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
直升飞机在城市的上空兜着圈子,荒岛好似飘在蓝色海水中的一片绿叶,绿得醉人,绿得惊心。建设中的滨海新城,好似落在绿叶上的一只蝴蝶,五彩缤纷,花花点点。那些豪华的建筑物,如同彩蝶鲜艳的羽翅。正在开拓的红色土壤以及热气腾腾的施工现场,又显得斑斑驳驳,好似被牙虫咬噬出来的疤痕。突然,就在市区一侧,有几个闪亮的光点,好似落在绿叶上的几颗露珠!
何腊月突然惊叫起来,一把拉住坐在旁边的王参谋,喊道:“王参谋,你看,那是什么?那几片亮晶晶的东西!看,就是那里!”
王参谋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看去,笑道:“那是几个水坑!过去是一片洼地,现在成了市区的垃圾场、污水坑!”
“那不也是你们的地盘吗?”
“是呀!可现在成了包袱了。地方上来不及搞基础建设,我们没有力量整治它!”
“王参谋,你为啥不把这包袱甩给我们田总?”
“小姐,你……是不是想出卖你们老总?他哪点对不住你了,要把他拖进污水坑?”王参谋看看她,又看看田柱子,哈哈大笑。
何腊月暗暗给田柱子使个眼色,认真地说:“王参谋,我是认真的。你就送个人情,把那几个水坑给了田总吧!”
王参谋又是摇头,又是笑,摆摆手说:“小姐,这叫人情吗?这叫坑人!”
“不,就是坑,我们田总也愿跳!我们总不能花五万元钱白坐一趟飞机吧?对不对呀,田总?”何腊月开着玩笑,话说得却认真。
田柱子刹时明白了她的用意,随声附和道:“是呀,王参谋肯把包袱扔给我,我就心甘情愿地扛起就走!”
工参谋也认真地说:“小姐,我听田总的。不过,你们拿五万元钱卖几个污水坑,有什么用途?”
田柱子笑着说:“王参谋,别再提五万元钱的事了!你放心,我们搞建筑的,堆放点杂物总是有用场吧?”
“你们可要想好了,别买后悔药!”
“我们是在天上说话,神仙作证!”
田柱子伸出手来,和王参谋的手拍了个脆响。
直升飞机在空中兜了两圈,事情就这么谈妥了。
当他们重新回到那间办公场地时,王参谋又望着田柱子,审慎地说:“田总,是你自己要跳污水坑,以后可别骂我推你下水啊!”
田柱子挺直了胸脯,抬起那只戴着钻戒的手,机敏地抹了把额头的热汗,豪爽地说:“哪里话!万一水坑里逮住几条蛇,我还要请你吃蛇宴哩!”
王参谋交代几句,几个办事员很快就办完手续,又让田柱子签了字,然后把几份文本交到何腊月手里,问:“小姐,咱们交往半天,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何腊月掩饰不住满脸得意,落落大方地说:“我叫汤·吉娜,今天晚上,我陪大家吃饭,跳舞!”
几个办事员跃跃欲试。
王参谋却搪塞说:“汤小姐,不是悻你面子,今天实在抽不出身来。咱们另找时间,来日方长嘛!”
田柱子又执意劝说一回,王参谋一味拒绝。
何腊月便顺水推舟说:“好了,反正我们套在那几个污水坑上了,以后少不了麻烦你们。电话留在这里,我们就听你们安排了!”
一群人在笑声里把田柱子送上车,又在笑声里挥手告别。
何腊月一口气把车开到那片污水坑前,停下来,身子一下子瘫软下来,趴在方向盘上,半日无语,只是呼哧呼哧喘气。那情状好似当着众人骗了一个金元宝,好容易逃离了险境,又怕人家反侮,追上来讨要。
田柱子也是一片惶惑和茫然,呆呆地望着她,又望望那片污黑的水泽,不敢说话。
足足沉默了一支烟工夫,何腊月才缓过神来,舒展双臂,靠在车座靠背上,懒散地说:“事情办成了,田总,你得好生请我一顿了!”
“当然,当然……”田柱子慌忙不迭地应答,又茫然地问:“哎呀,我说腊月,今天到底是咋回事呀?你编了这么大个套子,把他们套住了,把我也套住了,又到天上转了一圈,反倒把地弄到手了。到现在我还觉得跟做梦一样,真玄哪!”
“咳,这不也是逼出来的吗?”何腊月不看他,喃喃地说,“人逼急了,啥主意都能想出来。你要想在这里占领市场,就得站住脚跟,看着你整天打游击似地乱窜,能不急嘛?其实,今天只是想帮你拾个便宜,捡块地角地边啥的,一想到这几个水坑,才发狠豁出去,冒一次险。这种结局,我也没想到。”
“照你说,这片水坑真是咱的了?”
“不,是你的。快去看看吧,到底有多大!”
田柱子的手脚变得利索起来,三下两下就扒了身上的行头,穿着背心、裤头,光着脚丫子跳下车,沿着坑沿,踏着污泥,蹚着污水,一步步朝前走去。走一步,陷半条腿,拔出脚来,便聚成一个明亮的足迹。一个个足迹串起来,又勾勒出一圈明亮、惊人的弧线,那弧线如同一道界碑,划出一大片辉煌炫目的领地!他一步步朝前走着,他的疆域和领地便一步步被拓展出来。眼看他越走越坚实,越走越豪迈,那神态便也随之阳壮起来,好似一位开拓疆土的君主,一边勾画着自己的版图,一边面对自己的领地构思出种种美妙的设想和种种贪婪的筹划。
何腊月看着男子汉越走越直的身腰,越抬越高的额头,心口突然一阵狂跳。周身血液也沸腾起来,仿佛地层下面翻动的岩浆,要冲破血管,一泻千里!有一种难以压抑的预感和冲动,多少年梦寐以求的那个追求和期望,可能会通过这个男人的脚步而实现了,起码是在一步一步向它走近了——不就是为了挺直腰板活得像个人吗?为了它,她的脚板在黄土地上奔走着,一步一道血痕;她的脚板从石板路上逃出了大山,走到了荒原上,闯到了大海边,又流落到异国他乡……她的双眼遥望着天边,追逐着一片旖旎的云彩。但是,伤痕累累,九死一生……那希望、那目标还是一片海市蜃楼。
是自己野心勃勃,还是痴心妄想?
