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惺惺相惜
屋里一片翕动鼻息的吸溜声,孙浩赶忙装好一袋旱烟递给老郭头,却被他死死抓住胳膊。他瞪起血红的眼珠,发问:“孙书记,俺今天就冲你评评理,俺这深山野沟,你们还要不要了俺这山沟里的人,你们还管不管了?”
孙浩听着这话,不由沉重地垂下脑门。他面对乡亲们一双双期盼而又渴望的眼神时,不由有几分怯懦和惶恐,如同站在法庭上接受审判的囚犯那般卑微和汗颜。终于,他抬起头来,用一种负罪的眼光看着乡亲们,用哽咽的声音说:“老郭,你说得对,批评得好,你就是骂上几句也应该是呀,你是支前英雄,乡亲们为革命流过血,献出过生命。你是老支书、老党员,又领着乡亲们干了二三十年,修水库你们出过力流过汗,作出过贡献,可是,你们得到了什么吃不上水,种不上地,填不饱肚子,还得缴摊派,受乡干部的气,坐共产党的班房,你说天理不公,我也说天理不公我这个县委书记,实在是对不起乡亲们哪”
他眼圈湿润了,站起来,垂下头,对乡亲们深深鞠了一躬,真诚说:“乡亲们,我就站在这里,你们心里有啥委屈,都吐出来!”
老郭头和打洞汉子们拥上来,抱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到草墩子上,七嘴八舌地吆喝着:“孙书记,过去的事不怨你俺就听你一句话,往后俺船底沟的事你到底管不管?”
孙浩在周围一圈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下,坚定有力地说:“船底沟再穷,也是咱中国的地盘。船底沟就是剩下一户人,也是古城县的乡亲。只要有共产党在,我保证,你们村的事,就有我一份责任、一份义务!”
田茂林坐在墙角里,一直没说话,这时他站起来,说:“乡亲们,孙书记支持咱,就是豁上命,咱也得把山戳个窟窿哪!”
乡亲们又嚷嚷了好久,才抱着一腔满足渐渐散去。老郭头要给孙浩找住处,孙浩说,我就和老田搭老筒。老郭头又拢拢火堆,添了几块柴,才敦促着说,天不早了,累了一天了,早早睡吧,又轻轻掩上门,离开小石屋。
孙浩抽着烟,绕着火堆踱步,踱了一圈又一圈,香烟抽了一支又一支。田茂林坐在炕沿上,看着焦灼不安的县委书记,一句话也不说。沉默了好久,孙浩突然问:“老田,你当初怎么想到打洞引水的?”
田茂林苦苦一笑,说:“跟你一样,当时听了群众的哭诉,像有人扇我耳巴子,脸上火辣辣的。又像有把刀子剜我的心,痛得难受。我能为大伙干点啥呢山里人太可爱啦,只要能找到一条生路,他们便肯豁出命去干”
孙浩狠狠瞥了田茂林一眼,说:“老田,你这主意不简单,你是在群众心里点起一把火,今天又把火烧到我身上来了!”
“孙书记,难道这把火点错了吗?”
“我今天是引火烧身”孙浩又看了田茂林一眼,“说句话,表个态,那很容易。要把这件事落到实处,可就难了你懂吗,老田!”
田茂林似乎从孙浩的眼神中觉察到什么,嘴角抽搐着,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说:“孙书记,当我们看到群众面临危难的时候,能袖手旁观吗不错,我是受过处分的人,被撤了职罢了权,没有说话的份儿,更没有决策的权力。但是,我还是个共产党员,还有为人民服务的责任,还有向领导建议的义务吧如果船底沟开山引水的举动会影响你的工作,那责任在我,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有一个要求,只要我一天不被开除出党,只要我还是个驻队干部,就要了却一桩心愿,帮助船底沟的乡亲们脱贫致富!”
