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行长诤言
一觉睡到日西斜。
门被韩永敲开了。
“当上县委书记了,门禁森严的,侯门深似海呀连朋友也不打个招呼,你啥意思么?”韩永站在当门,怨声载道。
“累,心累。烦,心烦。小老鼠跳到锅台上,没捞到油水,就弄了一身骚!”孙浩将他一把按到沙发上,牢骚满腹。
“人在官场,还怕骚么?往后骚事多着哩。”韩永端起茶水就喝,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我正想找你请教哩。这摊子破事该咋办?你出个主意,别袖手旁观。”孙浩说得很认真。
“在其位,谋其政。这摊子破事与我啥关系?你想贷款,再找我说话。”韩永一副大模大样状。
“上房,你搬梯子。当初不是你找人胡诌什么《南湾有个孙青天》的臭文章,我也不会跳进这火坑里。现在你看笑话,不够朋友吧?”
见孙浩动了气,韩永便淡淡一笑说:“孙浩你别恩将仇报好不好?写文章是帮你解难,也是替你宣传政绩。你不做青天,哪来今天的县委书记咳,我算懂了,帮你说媒讨媳妇,生下孩子了,反倒说这种是媒人下的。看来这好人难当!”
薛玉霞正在厨房做饭,拿着铲子走进来,说:“韩永,你少耍贫嘴。孙浩真心和你商讨事哩,如果西瓜皮裁鞋底,不是那块料,咱就别去充假冒伪劣。”
孙浩说:“到现在我也没表一句态哩!不能干,我就辞嘛。反正想干的人一大群。中国缺的是高科技,就是不缺当官的!”
“装熊县委书记就算个官了?我看还小了点。”韩永把茶杯一放,狠狠瞪了孙浩一眼。
孙浩把手一扬:“好,大气派我辞了,就推荐你。”
“别别,先谢谢。”韩永双手抱拳。“淹死你,谁来救啊?还是留一个呆在岸上吧!说心里话,你当时在全县干部会上公开辞职,等于撕了陈志远的脸皮。这县委书记落到你头上,你没想想,是不是有点奇怪?”
“我看还是陈志远起的作用。否则,地委咋会认识我孙浩是谁?”
“我看其中另有原因。”
孙浩见韩永颇费思量,便将在深圳的遭遇和盘托出。叹喟地说:“人家把菜配齐了,把我当鱼头端上来,装点席面而已。果真如此,我宁肯在小国为君,也不在大国称臣,更不能给谁当这个傀儡?”
韩永点头说:“果然如此,这就难了果真如此,古城县又要经受一场折腾了。”但是,他话锋一转:“你孙浩就那么任人作弄吗?当初你去南湾不也是这种局面吗?陈志远想控制你,不也让你跳出掌心,脱壳而去吗?你能治理南湾而得古城,就应该治理古城而另有远谋。程咬金不通文墨还敢砍上三斧头,你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还是孙浩吗?”
“你是站在高冈上说大话,我是众人面前理乱麻!实际点好不好?”孙浩一腔烦恼,不愿听韩永饶舌。
“那你就写份辞职报告递上去呀!让上面说,不是咱不用他,是他没这份能耐。人家立马就会再发一张纸,再派一个人来。你刚才说了,想干的一抓一大把嘛那时候,你连一点脾气也没有了,让你咋糊弄你就得咋糊弄。你不听你看不惯对不起,那些待业干部就是例子如果派来个好的,比你孙浩能干,那是古城县的福分。如果派个庸才,就是你孙浩造下的罪恶我是银行行长,可以把家底告诉你,古城县靠贷款发工资已经七个月了,你就忍心让全县人民受苦受穷受折腾哪?孙书记,此时此刻,是你撂挑子的时候吗?”韩永口若悬河,话说得如大坝决口,把孙浩呛得说不出话来。他又说:“你敢撂挑子,我第一个造你的反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为老百姓承担道义于危难之时,才是你孙浩该干的大事。宁肯赶着一群庸才去爬坡,也不愿跟着一个庸才去坐车。这就是我的哲学只要你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办事,就是碰得头破血流,锒铛入狱,也是一条好汉。我照样给你送饭,陪你喝酒,认你这个朋友如果你敢下软蛋,我现在就走,从今后你东我西,谁认你谁是龟孙!”mpanel(1);
“你绕了老大弯子,我要的就是这话。都说咱俩是大庙门上的哼哈二将,你倒比我计高一筹。说吧,我该咋干,从何处干起?”
