第二章(1)
第二章
公元一九三九年年初,沈源夫人李可心,在六济医院产房,剖腹生下长于沈泽鲲。
李可心太瘦弱了,生下的儿子也瘦弱,不到五斤重。他当然是个早产儿,因为从他母亲嫁人沈家到生下他来,才七个多月。七个月的孩子不到五斤重帛书本同。内容大体表达援道入法思想,对“道”与“理”作,是合情合理的。
孩子发育得倒很好,一头浓密的黑发,而且还有点卷曲。五官端正,脸庞清秀,哭起来声音响亮。太小震认为,人性、物性均由天道分得而成。,还看不出是像爸还是像妈。
生下沈泽鲲的第二天,从婚后不久就发作了精神病的李可心,竟奇迹般地痊愈了。
因为有先兆子病症状,兼之是个精神病患者,李可心在剖腹时作了全身麻醉。她从昏睡中醒来时,已是产后的第二天早晨了。
非常晴朗的一个好天气。透过窗玻璃望出去,天是蓝澄澄的,有几朵小小的白云停在空中,好像几片洁净的白帆。亮堂堂的阳光直射进来,如一大块厚厚软软的毛毯,盖在白白的松松的棉被上。房里暖烘烘。身上也暖烘烘。只是腰部沉重而疼痛。我怎么了?我为什么躺在这里?我躺了多久了?紫藤!紫藤——
“哎——”紫藤应着,轻快的脚步声马上过来了。
好一张丰满红润的脸!这丫头,到底长大了,还愈长愈漂亮了呢!
“可心姐!你醒啦?我是紫藤呀!有什么事?”
你是紫藤?当然喷,当然你是紫藤,我们家养的小丫头紫藤,这还须你作自我介绍呀?李可心觉得这丫头毕竟还有些傻乎乎,禁不住笑了。
紫藤立即明白,这疯了半年多的李可心,已经清醒了过来了!她已经许久没有露出这种笑容来了!这种笑容,带着孤傲、自信、讥讽,只有她李可心才有,只有在她精神正常的过去才有!半年多来,李可心只会苦笑、冷笑、痴笑、狂笑,从没露出过这种正常的属于她的笑!她肯定是从额狂的状态中,重新活过来了!
紫藤眼里涨满了眼泪,她一下子曲了膝盖,蹲在床前,一把抓住李可心伸到被外的手,用两个手掌捧住,然后举到自己的脸上,用劲地搓着擦着,嘴里还喃喃地说着:
“可心姐,可心姐,你可醒过来了!你可醒过来了!”
李可心莫名其妙,努力抽回自己的手。她不喜欢一个下人用这么亲昵的态度对待自己。这不合规矩。在把手用劲抽出时,她感到肚子上一阵刺痛,禁不住呻吟了起来。
“可心姐你躺好,躺好!”紫藤忙着帮她把手臂塞进被窝,又为她极好颈旁的被子,顺手将她额前的一绝乱发撸到耳后,“可别多动,医生说了,疼一两天之后就不疼了,一个礼拜就可以拆线!”
“医生?……拆线?……这是哪里?”李可心迷茫地转动着眼睛,春雪白的墙壁、天花板,还有盖在自己身上的雪白的被子。
“仁济医院呀!”紫藤绞了一把热乎乎的毛巾为李可心轻轻地抹着脸,“这是单人房,我们包下来的……我搭了一张行军床,一直陪着你的。”
“我……”李可心的手指摸到了自己的缠得紧紧的腹部。厚厚的纱布,严严实实地从腰际一直裹到小腹,像缠着一个洋线团似的。一阵钝痛医在肚子上,向左右两边放射开去,李可心禁不住又呻吟了起来:“哎哟——紫藤,疼死我了……我怎么了?……我的肚子、……我怎么了呀?……”
紫藤呆住了。这么看来,李可心浑然忘却了她已经从李大小姐变成了沈家少奶奶、而如今又因为生下了小少爷、成了名副其实的沈太太这回事了!她根本就不记得这半年多七个来月里所发生的一切!紫藤眼里噙满了泪。她急忙转过身,扑向李可心脚后根放着的一张小床。她轻轻抱起了那个熟睡着的、让“蜡烛包”裹得紧紧的小小的婴儿,将他捧到了李可心的脸前。
“可心姐,你看,你看,这是你生的小少爷呀!你生下他来了!多好看:多像…多像你呀!这是你的儿子呀!”
紫藤是一路小跑着,奔向北火车站的。她在检票口糊里糊涂地递上了两张车票。那守门的狐疑地看着她,见她魂不守舍,只剪了其中一张,还给她,扣下了另一张完整的。紫藤也不计较,接了票直扑站台。天没完全亮,朦胧中她却看见了车上的张宗元。他半个身子都伸出了车窗外,向紫藤招着手。紫藤连忙也挥手,那手掌不知怎么的竟左右摇动,好像在说着一连串的“不!”“不!”“不!”她还没奔到车前,张宗元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垂下手,缩回了身子,跌坐在座位上了。
“张先生!张先生1”紫藤在窗外喊。
他提起自己的旅行袋,向车门走去。
预感证实了。他将于今天下午六时整,参加李可心的婚礼。在此之前半小时,他必须与沈源一起,商讨关于华申所产“白龙”牌水泥的被侵权问题。他将永远只是沈家的朋友、李可心的情人,扮演一个既是正人君子又是卑鄙小人的角色。
李可心所拥有的全部理智和才华、美丽和风度,都在婚礼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她按照沪上结婚的惯例,与新郎沈源肩并肩,手挽手,站在杏花楼龙凤厅的门口,迎接着一批批由老“福特”和另两辆从祥生出租公司包租来的彩车所接来的宾客们。
她已经拜见了早就端坐在厅内的婆母沈太太了。沈太太两顿泛着肺结核红晕,精神格外的好,一见面就把那枚早就备下的价值连城的大钻戒套上了儿媳的左手无名指。李可心鞠躬致谢,大大方方地说道:
“姆妈,谢谢了!”
那镇定的气度和浮在脸上的自自然然的笑容,让一旁的紫藤看得心头直颤,手脚都冰凉了。她早晨与张宗元在车站口分手时,亲眼看见这稳重老练学问精深的大先生,脸上不知羞耻地挂着眼泪,直担心他会不会撞到马路上的汽车轮下去呢!
沈源挽着李可心,一身薄花呢浅米色西装,红光满面。经与张宗元半个小时的商谈,他已决定采取一种迂回进攻的办法,给那个骄横不可一世的小野田以迎头痛击。张宗元告诉他,诉讼一旦开始,他将竭尽全力帮助他,而且根据对当前时局的分析,胜诉的希望还是相当大的。沈源听了信心倍增,赛似又注射了一针兴奋剂。结婚大喜,本来就是开心事,厂务上又眼看出气有望,他觉得真可说是双喜临门了。他向张宗元表示衷心感谢,一定要他人头等首席,位置在沈李两家的家长中间。张宗元却说报馆里有急需他办的公务,既然人来过了,大事也商议过了,这酒就不喝了也罢。沈源哪里育,一把拉住了,喊道张先生张先生,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是可心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呢!将来我们的孩子,一定要请你当教父,上海人称为“过房爷”的!你今天怎么能走,你若走了,且不说扫我的兴,就是可心面上,我也不好交待呀s正说着,门外响起了老“福特”的汽车鸣笛声,显然是新娘子接了来了。沈源一阵着忙,张宗元乘机就混在拥出门外去的人群中,匆匆走了。
傍着沈源立于龙凤厅门口的李可心,始终保持着高雅、镇定、安静、多少还带点孤芳自赏味道的微笑,那做得恰到好处的表情,就像是一个待定了的模子,套在她那白净细腻得如同石膏般的瓜子脸上。她从跨上来石路接她的披红戴绿的老“福特”的那一刻起,就把这微笑的模具套到自己的脸上去了,一双平时不喜欢正视他人、常常闪到无人的空处去远望着不知何物的眼睛,此刻却灵活地水汪汪地闪动着,眸子大大地滴溜溜转。胭脂和口红,都掩盖不住她颜面的苍白。但苍白却更衬出了她双眸的黑亮。她母亲为她准备了两件结婚礼服,一件是西洋式的洁白纱裙,准备到了沈家花园后参加婚礼舞会时穿的,一件则是适合于杏花楼酒宴的气氛而特制的;紧紧裹住了她那颀长窈窕身子的、以西洋红为底色、上面缀了许多白玉兰花苞的真丝绸旗袍。李可心穿着这件旗袍,脚蹬一双也是红白两色相拼的细高跟缕空皮鞋,站于沈源一侧,显得格外亭亭玉立,美艳可人,令所有的宾客都赞不绝口。
只有两个人,预感到了不幸。
一个是曲着一条臂膀让可心挽着的沈源。他感觉到了她的僵硬,僵硬之中还不时起着一阵阵的颤抖。她的身子的全部重量全压在他的一条胳膊上了,沉重而冷漠,好似他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堵墙、一根石柱、一支拐杖。他几次乘隙轻声问她:“累吗?”“不舒服?”“要不要进去坐着?”李可心都没有回答,而只将一双熠熠闪亮的眼睛对他一闪,微笑的表情很廉价地转向他,一成不变。沈源在隐约中感到了一阵不安。他只能以一个理由解释:她太弱了!早就听说她近期身体不佳。更何况,当新娘,也自然要有点紧张、有点装腔作势的罢!
深深担忧着的是紫藤。如果说,在看见李可心安之若素地套上大钻戒启口喊姆妈时,她过很有点不解和愤愤,可是到了李可心满面堆上固定的微笑,而这微笑竟是如此有异于她平日里的表情时,紫藤明白大事不好了。她想起了对面弄堂里的那个“花痴”,那个被日本兵了后发了疯的大小姐。她心中叫苦不送了。她真怕自己也发了狂而憋不住喊出声来了:可心姐可心姐,你这是何苦来呀!你若是随了张先生去,顶多不过是吃点苦,心里哪里受这样的罪呀!
