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节
开学几周之后,吴成叫刘国璋顶替李一中当初二一班的班主任,说是便于让李一中腾出手来全力抓教务。学校的班主任一直不愁没人当,因为有二十块班主任津贴。事实上,让李一中让出班主任,李一中不大情愿。他想既拿教导主任津贴又拿班主任津贴。但吴成叫他让,他没有办法。何况现在工资都开不出,津贴更是写在水瓢上的,他也就懒得争了。
刘国璋本来没有情绪当什么班主任。但考虑到既是学校安排,还是服从的好。
再说,闲着也是无聊,当着也许还会发生点新鲜事,就应承了下来。
刘国璋早就发现这个学校的学生卫生习惯不好,证据之一就是厕所里很少见到纸,多是些篾块。所以上任伊始,他觉得当务之急就是带领本班,革除此种陋习。
班主任守则上说过,做学生的工作,要从细枝末节上做起。因为这样容易做出成效,从而也比较容易树立威信。这个班主任不当则罢,当了,就要当好。
班会上,刘国璋别的先不说,只含蓄地宣传用纸擦屁股的好处,同时列举用篾块刮屁股的坏处。中心意思是要学生们移风易俗,爱惜身体,讲究卫生。学生们听了,个个脸红,女生中有人低头嗤嗤直笑。下来之后,都怀疑他有神经病。男生们还就这个题目彼此开了不少恶俗的玩笑,刘国璋一概装没听见。他想,他们是说归说,做归做的,未必文明还战胜不了陋习?大约是急于见到成效,他又暗自吩咐两个男女干部分别监督,看学生们是否接受了他的教育,是否能够形成风气。
第二天,男干部果然兴冲冲来向刘国璋汇报:“今天我亲眼看到谢贵和金建国用纸揩屁股了!还有卢德明,好象也是用纸揩的,我没大看清楚。”后来吞吞吐吐说他自己也是用的纸,说时脸上极是得意。刘国璋听了很高兴,立即表扬了男干部,叫他继续监督。
女干部却没来向刘国璋汇报。刘国璋想,大约是不好意思,毕竟初二的女孩子了,这种事情是不好向男老师启齿的。就托王超群去问。王超群疑惑地看了看他,又想了想,答应去问。问了回来,告诉刘国璋说:“她说了,她才不去看别人怎么揩屁股哩!”然后王超群忍不住表示非常奇怪,她对刘国璋说:“你什么事情不好抓,偏偏抓这件事?”
无奈,刘国璋只好先抓男生。负责监督的那个男干部开始兴致还高,每天很忠实地随班上的男生进出厕所好几次,并将所得情况陆续向刘国璋作汇报。说今天×××和×××开始用纸了,×××,×××,还有×××仍然用的篾块。但渐渐就有些懈怠,说他一天老钻厕所,臭且不说,还引起了同学们的怀疑,已经有人在嘲笑他了,说他是特务,是条吃屎狗儿。再说,据他观察,坚持用纸揩屁股的再也不见增长了,也就是那么几个人了,而他们能用纸揩屁股是因为他们家里有公家的纸。
象他自己,只能撕作业本,已经撕了好几页了,再撕任课老师要批评不说,家长也要骂了。“所以,”——他很坦白地说,“我今天就是用的篾块,我的篾块是削得很好的。”从荷包里摸出一小把篾块来给刘国璋看,刘国璋看了,果然削得细致,手摸上去感觉很光滑,一点毛刺都没有。明显地是专门制作的。将篾块还给学生,问道:“你们都是用的这种篾块吗?”学生回答说:“才不是的!有的同学懒,随便划几块竹就用。弄出血来的都有。”一边将篾块收下放好,又自豪地补充道:“我们全家都是用的这种篾块。”说完,那学生就把头低了下去,一边用脚尖在地上划拉。
刘国璋无言,然而终是不解。就又问道:“你们的废纸呢?比如草稿,写完不用的作业本一类的?”学生回答:“我们在桌子上做草稿。作业本复习要用。复习完了要翻过来写,翻过来写了还要练大字,练了大字纸就坏了。”又说:“其实篾块也很好用,也刮得干净的,只要会刮。”刘国璋叹一口气,不再说什么,打算将自己的废纸送一些给那学生。翻捡起来,惊慌地发现屋里几乎没有废纸!没用的稿笺纸倒是有两本,那是要留着写信的,万万不可浪费。恍然记起报到之后学校根本就没有发过什么笔墨纸张给他,他解溲用的是什么,也搞不大清楚的。反正他记得自己肯定没有买过卫生纸。
刘国璋在班上移风易俗的举措就这样不了了之。事情传到同事耳里,自然成了大家的笑柄。说他们师范大学的高材生,就是这个样子的,做的都是出人意外的妙事,使的都是让人笑掉大牙的绝招。吴成让他当班主任,真是将用良材,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给学校带出一个妙不可言的班来的。
吴成听说这事,只评论了三个字:“神经病!”
