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

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

在天来溪和横心涧交汇处,有一个很大的敞棚屋。十二个巨大的青刷木柱子支撑在四角和四边,上面是正方形的杉皮屋顶。它象一个凉亭,又不是凉亭。敞棚底下烧着一堆大火,火的周围用石头砌了一个圆圈。圆圈里面的柴灰高高堆起,象一个坟堆。人们把敞棚屋和里面的火堆统称为“长明灯”。顾名思义,这堆火是永远不熄的。用意不难知道,是为了防止断绝火种,反正天外天有的是柴,不愁火不能续。棚子外面,柴堆垒得象一座小山。

有一个妇女拿着一根长长的拨火棍在照料着火堆。她穿的是一种奇特的衣服,一块长条形粗麻布,从颈后兜过来,在胸前交叉,再从两肋包到背后,随便打了一个结。裤子是用棉布缝的,补钉压补钉,百孔千疮,长度盖不住膝盖。她那一身棕黑色的皮肤和未经梳洗随便挽了一个髻的头发,使人联想起新石器时代的人类。她的容貌称得上秀丽端庄,脸上有些愁色,象是一个在重压下生活的不幸女人。

她拨开柴灰,从里面捡起一个煨焦了皮的红薯来,拍拍灰,捏一捏,随即喊道:“红薯熟了!”她的嗓音是单薄的。

离这里不远便是栀妹善人教唱《盘古经》的地方。孩子们听说红薯熟了,一齐朝这里欢奔,见了女人,叫一声“狗贱婶”。

狗贱婶指着灰堆说:“扒开灰,自己捡。”

孩子们面对大火,毫不畏惧,扑进灰堆,从混杂着许多火炭的热灰里捡红薯,象一群正在抢食的小猴。

他们拿着红薯吃得正香,狗贱叔来了。他是一个侏儒,好象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只见他那前额突出的大葫芦头在台基下面攒动了几下,整个身子就站在孩子们面前了。他上身没有穿衣服,突出的胸骨闪着亮光。那鼓着两块腱子肉的手臂一个长,一个短。两条腿被不成形的裤子罩住,看不见,只能看见一双内八字的脚板。他从一个孩子手上夺过红薯来就啃。那孩子愕然地望着他,莫可奈何。

“狗贱!”女人瞪了他一眼说,“一到孩子吃东西的时候你就来了,你已经几十岁的人了,好意思?”

“不要你管。”狗贱把他的暴眼珠一鼓,足以使人倒退三步。

女人生气了,拿了两个大红薯,从他身边悻悻而过。他一把扯住女人的裤腰带说:“你到哪里去?”

“给栀妹善人送吃的。”女人说着,把腰一扭,挣脱了他的手,急急地走开。

这是一对夫妻!

他们是怎样结合在一起的?女人愿意吗?

她当然是愿意的。天外天没有强迫的婚姻。

她从小就羡慕着狗贱,因为狗贱比谁都光彩和幸运。

狗贱两岁时,就已经见到活祖宗了。他母亲有权利抱着他到活祖宗那里接受抚爱,而别人是没有这种权利的。

狗贱长到能离开母亲单独走路的时候,活祖宗叫栀妹善人传下话来,宣布这个孩子是全族的公子。无论他走到哪家,都应拿最好的东西给他吃;无论他看中了哪个孩子的衣服,那件衣服就应该归他;无论他要哪个孩子给他当马骑,那孩子就得立刻趴在地下;无论他与谁发生争吵或打架,接受弹劾的总是别人,而不应该是他。

狗贱公子十五岁了。俗话说:“男子十五,当家作主。”可是,栀妹善人又传来了活祖宗的话,宣布狗贱公子是不需要劳动的,他的衣服脏了,扔给谁,谁就得洗;他在外面走累了,叫谁背,谁就得背。

人们都能理解和接受活祖宗的旨意,因为他们都是完全善化了的人。一个健康人所能获得的幸福,残废人是得不到的,应该在别的方面得到补偿。如此一个母亲,有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是残废,她必定偏宠这个小的,让他得到更多的母爱。天外天的人都有一颗与慈母无异的心。

