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那一年的夏天我又向家里说,八月十号之前回不去。因为我想搞不好可以一整个夏天都和他们夫妇在一起度过。要是到时真的可以这样,心里要先打算好向父母撒个小谎。我一和他们夫妇分开就那儿也不想去。即使想像是一时之间和他们分开生活,就光是想着想着也会起鸡皮疙瘩。
我也想像过极为残酷的事情发生,然后在自己心中找答案。像是在仙台的老家起火了,父母和妹妹还有祖母都烧死了,接到这个消息的我要怎么办?会因失去了家人完全忘记片濑夫妇的事发疯似地大叫吗?还是会更在意自己可不可以继续与片濑夫妻在一起呢?因为如果忙于丧事必须要离开东京。
我没有答案。连在这么极为可怕的想像中,我居然会回答不出来。我对我自己的冷淡感到恐怖。但是没有办法找到真正的答案。我想我就是这么地片刻都离不开他们夫妇。
但是那年的夏天是近乎悲惨的寂寞。我连自己是不是能在轻井泽的别墅,和片濑夫妇待到八月十号都不知道。
表面上,他们夫妻继续过着平常的生活,但是交谈和笑声都变少了。我看过雏子任流理台水直流而陷入沉思,也看过信太郎在工作中眉头深锁,连桌子上的墨水瓶倒了也没察觉。
这么一回想,我记起来有一回在傍晚时分,和信太郎在别墅四周的小路上散步时,他突然抱紧我。我以为他在闹我而笑出声来。但仔细一看,他的表情认真到可怕的程度。他站着把我的背压在附近树干上,一点都不像往常的他,用整个身体向我压来。
我穿着的衣服被整个撩起来,没有带胸罩的乳这是房在信太郎的手掌中被反复地抚摸着。他的手掌带着湿气,他的唇在我耳边嗫着:“小布、小布。”他的嘴唇盖上我的脸,但是那样性急迫切的爱抚就到这时就打住了。
好像某种想法掳获了信太郎,使他突然对什么都失去兴趣。正在抚摸的手也停了下来,身体好像失去了力量,人往我身上倒下来。
像是饱含着水的海绵,那样重的身体让我不胜负荷。
“老师,好重。”我这么一说,他就道歉说“对不起”,但是还是没有离开身。
我抚摸着他的头,他的头发有日晒的味道。远处有蝉鸣声,野鸟高亢的声音响彻云雷。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悲伤。一面抚摸着他的头,没来由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样的情形有过好几次。
一进入八月,副岛打电话到别墅来,说现在刚到达旧轻井泽的别墅。那时大概是下午两点吧。我们三人在阳台用完午餐,各自坐开来看着书。
是信太郎接的电话。一知道是副岛打来的,雏子就急忙跑到信太郎身边,从他手中把听筒抢过来。“我好想你呀。我马上过去好不好?嗯、嗯,没关系。我从这里叫计程车我记得那时雏子没有要信太郎开车送她到副岛的别墅。
一把电话筒放回去,她就用像在演戏一样的声调重复着大家都听到的对话内容,然后自己打电话到计程车那儿叫车。然后说要换衣服就上二楼了。
雏子那天晚上到很晚才回来。通常雏子和副岛见面都会在外面进餐,所以信太郎到九点还装着没事。
但到了十点、十一点都没有计程车的声音往别墅这方向来,坐立不安的信太郎忍不住打电话给副岛。
那时已过了十一点半了。出来接电话的副岛说,和雏子在傍晚的时候就分手了。
“这么说起来,雏子的样子有点不对劲。是有什么事吗?”信太郎被副岛这么一问,说“没事”就这么敷衍过去。”
等到计程车在别墅的玄关前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一点。一直在阳台等雏子的信太郎和我跑步到玄关,看起来心情很好的雏子走进来,用很抱歉的口气说“我晚回来。”信太郎挡在雏子前说“到哪去了?”
雏子像在呕气一样撇了他一眼。“我和副岛见完面后和他见了面。”
“他?是谁?”
“你明知道。”
“我不知道。”
“你够了吧!”雏子仰起头叹气,“我没打电话回来说会晚回来是我不对。但是不要这样好吧?小信,这样子闹,我实在很烦。”
“烦?我才觉得烦呢。”
雏子瞪大了眼。“你说什么?我哪里让你烦了?”