不,她否定过。追求幸福和自由,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长着脑袋,就是为了思考。人长着一双手,就是用来创造。只有妖魔才有意制造灾难和贫困!
是自己大逆不道,异想天开,所以才落得身败名裂,无家可归?
不,她又否定了。
人类生存的希望原本攥在自己手里,因为被套上一副无形的镣铐,才产生可叹的愚昧!
人类和大自然之间的奥秘无非隔着一层窗纸,只因千百年没有捅透,才遮掩着一个漫长的悲剧!
经受过磨难,领略过世界的何腊月,不再相信那些传统的蒙骗和现代的说教。她不怕别人说她狂妄,也不怕人笑她野心勃勃,仅存一丝信念。她不断告诫自己:“要吞下天下人吞不下的苦水,要经得住天下人经不住的磨难,要忍得了天下人忍受不了的冤屈!”
如果以前的她,是为了追求一己、一生、一家、一门的安乐和尊严,才铤而走险,才舍命抗争;那么,此刻的她,已经从血泊和苦水里渐渐感悟过来,想用自己的心力为依旧贫困的山野谷地尽一份责任。想伸出手去为憨厚善良的田柱子助一臂之力,弥补自己为他造成的不幸,洗刷自己留在山野谷地的那份耻屏。也许,正因为有了这一份追求,她才从孤独和自暴自弃中走了出来。
但是,她把这种心迹牢牢藏在心底,没有一点势利,只有一片真诚。她不再是浅薄、平庸的山乡女子,也不是轻易被人征服的女人!
她并非和感情绝缘,失去了七情六欲的女人。也并非国空一切、超脱尘世的冰雪公主。她是个有心计、有主见,决心要征服她所喜欢的那种男人的女人!而这种征服决不是简单的情爱,更不是市侩的利用,而是一种理想的移植和嫁接。期待她所信任的那个男人能够踩着她的血泊和苦难,最终能够理解她,并且实现她的那份追求,牢牢把那片海市蜃楼捧回山野谷地去。
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男人是女人养大的。男人身后如果没有女人,男人就无法站立起来。女人却比男人更具有独立意识,女人比男人更坚强,更有韧性。女人肩上能扛得起大山,心中能盛得下大海。
何腊月称得上就是这样的女人!
那个曾经与她相依为命、生死与共的男人离开她了,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尽管她鄙薄他,却又无可奈何。但是,当另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出现时,孤独和委屈便一扫而光。她并不懊悔以往的苦难,更不认为那是荒唐,她把那些岁月当作财富,珍藏在心灵深处。同时又倾心扶持这个男人,她希冀的是一份更美好更高远的目标,因为她不再是浪迹天涯的孤雁。通过这个男人,她的心和山野谷地的亲人贴近了。
在她眼里,文绉绉的白面书生不叫男人。文雅柔顺、女人味十足的男人不叫男人。没有血性,没有胆量,只会围着女人转溜,满嘴甜言蜜语的不叫男人。那号色眼眯眯,倚仗权势和钱财去勾引女人的更不叫男人!
男人就是男人。男人该是吼狮啸虎般的伟丈夫!男人应该是赤手空拳,袒胸裸背,没有屏障,没有依靠,就凭自己的能力,干出一番事业的人;应该是脸上刻着皱纹,腮上长满胡须,挺起胸敢上刀山,昂起头敢下火海,眉不皱,眼不眨,把天底下的苦难扛上肩头的人。这样的人才叫男人!征服这样的男人,才叫女人!寻找这样的男人,才是女人的幸运!
过去那个男人,称得上男人。
现在这个男人,也应该是那号男人。
眼看着这个男人在泥泞中跋涉着,汗淋淋地向她走过来时,她突然感到,这个男人身上还缺乏几分野性、几分野心。他在山野谷地呆得太久了,高高的大山挡住了他的眼睛,深深的沟壑局限了他的胸襟。在那片石头世界里,他兴许称得上好汉,能搅起一团尘雾,能在泥坑里翻起一团浊浪。但是,憨厚得近乎呆傻,本分得近乎木讷,善良得近乎懦弱,守旧得近乎愚昧!这段日子里,她没有听到他说出一句惊天动地,或者震撼人心的话语;她还看不出他有拿起铁扛能够撬动这座海岛,或者能够将那个偏僻的山野谷地掀个天翻地覆的能量。所以,她心中暗自忐忑,眉头也微微蹙起。是啊,这个仅仅在石板地上洒过汗水,播种过希望的山里汉子,这个仅仅在山坡上撬过石头,在古城小县里办过工厂的乡村能人,能经得住惊涛骇浪的袭打,能经得住商场上腥风血雨的考验吗?这里既是一片蛮古洪荒,又是一片现代化的战场,表面上温文尔雅,实质上却暗藏着刀光剑影啊!新思维的火星,早已在这里燃成熊熊大火。追逐火光的,有猛兽,有精怪,也有飞蛾。呼啸的猛兽,可能烧为一摊血污。扑火的飞蛾,可能烧为灰烬。只有懂得火候的精怪,才能成为精灵!
“嘿嘿,边边沿沿都算上,怕有二十来亩地哩!不少,不少!”
田柱子双腿沾着泥,额上挂着汗,乐呵呵地走回来,那神情,果然似得到传国玉玺般的兴奋,还有一丝沾了大便宜的窃喜。
“你转这一圈都想到啥了?看到啥了?”何腊月站在坑沿草棵子里,注目盯视着他。
“嘿嘿,臭水坑里会有啥?烂泥,水草,连一只青蛙蝌蚪都没看见!”他笑着,正要拔出泥脚来。
“哼,不对,你再仔细看看!”