早啼姑娘比狗贱公子小四岁,早啼十一岁那年就对狗贱说了:“狗贱哥,我做你的老婆好吗?”狗贱见她挂着两条鼻涕,便说:“等你那里没有鼻涕了,再看看。”为了消灭鼻子底下的鼻涕,早啼是作过很大努力的,但当鼻涕消灭了以后,她已经忘记了曾经对狗贱说过的话,可是,狗贱却没有忘记,越到后来记得越清楚。因为早啼渐渐长成大人了,少女的魅力从她的胸部,臀部、腰部和眼睛里发射出来,把狗贱公子迷住了。

狗贱长到二十岁还没有结婚。他己拒绝过两个求婚者了。一个太丑,一个太蠢。就要满二十一岁的时刻,他对栀妹善人说:

“栀妹善人,我要结婚了。”

“跟谁结婚?”

“早啼呀。”

“早啼同意吗?”

“她五年前就向我提了。”

“哦,那我还要去问问早啼。”

早啼当年十六岁,还没有脱去孩子气,结婚意味着什么,她没有想过的。她只知道,所有的夫妻都在一起吃,一起住,女的生了孩子,男的喜欢。女人要怎样才能生孩子呢?人大了,自然就会生了,就象瓜藤长长了就会结瓜一样。孩子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也不甚明白,只听大人说,是从夹肢窝里生出来的。夹肢窝怎能生出孩子来呢?孩子把皮咬破,就生出来了。这里的大人从来不谈婚请和生育的秘事,孩子们问来,就以一种瞎话搪塞过去,因此,十六岁的早啼姑娘只能知道这么多。

栀妹善人来问她:

“早啼姑娘,你愿意跟狗贱公子结婚吗?”

“哦……”早啼茫然,“我还没有想过。”

“狗贱公子说,你五年前就提出来要跟他结婚的。”

“五年前?”早啼努力回忆着,“五年前我说过这个话呀?”

“你当时还挂着两条鼻涕,狗贱公子说,等你那里没有鼻涕了,再看看。”

“哦!”早啼想起来了,她是讲过要做他老婆的。可是,难道果真要那样做吗?做他老婆到底好不好呢?不过,既然是说过那个话的就要承认。不承认是不对的,不承认就是讲假话,讲假话的不是好人。

“你是讲过的吗?”栀妹善人问。

“是讲过的。”

“恭喜你,孩子,你就要成为全族人的公媳妇了。”

“公媳妇?”早啼还是茫然。

“是啊,狗贱是全族人的公子,你就是全族人的公媳妇。公媳妇可好啊,大家都会来心疼你,就象心疼他们自己的孩子一样。你还记得从前那个呵呵奶奶吗?呵呵奶奶的丈夫是个白痴,很早就死了。呵呵奶奶嫁给他可享尽了福呢!家家都供养她,人人都尊敬她。小一辈的都是她的儿子,小两辈的都是她的孙子。她死的时候丧事办得几热闹哟!连活祖宗都来给她送了葬呢!”

“是的,我想起来了,”早啼说,“那时候我还只有九岁,我去看了热闹的,还吃了红薯片。”

“那你就快去跟你阿爸阿妈说一声吧,狗贱公子很快就来迎亲了。”

早啼姑娘的终身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她是没有表示反对的。

族里人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来向早啼的父母道喜。

“早啼阿妈,你真是有福气呀!你们早啼跳进金窝里啦!”

“早啼阿爸,你以后就不要这么辛苦了,傍着你女儿的福,以后还愁吃穿?”

“早啼阿妈,你们的孩子真懂事,十一岁就找了个好婆家。看我家那些蠢蛋哟,吃饱了只会玩泥巴。”

“早啼阿爸,这都是你家的人善化好,大善童子真有眼力哟!”

这个一句,那个一句,说得早啼的阿爸阿妈也茫然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大家都说好,那就好吧!