“所有的事。”信太郎很明显地用嘲讽的语气说,“为了想见那个男人,不择手段。说谎面不改色。对你会变成这样感到厌烦。”
“我知道了。”然后在脸上挤出笑容,这么一来使雏子看起来有点丑。
“但是告诉你好消息。今天晚上我和他什么也没做。连亲吻都没有,连手都没握,只是在一起而已。怎么样,满足了吧?”
突然,信太郎手掌挥过来,雏子手拿着的皮包滚到角落。雏子手扶着脸颊没有倒下来。眼光里没有恨,也没有愤怒,也没有不安,也没有畏怯,有的是好像做了恶梦一样的一双润湿的双眼。她慢慢地眨眼,居然微笑起来,“真奇怪。我要是跟他上床就好了,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被打了?”
信太郎又是一掌挥过来。比上一次更用力。
雏子身体反弹肩膀撞到墙壁,然后就这么滑到地上。我用两手掩住口。雏子的唇角裂开来,流出了一条血丝。
但是雏子还是没哭,也没有口出恶言,也没有发抖。脸胀得通红,但是没有失去冷静。好像在那时欺下犯上的,反而是信太郎。
过了一会,雏子终于用手在地上摸到了皮包,慢慢地站起身。拍掉沾在迷你裙上的灰尘,又甩一甩带点波浪的短发,用很沉稳的动作脱下鞋子,然后穿过我和信太郎身旁上了二楼。
从那天起,大概有一个礼拜信太郎和雏子都没有跟对方说话。别墅的气氛很僵,完全陷入沉闷之中。有时电话一响,雏子就会不知从那里奔过来接。交谈的时间不长。信太郎装得若无其事,雏子一挂上电话就马上叫计程车。
她会只对着我说“我出一下”,然后开始准备出门。就算问她到哪里她也不会回答。她出门前一定会喷上香水。那个香味会留在屋里挥之不去。由于她人不在,更让人有淫秽之感。
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雏子并不会晚归。就算晚一点也是在六点以前回来。然后和我一起开始准备晚餐。有时大概是跟大久保一块去购物吧,在旧轻井泽只有夏季才营业的明治屋.买回来一大袋满满的食物。那样的日子家还真有家的气氛,桌子上会堆满了精致的菜看。
和别墅越来越阴沉的气氛正好成反比,雏子一天比一天更美丽。我常常屏息偷看着对着切菜板切着菜的雏子,看她鼻头上冒出的汗珠在光泽亮丽脸颊上。要是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话,她偶尔会猛然回过头来说:“怎么了?小布,在看什么?”我会慌慌张张地敷衍说“没什么”。
雏子眯起眼微笑,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我眼中映出来的可爱的人儿笑。那时我会想:“呀,这个在恋爱中的女人,是那么地狂热。”我暗地里会冲动地想,只要能冷却她的热情,我什么都愿意,总是有些办法的吧。
我会想,雏子和大久保见面时到底都做些什么呢?说些什么话?是用什么样的目光凝视对方呢?
还有一点最不可思议的,大久保是电器行的员工,就像他自己说的,夏季期间店里是没有公休日照常营业的。虽说是小镇上的电器行,碰到许多观光客前来的夏天该是十分忙碌才对。
他怎么会有办法在雏子有空的时候,放着工作不管跑出来和她见面呢?
虽然我决定八月十号回乡省亲,但在前一天,我偶尔亲眼看到了苦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那天我说想到轻井泽买些东西带回家当礼物。雏子一听马上就说我也去。没多久,雏子叫的计程车就来了。信太郎在二楼关在书房里工作,没有出来送我们。
我一开始就知道雏子并不是要陪我买东西,而是利用这个机会跑去见大久保。正如我想的一样,在计程车快到中轻井绎车站时,雏子朝着司机说:“请靠边停一下,我要打个电话。”
雏子在药房前的公共电话亭打了电话,回到车上向我说,“绕一下路没关系吧?不要担心,车钱我会付。”
“没关系,有什么事吗?”