韩永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说:“其实,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佛家说的色空,道家说的有无,都是一个道理,既对立又统一。释迦牟尼悟通这个道理后,不想告诉别人,让人去悟。老子发现道法之后,也不愿与人说道,怕人耻笑他的癫狂,也让人去悟。看来这个‘悟’字实在太高深莫测了!古人说斗魔斗法,不就是智慧较量么当今,官场斗的是心术、权术,那也是智慧,也叫精明。可叹的是,中国人把最珍稀的智慧用到最可悲的地方了,把它用来获取权力,用来敛取财富,用来攻讦他人,用来钻营算计。另一方面,善良的中国人只会期待英明的领袖,而不关心构建捍卫自己的权力与自由的制度。所以,每当人们发现一位相对开明的好官时,就激动万分地高呼青天;而当这位好官离任或是遭到攻讦迫害时,他们也只会跪在地上,眼含热泪,无可奈何一旦听到贪官猝死或横祸临头,他们也会点炮鸣锣,弹冠相庆,幸灾乐祸地大骂三声。这就是中国的现状,也是古城县的现状。中国人对现状的宽容和忍耐竟然如此大度,又如此可悲,而我们面对这种现状是那样胆怯,那样无能,那样束手无策难道我们这一代人中就没有大智慧的悟者吗?”韩永好读杂书,自称杂家,颇具辩才。
孙浩喜欢听他的大江东去,但此刻心絮烦乱,便催促:“我没心听你谈玄,你就直话直说吧!省去之乎者也,就说一二三四。”
韩永乜他一眼,又吸一口烟:“你以为我云山雾罩,我说的可是相对论。你只看见复杂的一面,没看到有利的一面,所以我才强调。你感到压力大,首先就是局面混乱。乱在哪里先找源头。其一,就是那些乡镇干部在作乱。乱是坏事,也是好事。你如果把这群人的事情做好,也就稳住了你的干部队伍。这机会千载难逢,找还找不到哩。别人扔下的擦包事,由你一手料理停当,那些人还不感激涕零,为你生,为你死当年邓大人出山,第一笔就写下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的大文章。天下万众欢心,九州河清海晏,何等气派,何等大悟?!”
韩永说得声情并茂,孙浩也听得入神。
“其二,大刀阔斧,改革吏制。这和第一条紧密相连。古城县并非藏污纳垢之处,十步之内便有芳草。那位被人往死里骂过的卫部长,是古城县难得的好人,别看言谈谨慎,其实一身正气,满腹锦绣。在整顿吏制方面,不,整顿吏制你还办不到,只能说在整顿干部队伍方面,他是你得力的帮手。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说过,在聪明与愚笨,人与制度之间有一种重要搭配。有愚笨的人和高明的制度相搭配,有聪明的人与低劣的制度相搭配;最好的搭配是聪明的人与高明的制度相搭配,最坏的搭配是愚笨的人与低劣的制度相搭配。目前,你无法改变上面制定的干部制度,但有能力改善古城县的用人制度。如果能够把全县的聪明人一一选拔出来,凝聚成一股力量,团结成一个核心,那么,你还担心上面派个何等愚笨的人来,又能拿你这群智慧的结合体奈何呢?”
“其三,”韩永又接上一支烟,继续说,“人为何来这世上走一遭?佛为佛而永生,道为道而永存。人不留下一点痕迹,生又何用?人不为体现价值而来,来又为何不管?这一次出于什么动机,出于何种背景,孙浩,你总算是上去了。古时候人们十年寒窗,图了个光宗耀祖。你现在有了这么个大舞台,唱好唱不好,几十万人盯上了咱古城县从明代就修下县志,找不出一个本地走出来的人物头你就豁出命去唱台大戏,唱它个轰轰烈烈,唱它个风声鹤唳,唱它个山崩地裂,咱也光一回宗耀一回祖。让祖宗先人在地下听听,古城县人不是孬种孙浩,我不说了,再说我就要哭了。”
韩永沉默了,用双手捂住脸,烟雾从指缝里流出来,又把他罩在烟雾里。
三天来,孙浩第一次感到心口有了活气。他感激而又敬佩地看着韩永,似乎第一次认清这位与他相交多年,不时帮他解围救困的朋友竟然是位热血汉子。如果以前,他帮助自己在南湾打天下是为了让自己争口气;那么现在,他竭力鼓动自己是为了让自己勇敢地站出来,为古城县的几十万群众去赴汤蹈火,为老百姓的生死存亡去争口大气。他的话坦坦荡荡,大气磅礴,没有私心,更没有私欲,也没有丝毫卖嘴讨好。他为有这样的朋友感到舒心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