这是孙浩见到田茂林以来,最为冲动的一段内心独白。他显然是对孙浩的沉默误会了,如果面前的县委书记敢于出尔反尔,对引水工程加以阻拦,他舍得一身剐,也敢拼个你死我活他已经义无反顾地把小小山村的生死存亡和自己的生命联系在一起,谁也甭想阻拦他。
“老田,如果有人真要置你于死地,把你一抹到底,削职为民呢”孙浩突然发问。
“我有这个思想准备。八年中我被换了三个地方,不是大难村,就是贫困村。刚刚有点起色,就让我挪窝。有人就是怕我扎下根儿,对他产生威胁。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就把全家搬来,在船底沟落户,当农民了。开山引水总不会再有人管我了吧”田茂林说得从容不迫,眼仁里又蹿跳着燧火,显得那么自信和执着。
“既然你对自己的处境如此清醒,你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而不去公开斗争呢”孙浩按捺着怦怦心跳,有意想解开心头疑惑。
田茂林淡淡一笑,摇摇头说:“有人想当官,就得踩着别人往上爬。眼下人家官当得正得意,我斗得过吗再说了,我想干的事情一大堆,懒得在那上面耗精力。我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农村娃,只懂得报效乡亲们的养育之恩,学不会勾心斗角的那一套。”
“不懂得保护自己的人,也干不成大事业。这个道理你没想过吗”孙浩盯着他,又长长叹了一声。
田茂林怔怔地看着孙浩,半天没有答上话来。
“你的对手,都站在我的面前了,这一点你可能不清楚吧”孙浩想说,但又忍住了。他拍拍田茂林的肩膀,说:“老田,你帮我打开了一个思路。如果将北干渠修起来,不仅使沿线五个乡迅速脱贫致富,还能还上咱们欠老百姓的旧债!”
田茂林被孙浩热一阵冷一阵的话语给弄蒙了,便说:“孙书记,睡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孙浩却一把拽起他,说:“天都快亮了,还睡什么走,咱们上方山!”
阴沉沉的天空像锅底,雪停了,山风依旧响着尖利的唿哨,在山野里翻腾。坡上的白雪映着白光,把坎坎壑壑勾画得清清楚楚。
孙浩随着田茂林爬上山梁,沿着雪路在山峁上奔走。他们开茅草,踏出一行脚印,不时被山枣刺划破了裤腿,割破手臂。
天放亮时,他们爬上了方山,看见了波光粼粼的水库静卧在黑黝黝的山谷里,又看见蟒蛇一般缠在山腰上的半截子盘山渠,在皑皑白雪覆盖下哀哀低吟。
孙浩兴致勃勃地朝前走,一边挥着手臂指指划划。“老田,你打洞的位置选得很好,引水渠道的走向也选得不错,这方面你不愧是行家里手你算过没有,这工程量估计有多大除去劳动力,大约需要多少投资?”
田茂林思索着问:“孙书记,你是铁了心想上这个工程啦?”
“咋啦你怀疑说了算,定了干,再大困难也不变。这是你的话呀”孙浩开心地笑着。“我想问你,有多少人马有多少投资或者说,你有多大后台?”
田茂林也扬声大笑起来:“这你还不清楚现在的支持者,只有你和我。投资么,每月工资几百元。要说后台,就是船底沟的十八户乡亲。人马么,加上我,只有十二个劳动力!”
“老田,这就很了不起了”孙浩拂拂被山风吹乱的头发,大声说,“我相信你能把事干出来不过,你要面对一个现实,你不是当年的乡党委书记了,不可能一呼百应,千军万马跟上来了。也不可能一声令下,十里河滩摆战场了。你面临的条件很艰苦,形势也很险恶,万一你这一炮打瞎了,我下面的棋怎么走你想过没有?”
此时此刻,田茂林才明白了县委书记的真正意图,懂得了开路先锋这副担子的分量是何等沉重。他沉默了,望着面前从晨光中醒来的茫茫群山,久久沉思着。
突然,孙浩又问:“老田,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个啥”田茂林从沉思中醒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回答,孙浩便亢奋地说:“老田,我来替你说吧,有人为了升官,有人为了发财,有人为了坐小车住楼房,吃喝玩乐享清闲,这也叫人去瞅瞅,城里如今有那么多歌舞厅、大酒店,可是出出进进的有几个山里人老百姓咋说啦屁股下坐着一幢楼,一顿饭能吃一头牛。这也叫人老百姓咋骂啦汽车叫,喇叭响,下来一群共产党,个个能喝七八两还有更难听的,不贪污,不受贿,何苦当官白受罪酒不沾,花不采,不是好人是妖怪。他娘的,这也叫人我就是不服这口气,看不惯这号人我是山里长大的放牛娃,自打参军入党干革命,就懂得一个大道理,活着就要为老百姓办实事,死了心里也踏实。只要老百姓说咱共产党好,我自己啥也不图!”
一阵山风猛然卷起,把他的话撕碎了,传到很远很远的山野里。
田茂林喊了声“孙书记”,紧紧抓住孙浩的手,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