李可心在进入那间为她所准备的卧房,即那间按她娘家二楼后厢房的布置而布置的卧房时,精神状态略有了点缓解。
是紫藤搀扶了她进屋的。楼下的舞会还在进行。从百乐门请来的一支爵士乐队在起劲地演奏着圆舞曲,声音清晰地传了上来。紫藤忙着关门,那“蓬啧啧,蓬唤喷”的节奏就被关到了门外,只漏进了一片低低的如呜咽般的乐调,沉闷而伤感。
李可心一走到那红木大床旁边,就颓然倒下了。
紫藤像拨动一个死人一样,在床上拨动着李可心,帮她脱下了那件蓬蓬松松东挂一片西吊一块的白婚纱,然后换上了一件睡袍。必须给她洗去脸上的脂粉,紫藤想着,弯下腰到床下去找脸盆洗脚盆。没有。空空如也。紫藤这才醒悟到,错了,这不是在石路,这是在沈家花园。她想起了那堵墙后的盥洗室。她记得那按钮。她小心翼翼按了下去,门开了,一条缝。她伸进一个手指头推开了门。一片耀眼的洁白。她吓了一跳。原来盥洗室那一头的门笔直敞开着,沈源卧室里的一应物件,特别是那架悬空搁于房间之中的席梦思大床,几乎可以尽收眼底!紫藤赶紧收回腿,碰上了那扇像墙一般的小门。她忽然觉得脸烧得滚烫,好像偷看了什么人的见不得人的什么东西似的,大透了好几口气,才稳住了自己那颗跳得砰砰作响的。
她扭头望望床上的李可心,没料到那位竟大睁了眼望着她呢!
她连忙跑过去,轻声问:“你好点儿吗?可心姐?”
李可心并不吭声,只是呆呆地望住她,嘴唇微微扇动着。紫藤屏息静听了一会,才听出了那意思:“你是紫藤?我们回家了?回家了?……”
紫藤好害怕。她明白李可心的神志已完全迷糊了。她以为回到了石路的后厢房。难怪她,连她紫藤刚才在一刹那间也产生过错觉呢!但不管怎样,李可心在错觉的基础上,紧绷的神经已有所放松了,总比刚才那半癫狂地老笑老笑要好得多!紫藤急忙安慰起她来:
“是的是的,到家了!可心姐你快睡吧!睡觉吧!……”
她拉灭了几个壁灯,只留下一盏床头边的。
李可心闭上了眼睛。
紫藤长长松了口气。
她下了决心似地毅然走进盥洗室,直扑通向沈源那边的那扇门,飞速拉上,好似那边会冲过来一个精怪,给这边的人带来什么伤害似的。
然后她一如既往地帮李可心洗了脸,擦了脚。李可心每次生病,她都是这么服侍她的。
她没有感觉到,大厅里的音乐声早停止了。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宾客都已散去,花园里、大楼内、走道上,所有的灯几乎都熄了。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思索着这几天里所发生的一切。总想理出个头绪来,却总觉得糊涂。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在一刹那间,她以为是教英文的张宗元来了。
她下意识地跑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沈源。西装笔挺笑盈盈的沈源。
也完全是一种条件反射,她竟一闪身站到门外,用自己的小小身子挡住他,还将手指竖在嘴唇边,小声地“嘘”了一声。
沈源不禁笑了。这小丫头!她还以为是在李家石路口的后厢房呢,这么忠心耿耿地守护着她的大小姐。她那张肥嘟嘟的红艳艳的嘴,唱起来发出“嘘”声时,实在有趣,简直就像那西方冰淇淋圣代顶上的一颗红草莓!
“怎么样了,她?”沈源只好从紫藤的肩膀上望过去,瞧一瞧那门缝所透出的一小片光。
“让她睡一会儿吧!”紫藤说,不知不觉地用了恳求的口气,“睡一觉,能好点的,少爷……”她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又强咽了下去。
“什么事?你说吧!”
“沈少爷,你……你不要进这房间,行不行,可心姐她……她不舒服呢!”
沈源禁不住又笑。新婚之夜,竟杀出这么一个为新娘保驾的,真是天下奇闻!他喝了不少酒,兴致勃勃,情绪极好。自从回国之后,他还没有这么高兴过。厂务虽然不顺利,但国破山河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倒霉的何止他一个“华申”!想得开也得想开,想不开也得想开,那就专心致志地先成家,待以后时局变了,再考虑立业吧!可心够漂亮的,可心够体面的,可心够大方、温和、贤淑、多情的。她整整一个晚上,都小鸟依人般紧紧靠在他的臂弯上。有什么不舒服?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一副病西施林黛玉的模样,这还用你紫藤前来挡驾?沈源这么想着,一把就推开了门前的小丫头。
“回你自己的房间去!”他说,“找田大勤要钥匙!”
他推开门,跨进去,随手就把门碰上了。
紫藤像个傻瓜似地在门口呆了许久。好半天她才清醒过来,赶紧逃也似地向楼下奔去。才走几步,忽又想起,给下人行走的通道,不是这铺了大红地毯伸向辉煌大厅的螺旋楼梯,而是在另外一侧、按外阳台旁、水泥铺的!
她急忙退回,贼一般闪过李可心的卧室,跑向那水泥梯子。还·没等到她到得楼底,那间卧室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那种凄厉,就好似乡下人养的小狗在出门或进门时突然让门夹住了腿或尾巴。紫藤两腿一软,还剩三级楼梯竟就一步跨了下来。
她跌在一个厚实而宽阔的胸脯上。她抬头一看,是田大勤。
她挣扎了一下,想返身再奔回楼上,但被田大勤紧紧地抓住了。
“没你的事!”田大勤推着她,塞进她手中一把小小的钥匙,“回你自己的地方去!她已经是沈家少奶奶了!你已经在沈家花园了!”
沈源并不粗暴。
他并非初经人事。他与玛丽同居数月之久。他懂女人。
他有文化教养。而且他喜欢可心。从小就喜欢,怀着一种仰望着墙上挂着的美人画的向往之情。经了玛丽的事之后,他成熟了,仰望改为平视,倒更发现了可心的许多长处。无论从理智上还是感情上,他都愿与这个女人结合,并且厮守一辈子,就像他的父亲和母亲一样。
可心穿着一件浅粉红的丝质短袖睡袍,脸冲墙倒卧着。床头边那盏罩了磨砂玻璃的壁灯向她洒下一层轻柔的光,把她一身流畅的线条全衬托了出来。她虽然长得单瘦,但腰肢纤细,胯骨不失阔大,侧卧着如起伏的山丘。她的手臂细长而圆润,懒懒地伸在枕旁,细细的修剪过而又涂了宏丹的手指微微弯曲,如根根花蕊,细致得像精心雕刻制作的艺术品。她的脸显然是洗净了,比刚才浓妆艳抹时更动人:黑黑的细长的眉毛直插鬓角,小巧的鼻子光洁而挺拔,人中深深的,连接住了一张薄薄的唇线分明的嘴,而上唇边,竟还长了一圈淡淡的茸毛。在柔和灯光笼罩下的可心,睡梦中的可心,褪尽了她平时的骄气、娇气、傲气、冷气,只剩下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真真实实的温温软软的女儿身!
沈源在她床边站着,端详着,心里渐渐涨起了一股温情。那温情涌动着,刹那间就冲决了一道道的堤坝,如潮,如浪,如奔突的地火,如沸腾的岩浆,势不可挡。沈源起了一种马上就要涨裂的感觉。他按灭了那盏灯。
李可心的精神在踏进这间卧室倒向这架红木大床的刹那间,就已经崩溃了。
就像一个演员突然从强灯照耀着的舞台隐到了幕后,躲开了千百双目光的射击;也像一个刚刚渡过了长长一段深海水域的游泳者,足下突然接触到了坚实的土地;更像一个濒临死亡却苦苦挣扎着的弥留病人,慕地醒悟到了那边的世界更加空灵美妙何必羁留于此,李可心一下子就在软软的大床上放松了自己这么多天来绷得紧紧的神经,或者说是一下子就绷断了这么多天来死死地苦苦地维系着的神经,跌进了再不必用正常的思维驱赶着自己马不停蹄地跋涉着的、从此可以天马行空随心所欲的境地。
她好舒坦啊!
她觉得自己又睡在那只摇篮里了。奶妈在摇晃着她。奶妈的胸脯温热而柔软。奶妈在给她换衣裤,那乱七八糟地缠着她的布疙瘩都卸掉了,爽滑的干净衣服贴在肌肤上好不舒服。奶妈在给自己擦扶脸面,她的手真柔和呵,被热毛巾捂过的脸真轻松呵!奶妈妈妈,你擦去了我套在头上的一层壳了呢,我舒服得浑身都酥软发胀了呢!
是谁进来了?当然是他咬,我认得那脚步呢!元,我亲爱的元!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你教完课走了,我却知道你还会回来。你好聪明,等到紫藤睡下了,你又跟着脚走了进来。知道吗,门,是我悄悄开启了的,我知道你会来。你的脚步多轻呵,就像现在一样。我爱你,元,我现在不说,等一下,我会在你身边说的,说一千遍,一万遍:知道吗,我太爱你了!元,元…
是的,你不爱开灯。你把灯熄了!我爱你,元!如何?我在你吻我第一下时,就说了,说了!
给我!我要你!不仅是吻!不但要吻!我要含住你,含化了你,整个地含住你,整个地含化了你!我只有与你合为一体,才踏实,才心安,才满足,才松弛,才健康,才有生命的活力!呵——是的是的,我感谢你,元!
再把我抱紧些!让我也把你抱紧些。你给我念过一首诗:打碎一个我,打碎一个你,把我们和在一起,你中有了我,我中也有了你!我仰慕了你多少年!你是我头上悬的月,你是我举首寻觅的星,我何曾料到过我真的会拥有了你!