娶亲的那天,象过节一样,全族人都放了假,来给新婚夫妇贺喜。因为狗贱是族人的公子,早啼是族人的公媳,大家都是这桩喜事的主人。人们送来了各种礼物,有手工制作的粗麻布,有染了颜色的新衣,有各种日用陶器,有梳头用的木梳木簪,有用红色坚果串成的手镯和项圈,有用鲜花编制的花冠,有精致的麻鞋,有缀着花纹的棕蓑衣,有竹编的斗笠和梳妆盒,有棕皮包稻草的枕头,有用苞谷须编成的帐檐,有新鲜干净的大捆稻草,有芦花被子,棕床垫……还有很多的红薯、苞谷、干菜、鲜菜、木耳、香菇、果干、红薯片、米粑粑和一小碗细盐。这些东西把狗贱的屋里堆得满满的,有些还挂在梁上。来看热闹的人全都啧啧称羡,说天外天最好的东西都在这里集中了。老年人回忆说,当年呵呵奶奶结婚也没有这么盛大的排场,可见如今的人把公子公媳看得更重了。姑娘看了这场面,都暗暗羡慕早啼命好,只可惜天外天暂时还没有第二个狗贱。

婚礼是十分隆重的。人们扎了一顶最漂亮的花轿,用竹子做骨架,用藤和鲜花做轿衣,用苞谷须做帘子。轿子由四个人抬着,表示里面的新娘是特别贵重的。送嫁的人们把《盘古经》中关于婚嫁的一段拿来高声咏唱,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竹梆和木梆为歌声击节,还有人吹着竹笛、竹萧和坝参加伴奏。虽然是白天,人们却高高地举着火把,组成一条火龙,跟在花轿的后面,《童子经》里有句话,“千年好事一把火”,火龙的意义就在这里。最为荣幸的是,活祖宗亲自来主持婚礼。他走在花轿前面。迈着沉着的步子,脸上庄严,目不斜视,银须皓发,飘逸潇洒,使这次婚礼显得更加高尚和贵气。

婚礼进行当中,活祖宗一手牵着新郎,一手牵着新娘,由两家的父母陪同,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大善童子的石像面前,进行祷告。首先是一齐向大善童子行礼。自从活祖宗断了一条手臂以后,统一的行扎手式就是将右手平抬到胸前,五指并拢,指尖向上。行礼毕,活祖宗继续维持行札姿势,闭眼念道:“大善童子,上苍之子。惟真惟善,心如赤子。施我教化,定我生死。与天常在,邪恶乃止。今有善男狗贱,善女早啼,愿结百年之好合,皓首之良缘,敬请大善童子恩证。”念完后,他转过身来,向新婚夫妇提问:

“狗贱,你愿意娶早啼为妻吗?”

“愿意。”

“早啼,你愿意嫁给狗贱吗?”

“愿意。”

“你们两人能发誓不后悔吗?”

“不后悔。”二人回答。

“能够互敬互爱,百年如一吗?”

“一定互敬互爱,百年如一。”

“这可是当着大善童子讲的话,一语既出,不能收回呀!”

“不收回。”

“好了,向大善童子再行一礼。”

这一次就只剩下新郎新娘单独行礼了,其他人在旁边肃立。

礼毕,新郎牵着新娘的手从那里离开。其他人跟在他们身后,一路采撷着野花,扔向他们头顶。

回到家里,便开始吃东西。无论老小,一人一碗糯米甜酒,其他如粑粑,红薯片,果干之类,各取所好。吃到最后,主人端出一碗咸辣椒来,碗里有一块小小的竹片,每人只许挑一下。

吃完喜酒,便是闹房。人们可以拿新郎新娘任意耍笑,唯有新郎新娘的生理缺陷是不能提的。其中有一个必不可少的节目,就是要由新娘骑在新郎的肩上,唱完《盘古经》的婚嫁歌。能唱完就预示着可以白头到老,唱不完就不好了。狗贱扛起体重超过他的早啼是很困难的。早啼聪明,两腿轮换着用脚尖踮在地下,为他减轻负担。这个节目是婚礼欢乐的高潮,人们看到那极不相称的一对如此狼狈和滑稽,实在无法忍住笑。有的笑出眼泪来了,有的笑得在地下打滚,扪着肚子直叫娘。而新郎新娘必须沉住气,把唱歌的节奏尽量加快,以便能够唱完。

参加婚礼的人们陆续走了,留下新郎新娘继续完成他们的喜事。

新房里烧着一堆照明火,把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投映在墙壁上。矮的一个走向高的,拉着她的手往下拽。

“你蹲下来,蹲下来!”