何腊月突然板起面孔,眼里闪出两道冷冷的凶光,伸出手去,猛地推了他一把。
田柱子打个踉跄,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栽到在污水里。挣扎着爬起来时,周身上下污水淋漓,活像一只泥猴、水獭。他扑愣着满头泥巴,抹拉着脸上的泥水,怔怔地望着岸上的女人。
“这下看清了吧?水坑里有没有山野谷地的影子?有没有腾云大厦的影子?”
何腊月板结的面孔上好似能刮下一层霜来。
田柱子不慌不忙撩起污水,冲去浑身的泥,又洗净了胳膊腿,不慌不忙爬上来,坦诚地说:“腊月,我再傻,还不明白你这份心吗?我踩着污泥走,心口怦怦跳。这里看着是个水坑,可我知道,你替咱山野谷地找到一块风水宝地,捧来一个聚宝盆哪!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是条汉子,懂得这分量有多重,懂得该如何迈脚。可是,我是旱沟里的山鸡,要在这汪洋大海裹扎猛子,还得一番修炼哩!”
何腊月要的就是这话。想到自己心火太盛,让他又呛了几口污水,便怜惜地指指旁边工地上的水管,催促道:“快去冲冲!让人看见,笑你寒碜!”
他怔怔地却是亲呢地看着她,笑了。
在他眼里,她依然是元宵彩会上的仙女那般美妙、动人、苗条、精干。头发瀑布似地散技在脑后,乌黑闪亮如同缎子。衬出脸上、身段的轮廓,线条格外清晰。又黑又亮的眼睛,静似碧潭,亮若灿星。红红的、诱人的嘴唇,白皙的略显疲惫的面容,依旧像往日那般风韵、动人,显出热情、活跃的女性魅力。她的微笑,还是那么纯朴、洒脱、含情脉脉,又是有知识、有修养、有内涵的,让所有见到她微笑的人都感到洋溢着自信和亲切。使他更感信服的除了外表,还有更深层的东西,那就是她聪颖过人、智慧过人。她干脆利落的决策,随机应变的能力,随和平易的风度,落落大方却又不媚凡俗的谈吐,走到哪里都会吸引许多人,无论处在什么场合,都会使无数的目光追逐和倾倒。她很自然而又得心应手地处理着复杂的经济社会的人际关系,并从千头万绪的关系中找到缝隙,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这些都使山里汉子对她有了日益加重的好感和爱慕。他对遇到她,既感到骄傲,心里又有些发酸。这原本应该是他的妻子啊,本应患难与共,相依相随,但是,却演出一场人间悲剧,天各一方。与此同时,他又隐隐地感到他们之间有一种距离感。她身上那件华彩相间的套裙,转眼就会变成张开的翅膀,像燕子一般在广阔的天空中飞来飞去!那光彩照人的、清秀俊俏的、洋溢着火热和魅力的女人,以前不属于她,现在也不属于他!
这是他的感觉。
他微微感到悲哀,却又没有一丝邪念。在他眼里,她美妙、纯净得像绿叶上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他懂得在那晶莹剔透的露珠后面隐藏着一个漫长的黑夜。它曾经饱尝了山风的撕裂,经受了山岚迷雾的蹂躏,饱受了黎明前最痛苦最冷冽的煎熬,才从茫茫天宇跌落下来,在绿叶尖上凝聚成这珍贵的一颗!他不忍心去窥探那可怕的背景,不忍心去触动毛骨悚然的叶片,更不忍心用燥热的唇去吮吸那让人心醉又会让人心碎的晨露!只是默默地注视它,痴迷地仰望它,甚至忐忑不安地呵护它,透过晶莹的水珠去欣赏阳光下映出光华四溢的彩虹!他有这个责任,也有这份权利,这是他的感觉。这感觉也是真实的存在。
田柱子洗干净一身污水,重新披挂整齐后,迫切地说:“腊月,我想好了,有了这片污水坑,咱们就可以创家立业了!咱们的公司就叫太行建筑建材发展公司,你当董事长,我当总经理!说吧,咱这第一脚该如何踢出去?”
何腊月看着他亢奋的面孔,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愕然,说:“这家当是你的、路该怎么走,你自己定!”
“不,那不行!这事业是咱们共同的,你见多识广,离了你可不行!”
“我再说一遍,这事业是你的,你要把它一肩挑起来!从现在起,我这个秘书卸任了!”
“什么?你说什么?你把我惆到半天云里,又抽了梯子把我摔下来啊!”
看着田柱子一脸惶惑、惊愕,她脸上堆起一层怨艾的浓云,低沉地说:“我帮你,并不是想让你依赖我。同样,我也不想依附你!我从大山里逃出来,摸着石头闯海,就是想做一个高高大大的人。你现在是背负着山野谷地人们的重托来闯海的,难道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吗?你看到歌舞厅里那些女人了吧,她们身单力薄,无依无靠,却能拚了命去开创自己那片天地!别忘了,你是山野谷地长出来的汉子,有一副顶天立地的脊梁骨,抽了梯子也要爬上天人,那才叫好汉!”
她眼里闪着不可动摇的光芒,语气很强硬。
他稍稍感到几分困惑,几分遗憾。但是,他看到她充满自信的流洒,充满欲望的期待,拥抱天地的雄风,他感到自己显得窝囊和软弱,不禁汗颜地垂下头去。
他们又一次相视时,他含着沉郁,不再言语。
她抖一下长发,对他家然一笑,大步匆匆朝自己的小轿车走去。
他猛然醒悟过来,追过去,大喊:“腊月,你别忙,我马上找人圈墙,拉界,插上公司的牌子,堆土填坑打基础。现在,我先请你吃一顿去!”
田柱子拉着何腊月,撞开一家临海酒吧的门,风风火火地走进去,还没坐到椅子上,便扬声大叫:“海鲜,啤酒,赶快上!”
当酒吧小姐把大盘海蟹、鲜虾、鲜贝、鲜鱼和满满两升鲜啤酒堆满桌子时,何腊月惊愕地:“柱子,你……疯了?”
田柱子临窗而站,指着辽阔的海水,望着一个遥远的所在,脸上一片激动和向往,放开嗓门,大声说道:“腊月,我真想站在海边,大声吆喝一声,向山野谷地的乡亲报告这个好消息。咱们山里人闯进特区来了,就要站住脚跟了,太行山的产品就要打进这里来了!”