“我想到小濑温泉。我在那里下,然后你就坐原车到旧轻并泽去。”
雏子是这样向我说明的。她打电话到信浓电器行,听说大久保现在在小濑温泉修理旅馆的大型冰箱,所以自己到小濑温泉去会他。只要看上一眼就好,就算是几秒钟只要能看到他的脸就满足了。她这么说。
信浓电器行是在离轻井泽车站走路两三分钟的地方。好像雏子不知怎么的和那电器行老板混得蛮熟的。恐怕老板也猜得出,为什么从东京来这里的别墅避暑的漂亮少妇,会对只是一个小小的员工这么感兴趣吧。
所以他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被问到大久保的行踪就据实以告。老板恐怕就是这么没多去思考这个问题而且还觉得有趣吧。
当然雏子为了报答他,一定也包给他些钱当作回礼吧。但是我没见过电器行的老板,听雏子形容是一位五十岁左右、老是笑嘻嘻的、身材肥胖短小的男人。
他被雏子的金钱和美貌所摆乎。像是拉皮条一样,替雏子和大久保之间穿针引线。使我对这位从未谋面的男人有过不只一次的嫌恶感,甚至于胜过对大久保的痛恨。恐怕到了晚上和地方上的朋友们去喝酒时,一定是一面说着住在别墅的淫这是荡少妇的话,一面发出下流的笑声。
但是,对于自己从那淫这是荡的少妇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则是只字不提。
那天,计程车一到了小濑温泉,就看到大久保胜也站在旅馆的正面人口处附近。好像他有特殊能力已有预感雏子会来这儿找他一样。事实上只是凑巧而已。他手上提着工具箱,将黑色的袖子挠上去。或许他实在晒得太黑了,在强烈的日照下看起来像是一个法师一样。
雏子下了车。对我还有对司机都不发一语,她只是直直地朝着大久保那儿望。
太久保认出来了雏子。四周有好几批旅客,雏子和大久保就隔着来往交错的人群站着不动,用狂热的视线望着彼此。定位身子动也不动。
穿着鲜黄色条纹长裙的雏子脱下帽子。风穿过树林间吹过来,将雏子的短发吹着飘起来往上飞舞。同时也吹起了裙角,看到纯白色的凉鞋。
饭店的客人带着颇为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然后擦身而过。但是两人还是不发一语地凝视着对方。没有想要上前去握手、拥抱,或相互微笑,或并肩而行的样子。
两人之间大概有三百公尺的距离。但对他们来说好像根本没有必要去缩短那样的距离一样。他们只是这样面对面,相互凝望。相互在对方眼睛的深处搜索着燃烧的火焰。好像是这样就满足似地立在那里。
“要怎么办?”司机越过后照镜,用很迷惑的声音问:
“要等吗?”
“不,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说。
我慌忙地拿出钱包付了车钱,计程车等了我一下,车就回头走了。
我朝着雏子和大久保的方向慢慢地往前走。大久保先注意到我,雏了跟随他的视线往回看。
“怎么啦,小布。你不是要到旧轻井泽吗?”雏子以惊讶的神情问。
“不去了。”
“计程车呢?”
“让它走了。”
在我面前,雏子露出很困惑及失望的表情。雏子的眼神好像是在说着,和大久保片刻间的幽会被你给打扰了。
但我却无所谓。就算雏子像是赶小狗那样来对待我,我也决定不为所动。
我想知道大久保的事。我很早以前就想知道。不是从雏子那儿听来,而且想自己亲眼看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无法说明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那有一点像是丈夫在外有新欢,做妻子的想直接见到那位情人一样。发了疯地想看看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像是说话的样子啦、喝咖啡的样子啦、说话的声音啦等等。明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无法解决事情,不仅如此,反而会加强妒意。但因为强烈的好奇心,那种不可解的冲动,对,就是那种冲动正在驱使着我。
“请介绍一下。”我直视着雏子说。
“介绍?”
我故意上下打量着大久保。“雏子,你还没有正式向我介绍过呀。”
“不用介绍是吗?奇怪了,小布。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吗?他也对你的事……”
我完全无视于雏子的话语,向着太久保轻轻打招呼说:“你好。我叫矢野布美子,是片濑教授的助手。”
“我知道。”大久保说,“从雏子那儿全部听来了。”
“在约会的时候?”我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大久保冷笑地回说:“唉!说是这么说。约会这种字眼太俗气了点,我不怎么喜欢。”
“那么怎么形容才好呢?”
他稍为想了一下,然后好像瞧不起这个面前头脑不好的小女孩似地说“幽会”。
我故意很大声地笑。
雏子没有笑,只是用带点悲伤的眼光看着我。
大久保完全忽视我的存在,一点都不把我放在眼里,然后眯起眼看手表。
雏子像小孩一样缠着问:“下一个工作在哪儿?”