“蹲下来做什么?”

“蹲下来吧!”

高的蹲下来了,矮的凑上去了,搂住她的脖子亲嘴。高的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喊道:“哎哟!你这是做什么?”矮的吊着她脖子不放手,但已经亲不上了。

睡觉的时候,狗贱要求早啼脱光衣服再上床,早啼脸一红说:“那怎么要得!”

她睡好了,狗贱从她身边钻迸被窝去。她立刻坐起来,推着狗贱说:“你怎么睡我这一头,快到那头去,快去!不去我就不睡了。”可是狗贱已经搂住她的脖子,把她压倒了。一个要起来,一个要压下去,两人在床上打起架来,互有得势和失势。狗贱以为早啼是跟他闹着玩的,便嬉皮笑脸地一直纠缠下去。早啼多次喊:“你笑什么,不要脸!”狗贱都不以为然,当他暂时得势时,他腾出一只手来去抚摸早啼的乳房,早啼感到身上忽然一麻,没有劲了。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滋味,这是为什么呀?她还没有弄清原因,狗贱又动手剐她的裤子了。她猛然清醒过来,使出全力来反抗,狗贱精疲力竭,终于没有成功。

“你是当真不肯?”他生气了,瞪大一对鼓暴的眼睛,很是怕人。

“你要做什么?”早啼不解地问。

“我要你脱掉裤子。”

“你不怕丑我怕丑。”

“怕什么丑!你是我的老婆!”

“老婆就是这样?”

“不这样,你怎么生出崽来?”

早啼更不懂了,这跟生崽有什么关系呢?不是说要从腋窝里生出来吗?不过很快她就隐约意识到了一点,大概大人讲的话不是真的。这就发生矛盾啦!天外天的人不是都不讲假话吗?为什么要骗人呢?因为她坚信大人的话都是真的,所以从来没有作过别的设想,现在她发现自己上当了,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狗贱又动手来剐她的裤子。她以一个明白的头脑重新对待这个问题,态度已不再是仅仅害羞了,而是殊死的挣扎,以捍卫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她的力气发挥到最大限度,使狗贱无能为力。狗贱发了火,抬手拥了早啼一耳光,吼道:“你是不是我的老婆?”

早啼被打懵了,摸着发烧的脸,不知自己在何处,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我告诉你,”狗贱呵斥道,“你今天嫁给我了,我,懂吗?狗贱公子,你是狗贱公子的老婆。我要拿你怎样就怎样,要睡你身上,你就要乖乖地脱掉裤子。你听见了没有?聋了?哑了?”

早啼捧着脸哇地一声哭起来。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了结婚是怎么回事,早知如此,为什么要结婚呢?为什么要跟他结婚呢?他那可怕的鼓暴眼……他要做坏事,生孩子跟他有关呀!生一个跟他一样的,天哪!可又怎么办呢?嫁给他了,属于他了。对大善童子发过誓了!阿爸走了,阿妈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在这昏黑的屋子里,就只剩她跟他了!这是过刀山哟!下地狱哟!掉进了恶人堆里哟!可又怎么办呢?大善童子,你来吧!你来吧!你来吧……

她哭着哭着,头昏了,象一头被捆住了四肢的猪,被搬上了屠坊。她晕过去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赤条条的,下身有些不干净,摸一下,恶心,想呕吐,而狗贱已在她身边睡着了。

从此以后,她每晚都要跟狗贱打一架,都是为了这件事情。打架的结果总是她输,因为狗贱的耐力太好了,哪怕是打到天亮,他也不会罢休的,他反正白天不需要做事,夜里不睡也不要紧。渐渐地,早啼已被那异物撩发了春心,她也曾想,就横下一条心,让他去吧,可是,狗贱又无能,他是个不健全的男人,不健全,无奢想也罢,可他又偏偏是那样馋,无休无止地骚拢下去,害得早啼又多了一种痛苦。