他的声音高亢激昂,随着习习海风,传得很远很远,在宽阔浩森的海面上荡起一串串回声。
何腊月吃惊地看着他,眼珠都瞪圆了。
酒吧里的人们,都停住动作,仰起脸惊异地看着他。
他把头探到窗外,得意而又自豪,骄矜而又狂傲。风吹着他一头粗硬的头发,他显得自负、旁若无人!
她静静地听着浩森水面上荡起的回音,陶醉在一片从未有过的喜悦和兴奋之中。两颗泪珠悄悄地从眼角滚下来,落在因激动而泛红的面颊上,仿佛映着晚霞无声地燃烧。
田柱子走过来,猛地端起酒杯,豪爽地说:“来,腊月,咱们干杯!”
他用酒杯当地一声在她面前碰了个脆响,站起,举杯说道:“乡亲们,亮娃子!这杯得胜酒,我先替你们喝了!”
她举杯狂饮,酒顺着面颊、脖颈横流,和着满脸泪水,倾洒了一地。
那天,她醉了,他也醉了。
唐发根孤独的身影在腾云大厦前的广场上踯躅。
此时此刻,他是这片天地的主宰者,也是这片天地的创建者。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向他投来一个谦恭的微笑,或者一个略带献媚的问候。他可以高挺胸脯,二目如炬地环视满世界喧闹的人群,以一种君临天下的姿态踩着台阶上的红地毯,在众人仰慕下步入辉煌的宫殿,连突兀的额头上都会放出炫目的毫光。他也能以一种血染战袍、攻城掠地、席卷千军、终于俘获敌国王妃的功高盖世的姿态,在凯旋门前领受万众欢呼,然后步入神圣的殿堂,细细品尝用人头和血浆换来的美酒。因为,他终于劈波斩浪地游入大海,并且跳过了那个金光耀眼、云蒸霞蔚的龙门,成了精怪,成了人杰。
然而,此刻他显得那么颓丧和凄怆。面前的一切显得朦胧和虚幻,过去的搏斗显得苍白无力,甚至不值一提。当他踩着红地毯登上台阶时,脚步都有点发抖。
他也为自己突然变得这般软弱而惊讶不已。如果以前从不相信鬼魂附体,那么现在他相信了这个真实。这些日子,他从里到外都被一个活着的魂灵牢牢攫住了。
他被那记响亮的耳光打懵了!
他被那句尖刻的话语击昏了!
他被那个飘忽的身影迷惑了!
他被那幢神秘的别墅困扰了!
他闭门沉思,默默检讨自己的罪孽和过失,久久难以替自己开脱,在那片铺满荆棘和血泊的来路上越陷越深。那眼前始终蹿跳着一股冲天的烈火,烈火中挣扎着一具扭曲的身影。
他默默地为她祈祷过,久久地为她忏悔过。他期望倾听从缥缈的天际飞来一声悦耳的声音,是她对他的愿谅和理解,那样,他才可以安心去走以后的路。此刻,他却感到身边有座岩浆凝聚的火山,顷刻就会喷涌爆发,炽热的岩浆会将他淹没、烧死!
他初始恐惧,继而泰然,并且期待这一天早日来临。
然而,他得不到这份惩罚和超脱,铁门里的死寂比领受酷刑还要难熬。
他感到自己没有退路。一个深知罪孽深重而又无法领受惩罚的人,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更没有活下去的脸面。
回首自己的来路,他感到一种难以洗刷的羞屏和愤怒。他是个男人,曾经轰轰烈烈地爱过一个女人,爱得天昏地暗,爱得癫癫狂狂,爱得生死不惧,爱得难解难分!但是,当那个女人为他而消失之后,他忘记了誓言,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投入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堂而皇之是事业,猥猥琐琐是求生!那女人靠的是心术、算计,靠的是力量、强迫、征服,乃至掠夺!他和她之间既没有光热,也没有甜蜜,没有千丝万缕的缠绵,也没有雷鸣电闪的交和。她需要他,看中他的能力和才干。他需要她,利用她为他搭起的舞台、辟开的通途。她要用征服展示自己的价值,他想凭借通途和舞台得到人生的荣耀。他为她的事业敢于去搏斗去拚杀,他们谁也做不到同生共死的浩然和悲壮。然而,他们却能走到一起,把事业搞得轰轰烈烈,相互得到各自的满足和陶醉。此刻想来,如果这就是爱情,他甘愿一辈子不要它。如果这就是追求,他甘愿从此消失,不再贪求这份虚荣!
糊涂,是混世的安眠药。
清醒,是生存的撒手锏。
如果那个精灵不再出现,他必然会踩着红地毯走向辉煌的人生顶峰。因为他是成功者。
可是他猛然清醒了,他看到自己浑身血污,金碧辉煌的大厦上面,时时晃动着一具在烈火中扭曲的身影。他便感到自己是个情场上的偷生者,同时又是商场上的投机者!
猛然间,他看到那张被烈火烧灼的面孔陡地发出非凡的光彩,双目炯炯,嘴唇翕动着,发出一种天使般的声音:“还想让我见到他,就别忘了他是山野谷地人,是条男子汉!靠自己的血汗和能耐,重新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拿别人的屁股充自己的脸,算什么好汉!”
虽说是嘲骂,他听来却似仙乐。
虽说是宣泄,他听来却似福音。
当他从阿光嘴里知道海滩上的事情后,一种可怕的热情使这具威严而又怯懦、缥悍却又软弱的汉子的肉体突然振奋起来,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凝聚到怒睁的双眼上,盯住一个地方,喷射出烈焰,从干裂的嘴唇里恶狠狠吐出一句话:“腊月,你等着,我活个人样给你看!”