抱着我攀山去!抱着我下海去!让我抱着你一起坐着车颠簸,让我抱着你一起上了天飞舞。我愿在火中炙烤,我愿在冰内封冻。愿你把我撕成碎片,愿你把我锤成粉末。我为你而生,我为你而死。我们一起到天堂,我们一起下地狱。前方有路!无路!有门!无门!抱紧我,吻我,一起过去,去!元,元,元……
“啊——”她放声嘶叫了,犹如狼嚎。
沈源摔不及防,惊恐地紧紧地搂住她,在她耳边呼唤着:“可心,可心,你怎么了,怎么了!……”
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他看见了她那扭曲的变形的脸,大睁的双眼中的疯狂的眼神。
沈源几乎请遍了沪上所有精神病学的著名医生,也医不好李可心的疯病。
李可心是个典型的“花痴”。尽管她怀了孕,但一点也没有即将当母亲的尊严和责任感,特别是疯病发作时,终日里一副色迷迷的面孔,嘴里“元!元!元!”地喊着,身体手脚则做出不堪入目的动作。沈源以为她是在叫他“源!源!源!”深愧自己在新婚之夜操之过急,使她在睡眠中受了惊吓,为自己是她的发病因素而愧疚万分。也有病情略有缓解的时候,知道廉耻,知道冷热饱饥,但就是不认人。父母双亲不认,紫藤赵妈不认,沈源也不认,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大睁双眼,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沈源曾试图在她缓解期间与她温存温存,希望着以此把她那迷乱了的神经重新扳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不料试过两次,每次都引发出了她更为剧烈的癫狂,做爱还没结束,她就狂呼乱叫,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感叹声,甚至哈哈大笑,把沈源惊得非但不得不单草收场,而且从此便再也不敢近她的身了。
张宗元在可心婚后半个月,也就是可心发狂后两周,方才闻此噩耗。他本来心怀怨感,深憾自己看错了人,确认李可心不过是个嫌贫爱富的商家小姐,对她的一片情意已日渐冷却了,却没料到这拒绝随他出走而甘愿入嫁沈宅的李可心,在踏进富豪之门的第一天晚上,就崩溃了她的神经!
他匆匆赶了去探望。
沈源唉声叹气,一脸苦不堪言的样子。他的诉状已曾两次递交给法租界巡捕房,两次都遭退回。不述理由,只给一句话:“不予受理”,明摆着是慑于日本人的淫威,这西欧绅士也不能不甘当缩头乌龟。厂务如此艰难,新婚的妻子却无端成了精神病患者,让他里里外外都处于不顺心不顺气不顺手的困苦境地。沈太太已经送了广慈医院了。看见媳妇成了疯女,她老太太一口气怎么也调不匀了,不得不在医院里靠氧气瓶和输液管吊命,估计也拖不过十天半个月。沈源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
在客厅里坐不多久,沈源就主动提出,上楼去看看李可心。
“或许,”他在那螺旋形楼梯上路路而行,步态沉重得像个老头,头也不回地说,“她看见了你,能想起以前的日子,会好点儿起来……”
张宗元没敢接口。他不清楚可心在癫狂时说过什么。他摸不透沈源这几句话的意思。
他哪里知道,沈源其实只是急病乱投医罢了!
张宗元没有料到,他刚一进门,那李可心就直扑了过来。她一把就搂住了他的颈脖,把整个人吊在他那高高的身子上,嘴里不住口地喊着“元!元!元!”还把一个蓬蓬松松的脑袋,在他胸前左右乱搓,简直就像一条见了从远方归来的主人的狗一般。
张宗元窘迫万分,手足无措。他知道身后站着沈源,而且还看见房内除了紫藤之外,还有那个叫阿晶的厨娘,本来是要从沈家转到李家去帮佣的。大概是因为可心发了病,所以也留下来照顾了。
张宗元的慌乱的目光与紫藤的目光如电火般撞击了一下。仅仅只是一刹那,他却惊讶地发现,紫藤一点也不慌张,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里,只有一种深深的怜惜、痛苦、担忧,而绝无因为露出了什么隐私才有的惊恐不安。
紫藤的目光一下子就稳定住了张宗元。是的,可心疯了。疯了的人说的都是疯话。没人计较疯话。正常人不会将疯话当真的。他抬起手,像母亲抚摸着婴儿般抚摸了可心的背脊。他的灵敏的手指一触到了这熟悉的背和肩,心头就涌上了难以名状的苦涩和辛酸。但他努力控制住了。他拍拍可心的肩,又轻轻掰开了她的双臂,把自己认可心的缠绕下解脱了出来。
“可心,”他说,“别闹了!好好休息……我以后再来教你……教你学英文!”
“英文?”李可心瞪着他,忽然狂笑起来,“我不学英文!我要睡觉!对了,就是休息!来,来……”
她一把拉起张宗元的手,拖向床边。“来呀,太好了,休息,元,休息呀!”她说着,边还动手拉扯自己的旗袍领口。
紫藤扑了上来,拦腰将李可心抱住,让张宗元脱了身。“沈少爷!”她冲着愣在门口的沈源喊,“带了张先生出去呀!你忘了昨天了吗?可心姐把谁都当成……当成你了!快走呀!”
沈源如梦初醒,赶紧一把拖住张宗元,将他拉出了门外。
“昨天,”他沮丧地说,“她把田大勤也当成我了,口口声声叫我的名字,源啊源的……唉,我……我真是害了她了!”
张宗元在竭尽全力,咽下涌往喉头的苦涩的悔恨的令他心肺俱碎的泪水。
尽管从小到大,沈源接受的都是西方化的新式教育,可是沈源还是很相信一些老古话,特别是相信“祸不单行”、“双喜临门”、“过一过二必过三”等很有点揭示了普遍规律的俗语。比如厂务不顺利,家事也跟着倒霉。妻子发了疯,老母不久就过世。父亲生前为逃避日寇的抢掠,保存实力,在局势紧张时,曾指挥一批工人将十几艘驳船压沉于湖州和长兴两地,结果到五、六月间,一地出了个汉奸,向日方告发,日军当即挖出了七艘,充公作为军用;另一地则被日本的水上部队侦悉,通知了小野田,小野田不费多少力气就把那十艘基本上是崭新的运石船打捞了上来,一下子就解决了由他军管时‘华申”的石料运输问题。有了这十几艘船,那小野田如虎添翼,日夜兼程地把长兴地方近几年中陆续开采出来的石灰石拉了出来,运进“华申”的堆栈,再也不必为这一重要原料的来源犯愁了。当强盗竟也当得如此轻松省力!沈源闻讯,只能自认倒霉。
但自从可心产子之后,沈家却又似乎是时来运转了。沈泽鲲降生的当天,一直在为“华申”控告小野田侵权一案奔走的张宗元。打了个电话来说,经他活动,上海公共租界的第二法院,已同意受理此案了,但条件是,沈源不直接与小野田发生原告与被告的关系,而是以“收赃罪”向经销赝品“白龙”水泥的商行提出控诉,要求赔偿。张宗元说,你们“华申”打这场官司的主要目的,本来就不在经济,而是要出这口气,这么一种迂回曲线战略,倒也不妨采用。沈源当即一口答应。这里电话刚放下,那边医院的电话倒又马上接着打过来了。
“老爷老爷!”是紫藤的声音,尖而脆,震得话筒嗡嗡直响,“生了生了,一个小少爷!”
“话筒离嘴巴远一点!”沈源说着,禁不住笑,这紫藤,教过多少回了,总是这样,“我听不清楚!”
“沈泽鲲生下来了,生下沈泽鲲了!”
什么“沈泽鲲”?呵对了,给未来的孩子起的名字!早就起好了的,紫藤知道。
“男的女的?”
“少爷呀,当然是男的!”
“太太好吗?”
“好!睡过去了!医生说,情况是出乎意料的好!她什么也没有发作!”
沈源不禁苦笑。“什么也没有发作”,这话真是只有紫藤才说得出。她什么都知道,这半年多来,可心是靠了她才活了下来的。神经病没发作,医生预告的子痫也没发作,这就叶‘什么也没发作”。这么说,母子平安,一个大难关,终于度过了!
好事真的会成双成对地一起来呢?神智丧失了七、八个月之久的可心,竟马上就恢复了正常思维。沈源是在她产后的第二天下午,也就是她苏醒过来之后十几个小时,捧了一束鲜花进产房的。他还不知道奇迹已经发生。奇迹来得如此突然,正如灾难降临时一样迅猛而且莫名其妙,他料想不到。
他捧的那束花,是田大勤从暖房里摘剪扎成的。花色配得极漂亮:红白两色的山茶,辅以深绿色的冬青枝,雍容华贵得很。他并没有吩咐过。他跨入“福特”时,这束花已经放在汽车后座椅上了。
他一进产房,就看见倚坐在床上的可心眼睛一亮,盯住了这束花。还没等他走近,竟就听见可心发出了赞叹:
“好漂亮!是茶花!”
沈源脚上如同上了钉子,一下子动弹不得了。她说什么?她说了一句非常非常正常的“好漂亮”!她而且正确地判断出了这是“茶花”!
沈源明白了,上苍怜悯他内外交困,难以为继,把一个神智复苏的妻子还给了他了。
神智复苏的李可心非但认识茶花,也认得了他。
“你好!”她主动向沈源打招呼,甚至还微笑了一下。
沈源一个冲动,急跨几步就到了李可心的床边。
可是那李可心却明显地作了个像是躲闪,像是抗拒,也像是可怜巴巴的畏缩的动作。她的脸上刹那间就布满了惊恐。
紫藤斜刺里插了进来,拦住了沈源,一伸臂膀接过了那捧花。
“给我,”她说,“我找个花瓶养起来!”她又以眼色制止住了沈源,“老爷请坐!床边有椅子。太太刀口还疼呢,怕震动!”
沈源嘘了口气,坐上椅子,向李可心探过身子:“疼得厉害吗?要不要让护士注射一支杜冷丁?”
李可心却闪开眼光。
“还好。”她轻轻地说,“谢谢你了!”
“别说这个,可心,”沈源动情地说,“该我谢谢你!苦了你了……
很好的一个孩子呢……”
“不不!”李可心扭过了脸,“请不要再说了……”
紫藤抱了个大花瓶又插了进来。“就放在这里,怎么样?”她说,“都说茶花只好看不好闻,可我怎么就觉得一股股地冒香气呢?”
沈源和李可心都意识到了,这鬼精灵的紫藤,是在有意地打岔。沈源体会到了她的一片好意:可心糊涂了半年多,刚刚清醒,本来就不直让她太动感情,自己怎么总就缺这么点细心呢?李可心则更明白紫藤扯开敏感话题的意图了。她那正在愈来愈清晰的思维,推动着她的心头涌起了一种既有点感激,却又掺杂了隐隐的不快和反感的情绪。
她,刚满了十七岁的丫头紫藤,未免太聪明了些!