“在南轻井泽。要送一架大型电视去。”
“那么你要先回店里一趟罗?”
“嗯。但是那到傍晚再去就可以了,所以还有点时间。”
“真是,好难得的幽会耶。”我插嘴说。
雏子脸色不好看。我看得出地眼中有些许的僧厌、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假装平静。
大久保望着雏子说:“到云场的湖畔去吧。”
“好呀。”雏子点头。
我很愚蠢地说“我也去”,还一副很坚决的样子。
雏子不知怎么想,一定想我大概发疯了,或是不了解我为什么会有这种难以置信的幼稚态度。她一定是大惑不解而感到很强烈的焦躁吧。
毫不犹豫、毫不在乎、毫不体谅地拒绝我这个愚昧要求的是大久保。
“不行。”他静静地、很严厉地说。
我惊愕地仰头看着他。
“不行。”他再说一次,“不好意思,我是想和雏子在一起,不是和你。”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保持沉默。
雏子用柔软的手来绕着我的腰。“小布,不要不高兴。”
我避开身说“没有”。屈辱感使我说不出话,然后我转过头什么都没说。
“我替你叫计程车。嗯,小布,这样好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雏子就从背包里拿出钱包来。“我去打电话叫车,你等一下。”我说不用,但雏子没一会就跑不见了。
只剩下我和大久保两人。我们站着的地方是饭店人口停车的地方。两旁有水泥铺的石头。大久保背对着我走过去把脚大大地跨开坐在石头上,从工具箱中拿出一包压扁的香烟。
高原的艳阳高照,他戴着银色的手表发出反射的光芒。大久保含着烟,皱着眉用打火机点上火。
他这么抽着烟,嘴边吐着雾,在阳光中眯起眼看着我。那种好像是看着小孩的眼神。
“有句话我想说在前面。”我说,“可以吗?”
大久保像是外国人一样耸耸肩说“请便”。
我瞪着他。“请你不要再对雏子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为什么?”
“这样不好。”
“对谁不好?”
“当然是老师呀。”
“哈哈!”他笑了。“要是你是真的这么想,你还真是个伪君子。要不是呢,就是头脑不清楚。”
我忿怒地说不出话来,只有沉默着。
大久保继续说:“你听好,我的确是在接近雏子,而雏子也是会来找我呀。你以前学过算数吧。计算从两个地点同时出发的人会在哪里碰上。就算两人的脚步有快有慢,但只要同时开始走,就会在某一点撞上。除非本人不愿意,谁都阻止不了。”
“那是无聊的理论,和老师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我的原则是不对别人夫妇之间的事加以评论。”
“但是雏子是老师的妻子。”
“她是不是片濑先生的妻子,不是我和你来决定,而是由雏子自己决定的不是吗?”
“我是雏子的好朋友。”
大久保说那又怎样呢,轻笑起来。“像你这样的人,不叫朋友。应该叫什么呢?我告诉你,叫小姨子。想用自己的一句话改变别人的-生。”
忿怒之余我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不知为什么非得受这样的莫落不可。我想这就是大久保。这就是大久保的真面目。
雏子居然对这种男人不可自拔,我甚至想同情起她来。但我怎么样都无法涌起可怜的情绪。大久保说的都对。
虽然他的说法有一点超出常理并且毫不留情面。但是他所说的却没有错。错的是我。不管我想说什么,雏子爱上这个男人是事实。
对于我一口咬定他不是雏子该爱上的男人这点,大久保实在说的对极了。
雏子回来了。大概是急着找公共电话,又急着跑回来的缘故气喘吁吁的。
“大约十分钟计程车就会来了。我用片濑的名字预约的。”她一面说一面打开钱包,慌乱地塞了三张千元钞给我。
“这是干什么?”
“你不要管,收下来。够你回家的时候叫车回去。”
我没说话。大久保过来站在雏子旁边,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无比的温柔、无比热情地交错。
“那么,我们先走了。”雏子说,“小心点,小布。等会见。”
两人背对着我走远,既没牵手也没有靠肩而行,也没有四目交接。两人默默地走着。但是那四只眼睛所见到的东西是一样的。以一样的感觉、一样的热情、一样的急切看着一样的风景,用这样的方式来重新确定彼此的情意。
我失去了雏子。我这么想。然后在那瞬间,我虽然没有意识到,但是事实上,在那时我也完全失去了信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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