陈徐丽丝每天都坚持到大厦去上班,从早上七点一直忙到下午六点,工作很重,颇具压力,而且许多事情她一时还理不清头绪。但她喜欢这样,因为忙起来,就不致于那么孤独、痛苦和一阵阵的内心骚乱。
晚上,她和唐云龙只有一壁之隔,但她觉得隔着无数山川峡谷,那么渺茫而又遥远。她无法入睡,夜夜站在窗下,从隔壁不息的灯火中猜测那个男子汉是在何等的疯狂和绝望中,自己折磨自己,她的心便会猛地抽搐起来。
她并不想责怪他,只是想安慰他。兄弟,咱们谁也没有错。可是,她又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因为那个女人的存在,使她明白了许多原来不曾理解的东西——什么叫陶醉,什么叫迷惘,什么叫疯狂,什么叫致命的痛苦……每想到这些,她都禁不住潸然泪下,把眼泪都流干了!
她叹惜自己的可怜,在此之前,自己竟然不曾有过这种体验!没有刻骨铭心地爱过别人,也没有人刻骨铭心地爱过她!更可悲的是,连这条委身于她的汉子,也不曾勾引她,欺骗她,引诱她。反倒是她,始终对他投去柔情蜜意的目光,含情脉脉,荡人心魄,最后化成熊熊的魔火,把他烧化在自己的怀抱里,又一次懂得了男人的雄风和凌厉,品尝了男人的种种豪情和滋味。即便自己躺在爱河里沉溺,或是回味交合的畅快时,竟也没有恨过、嫉妒过他在另一个女人肉体上的那种亲呢。于是,她更感到悲切和空虚。
“啊,我的阿龙!我现在懂得了,我离不开你。没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没法活下去。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叫救星。世界上再没有比置身于高智商的人群之中,却又是孤独生存更可怕的事情了!
“阿龙,我是爱你的。如果以前不曾这样,那么现在我是用心在爱你。我很懊悔,也很委屈,世界上哪有我这样纵有千金也拴不住一颗男人心魂的蠢人?尽管我对你不抱奢望,却又无时不在低声下气地曲意逢迎你,委身屈从你,而且是热情奔放,煞费苦心,这和一个成熟女人多么不相称啊!欲火炽烈,贪求无厌地在男人身上寻求刺激,那是女孩子的希冀。可是,我把以往零乱分散的爱心,整个收集起来,聚集成一股激流,连心灵一块捧给你啊!如果你还不满足,我愿把整个生命作为代价,难道还换不回你一颗心吗?
“你整日锁在屋里,我就在走廊上徘徊,想听到你的喘息,你的怒骂,甚至咆哮。我常常弯下身子,从锁孔里窥视你的一举一动。我能在锁孔前呆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整天!那个锁孔成了沟通你我情感的神经。只要能看到你的影子,我的心就紧张得像根琴弦,被我的灵魂拨动着,颤个不停。我自知自己的形象猥猥琐琐,偷偷摸摸。我知道自己的行为躲躲藏藏,畏畏缩缩。让人看了会讥讽,会鄙薄。我知道自己整天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心里又紧张又迫切,充满了迷乱、新奇、幻想、渴望以及种种不安的冲动。让人知道了,又会窃笑我的低贱和下作。
“每个人都有自尊,哪怕是街头的乞丐,也不能容忍别人的唾沫溅到自己脸上。我怕自卑将我扼死,无数通站在穿衣镜前,观察自己的姿容。那里面的我,时而炽热如礼花四溅,时而鲜艳如烂漫春色,时而沮丧如深宫怨女,时而骄矜如丰润鲜果。尽管我无法洞悉那个山乡女子的肌肤和胭体是何等的迷人,但是,从容貌到仪态,从举止到风度,我一点也不比她逊色!阿龙,我不知道哪一点让你如此失望,也猜不透你为什么总把耀眼的光柱投到她的身上,而始终让我站在她投下的那团阴影里?
“我现在是在求你,不要忘记我,更不要离开我!无论如何,咱们相爱过,由此我把自己看得神圣。我也是个不幸的女人,已经在爱河的沙滩上苦熬了十八年了,既然我碰到了你,甘愿和你厮守到天荒地老。
“我对过去的一切从不后悔,更不会恨你。即使孤独和痛苦使我扭曲成一团,或者被痛苦撕裂得灵魂破碎,我也没有怨过,也没有恨过,更没有发出过一声诅咒!因为,你有你的理由,你有你的选择,你心中牵挂着比我更难忘的女人!但是,我还要求你,只要你不离开我,我甘愿帮你承受惩罚,无论是人间还是地狱,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
陈徐丽丝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么深重而又痛苦地经受着灵魂的鞭答和拷问。这是自觉自愿的,没有任何人敢这样对待她。她的面前是浩瀚的大海,搭乘的方舟眼看就要倾覆了,她不得不发出呼救。然而这呼救却显得微弱无力,得不到一声希望的回音。她显得。惭淬了。
这天凌晨,她突然接到婕尼打来的电话,说唐总准备召开公司董事会!婕尼的声音兴奋得发抖。她听了,又触动了心口紧绷的那根琴弦,嗡嗡颤个不停。她匆忙穿好衣服,淡施脂粉,便朝腾云大厦赶去。
只见公司门前的广场上排满了锃光闪亮的小轿车。高大的楼体上从顶层垂挂下两条耀眼醒目的红布楹联,方正的字体大书——
腾云呈祥汇资聚财三载创业风雨同舟
蛟龙送福集团经营朝夕奋斗荣辱与共
婕尼在大厅前迎候她,指着楹联说:“这两句话是唐总编撰的,挺有气派,挺有人情味!”
陈徐丽丝沉思着,品味出一种辛酸的滋味,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说话。
在电梯上,婕尼又滔滔不绝地说:“唐总已经讲了一大篇话了!我第一次听他这么善谈。可谓熟谙人世沧桑,洞察风云变幻,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还有一副气吞山河、胸怀五洲的胆魄!他突然变得野心勃勃,甚至贪婪得欲壑难填。那神态更怕人,简直就像拿破仑,挥舞着战刀,指挥着铁骑,想把整个地球都吞下去!”
