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民心如碑
孙浩顿时明白了许多,从这群给田茂林立碑的汉子身上,他嗅到了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他们为田茂林立碑,不仅仅是表达一份敬意和怀念,更重要的是借立碑宣泄内心的积怨和不满,向上级向所有过路人传达他们的抗争和呐喊,是善良的期盼,更是正义的呐喊。他隐隐感到一股强大的压力迎面扑来,真正体验到民心不可侮的巨大力量他便默默从坡上退了下来,沿着道路朝前走去,想到乡里去找人推车。刚刚走出不远,身后那群汉子又发出一阵肆虐的海唱:
“俺村里来了个田书记,他说道咱吃上白馍再把电线架……架了低压咱架高压哪呵哈……”
刚刚转过一道山弯,他便被一幅壮观的景象震撼了。迎面是一座高达百丈的巍然石壁,坚硬的岩石如同铜铸铁打,呈现出经过炉火冶炼的赭红色,粉绿色的苍苔斑斑剥剥,一道道石纹清晰可见,昭示出大山的苍老和伟岸。就在那面巨大的岩壁上,赫然镌刻着八个大字“山赤子百姓脊梁”,顶天立地,撼人心魄;那字每一划笔道都有水桶粗细,刻下半尺多深,牢牢嵌在岩壁上,又似龙蛇飞舞,腾云走雾,气吞长虹,把周围山脉都映衬得别样光辉再看对面,是一片河谷,视野开阔,一块块平坦坦的河滩地长满绿油油的麦苗,在山风和碎雪中抖动,好似一匹巨大的绒毯铺在两山夹峙的河谷里。看上去足有一两千亩,让人看了心里发跳。
这不就是夏露文稿中描述的那条沧河吗虽然此刻除了山风,再也听不到当年的炮火,也看不到人声鼎沸的场面,他完全可以想象到当年的壮观。那面巨大的山碑,不正是田茂林和七里岩的乡亲们的化身站在面前,无言地向他诉说着曾经发生的一切吗站在高高的山岩下,孙浩真正地折服了。他顿时感到自己很渺小,很卑琐。山碑无言,却似惊雷,击碎了他所有的尊严、烦恼、犹豫、彷徨、踌躇、委屈,以及内心深处许多不可言传的小九九。他迈着急促的步伐,小跑一般地朝前走去。
路旁山坡上,现出一个小村庄。山风呼啸的山野上,聚集着一群乡亲们,正在热热闹闹地干着什么。走近前去,看见有十几个青壮汉子,袒露着壮实的胸膛,抬着一根根粗大的木杠,步履显得坚实而又沉重。头发花白的韩贵来挥着胳膊,喊着阳壮的号子:“哟———咳哟———咳”汉子们随即回应着粗犷的回声:“哟———咳哟———咳”
阳壮粗犷的号子声汇合成一支高亢的旋律,震荡得山摇地动。
抬在杠子下面的是一块硕大的石碑。
脚步挪动着,石碑挪动着,围观的乡亲们蜂拥而来,簇拥着那块石碑前行。村头上、山崖上都站满欢腾雀跃的人群。
村头有棵老槐树,老槐树下有眼井,砌着井台,还修了一方水池子。
那块硕大的石碑被汉子们抬到井台上。
韩贵来向汉子们压压巴掌,说:“喘口气,喘口气”待汉子们放下木杠时,他又朝前来围观的人们说:“乡亲们,咱们今儿在这井台上为田书记立块碑,咱啥也不图,就图给下辈人留个念想,就图为好人争口气。大伙说说,都说说,这碑当立不当立哪”
老老少少一道腔,响起一片呼应声:“当立当立早就该立了”
有位大爷担心地说:“老田给咱山里人办了那么多实在事,待承咱比亲人还要亲,一桩桩都刻在心口上了。立碑是好事,俺没二话。可如今他还压在五行山下受罪哩,咱立碑,长着歪心的人会不会痴恨咱,再给老田头上加罪俺听说了,牛村立的碑,都让老田拆了,立了几回,拆了几回哩”
“那咱不怕”韩贵来晃晃大巴掌。“碑是咱立的,出了事咱去顶老田受委屈,这事没拉倒,咱跟几个村子联络着,正想写状子替老田打官司哩众人的眼睛没有瞎,老天爷也没挤眼,咱就不信这世道就兴孬人霸道好人背屈自打老田走后,咱就没见过他那样的好人么,咱一不送金,二不送银,立块碑表表心意嘛。老田拆,咱不怕。别人拆,咱也不怕。谁敢把这块碑拆了,咱就学牛村,把碑刻在大山石壁上”