在过去了的十个钟头里,李可心接受了紫藤的循循善诱的启蒙教育,把许多遗忘了的记忆—一捡拾了回来。她明白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她已经是沈家的太太了,并且为沈氏家族生下了一个继承人:沉沉泽鲲。“沈泽鲲?谁给起的?”她看着紫藤写给她看的这个名字,问道。虽然脑子还有点像板结了的泥地般发僵发硬,但她还是发现,这丫头的字,竟比以前写得漂亮多了。“这……这名字,”紫藤有点吞吞吐吐,“要说起来,是老爷……和张先生,一起想出来的。”
紫藤之所以犹犹豫豫,实在是因为不想提起张宗元。她不愿让李可心刚刚复苏的心,承受太多的回忆,特别是那些如硬痴般掩盖了伤口的记忆。但她又不能不回答可心的这个问题。她已经愈来愈学会了吞吞吐吐、迂回曲折、甚至隐瞒匿报,只是还学不太会编谎撒谎圆谎。可是在报出了“张先生”这三个字后,她发现李可心的眼神虽然有点发直,但神态还比较平静,知道李可心的承受力并没到极限,便顺势又作了一番解释:
“沈家门有家谱。老爷查过,下一代应该是‘泽’字辈。也是三点水旁,因为沈家门缺水,人人名字里都该加点水的。不过老爷说
“不要叫‘老爷’,”李可心突然插嘴了,“叫他沈……沈先生。也不要叫我别的,我不要听!”
“哎。”紫藤应着,心里一阵暗喜:李可心的声音重又变得又尖又冷;口气果断镇定。这才是她呢!她真的好了!
“说呀,怎么……怎么跟他……张先生……”
毕竟有点结结巴巴!这说明,她清醒地意识到了,紫藤是个知情人!她完全痊愈了!
“张先生,”紫藤放心大胆地说了下去,她不必讳莫如深了,“这半年里,一直在帮老……沈先生打官司,是关于华申厂的商标侵权事情——到现在也没结果——他常常来沈家花园。小少爷的名字,是他帮老……沈先生起的。沈先生跟他商量,他冲口就说了一个字,馄,鱼字旁的,鱼在水中,水养鱼,如鱼得水,而且又是组鹏万里
李可心听着,嘴角却浮上了一丝苦笑。她记起了张宗元在天津的孩子,他那名正言顺的妻子生的,名叫“小鲁”。虽说起因是孩子生于山东,但那个“鲁”字,不也是“鱼”字头吗?
张宗元来看望李可心时,李可心刀口已经拆线,可以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了。
李可心的奶水足得惊人。她坚持自己喂奶,绝对不听任何人劝告。她母亲李太太每次来探视女儿和外孙,都要为此忠告她,还是请奶妈吧,不然腰身要变粗的!李可心冷冷地望望母亲从不喂奶却发福发得如柏油桶般的身段,不予反驳,也不听从,任她咦叨去。李步正倒很赞同女儿的决定,他说,自己喂奶的孩子对娘亲。李可心虽未开口附和,心里却想,怪不得呢,我没吃过娘的奶,所以总不爱听娘喀苏,有道理!我的沈泽鲲。无论如何,至少也要喂他喂到能开口喊我“姆妈”!
张宗元进门时,李可心刚给沈泽鲲喂饱了奶,任由他含了奶头,捂在胸口香甜地睡去。张宗元见此场景,竟自红了脸,而李可心却大大方方地做着怀,连衣襟也不掩一掩。
紫藤请张宗元坐下,借口去石路取几件东西,避了出去。
在最初的一瞬间,张宗元以为这毫不知羞地露出乳房的李可心,依然还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之中。在他记忆中的可心,从不肯将自己的探身暴露给他看。即使在床上,即使在最闷热的三伏天,她也一定要有衣在身,有被在床,遮遮掩掩地,不失少女闺秀的身份。只有在她疯狂时,她才失去了一切廉耻心,非但不想掩藏自己,而且还以裸露为快。张宗元虽然已经听沈源在电话里欣喜万分地告诉他,可心好了,完全好了,比以前正常时还要正常了,但一当他在鲜然间见到了可心的哺地形状,目光接触到了那饱满的雪白的胸脯,他还是觉得接受不了。他在惊惧中几乎要喊住紫藤,请她不要出去,甚至,还起了一个也拔腿随之逃出的念头!
常年单身在外的张宗元,虽然早已身为人父,但还是不懂:女人从少女变为妇人,只需要轻松自然地跨过一道门槛。这道门槛就是:当母亲。
紫藤把身后的门碰上了。
那关门声好似投下了一个压力阀,房内的张宗元和李可心顿时都感到了一种无形的重压,周围的空气如同凝固了的铁块,包裹得他们连气都透不过来。
竟还是李可心先开了口:
“好吗?你…”
张宗元浑身一震,直立了起来:
“可心,可心……”
“别过来!”李可心清清楚楚地说,“这里是病房,仁济医院,医生和护士随时都有可能进来!”
如此明晰的思路,如此冷静的警惕性,显示出了如此理智的身份观念!张宗元呆住了。
他重又跌坐在那架与可心母子的大床隔了一个偌大花瓶的椅子上。
透过红白花朵的间隙,他看见了李可心宁静的脸色,红润而且饱满。她的确痊愈了。她而且心满意足。她完全是一个沈氏富商家的少妇了!
张宗元心里涌上一股被嫌弃被耍弄被利用的屈辱感。北火车站上他拎了旅行袋如泄了气的皮球般走出车厢时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沈太太,”他说,“我打算到内地去工作,在上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今天算是来告辞的。”
“是吗?”李可心却微微一笑,“我怎么知道了另一个消息,说是你将北上,与夫人公子团聚,然后再举家内迁了呢?”
张宗元只得哑然。估计是沈源转告了她的。
“何必呢?”李可心望着他,“你在《文汇报》不是干得很顺手吗?还升了职位。真要合家团聚,也可以把家小接到上海来嘛!住在租界里,不算不安全吧?”
“我不想……不想在上海安家……”
李可心发出了一声冷笑。这笑声在张宗元听起来又是很不正常,绝对不像是他记忆中的可心发出的。他吃了一惊.看见了李可心夺眶而出的泪水。
你是想逃开我!逃开我们母子俩!”李可心咬牙切齿地说着,痛哭了。
“可心!”张宗元扑了过去,一下子跪在床前,捧住了可心的脸。
“可心可心,是我害苦了你了!”他用自己的细长的手指擦抹着李可心的眼泪。
“不不,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应该跟你走的!……”
“是我不好!我坑了你了!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呀……我太自私了!”
“不不,我怕苦,我怕离开上海,我不敢出远门,我不敢往内地去
“我贪图他们沈家的钱财,我贪图那沈家花园……”
“这不怪你,不怪你的!可心!我没有这个能力,让你过得好,过得舒服,我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候,让你拖个身子去颠沛流离,我怎么能这么自私呢?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切的!”
“你恨我,一定恨我……”
“可心,该你恨我,该你恨我呀!”
小小的沉沉泽鲲受了惊动,扭动着腿脚嚎哭起来。
李可心抽噎着,把乳头塞进他的嘴。
“儿子!我的儿子!”张宗元把头伸进了那个温暖的凹坑,嗅着,蹲着,吻着沈泽鲲的卷曲的头发。
李可心把自己的手指插进了张宗元的一样卷曲而浓密的头发中。
“他像你。”她说,“他会愈长愈像你的!”
张宗元抬起了头。他的两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仰头望着李可心,又俯下嘴吻了吻小沈泽鲲,然后一挺身站了起来。
“我会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他说,“我不会让你们俩因为我而受到任何伤害!”
他走出仁济医院大门就去了理发店,他让理发师剃去了他一头卷发,改理一个很不适合于他那细高身材的平顶头。那短短的发脚,硬且直,任谁也看不出一丝卷曲了。
诉讼如同马拉松跑,只因沈源的坚持不懈,终于到达了终点:从他向公共租界第二法院递交诉讼的那一天算起,到公元一九四0年仲春法庭作出宣判,竟拖了足足一年!
沈源发作了沈氏家族代代相传的犟劲和韧劲。他的曾祖父年青时挑了担子贩盐,曾有一次估算错了形势,把一担百五十斤重的盐挑到了并不缺盐的地方。这位沈氏家业的创始人发了犟劲。他不顾路途辛劳艰险,硬是昼夜兼程直往西行,虽然满满一担盐随时都可以换来吃的喝的,他却是一粒也不肯出手,沿途兼打短工为生,非要找到一个盐价大大高出于他的买价的地方不可。一担盐,他挑了足足三个多月,从东向西走了五个省。一直到某一处一家商行,愿以十倍于他的进货价的价格收货,他才算是大功告成,结束了那长途跋涉,怀揣一大包碎银子,启程返乡。这一担盐的利润,后来便成了沈氏家业的最初基金。
沈源听从张宗元的谋划,采取迂回攻击的方法,向沪上公共租界内经销赝品“白龙”水泥的两家商号,提出了控告。
这才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呢:不去控告制作赝品的罪魁祸首,却揪住了销售货物的下界商家,明摆着是在特殊的情况下的一种策略,一种打狗欺主、杀鸡给猴看的策略,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结果那官司表面上是经济纠纷、商界诉讼,实际上却更多地带上了政治色彩,成了沦陷区内一片孤岛上的又一次小规模的开战。各方势力都大大地激动了。各家报纸都以显要位置跟踪报道“华申”讼案。沈源一时间成了沪上新闻人物。
受命处理此案的公共租界第二法院爱德华法官是个血气方刚的英国小伙子,年龄跟沈源相仿,从英国剑桥大学毕业不久。他在仔细审阅了有关案情的各种材料后,打了个电话给沈源。
“你完全可以控告日方军管负责人!”他说,“茂盛商号和凯利泽灰行只不过是第二违法者。你不告首犯却告从犯,岂不是避实就虚、欺软怕硬?你不怕别人笑话你吗?沈老板!”