陈徐丽丝隐约感到有点突然,意识到会发生什么意外。她沉默着,嘴唇微微发颤。
她踩着长廊上的长毛地毯,还未走到会议室门前,便从敞开的门缝里听到唐发根的声音传了出来。她便顿住脚步,静静地听着。
“……我现在对诸位公布一下腾云公司的家底。截止目前,公司资金总额有二十亿元上下,其中人民币十五亿元,外汇五亿元多点。资产及项目收益粗略估计可达十个亿。以上这些数字是本公司以金融为龙头,以房地产为支柱,多业并举取得的成果。也就是初步实现了金融资本与产业资本直接融合的集团经营策略。
“另外,还有一笔数字,就是近一年来在证券业方面取得的成效。我们在二级市场交易额达一百七十五亿元人民币,在中国大陆同行业排在十五名之内。这一点声明一下,目前整个大陆有证券公司不下五百家!证券对腾云公司来讲,还是新兴行业,也是本公司将要加大力度去发展的行业!
“还有一点,本公司以这个特区为基地,牢牢抓住机遇,向内地的大中城市积极拓展。先后在沈阳、长春、北京、上海、郑州、石家庄等地,投资实业和物业。直接回报率虽不算高,但是,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投资网络和融资网络。东方不亮西方亮,只要耕耘,就会有收获。中国是一个发展中的国家,这几年经济发展速度很快,资金供求矛盾十分突出。有钱才能生钱,这是极简单的道理。所以,我就要接着谈下面的问题!现在国际上游资很多,利用外资是常规做法。我想,咱们应该走出去,在国外寻求结合点。先别人一步走出去,就能先一步找到新路!如果守株待兔,不懂得按国际惯例办事,不仅难以实现腾云公司的理想,而且随着金融国际化,会落个慢性自杀!诸位,我决不是危言耸听,这种例子国外有,我们决不能蹈这个复辙!当然,我们也作了一些尝试,已经在新加坡、荷兰、美国、西欧和香港作了尝试,筹建金融机构,充分利用这些地方的优势,不断壮大自己。”
他的话突然停住了,足足停顿了三分钟,然后又震耳地轰响起来:“诸位朋友,诸位老总,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大厦上挂起的两幅楹联已经说明了会议的宗旨。过去我们风雨同舟,荣辱与共,才有了今天这份家业!我向诸位表示谢意。今后,我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共创大业,拜托了!”
沉默。会议室没有一点声响。
陈徐丽丝从沉迷中醒来,其实是从唐发根勾画的美妙的幻境中醒来。从闪开的门缝中望进去,只见唐发根站在圆桌会议的正中位置上,明晃晃的眼睛扫视着全场。他的目光扫到哪里,哪里就会引发一阵骚动。她愕然张大嘴唇,似乎第一次看到这个满头浓发的男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威慑力。似乎第一次窥察到他的内心深处竟然埋藏着这么多连她都未曾理解透彻的宏图大略。
她惶然向婕尼招招手,低声问:“他的话……录音了吗?”
婕尼点点头,她才轻轻吁口气。
正在这时,她看见唐发根毕恭毕敬地垂下脑门,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哗啦一声,全场起立,所有的人也都像他那样,垂首还礼。会议室一片寂静。
看到这情景,陈徐丽丝心头一紧,心口上紧绷的那根丝弦突然断了!这好似诀别的悲壮一幕和他那番浩然就义前慷慨激昂的演说,构成一幅巨大而又浓重的天幕,阴沉沉地把她笼罩住,裹挟住,那种索绕在心头的不祥预感终于应验了。
她眼前一黑,踉跄着倒在地毯上。
当陈徐丽丝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卧室里。
唐发根静静地守在她身边,还紧紧抓住她的手。
她如痴如醉,把他的手揽在怀里,用双手紧紧搂抱着,恨不得将他整个放在自己滚烫的手心里冶炼,融化。
“阿龙,别离开我!”
她哀鸣着,喘息着,用尽周身的力气。双眼焦渴地望着他那不仅富有成熟的男子汉的魅力,更富有思想家、战略家的魅力的面孔。此刻,她隐隐感到,他们的关系最终只能成为朋友,或者事业上的伙伴。
“不……”他挣扎着,反抗着,可是挣脱不开。一个骠悍的男子汉此时此刻竟然对付不了一个病弱的女人。
“我不是强迫你,而是求你,留在我的身边!”
“你……没有这个权利!”
“为什么?”她火了,眼中射出毒焰。“任何一个女人都有爱和被人爱的权利!我喜欢你,所以才求你!我想了好久,有句话一直埋在心里,我需要你,不仅需要一个丈夫,更需要你这样的伙伴、帮手!你不要轻视我;以为我从你身上寻求男人的刺激,那太浅薄了。我求你,是为了咱们共同的追求啊。”
唐发根一时沉默了。他无法反驳她。
“我懂得你的心,知道你想去干什么。我可以服从你,可是,那样做值得吗?你在董事会上那番话,是何等揪疼我的心,诱惑我去做一场美妙的梦。而且,你有这个能力去实现它。阿龙,我想了,你十我十现在的设想,能实现的!能实现的!”
唐发根沉默着,宽敞的胸膛里有一盆炉火在烧炽着他,让他把最后一丝力气、胆魄烧成灰烬。
她突然纵身跳起,双手钩住他的脖颈,将她炽热的嘴唇烙铁一般印在他那冰凉、干裂的嘴唇上。又像久经饥渴的野兽抱住了一摊水,贪婪地吮吸着,狂饮着。此刻,他又如同一头落入陷阱的小鹿,软瘫了,昏死了,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完全放弃了徒劳的抗争,任她宣泄,任她吞食。
陡然,他又看到面前升起一团冲天的烈焰,又看到烈火中那具扭曲痛苦的身影,顷刻惊醒过未,猛地从她怀里挣脱。一只手下意识地抹了抹沾着女人唾液的嘴唇,坦率地说:“你是个好女人、能干的女人。你是我的大姐、好大姐,在困难中拉把过我的大姐。我不会忘记你!我也不骗你,我始终仰着脸看你,太累,太没出息。即便和你亲热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她。大姐,你以为爱是什么?是连肝连肺,心灵相通,轻轻一碰,就嘟嘟冒血的东西!我知道,她不会再接受我。但是,一个女人敢用生命去换取一份追求,作为男人,为啥不敢用血泊去让她得到一份满足?”