刘国璋细想此事,也自觉晦气。真的,象王超群所说的那样,他什么事不好抓,偏偏要抓这件事呢?大约不是当班主任的材料吧。要辞了它,吴成却不同意,说正因为他不会当班主任,才要他去锻炼的。不当,就一辈子当不来。而不会当班主任是不符合一个老师的起码要求的。又指导了一通如何当的方法,十分自得地说他当过多年班主任,经验还是有一些的。他着重强调要结合本地本校实际当班主任:“就象毛主席那样,把马克思主义理论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但刘国璋觉得他的那些经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比如他说:“你选班干部,要选村长社长的娃儿。这些娃儿当干部,学生肯服。学校也能得些好处。”“关键是管着班上不要出事。一出事,所有的工作都白做了,又影响学校声誉。”
但事已至此,刘国璋也只得收起自己的种种奇思异想,一边观察别人怎么当的班主任。观察倒是观察了,却没有什么心得。皮毛学起来,又吃力又无味,总是同大家合不起拍——结果仍然是众人议论最多的班主任。没有办法,也不过将就当着罢了。幸好学生觉得他还有趣,一边心里看他不起(他们认为最了得的老师是数学老师,他一个“豆芽课”老师,还神侉侉的),一边又肯和他亲近。这使他得到了不少安慰。
免不了有家长趁了赶场,到学校来给他送一点礼,送的是些土产菜蔬。送了礼,家长就说:“刘老师麻烦你,我那娃儿你给我押紧些,你是体育老师,他不听话,你给我捶!”刘国璋赶紧声明,他本来不是教体育的(他也不说他是教历史的,他只含糊地冒说他也很懂数学),体力有限,怕是捶不动。再说,打学生也违犯规矩。
家长直率地说:“没得啥子,没得啥子!我就是看你没得好多气力,才叫你捶的。
你反正是捶不坏那娃儿的,正好吓一吓他!”
有时家访,家长强留他吃饭,一家人闹闹嚷嚷,死劲拉,热烈得象是打架。这是最让刘国璋感动的时刻。往往也能吃得比较满意,桌上摆的至少比“教工之家”
的要好看一些。但又一边吃一边心里惭愧:自己堂堂人民教师,倒象一个打秋风的了!家长也许倒没什么,坐在旁边的学生会怎么想呢?他那“幼小的心灵”,会不会因此而受到不良影响呢?
次数多了,也就坦然。每每端坐上席,吃得嘴巴乱响。一边吃一边东拉西扯地摆龙门阵,无非吹些过去的旧闻,时下的新事,有时兴头起来,不免讲到城市的风光,大学的彩头,更是引人动容,莫不心驰神往。评价起他来,都觉得毕竟是老师,真是有学问得很。
不过,最让他高兴的是,他自喂的鸡不知不觉长大了,已经开始生蛋。那天,一只鸡刚从鸡笼里钻出来,就红着脸,夸张地引吭高歌,喜悦之情一望而知。正好郭玉兰路过,告诉他鸡一定是生蛋了,他还不相信。一摸,果然摸出一个带血的蛋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的欣喜,与那鸡竟没有什么两样:他高举鸡蛋,发宣言似地大叫两声:“我的鸡生蛋了!我的鸡生蛋了!”
是的,他的鸡生蛋了,这可以说是他到学校以来最重要的事件。他第一次有了成就感和欢乐感。这是他亲手喂大的鸡啊!几只拳头大的小鸡,每天不过吃些糠皮碎米石子,没过多久,就从屁股里下出蛋来了,多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