沈源真是哭笑不得。这位盟国学兄如此义愤填膺虽然令人敬佩,但怎么身处当今时世竟还脱不了那剑桥学生气呢?这是在中国的公共租界上,不是在你那西欧英吉利海峡之隅的大不列颠王国内!你大不列颠可以跟德意志大开海战空战,可是我们这里的公共租界,却只是一叶汪洋大海中的小片礁石,那太阳旗组成的风浪,什么时候想淹没了你马上就可以淹没了过来!“避实就虚,欺软怕硬”?是我沈老板?仅只我沈老板一人?沈老板跑过法租界巡捕房,跑过公共租界第一、第三法院,非但是控告小野田的诉状递不进去,便是这欺软怕硬的只揪住“第二违法者”的诉状,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搞不清楚张宗元动用了哪些力量哪种关系,方才得到接纳的呢!欺软怕硬的是谁呀!
这些想法在脑际一闪而过,沈源就多少带点恶作剧地以流利的带美国口音的英语回答爱德华了:“我何尝不希望与目前占据了我的‘华申’厂的小野田对簿公堂呢,爱德华法官!我明天就委托我的律师送来修改诉状,如何?”
“好!我在法院专候!”
仅只过了半个钟头,爱德华就又拨来了电话。
“沈老板,”他说,刻板冷漠的声音像是换了一个人,“本法院院长明示我,鉴于贵厂地处龙华非租界地段,因此,本院不能受理直接涉及日本国的一应诉讼。你若是更改了诉状而与日方军代表发生原被告关系,本院便撤销此案,请你三思。”
沈源再一次哭笑不得。很显然,半小时前,这位年青气盛的小法官已被那些老讼师洗过脑筋了。这才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呢,大家彼此彼此!你也体得看不起沦陷区的古国奴了,你能帮着出口气就算是十分地主持公道了!沈源心里这么不恭地想着,嘴里则非常客气地说:
“非常感谢您的提醒,爱德华法官。我遵命维持原来的自诉,而且相信法庭能秉公判决。您什么时候需要传唤我,我随叫随到。”
后来的事实证明,即便是这么一场中国人告中国人、由租界内的司法机构作判决的官司,仅仅因为涉及到了日本占领军,也还是困难重重风波迭起,不那么容易收场的。
那爱德华受理此案后,很认真地开始了具体事实的调查。在租界内的调查很顺利,两家受控的中国商号,其中有一家还是以德商名义注册的——好似那些挂了洋旗的《文汇报》等报刊一样——对非法销售赝品的“白龙”牌水泥都供认不讳。但调查一涉及到军管了的“华申”,爱德华纵然长了个在租界内可以畅行无阻的高鼻子,还是在龙华的水泥厂里碰了一鼻子灰。那既能操流利的中国话,也能以生硬的英语进行交谈的小野田,连厂门也不让他进。爱德华与他的助理被厂门口的两把刺刀挡在门外。小野田很客气地迎出来,站在路边,毫无还价地拒绝了调查。他的理由很简单:
“沈源与本军代表未曾发生诉讼纠葛。本代表没有义务接受调查。”
爱德华愤愤然回到法院,第二天却接到了一封恫吓信,信笺里包了一颗子弹。
他大怒,将此信交给了英办《文汇报》。全文照登。张宗元随之又报道了几则日本宪兵侮辱在沪英美侨民的消息,诸如两名英籍警员在白利南路遭日兵毒打、《密勒氏评论报》主笔鲍惠尔在四川路五马路遭到炸弹袭击、工部局总裁费利浦在丁香花园遭日伪特务暗杀而险些丧命等,以期引起社会关注。舆论多少起了点作用,爱德华方面的干扰少了些,而且由于报界注意上了“华申”一案,那受理法院尽管本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但关注的人一多也便骑虎难下,要想缩也缩不回去了。只是《文汇报》等“洋旗报”的抗日言论过多过激,引起了日军司令部的狠毒,日军头目多次向工部局抗议,还扬言将采取行动。那工部局委曲求全,于公元一九三九年五月一日下了个命令,取谛界内一切政治活动,不久又吊销了《大美晚报》、《中美日报》几家报纸的执照。《文汇报》经再三斡旋,总算被允苟延残喘,但工部局总要做个样子给日军看看,于是就勒令《文汇报》停刊两周。同样受处的还有一家《译报》,张宗元也常在那上面发发文章的。
张宗元因惹是生非过甚而道总编辞退。
沈源闻讯,立即聘他专为“华申”告赝品“白龙”一案奔走,还提出让他搬进沈家花园居住。张宗元答应了前者,婉拒了后者。他已决定将天津的妻儿接到上海来住,房子也租好了,就在石路旁边一条小马路——山东路上,只待“华申”讼案了结了,他就动身北上。
爱德华受恐吓一事刚刚平息,沈源家里却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装了两把刺刀。沈源觉得那刺刀很眼熟,想了想,似乎是驻“华申”的日军卫兵安在长枪杆头的那种,短短尖尖亮亮的,进“华申”大门老远就可以望得着。在大厅里打开那包裹时,紫藤在场,手里还抱着沈泽鲲。沈源又惊又气又恨又怕,一张方脸变得煞白,右手把左手的指关节扳得咯咯直响。不料那紫藤却笑眯眯地,先把小沈泽鲲放到沙发上,随手塞给他一把摇鼓够让他玩,然后就很利索地把那打开了的包裹重新包好,还用麻绳绕起来,往自己胳肢窝下一夹,说道:
“多好的两把刀!我让大勤去开开锋,以后在花园里削点什么砍点什么,用场大着呢!”
望着她轻盈地走出客厅的背影,沈源一时间有点迷茫。他觉得自己实在很难分辨清楚,这娇小的灵活的终日里总带着笑容的紫藤,到底是具有一种天生的遇变不惊的秉性呢,还是愚钝到家了。
紫藤一转眼就返回了。
“放哪里了?”沈源问。
“我屋里。”
“不要让……不要告诉太太。”
“我知道。她经不起吓。”
这话足以证明她什么都明白。
她什么都明白,却以如此镇定坦然无所谓的态度对待那两把亮闪闪的刺刀,要么是不晓其中利害,要么毕竟只是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佣人,沈家的事,于她到底是无关痛痒的。
沈源心头突然升起了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他不再去理会紫藤,背着手在大厅里踱起步来。
大厅里很安静。只有小沈泽鲲甩着那“摇鼓鸣”的声音:“不——冬——”,“不——冬”,空洞洞地。很热的夏末秋初,大厅里虽还阴凉,楼外的花园里却是一片骄阳,毒毒地炙烤着,烤得几个残存的秋知了凄惨地哀叹着:“热啊——热啊——”,一刻也不歇。因为毕竟不再是三伏天里的知了大吟唱了,也因为隔了那些百叶窗,传入大厅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十分遥远,反倒格外衬出了大厅里的沉闷和压抑。
沈源皱着眉头,慢慢地踱着步。
紫藤在那些大理石茶几、红丝绒沙发、还有东一盆西一盆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盆栽花木间默默地收抬着、整理着。
除了通常的擦抹掸扫之外,她还把沙发上茶几上零乱散放着的报纸一张张捡拾了起来,把它们归为一堆。沈源订了十几种报纸,几乎囊括了沪上、特别是租界内的所有新闻报刊。大厅是他的阅报处。几乎每天上午他都泡在大厅的报纸堆中。看完了他就随手一扔,紫藤总在中午前来收拾。收拾报纸时紫藤很留心,每一张都翻看一下,然后选出若干来,放于一边。沈源有一次发现了,问她为什么,她回答道,可心姐在看连载小说呢,沈源也就不再理会了。
沈源顾自踱着,没再看过她一眼,就好像这大厅里并不存在着她一样。紫藤却时不时地膜一眼沈源,就好像这沈源也像小沈泽鲲一样,是归由她护理着的,必须时刻留心着,免得他跌了撞了,或者被什么东西砸了伤害了。
她看见他死死地嚼紧了牙巴骨。
她看见他的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了一线。
她看见他脸上布满了气恨、担忧、烦躁,不,应该说是弥满了一种寂寞和孤苦。他像一匹独步于山野之中的狼,惶惶然孤苦伶仃,既找不到一片可以隐身的树林子,也根本无望有个相伴的同类,至少可以给他壮壮胆,陪他同声长降。
紫藤心里填满了一种酸酸的、苦苦的、空空的、软软的东西。
她可怜他。
紫藤从心底里可怜沈源。
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她紫藤,更清楚这沈源的可悲处境呢?
小沈泽鲲在安静地玩弄着那摇鼓步。他不再摇它,只对那两颗击打鼓面的木珠子发生了兴趣,很辛苦地试图捏申它们,而且希望一只小手同时捏牢两颗。他在白费气力,但坚持不懈。这小家伙不到八个月,却已经愈长愈像张宗元了。尽管张宗元自他降生后就剃了平顶头,遮掩了父子两人都有一头卷发的相似点,但在明了内情的紫藤看来,小泽魄的长脸型、高鼻梁、薄嘴唇,无一不是那张先生的翻版。她时刻都在为沈源可能发现这一切而担心着。她为此而抓住一切机会,宣传并强调小沈泽鲲长得像他的妈、自己的可心姐、沈太太。她的舆论导向很有成效。尽管张宗元为沈家的官司常来常往,从无人把他与小沈泽鲲相提并论过。而那方头大胜浓眉厚唇的沈源,也从未发生过什么疑心。他对小泽服满怀着科犊之情。每晚临睡前,总要进到可心的卧房去看看儿子,逗他一会,然后再离开。紫藤虽然对沈源的上当暗暗庆幸,但庆幸的同时却又万分地内疚。她觉得自己参与了欺骗。岂止是欺骗?简直还是侮弄!残酷之至的侮弄!