结婚不到几天,她就明显地瘦了。眼圈发黑,脸色蜡黄,象被吸血鬼吸走了血,整天打不起精神来。她想去问问阿妈,结婚难道都是这样?可又害羞,不敢开口,后来她想到了栀妹善人,大概只有问她才是合适的。因为一切知识都是栀妹善人教给的,她应该也能解答这个难题;栀妹善人又总是那样受人尊敬,她从来不耻笑人,对一切事情都很严肃。又认真,问问她应该是可以的。

栀妹善人回答她说:“孩子,做个女人就是这样,只能随着男人来。我们女人本来就不能指望从男人身上得到什么开心,想得到开心是危险的。你不如把自己当作一块木头,任你男人去摆弄吧,他能摆弄出个什么来,你随他好了。人最要紧的是为别人着想,不能为了自己。他不是不为你着想的,他只能做到那一步,是没有办法的。你要时刻想到你是狗贱公子的爱妻,你的婚事是活祖宗亲自主持的,你结婚的时候,天外天的金山银山都搬进你家里去了,要珍惜大家对你的器重,其他都是不要紧的。”

栀妹善人的劝导果然是有神力的,早啼觉得心安了。她意识到自己前一段是发生了堕落,要不是栀妹善人来挽救,险些忘记自己是什么人了。人活在世上大概是要不断与卑鄙的欲念作斗争的。否则就要落到无地自容的地步。比如吃盐吧,谁不想餐餐有盐吃呢,可是只能压抑着欲望,到该吃的时候才吃。又比如吃饭和穿衣,总不能看着别人有好的就拿来享用,还是只能约束着自己,只要能活命就将就过去。早啼找到了原谅自己前一段堕落的理由,那是因为还不懂。既然懂了就照栀妹善人说的去做吧。

这以后,早啼果真变成了一块木头,无论狗贱公子如何骚扰,她都没有反应了。她的生理机能的那一部分,已象烧完了的松明柴,只剩下一些死灰,没有火了。唯一的苦恼是,狗贱经常害得她不能正常睡觉。但一想起人应该为别人着想,也就可以忍受了。

狗贱娶了早啼,是得意的。他每天带着她东游西逛,故意在人多的地方露脸。人家送给他食物,他转手就交给早啼,再不象人前那样嘴馋了。越是好吃的东西,他越要亲眼看着早啼一点一滴吃下去才心满意足。尽管他经常饿着肚子,却常对早啼说:“你饱了我就饱了。”早啼有点不习惯于这种生活,要做家务,要种地,狗贱经常抢掉她手上的工具。狗贱仍旧把脏衣服给别人洗,不愿意早啼受累。早啼觉得不好意思,去把它拿回来,狗贱公子还说:“我那个老婆啊,她总以为她是嫁给了一个普通人。”

“我那个老婆啊,”这句话成了狗贱公子的口头禅,拿来到处用。“我那个老婆啊,她就是不愿意打扮一下,怕把别人比丑了。”“我那个老婆啊,老实得象个种红薯,摆成怎样就怎样,叫她生苗就生苗。”“我那个老婆啊,我不领着她走她就不出门,总觉得自己那个窝里好……”

狗贱没有意识到,他挂在嘴上的那个老婆,心里正在起变化。他越是形影不离带着她走,早啼越是觉得自己是不幸的。无论走进哪个门,都能看到人家的夫妻是般配的,只有她的丈夫奇形怪状,她不由自主地嫉妒那些女人们,羡慕那些男人们。她真想向所有的人打听他们的夫妻生活是怎样过的,只是难于启齿。有时一个健壮的男子汉迎面走过来,与她擦身而过时,她感觉到他的汗气是香的;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使她往靠拢的方向倒。当她听见一个洪亮的男声在哈哈大笑时,她觉得心里在颤动,当有某个富于魅力的男子将她稍微久看一眼时,她觉得自己头发晕,脸发烧,骨头缝里有些痒。而这一切,狗贱公子是毫无感觉的;他只知道早啼从不多说句话,连甜甜一笑的时候都是很少有的。

有一天晚上,狗贱和早啼正在铺床准备睡觉,一声雷响,雨来了。有人在前面敲门。狗贱举着松明火开门一看,是住在二峰下的石匠阿通。他手上的火把已经被雨浇灭了。

“这么晚了,你从哪里来?”狗贱问他。

“在石天门那里帮人砌灶,不砌好走不脱,搞晚了。”