“阿龙,我可以丢掉一切,去作出补偿!你又何必去做傻事呢!”陈徐丽丝哆哆嗦嗦伸出手来,早已泪眼愁眉,哀不绝声。
“你只要解开拴狗的镣铐,放开猴子的链条,我便可以自由自在地扑腾一场!”
他双眼冒着火苗,肆意而又癫狂。
“阿龙,你可以丢下我,难道就忍心扔下面前这一大摊子吗?”女人发出凄厉的责问。
“这你放心,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陈先生托付的事,我不会让他失望!”
“不,你缺钱。既然你已铁了心,应该属于你的,你全拿走……”
“你也太轻看我了!既然你已经封了公司的全部帐号,那就都留给你。我只懂得天底下最贵重的东西是情分!”
陈徐丽丝又垂死一般挣扎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两条胳膊缠住他的脖颈,好似溺水的生灵抓住浮物,发出凄凉的悲泣:“阿龙,你别误会,什么都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啊!”
唐发根忽然挺起身来,像尊傲然不可侵犯的铁塔,退了几步,站定了,悻然道:“你不要诱惑我!什么财产、事业、追求,全是不值钱的东西!我已经丧失了真诚,丢掉了良心,害了一个女人了!你知道吗?我要把她找回来,把丢掉的一切都找回来!不然,我还是个人吗!”
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床上,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
月光躲在浓重的云翳里,不肯露面,房间里一片迷漫。窗外嘀嘀嗒嗒在响,雨点子下来了。
唐发根不见了。
灰沉沉的房间里充满肃杀的鬼气。
原来的那片污水坑不见了,在忙碌的特区人面前,毫不留意间铺成了一片宽敞的平地。好似摊在阳光下的一幅储红色的地毯,等待着人们在上面编织锦绣,编织图案。
其实,这图案已经绘制好了。经过田柱子和何腊月的反复争论、反复考察后,决定充分利用有限的地皮和无限的空间,筹建一处集办公大厦、高档住宅、健身娱乐为一体的综合性建筑群。除主楼作为太行公司的总部外,其余的均以商业开发为目标,往高层发展;并在顶层作文章,开发成空中花园、空中娱乐中心、空中网球场、空中游泳池。
他们依据这个设想,聘请北京一家设计公司进行整体构思和具体规划、设计。几经讨论,几经修改,虚泛的设想已经变成用线条勾画的图纸,并被命名为“空中花园”,呈现在特区有关方面的讨论会上,并得到批准。
这天傍晚,田柱子正在那座金属框架、组合结构的简易工棚里和几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洽谈空中花园的开发、销售事宜,被守门老汉唤出来,说是有位客人要见他。
田柱子走出工棚,见门前停靠着一辆沾满红泥的自行车,又看见一位身材魁梧、神情傲然的汉子正在平坦的场地上徘徊、踯躅。从背影看上去,就感到有一股隐隐杀气向他逼来。
还没等他迈上去,那汉子便猛然转过身来。没等他开口说话,对方便用纯正的北方乡音冲他说道:“不用绕弯子,你就是田柱子吧?我就是唐发根!没想到结了十来年冤家,咱们在这里见面了!”
他大大咧咧伸出手来,不知为什么,田柱子却把伸了半截的手缩了回去。
“好,既然你心里还没忘掉过去的冤仇,那么今天咱就把这件事摆平,然后再说别的。挑个地方吧,我听你的!”
他抖抖身上显出折皱的西装,依旧一幅居高临下的傲慢之态,眼缝里投来一股轻蔑之光。
田柱子心中憋足了气,好似找到了冤家的复仇者,真想一拳头砸过去,打他个鼻青脸肿,以消除这熬了十来年的怒气。更使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个在别人身上制造过苦难的家伙,竟然毫无一丝汗颜和愧疚之意,竟然还是那么趾高气扬,好似还可以像以前那样欺他一头。他便似一杆填足了火药的铁钒,点火便会炸裂!但是,他看看工棚里的客人,还是咬咬牙忍住了,也用一种傲然的口气说:“这里不方便,半小时后,咱们沙滩上见!”
这片沙滩,离市区不远,因为布满礁石和垃圾,很少有游人驻足,所以显得冷清。
两个山野谷地的汉子,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来到这里。一个魁梧,一个壮实,一个充满宣泄、报复的欲望,一个憋足复仇、雪耻的怒火。相峙站立,四目怒视。然后扒了上衣,裸露出色泽相似的结实的双臂,斗牛一般朝对方步步逼近。两人没有言语,只有心中郁积的不平和勇力,都想把对方打倒,踩在脚下,发出一阵胜利者的狂笑!
当他们第一次交手时,虽说能撬动巨石的田柱子,面对唐发根显然不是对手,一个扫膛腿,他便倒在沙滩上。
唐发根并没有再动手,只是傲然挺立在沙滩上,冷笑着向爬起来的田柱子得意地招招手。
田柱子又急又恼,恨不得把面前的冤家撕个粉碎才解恨。于是攒足力气,恶狠狠地冲了上去。唐发很轻轻一闪身子,躲过他这猛虎出洞。然后伸出胳膊,扭住他一条手臂,再挥拳一击打在他的脊梁上,田柱子便一个狗刨,栽到地上。
唐发根抬起一只脚,踩住他的肩膀,然后仰起面孔,发出一阵爽快的狂笑!