沈家纵然富有,沈源老爷纵然上过大学出过国气派不凡,而且还生就了宁折不弯敢跟东洋鬼子一争高低的硬骨头,其实却在戴绿帽子,当冤大头,天天受人欺骗侮弄!紫藤不能不天天都这么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天天都满溢着一种当着骗子无耻地行着骗的负罪感。
她常常在沈源根本无视她的存在的时候,偷偷地观察他、捉摸他、从心里为他抱屈。在紫藤看来这沈源各方面其实都不赖,怎么说也不见得是比不上那张宗元的。是的,他常常不修边幅,一件圆领汗衫一条黑纺绸裤,从花园里整了枝挖了泥返回大厅时,两手往屁股后一拍,就会坐到沙发上去喝茶。李可心嫌鄙他这么随便,每每见到就会翻白眼,但紫藤却以为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男人家,何须总把心思放在洗手抹脸酒香水换摩登衣裤这等事上?沈源外出办事时还是很注意修饰的,这木就可以了?还有,李可心非常讨厌沈源对一应动手出力气之事的浓烈兴趣。她说过,这种应该由苦力去做的事,何须你自己操心操劳?沈源却道,没办法,喜欢做。看人家做总导手痒.而日坏不称心位有.宁可白Pwh工本可,人儿故道,那你何不自己挑一担散装水泥,沿途叫卖去。紫藤在一旁听了,明白那是在讥刺沈家祖宗当盐贩子的历史,真怕沈源发火。却不料沈源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照!日去干那修修补补水泥墙壁水泥路、检查电灯开关电线线路、拧紧水落管子绞紧水龙头之类的杂事。对于沈源的忍让和沉默寡语,李可心也很厌憎。紫藤曾亲耳听到她对前来作客的张宗元说:
“只比死人多口气!这种人,还算男人吗?”
张宗元倒还厚道,劝她:“各人脾性不同,你也别太苛求了!”
紫藤听见了,心里大不以为然。张先生虽则是劝解,但劝得也还是不在点子上。沈源难道是没有脾气的人吗?没有脾气的人会这么韧用吊死不松口地非要把那场关于赝品“白龙”的官司打赢不可吗?紫藤知道打这场官司并不为钱,只为争口气。为争这口气,沈源非但耗去多少钱财都在所不惜,而且还须作好被打被杀的性命攸关的最坏准备,这样的人,难道是“只比死人多口气”的“脾性”吗?人家只是让让你,让让你这个发过神经病的妻子,求得家宅平安、后院稳定罢了,怎么能以为人家生来就是个软蛋窝囊废呢?
可怜的沈源!紫藤免不了常在心里这么喊着。这么喊着的时候,她根本就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个陪嫁丫头,一个佣人。她那望着沈源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好像她是沈源的慈爱的妈似的。
沈泽鲲手里的摇鼓吹掉在地下了。这个才几个月的小子脾气又倔又闷,一声不吭地努力向地板探过身子,张着小手好像是要自己去捡回来似的。紫藤和沈源几乎是同时向他扑去,只要慢一步,小家伙就会从沙发上倒栽葱下地了。
紫藤手脚快,一把抱起了他。
受了惊吓,沈泽鲲咧了嘴哭起来。
沈源抬头向那螺旋梯望了望,问:“她人呢?”
紫藤拍着沈泽鲲,眼睛并不看沈源,回答:“去石路了……我大姨妈有点不舒服呢!”
沈源也不再发问。可心喜好回娘家,已成惯例,他从不以为怪。他的思路重又回到那日夜困扰着他的诉讼事务上。那两把明晃晃的刺刀总是横在他眼前。
他觉得膝头有点发软,就势坐到了沙发上。
他从茶几上的烟罐里抽出了一支烟。
紫藤一手抱着沈泽鲲,一手抓过另一侧茶几上的自来火,递了过来。
“其实,”她说,“东洋鬼子不过是吓吓人的,没什么了不起。”
沈源吃了一惊。这小紫藤她怎么也一样在想着这件事?她怎么这么严丝密缝地接上了他的思维?
他顾不上点火,手上捏了一根火柴,抬眼望了望紫藤。
紫藤将那沈泽鲲高高地抱着,一只手还托着小子的屁股。沈泽鲲喜欢这么抱他,小小的身子简直是横放在紫藤的肩膀上了,像条米袋子。紫藤轻轻地抖动着身子,在沈源面前转着圈子,像是在哄孩子,也像是在劝沈源,甚至像是自言自语:
“半个上海,都知道这场官司了……喂喂,不怕不怕……哪里敢真下手呢?……乖乖,睡吧,睡吧,有阿姨呢……俱实都不过是要出口气……东洋人才不会把火引到自己头上去呢!……我们沈泽鲲不怕、不怕……那个英国法官,也收到这一颗子弹的,有什么事呢?吓吓人气气人而已……”
沈泽鲲在她肩头竟马上就睡熟了。
紫藤住了口,把他从肩头轻轻移下来,横抱着,悄没声响地登上了那螺旋形楼梯,上楼去了。
沈源目送着她,一直到看见她侧了身子用肩膀顶开了可心卧室的门,闪了进去。
他觉得自己不知怎么的竟就像那如同一条米袋子般伏于紫藤肩头的沈泽鲲,在一次惊吓之后受了那轻轻的拍击和呢喃的抚慰,也一样昏昏欲睡了。
可心卧室的门又反弹回来,关上了。
沈源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横在眼前的两把刺刀消失了,紫藤那断断续续软里软气的声音却似乎总在这空荡荡的大厅里回响。
沈源把烟点燃,望着从自己口中喷出来的一个接一个的烟圈,不无诧异也不无感慨地想,这个虽然识字但毕竟没上过一天学,这个虽然聪明但毕竟只是一个家养丫头的紫藤,怎么就这么善解人意,这么明达事理,这么从容沉着,这么温和体贴呢?这么些出色的品性,怎么就没有生成在自己的妻子那从小就锦衣玉食受了极正规系统教育的可心身上呢?
心里起了这样一种因比较而引出的诧异和感慨,沈源忽又明白自己何以常有孤独寂寞之感袭上心头了。
诉讼一开始,可心就大不以为然:
“即便打赢了这场官司,又能赔偿我们多少钱?还不够支付诉讼费呢!白费这个力气!”
要不是她那英文老师张宗元循循善诱地解说了一番,还不知她要如何阻挠呢!
但她也还是从此不再过问这件事,好似她根本不是沈家太太、沈源的妻、华申厂主的内助一般。
若是她生来不善理财不懂主持家政倒也罢了。她恰恰又对沈氏家产饶有兴趣。从她生了沈泽鲲清醒了理智之后,她就开始查核沈氏一应帐务,极细致极有耐心地整理沈源母亲乃至于父亲遗下的所有的帐册,而且很快就掌握了家里的财政大权。她在经济上俨然以沈氏家主婆的身份自居了。
可是对这件诉讼案,他沈源终日牵挂着的,也是已经骑虎难下了的大事,她却毫无兴趣。
“我最讨厌政治。”她说,“任何涉政的事不要来对我开口。”
抛过这样的话来,沈源在家里还能不免开客口?
她怎么就不能像紫藤那样,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忧而忧,为他的受惊而送些抚慰,为他一时里的迷乱而哺上几句清醒的温存的贴心的劝解呢?
其实,紫藤那几句劝解,不过是些再简单不过的推论,说的都是人人都知道的常理。张宗元常来常往,每次与沈源在客厅里商议交谈,分析来分析去都是那几句话,紫藤端水送茶地走进走出,还能不听熟了?
即便是听熟了的老生常谈,也难为了这个紫藤,能在沈源形影相吊地如困兽般踱于偌大客厅内时,递送了上来!
也就是这紫藤罢,才会那么傻乎乎地,而又正因这傻乎乎而在不意中恰到好处地,为她的主人、大老板沈源,扫去了横放于他眼前的两把明晃晃的刺刀,恢复了自信和镇静。
换上谁,即使是对什么都清清楚楚的田大勤,也决木会像她那样,不自量力地、忘却了自己的下人身份地、以一个朋友、甚至像是个小母亲般的态度,来斗胆安慰和劝解自己的主人!
烟卷烧痛了手指。沈源熄灭那烟头,自己也不明就里地突然笑出了声。
“这沈家花园里,”他想,“幸好有了这个小丫头!紫藤,多好的名字,紫藤!”
法庭作出判决那一天,风和日丽,春光融融。尽管技扬官司找了年把,当初的锐利势头已为日月消蚀了不少,上海滩又是个多事之地,新闻热点天天有,天天转,“华申”一案已不太引人注目了,但一方面是因为毕竟曾经轰动过,一方面是因了张宗元的奔走张罗,通知了几乎所有关心此案的朋友们,包括沈源在实业界的同仁,包括他自己在报界文化界的同事朋友,前来旁听或采访,所以,到开庭那天上午,那法院所在的一条并不太宽的威海卫路上,竟就一字排开了一、二十辆各式小轿车,中间还夹有许多私家定租的黄包车,一些身背相机的记者又候在法院门口,时不时举起镜头掼动快门,那场面也是够热闹了。
法庭判决过程很短——爱德华得到过某些指令,不得将法庭辩论变成一场抗日宣传。但由于来的记者实在多,活泼泼地在开庭前和开庭后各自捕捉着目标,两两相对或是三五成群地,采访提问记录拍照,结果弄得这场结案判决的例行公事,倒像是一次记者招待会,或者是没有鸡尾酒的鸡尾酒会,甚至是没有正宗抗日言论的抗日聚会了。
最倒霉的自然是那两名被告了,宣判一结束,他俩就成了众矢之的,被几个记者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即以德商名义注册经商的,比较习滑,面作紧张急迫状道,诸位,总得让我上一趟厕所吧?我都憋了一上午了。众记者很守礼义,放他出围,结果他却一去不返、溜之乎也了。剩下一个是“茂源水泥行”的老板,名字叫唐茂源的,只好以一当十地作了活靶子。
“唐老板,能谈谈您败诉后的心情吗?”
“嘿嘿,罚得不算多,不算多,几百元法币,区区一个小数目而已……”那胖胖的老板作潇洒状。
“唐老板,”一名女记者尖刻地问,“款子虽不多,却定了你一个收赃罪,你也不在乎吗?”
“嘿嘿,我是做生意人,一切以盈利为目的,别的嘛,想在乎也在乎不了呀广
“若干年后,”女记者紧逼着,“国人或许会以这段历史向你提出追究,你考虑过没有?”