这里要说明一句:阿通本来是祖传的石匠,一因工夫不多,二因工具也已磨蚀得几乎不能用了,因此兼了一门副业,做砌工。

“表弟来了,快进来呀!”早啼从里屋迎出来。

说是表弟,其实已隔了两代了,阿通的外婆与早啼的奶奶是亲姐妹。天外天总共只有五个姓,几代通婚的结果,所有的人都是亲戚。阿通见早啼叫他表弟,他也只好以礼相还。

“表姐,能借给我斗笠蓑衣吗?”

“哎呀……”早啼为难地说,“斗笠倒是有的,蓑衣……蓑衣挂在外面晒太阳,忘记收了,早就淋湿了。”

“淋湿了不要紧嘛,”狗贱说,“蓑衣就是要淋湿的嘛。”

“不,”早啼说,“我是反过来晒的,把里面淋湿啦!”

“那就在这里躲躲雨吧!”狗贱把阿通让进屋。

雨越下越大,好象天上开了水闸。风也猛吹,刮得大雨横飞,把木板壁打得哗哗地响。石匠阿通是打着赤脚的,气温陡降,他冷得将两手不断在身上搓。这个动作把早啼的目光吸引过去,啊!那搓得发红的胸脯多美呀!还有那有力的颈脖,结实的双肩和臂膀,要是能摸一摸或哪怕是闪电式地蹭一下多好!这意念使早啼感到惭愧,她把视线移开,低头望着地下,接着又找个借口进卧房去了。

在卧房里,她背靠墙壁,闭上眼睛,胸脯一起一伏,象是突然生病了,这是一种幻想病,因不能得到,便只好经常幻想。开始时病情较轻,可以用天外天人特有的理智将它压抑下去,后来病情愈重,连理智也受到侵蚀而软弱无力了。但她终究还是有自制能力的,只有在避人耳目的时候,才象现在这样,让疲劳的理智休息一下。

大雨并无要停的迹象。狗贱公子不断打着呵欠,要睡了。客人也耐不住了。早啼则一直躲在卧房里不出来,她希望雨停,客人走,又希望雨下得更大些,把客人留下。天外天有个规矩,凡有客人在家留宿,必须由女主人或主人的女儿陪同客人睡觉,睡在客人的脚头。给他暖脚。意思是:我们都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姐妹,对你--珍贵的客人,是十分体贴和无比信任赖的。这个风俗也是来自《童子经》上的一句话:“闪扯闪,雷打雷,客人来往妻女陪。”自从实行这条规矩以来,还没有发生过什么麻烦,天外天人都是礼义君子,信仰高于一切,善良和真诚是大道之本。一般情况下,客人在女主人的陪同下,是睡得很局促的,连打翻身都不敢,实际上,双方的身体根本不发生接触,暖脚也只是一个名义,天外天范围不大,互相留宿的事情本来是不多的,只有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才不得不留客宿一晚。比如象今天晚上这种雨,就很可能把客人留住。狗贱公子是不愿意阿通在这里留宿的。他有一种本能的对强壮男子的排斥性过敏。但根据传统礼仪,主人绝对不能对客人下逐客令,非但不能,还要真心实意地挽留才是。

“就在这里睡吧!”狗贱公子极不情愿地说出这句话来。

“不不,再等一等,雨会停的。”石匠阿通真心地说。

又过了一阵,雨还是酣畅地下着,好象那负责关天闸的神睡着了。早啼心里烦躁,本来要是没有特别的原因,男主人早就该请客人上床了。她明知这是狗贱小气,才宁肯这样打着呵欠陪坐下去。与其这样,不知祈求大雨快停,以便大家相安无事。

“你们家里有没有大一点的斗笠?”石匠阿通说,“我冷得受不住了,干脆跑回家去,身上发点热,还好些。有一个斗笠,把头盖住就行了。”

原本不想在客人去留问题上插话的早啼,听阿通这样一说,马上拿一个斗笠走出房来:“斗笠倒是有,不算大,不过你还要拿一个火把才能走路,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说着,她又拿来火把,并给他点着。

石匠阿通戴上斗笠,接过火把,道了声谢,便出门冲进大雨中了。

客人走后,狗贱对早啼满意地笑了笑。早啼可没有对他报以默契的微笑,她烦死了,只当没有看见,把客人坐过的木墩子往墙边一踢,就进卧房去了。

谁知没过多久,客人又跑回来了,站在门外大喊:“雨太大,火把浇熄了!”