正在这时,田柱子挣扎起来,使出铁扛撬动巨石的力气,把唐发根掀了个跟斗。然后呜呀一声大吼,挺直身子,使出拔山之力,把唐发根扛上肩头,就地转了三圈,扑通一声摔出一丈开外!不待唐发根翻过身来,他又跳上去,骑在他的肚皮上,展开双臂,伸开巴掌,朝着那张狂傲、冷酷的面孔,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狠命打去!直打得那张脸由红变青,由青变紫,鼻孔嘴角都渗出血水,他仍不解气。在发疯般挥舞巴掌的同时,他眼前映现出爹悲痛的哀号,妹妹的呜咽,那个凄凉的新婚之夜,被山风撕烂的“喜喜”字,自己在和痛苦中煎熬的岁月,还有何腊月、何正月为此遭遇的种种不幸……仿佛一刹那都变成霹雳和电火,对着这个灾星,这个仇敌,这个把山野谷地搅得不安宁的混世孽种统统施放出来,恨不得把他砸成肉酱,烧成死灰!似乎不是他一个人在打他,而是代表山野谷地人在打他。也不是他一个人在出气,而是代表山野谷地人在出气!
所以,他打得痛快,解气。
所以,他打得肆意,冷酷。
唐发根既不反抗也不哀求,倒在地上,一副毫不怕死又甘愿承受惩罚的情状,田柱子反倒失去了打下去的兴致和刺激。最终还是收回自己那双发疼发酸还有些发麻的手掌,悻悻地站起来,又瘫倒在潮湿的沙滩上,呼呼地喘息着。
“你打够了?解气了?那就该我了!”
唐发根抬起肿胀得如同发面窝头的面孔,张开血淋淋如同烂桃子一般的嘴巴,朝田柱子问了一句,纵身跳起来。像头受伤的猛兽,扑到他面前,抬起结实的大腿,飞起一脚,便将他踢肉球那样踢了个跟斗。没等他缓过神儿来,又跟上去飞起一脚,又踢了他一个跟头。就这样接二连三,田柱子像个肉团,在唐发根的脚下翻滚着,毫无反抗地一直被踢到海水中,咕咚咕咚呛了几口海水,才被唐发根拖着脚腕,拖到沙滩上。
“好了!咱俩现在算是扯平了,从今往后,我不欠你,你不欠我!”唐发根靠着一块礁石,慢慢坐下来,抹了一把鼻孔里流出的血,望着水淋淋的田柱子,平静地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咋样把腊月骗到手的?”
田柱子匍匐在沙滩上,喘息着,倒着呛进肚里的海水,如同一只受伤的蜥蜴。
“你哑了?我跟你说话哩!”
田柱子一双血红的眼睛喷出凶光,轻蔑地嘲骂道:“你这种见利忘义的负心汉,也配做人?也配问腊月?如果当初知道你是这号货色,我宁肯戴绿帽子,遭万人唾骂,也不会放腊月走!你说我骗她,也太小看田柱子,太小看何腊月了,我们好歹没有忘记祖宗,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山野谷地养大的人!”
这番话似乎骂到唐发根的骨缝里,他的脖颈弯曲了,脊梁也弯曲了,像只烤熟的大虾弓曲在沙滩上,半日没有还嘴。
田柱子挣扎着,艰难地站起,不再看他一眼,掉头走去。
唐发很猛地跳起来,石极子一般横在他面前,野蛮地吼道:“不管你怎么看我,决不许你去坑骗腊月!她九死一生熬到现在,老不容易。她手中有点活命钱,我决不许让你坑骗着去填穷坑!”
“只有你会打这种算盘!山野谷地也就出来你这个没有人味的野种!”田柱子毫不退让,用血红的目光盯着他,同样放声大吼:“腊月是山野谷地的好女子,她心里牵挂着那里的穷乡亲,我敬重她。你如果还是条汉子,就走你自己的路,从今往后不要再去纠缠她!”
田柱子的话像破丁丁的石头蛋,足以在唐发根的肌肤上砸出血窝。他显得理屈词穷,无力还嘴。原本比田柱子高出一截的身躯,始终难以挺直,那双一向敢于蔑视一切、征服一切的目光,也变得卑微和迟钝。突然,他的肩胛猛然抽动起来,从那双傲慢的眼珠里射出来一股冷冽冽的寒光,咬牙切齿地说:
“田柱子,你可以来闯海,也可以去闯天下,姓唐的不会嫉妒,也不会眼红!可有一条,你少在我面前说什么山野谷地!那里欠着我的血债,欠着我两代冤仇!你知道吗?我差点没被阮大业整死,我是从他手心里逃出来的逃犯哪!我恨不能抽他的筋,剥他的皮,把他剁成肉馅!以往阮大业说我是妖精,今天你也骂我是野种,那你算个好人了?要是这,我就得撂下一句话,你甭想在这片岛上为他办成一件事!你有本事折腾,我有本事给你搅黄,再让你身败名裂地滚回去!不信,咱就嫖上劲,比比种气!”
唐发根这番话说得寒气逼人,杀气腾腾。他脸色变青了,眼里要喷火,牙齿咬得格巴响,好似面对仇敌,发出一段血誓。
田柱子的目光变得迟钝了,深深吸了口气,神情显得颓唐和沮丧。唐发根的话触动了他心口上的伤疤,他无力反驳,他能够品味出遭受过屈辱和折磨而又难吞难咽的苦涩;他无力抗争,他能够想象出仇恨凝聚起来的报复具有多么可怕的能量;他无力阻挡,他能够理解这位和他有着同样苦难经历的汉子心中此刻滚动着何等汹涌的狂波巨澜,燃烧着何等难以扼制的熊熊烈火。同时,他也无法劝慰他,也不想和一个因为仇恨而失去理智的人较劲。只是在心灵深处对他产生一点理解和同情,甚至还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哀叹,兔死狐悲的凄怆。但是,他又被面前的汉子曾在他和何腊月的命运中制造过悲剧这层恩怨困拢着,便不肯掏出心来和他交流,也不肯垂下脑门向他屈服。于是,便矛盾地沉默着。
“当然,只要你不再纠缠腊月,咱们大路通天,各走半边!”唐发根猛然昂起头来,像头狂兽,怒视着他认为是可以撕咬成碎片的对象大吼。
田柱子却现出一副泰然、坦荡和难以摇撼的伟岸,沉重而又鄙夷地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欠腊月多少,各自心中有数。我也把话敲响亮明,你就知道受过阮大业的迫害,就把山野谷地人都看成孬种。告诉你,山野谷地人也有一副压不弯的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