韩贵来清清嗓门,吼喊一声:“起”
十几双粗壮的大手一齐用力,把那块石碑竖起来,稳稳地立到井台上。
石碑上刻着醒目的大字:
吃水不忘打井人,享福思念田书记。
孙浩一口气跑进七里岩乡政府大门时,鞭炮声和掌声还在隐隐轰响。
守大门的聋老头已经是老迈龙钟了,他看着孙浩的打扮,没敢拦,佝偻着弯曲的腰朝里面晃了晃头,努了努嘴,又缩回小石屋里去。
大院里冷清清的,山风卷着碎雪在周围打旋,不闻人声。他几步跨过去,一脚踹开会议室的门扇,只见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围着一盆炭火,甩着扑克牌,正玩得上劲,对破门而入的人竟然没有一点反应。
孙浩站在门前,大声问道:“你们谁是书记谁是乡长”
没有人理会他,扑克牌正甩在瘾头上。
他朝前几步,站在牌桌前边,又问:“你们谁是书记谁是乡长我的话你们听不见吗”
有人甩出一张牌,朝他瞄了一眼,吐了口烟圈,说:“咋啦是失火了,还是出人命案了”
他忍住气,加重语气说:“我再问一遍,谁是书记谁是乡长”
“晦气”有人出错了牌,懊恼地大叫起来,“真他妈晦气娶媳妇儿碰到哭灵的口安,你这个人咋的了是碰到强盗了,还是让人打了黑枪啦”
一圈牌客闹哄哄地翻牌抓牌,争论着输赢,还是没有注意站在旁边的不速之客。
孙浩再也按捺不住,挤上前去,胳膊一挥,把桌面上的纸牌扫了个纷纷扬扬,纸牌飞落一地,还有几张落到炭火盆里,飘起一股焦糊味来。
直到此刻,那群人才抬起头来,把一双双恼怒冒火的目光尖溜溜地投向他。有人冷冷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是县委书记孙浩我想认识一下七里岩的官老爷”孙浩冷森森地说,黑塔一般站在牌桌前,脸色阴沉得如窗外的天空。
屋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刚才还在牌局里疯狂的人们怯怯地垂下脑门,屏声敛息,不敢抬头正眼看他。
“……书记乡长进城谈项目去了……今天不定能回来……下雪天没事干,我们就……也没见县里通知,不知道孙书记……你会来……”其中一位精瘦的人鼓足勇气站出来,结结巴巴地作汇报,又慌忙拉过一张椅子,用袖头抹抹上面的灰尘。
孙浩没有落座,问瘦子:“书记乡长不在,乡里还有谁负责”
瘦子说:“我是乡办主任,姓肖。孙书记有啥指示,就朝我交代吧”
“哦,肖主任,你们羊湾附近那座石桥坍塌了,乡里有没有计划尽快把它修复起来”孙浩的问话依旧很生硬。
肖主任的回答却很圆滑:“是,是塌了,尽快修,乡里准备尽快修。明天乡里就准备动工呢”
孙浩便说:“好,既然明天准备动工,今天就应该做点准备工作。你把所有呆在乡里的干部集合起来,带上工具,现在就把那段便道铺一铺,也好在施工期间不影响群众正常通行。我给你五分钟,马上出发”
肖主任顺从地点着头:“中,中马上出发,马上……”他朝那群牌友一挥手,那伙人便蒙受大赦一般贴着墙角溜了出去。
当孙浩带着一群乡干部扛着工具朝山路上走去时,雪花便落紧了。
奥迪被众人合力推出石缝,又磨转头,推上陡坡,上了公路。大概看到这辆威严的一号车时,所有的乡干部们才真正相信了面前这位县委书记的威严,才真正甘心情愿领受他的训斥和指责。
孙浩挥着钅矍头在石缝里刨了一阵土,便被肖主任抢去了工具。他提心吊胆地说:“孙书记,我错了……不该在工作时间打扑克。你放心吧,这座桥我负责修好,给我三天时间,如果完不成任务,你撤我的职”
孙浩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我相信你。但是责任不该你来负。你通知你们的书记乡长,如果三天内还是老样子,我可要找他们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