“这个嘛。”唐茂源苦着脸,“小姐的话还是说到我心里去了。人无近忧,必有远虑。我之所以要耗资数干,请律师前来辩护,实在也是为了不打输这场官司呀……说到底,这场生意上的官司,嘿嘿,小姐你也明白,尽在言外不意之中……”
“既然如此,请问唐老板,你为什么要接受销售那批赝品‘白龙’呢?”一位男记者问。
“先生,你我都同在一世,一个朝代,一个大上海里,且不说我是个商人,我要挣钱谋利,有时便难免让些许蝇头小利蒙了眼昏了头,便是你先生,恐怕也不是处处事事时时刻刻都能眼明心亮而且随心所欲,不受时于人的吧?……”
唐茂源非但是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却还有一副好口才。他的一番答辩,第二天见了报。只是那女记者笔锋凌厉,竟题了这么一个标题:
销赝品赃物终被判有罪仍巧舌如簧
图蝇头小利甘为虎作伥必遗臭万年
宣判一结束,沈源就匆匆离开了法院,留下张宗元作为代理人,应付那些记者。沈源知道自己拙于言辞,这场官司本来是打赢了的,但若在对答记者时出了洋相,第二天再上上报,那就得不偿失了。沈源懂得扬长避短。让那本来就是记者出身的张宗元去对付记者,再合适不过了。更何况,他还必须坐了“福特”返回沈家花园,可心在家等着呢!
可心等着他,是急于用他的车,而不是为了等候那判决结果。判决结果早几天已预知了。爱德华的电话是紫藤律的。华憋不橘英语,但学会了几句应答辞,能听懂爱德华的那句:“Isthisshenhome?(是沈家吗?)”,而且能回答“Yes”,并且问:“Whodoyouwanttospeakto?(您找谁)”。爱德华说,请找一下沈老板,紫藤就很客气地让他“Waitaminute(请等一会)”。这些应答辞,全是到了沈家才学会的。当年在石路时,尽管张宗元到李家来教可心小姐英文,教了好几年,但她紫藤都是避在客堂间或者自己那间警卫室般的小屋里,所以连那“yes”和“no”都不明白。到了沈宅,沈源电话多,特别是不久就开始打起了官司,常有操了英语的人打电话进来,沈源便教了她几句。多虽不多,倒也是够应付了,以致于有一次爱德毕竟好奇地问沈源,沈老板,你家里是否雇有一位英文秘书?那小姐的发音,非但标准,而且真好听,甜甜的、脆脆的,一定是个美人儿吧?
爱德华那个电话打来时,沈源正巧外出。紫藤用英语告诉他,老板不在,如有急事,可留下回电号码。那爱德华在电话里说,小姐,我是法院的爱德华呀,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了!紫藤说,是的是的,我知道你,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爱德华接着又说了一大通。可是紫藤的英语积累已尽数用空,一句也没听明白,只好“Yes,yes”地应着,一直到那爱德华很愉快地道了一声“By刨”紫藤才如释重负地撂下话筒。待沈源回来,紫藤非常焦急且又十分惭愧地把过程叙述了一遍,惹得沈源一阵大笑,还跟紫藤开起了玩笑:
“这英国佬,只听听你的声音,就喜欢上了你,若真的跟你见了面,保不住要向你求婚了呢!”
“什么呀!”紫藤说,“大法官,会要一个丫头吗?”
“西方人,没那么多等级观念,”沈源一面拨着爱德华的电话,一面告诉她,“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说出了这句话,沈源自己却觉得心头一震,似乎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突然豁开了一条缝,有一片耀眼的白光穿透了进来。电话号码拨错了,只好再重拨一遍。
李可心在晚餐桌上知道了法院将作出判决的消息,无动于衷。她只对开庭日期感兴趣。
“这么说,”她问,“三天之后,这场官司就可以了了?”
“对。”沈源答,“真艰难哪!拖了一年多且不说,还……”
那两把刺刀在面前一晃而过。她看见正端菜上桌的紫藤向他瞥了一眼,忙打住了话头。何必跟可心说这些呢?他想。
果然,李可心眼睛看也不看他,问道:
“你给……张宗元先生,买了去天津的票?”
“对,上午开庭,晚间的火车。也够他累的了,这一年里。”
“让田大勤送送他。”可心说,“你送不送?”
“那当然要送……”
“你就不必去了。我去送。……这一年也够你烦神的,你在家休息就可以了。”
“道理上过不去的吧?张先生他……”
“行了行了。”可心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有这份谢意,帮人家去觅个好一点的职位不就可以了?”
“晓明女中有个位置……”
“还让他去做讨饭佬一样的穷教书匠呀?”可心两服从桌面上抬了起来,冷冷的目光对准了他,“你尽心了没有?”
沈源不再开口。在租界内谋职难,在文化圈里找个好位置更难,可心不是不知道。然而还是不要辩解的好。惹恼了她,她会掀了面前这张餐桌的。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病愈后的可心,脾气变得极怪,阴沉时可以终目不发一言,激动起来却暴如烈火。保持沉默是不激化矛盾的最佳途径。
一顿饭吃得冷冷清清。只有紫藤为小沈泽鲲喂饭时轻悄悄的哄骗声:“乖,再吃一口,啊呜,像大老虎一样,对,真乖,再吃一口。
未了,李可心把饭碗一推,立起身来:“到了那天中午,我用车。你快赶回,不要耽误了。我一个人送。”
“福特”车驶进花园时,李可心已经站在那红楼的门斗前,等候着了。
她精心打扮过。一身银白色的毛哗叽旗袍,披了一块翠绿色的手工编织大披肩,显得十分雍容华贵。
沈源钻出车门,问:“这就去?车票是半夜里的,早着呢!”
李可心并不答言,只让田大勤和赵妈把大厅里的几个大包小包放到车后的行李箱中去。似乎是些点心水果之类,还有几包大约是衣料。
“张宗元还在法院呢!”沈源又说。
李可心还是不搭腔。从中午到晚间的过半天时间怎么安排,她早已胸有成竹。何须你沈源在旁喀里略苏?她厌烦地想。
“要不要紫藤陪陪你?”沈源搓着手问。
李可心一步跨进了老“福特”,随手又嘴地关了车门,算是回答了。
田大勤跟着进了驾驶室。
“先去石路。”李可心吩咐道。
汽车一溜烟驶出了大门。
赵妈去关大门。临走时她瞥了一眼沈源,见他呆瞪瞪地不知所措,连忙劝道:
“少爷别在乎!……她那毛病,到底才好了一年工夫呀!”
沈源朝这位干了多年的好心的老妈子苦笑笑,还耸了耸肩,转身走进了红楼的门斗。
他很快就又从楼里踱了出来。
他在那空荡荡的大厅里呆不住。
压在心上一年多的一件大事猛一卸掉,他感到的不是轻松,却是空虚。
可心的冷漠使他憋气。
刚才在法庭听读判词,眼看那败诉的两个抱小野田大腿的家伙一脸丧气,他心里涨满了胜利者的喜悦。这满激激地填实在心里的喜悦,回到了自己的家宅却无人可以倾诉,他感到憋得慌。
他想找紫藤。
还能找谁呢?只能找她。只有她,会听他倾诉,跟他分享喜悦。
他已经到楼上的卧室和书房里去找过一遍了。只看见小沈泽鲲很安稳地睡在可心的房里,一张四周有栏杆的小床上,手里抓着那摇鼓喀。这孩子很乖,中午总要睡两三个钟头的,看样子还刚睡下不久。紫藤想必抽这点空暇,回她自己房里去了。
紫藤的房间在红楼西侧的偏楼里。
偏楼底层是堆杂物的储藏室。楼上只有一间小房,不过十平方米。
只记得小时候这沈宅里头妈子成群时,上楼去玩过,后来父母警告道,少与下人厮混,慢慢也就不往这里走了。紫藤进来后,更是没去过。
“紫藤!”沈源先是对着窗口喊了一声。那窗是朝西的,大敞着,迎着西晒的太阳。
没人应。
沈源往大门口张望了一下。大门关着。赵妈想必也是回她自己的卧室去了。赵妈的卧室在红楼内,底层大厅东侧,挨着厨房,但是朝南。父母在世时就优待她。
沈源举步上了偏楼。
门虚掩着。
沈源很绅士地轻敲了几下。依然没人应声。
他推开了门。
他在门口呆住了。
满屋的绿叶鲜花。
扑鼻而来的浓郁香气。
沈源的目光往这不过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里粗粗一扫,就明白了:但凡沈家花园里有什么,这紫藤的小屋里几乎就有什么!
若不是一铺小床隐于屋角,上面还整整齐齐地叠着一领花被一个小花枕头,若不是床侧的小小夜壶箱上搁着一面小圆镜,一把梳蓖、还有一只竹编针线篓,显示出了这里住着一个女孩子,这间房间,哪里还像卧房,简直就是一间花木过冬的暖房,或者是专卖各色花木的花店!
四个墙角、三面墙壁,都让高达天花板的木制花架占满了。花架用稻色的油漆漆过,油亮亮红通通酷似古董店里的红木框架。花架内部的摘板安排得极为合理,层层叠叠参差交错,充分考虑到了对每一个空间的利用。栽了各色花木的瓦盆有大有小,高高低低地坐于那阶梯般逐级上升的搁板上,显得整齐而不单调,错落有致而不凌乱,而那一株株从盆内袅袅婷婷地伸展出来、垂挂下来、舒展开来的鲜花、绿叶、香草、秀木,则更是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那儿面因年久失修、多年未曾粉刷过、因而斑斑驳驳一副破敝之相的粉墙,就好似在那上面拉起了一幅鲜艳的画布,竖起了四面华丽的画屏似地。
更何况还有那充盈全属的清香!那种只有在真真实实干干净净生气勃勃不带矫饰的大自然中、至少应该是在踏踏实实的泥地园林中才能闻得到的花香草香木香,而不是可心屋里终日弥漫着的那种令人头昏目眩的印度奇南香,她身上那种因为洒了许多什么而冒出来的不知名目的怪香!
沈源在这布满了花木的小屋里追巡着。
有几盆是茶花。洁白的重瓣的名叫“白雪塔”,艳红如血的是“赤丹”。居然还有一盆是粉色花瓣带了黄点的,记得花园里统共才一株,居然也分枝插活移到这里来了!沈源低头细细一看,发现那枝干上竟吊了一块小小的圆纸牌,捏住了定睛望去,上面有字,明明白白地写着:“山茶,大红撒金!”几个字歪歪扭扭地,“撒”字还写成了“散”。转眼再望其他的花木,这才发现,原来,除了几样最常见的,如迎春、腊梅、石榴之外,几乎每个花盆上,都悬了这些小纸牌,而上面,清一色都是这种歪歪扭扭夹了不少错别字的注释!