这可怎么办呢?还要人家走吗?再不留宿就说不过去了!狗贱公子把心一横,拉开门闩,对后面喊道:“早啼,打水来,给阿通洗脚。”

阿通也只得向现实投降,洗着脚,念叨道:“这鬼天,三步远的路也叫我走不回去。我老婆还在发烧哩,也不知怎么样了。”

待阿通洗了脚以后,狗贱又吩咐一声:“早啼,给客人铺床。”

“不不不,”阿通一只手揩脚,一只手摇摆着,“我睡这时,我睡这里。”他指着外屋的床架。

在这里,每户人家都有一个这样的床架,虽然绝大部分时间是空着的,但是不能没有。没有备用床就要被认为是这个家庭不欢迎来客,这在天外天是要为人所骂的。

尽管阿通说他要睡在备用床上,但依照规矩,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不过是客人的谦让而已。狗贱把客人往自己卧房里推去,同时又按照惯例,对老婆吩咐一声:“早啼,给客人暖脚。”然后他自己就迟出卧房了,到外间的备用床上睡觉。

早啼把客人安排睡好以后,她佯装还有事情没有做完,走到外间屋来,与狗贱说着悄悄话。

“我可从来没有给别的男人暖过脚。”她说。

“真讨厌!”狗贱向里屋瞪了一眼。

“怎么办?”早啼为难地说。

“怎么办,你不要碰他就是了。”

“你知道,我睡觉是喜欢翻身的。”

“你在房里烧上照明火,不要睡着了,陪他到天亮。”

“难哪,我困死了。”

“一句话,就看你心里清净不清净。”

“那你倒是放心好了。”

“如果不守规矩,有你好看的。”

狗贱这样一说,惹恼了早啼,她抽身就走,却被狗贱拖住,强迫她坐在床边,把她吻了一下,挥手说:“去吧,去吧!”

早啼上床的时候,客人已闭上眼睛,安详地入睡了。到底是真睡着还是佯装的,这无从知道。她不脱衣服,撩起被子,委身在床边上躺着,与客人隔着至少有一人宽的距离。

房间里是根据狗贱的吩咐,烧着照明火的。这是天外天特有的一种以火为灯的办法。用的柴火多半是一些含油性的干柴,通过巧妙的搭架方式,一根接一根地构成一个宝塔形。首先把塔顶点着,火自上而下均匀地燃烧着。有技术的人能保证一个柴塔烧到天亮还有火。

房间里火光闪闪,照着四壁和床。火兴时强时弱,预示着某种不安。

早啼上床很久了还没有睡着。是紧张,是不适应还是别的什么呢?她自己也不清楚。不过,她知道不是因为听了狗贱的话,故意让自己不睡着的。她侧身望着那缓缓燃烧的火塔,一些乱七八糟的图影在脑际晃来晃去。嫁给狗贱已经八年了,当了八年光荣的公媳。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一个女人,没有生孩子,没有尝试过男人温存的滋味。那个侏儒给她带来的只是千万次重复的恶心,现在连恶心的感觉都已麻木了。果真如栀妹善人所言,变成了一块木头。真成了木头倒也好了,跟大善童子的石像一样,一任眼前风云变幻,一千年也不会苍老。可是,人是骨肉之躯,能看、能听、能想、能动。每天看着别人过日子,自己也在过日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呀!假如狗贱是个自知自重的人倒也可能好些。而他不,他把自己的残废当成高贵的资本。他白白糟踏了早啼的青春,却以为早啼傍了他的福。他把别人的施舍当成是敬奉,自以为得天独厚,不可一世。早啼是个健全人,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可是,狗贱不让她自食其力,总是拉着她走东家,串西家。每走进一家,她都觉得那家的凳子有刺,而狗贱却不管人家内心欢迎不欢迎,总要吃了饭再走。他把早啼带在身边,意义全在于为他增添几分光彩。而这种光彩给早啼带来了什么感受,他全不顾。早啼问自己:我是心里不善吗?到底是谁不善呢?大善童子啊,你能作个公正的裁决么?一想起这些早啼就想哭,事实上,她已经不知偷偷地哭过多少次了。有时她真想作一回叛逆,去勾引别的男人。我深信自己不比人差,那些男人就一定看不上她?也许只有这样做一下,才能使狗贱知道她的价值,使他明白,到底是谁沾了谁的光。也是,这样做,在天外天是要有非凡胆量的。要准备被人指骂,无地容身。天外天这个好人世界呀……