“哈爪兰”。沈源从西装口袋里拔出钢笔,把那“哈”字改成“蟹”了。
“含羞”。“羞”字写成了“差”。沈源略作涂改。
这是什么?竟然画了一个乌龟!嘎,龟背竹,这“龟”字笔划实在太多,的确难写!沈源微微笑着,把钢笔插回口袋。随它去吧!
但是那棵嫩嫩主生地依了一段竹爿攀援而上的小紫藤,却又把沈源的目光牢牢吸住了。
那上面挂着的小圆牌上,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地写着“紫藤”两字。笔划虽多,一点一画都不少呢!
这田大勤!多么尽心尽力地为紫藤安排了这一切!
田大勤,田大勤,毫无疑问是田大勤!
多么精致的花架,自然是会做木工活的田大勤亲手制作的!
这些瓦盆,本来都是堆在楼下储蓄室里的,买来时粗糙不堪,如今却又光滑又清洁,显然是用砂皮纸打磨过了。这种活,也只有那粘乎乎极有耐心的田大勤才会去做!
所有这些调养得鲜活滋润、修剪得恰到好处的花花草草枝枝叶叶,一望而知是出自于一个老练的经验丰富的老花匠之手。
还有这些虽然别字连篇但名目准确的小圆牌!还有这个写得绝对准确工工整整的“紫藤”!
沈源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感觉。酸酸地、胀胀地、苦苦地、辣辣地,从心头一直冒到了喉咙口。
“他哪里配得上她呀!”他几乎要说出口来,“简直是,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脑子里刚闪过这句话,他忽又差点笑出了声来。“管我什么事?”他想,“一个花匠,一个丫头,应该说是门当户对的嘛!只不过……
他俩的年龄,好像相差得太大了些罢?”。
年龄?田大勤几岁了?对了,比自己大两岁的,都过了三十了。而紫藤呢?十六?十七?木,应该是十八、九岁了。她跟可心过来已快两年,两年前她一身紫衣甩着两根小辫子从“福特”里跳出来时是十六、七岁,现在当然已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
沈源眼前闪过紫藤红通通的容光焕发的圆圆脸,还有那圆圆的肩膀,厚厚的胸脯,以及背过身去后显得凹是凹、凸是凸,紧绷绷圆鼓鼓的臀部。
“她长大了呢!”他想着,踱向她的小床,“比田大勤小十多岁……
也就是说比我小十来岁吧,相差其实并不很多。”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简陋的,但洁净而平整的小床上。
他惊讶地发现,在那小小的花枕头和方方正正的薄花被之间,竟然露出了一张报纸。
而且那张报纸,显然是被剪去了一篇文章,那残留的纸边,软塌塌地挂了下来。
沈源不胜好奇,伸手抽出那份报,就势坐到了小床上。
他一眼就认出,被剪的那张报,是昨日的《文汇报》,那剪去了的文章,正是该报关于“华申”控告赝品“白龙”销售商的综述报道。
那报道,是张宗元托了一位朋友写的,为的是配合今天上午法院的终审判决。
沈源怎么也想不明白,在这沈家花园内,有谁,会这么关心、这么密切地注视着这场官司的进程,而且还用这样方式,剜出了那篇文章。
文章到哪里去了?
沈源的目光,再一次扫视了整个房间。
满房的花草,都是田大勤为紫藤精心培育又安置妥帖了的。
沈源的足跟,在不意中碰到了床下的什么东西。有纸张的亲车声。
他弯腰拉出了那捆东西。
好大一叠报纸。
抽出几张来一看,竟也都曾被剪去过。
在这一年中,沈源时刻关注着报界新闻界对“华申”一案的反响。哪份报纸上有哪篇报道,即便是一条小小的新闻,只要与“华申”有关,他都曾注意到过。而如今,这紫藤床下大捆报纸上留下的空洞,几乎全是曾为沈源所注意过的大小新闻报道!
这些新闻报道都到哪里去了?
沈源的心,狂跳着。
他趴在床脚下再往里看。看见了一个小矮凳,一个脚盆。还有一个痰盂,有盖的。一双布鞋,一双套鞋,干干净净地,整齐地排列着。
他直起腰,注意上了这夜壶箱。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箱面上,有个针线篓,那里面,除了线头市头剪刀之外,还有一瓶浆糊!
沈源拉开了那箱门。
有意思,薄薄的一叠衣物之上,平平整整地捆着一本大开面的厚厚报纸簿。
其实不用打开,沈源也明白了,这是一本专用来收集剪贴有关“华申”一案所有报道文章的资料簿!
沈源双手捧了这本报纸簿,跌坐在床上。
不会是别人,只会是紫藤。
在这沈家花园内,用这种方法采集自己所关注的文章的,沈源原先只知道一个人,那就是李可心、自己的妻。
沈源曾在可心发病时,从她的书桌里,发现过几本这样的剪贴簿。分门别类很仔细,按内容归类。其中有两本,全是张宗元的文章,积累了好几年了。李可心好像有这个习惯,或者叫撤好吧!小家碧玉,喜欢鼓捣这种花样,沈源没太在意过。
可眼前这本报纸薄,绝不会是可心的。一年来,她对“华申”一案从来都是不闻不问。
还能是谁呢?常言道,吃谁家的饭,像谁家的人,这个从小在李家长大紧随着李可心的小紫藤,便是不学,看看也会把这一套专题剪贴的功夫看会了!
沈源心里,涌动着一股从来也没有过的热流。
望着满屋子的花花草草、田大勤为紫藤精心培育着的花花草草,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本剪贴簿、紫藤暗中注视着“华申”而日积月累地一张张粘贴而成的剪贴簿,沈源忽然滋生了一种胜利感、一种急迫感、一种其实与他向来很保守的等级意识很不相符的、如同受了多少恩惠而感激万分的惶恐感。他一阵冲动,将那本报纸簿放回了原处,站起身,张开双臂,一下子就把花架上的那盆小紫藤抱到了自己的怀里。他三下两下拔掉了那块撑着紫藤的竹爿,又扯下了那枚有田大勤字迹的圆纸片。他抱着那盆刚刚插技栽活了的紫藤,向花园、属于他的沈家花园,大踏步走去。
他要把它种到沈家花园的泥地上去。
“能活吗?”
“怎么不能!”
“它太小了呀!”
“这里的土肥!能养活它。”
“不会让太阳晒死吗?”
“所以我先让它躲在玉兰树下。等它再长大些,就移开这棵玉兰树。”
“你从哪里弄来这棵苗的,老爷?”
“不要这么叫我。”
“赵妈还叫你少爷呢!她管泽妈叫小少爷,管你叫大少爷,”紫藤笑了。“好像是哥俩似地。”
“我小时候,她叫我阿源,”沈源直起腰,用足尖将那株栽下的紫藤旁边的土踩踏实,然后望定了紫藤红红的脸,“你其实也可以这么叫我。”
“啊呀,这是不作兴的!”
“不跟你开玩笑——当然,只好背地里叫,当人面不行。”
“当人面背地里都不行。”紫藤说,“老爷,你这苗哪里来的?”她回头望了望被沈源摔碎在地的瓦盆。
沈源装作没听见,拎起一旁的洒水壶,往那株紫藤苗上浇着水。
他从侧楼下来时,望见紫藤正一手泥巴地从花园的北面围墙处走来。他想起来了,紫藤是去那片空地上拾摄她那些菜秧子去了。紫藤从去年秋天开始,相中了那一片背北朝阳的空地,招招弄弄地专在上面种些青菜萝卜之类的,到冬天时,饭桌上竟也就常常添了些特别新鲜可口的时令蔬菜,很对李可心的胃口。只是那李可心知道是紫藤亲自种植之物后,一面有滋有味地细嚼慢咽悠悠喝汤,一面却又很鄙薄地说道,总归是从乡下领出来的丫头,脱不了种田人的脾气!一样是佣人,那田大勤毕竟在沈家花园呆得久,种的花草也高贵,这个紫藤却去弄这类鸡毛菜菠菜,改不了的本性!
沈源还没等她走到面前,就已经把那瓦盆砸碎了,只捧着那株幼苗。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做了贼,做了强盗,心里既有点羞愧,却也带着某种快意。
他喊住紫藤,几乎是命令,让她跟自己一起走到花园正中,栽下这株小紫藤。
这么一株小苗,本来毋须两个人种它,沈源却非要紫藤陪了一起干。
“沈泽鲲会不会醒了?”
“不会。我去看过,睡得很熟。”
“判了?”
“判了。”
“没什么变化吧?”
“哪里会呢!”
“唉——总算好了!”紫藤长长地吁了口气,很起劲地挖着土坑。
若是在以前,沈源未必能这么深切地体会紫藤这声几乎是从足跟升上肺腑、又从肺腑长吁而出的如释重负的感叹。此刻他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体会到了。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才压下了从背后一下子把这娇小但却结实丰满的女孩子抱到自己怀里来的冲动。
没到时候。要把她吓坏的。他想。他毕竟懂女人。紫藤毕竟只是个小姑娘。
直到浇透了那株小苗周围的一大块地皮,沈源才放下水壶,拍拍手中的泥屑,两眼直视了紫藤那张红是红、白是白、在阳光映照下几乎可以看得见皮肤下细小的血管的年青的脸,告诉她:
“这株小紫藤,是从你的房间里拿出来的。”
不料紫藤却并不惊讶:“嘎,我猜就是。是大勤去拿的吧?”
“大勤常去?”
“是呀,我的房间,都快成了他的苗圃了。”
望着紫藤坦然的神色,沈源心中一阵轻松。没有那假想敌!可怜的大勤!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的心思。女人有时候会如同一块板结的水泥,寸草不长呢!
“我去过你房间了。”沈源含着笑说,“我自己动手把它搬出来的。”
“你?’嘴藤的脸这才腾地红了,“老爷你……”
“我阿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