照明火眨着眼睛,柴塔没有搭好,火只剩奄奄一息了。熄了就熄了吧,反正是睡觉,要它做什么呢?可是,那侏儒会要多心的,不如起床去把它弄好。

早啼正在穿鞋,狗贱从外间进来了。他嘟囔着:“你的柴塔是怎么搭的,就要黑了。”原来他根本就没有合眼,密切关注着里屋的一切。早啼见他这样,更加看不起他。她从他手上夺过干柴来说:“睡你的觉去吧,不要你来操心。”

火又烧旺了,照得里屋如同白昼。早啼站起身,准备上床去,眼睛往床上一扫,看见了石匠阿通那轮廓鲜明的脸。看起来,他白天累了,睡得很香,房里的动静没能把他惊醒。这个老实人,真正的天外天人!旁边就躺着一个女人,他竟然无动于衷。世世代代的善化教育真有效果啊!他躺着的那个地方,原来不是这张脸,而是那突出的前额和鼓暴的眼珠。这两者之间有着多么鲜明的对比!早啼有意无意地把他多望了一眼,一种幻觉从眼前闪过:这是早啼的家么?那熟睡的男人是早啼的丈夫么?天哪,这一幕是不是下一辈子的先兆?她不敢看得太久,更不敢想得太多,头一低,又上床去。但她不再那样委屈自己了,睡得靠里了一些。

说是不想还是想。怎么能不想啊!人比人,气死人。十六岁就失去了欢乐,无知吞灭了天性。躺在里面的这个人,你来得不该呀!你把一颗紧紧封闭的心捅了一个大洞,让血失去约制,在周身狂乱地横流。这一晚是不会安宁的了!本来应该是早就不安宁的,但被强行压住,压住,一年又一年。压抑的时间太长了,爆发起来还能收拾吗?

雨不停地下着,整个世界都在不安之中。火也是,一明一暗来凑热闹。唯一安宁的是他,那个睡在身边的健壮的男子汉。他的体温从那边传过来,显得格外温暖。几时感受过这样的温暖?长期依伴着一具僵尸!不是咒骂他,是咒骂命运。他不过是一种畸形命运的化身。温暖啊,温暖!你怎么那样残忍地扑向一个凝冻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雪人!你要做什么?你不准备让她继续保持原来的形态?你会把她烤化的!这温暖催得她下泪了!她用被子蒙住头,偷偷地哭泣。连哭也要受到压抑,不敢哭出声来。不能让身边的人知道,更不能让外屋的人知道。

哭有什么用!人家会同情你吗?你是一件礼物,被送给了一个大家所同情的人。你应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使这颗心不至于蹦出胸膛?你是没有办法的,一个软弱的女子!

忽然间,她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勇气来,大胆地把腿向里边移过去,贴住了阿通的手臂。阿通醒了,发现这一情况,觉得不好,以为是早啼睡着了,无意中挪动了脚。其实,挨着一个女人的腿,并无不快的感觉,这与两个男人共睡一床的情况是不同的。假如允许的话,这样倒也可以,人和人是不可能不发生肉体接触的。但是他怕,怕早啼醒来后,会责怪他不主动躲开。一个正派的男人,决不能让女人觉得你有什么邪意。被女人看出内心有半点不洁,或者仅仅是怀疑你有这种不洁,都是耻辱。阿通不愿意使自己难堪,便向床里边挪了挪,以腾出间隙来。

一直耸起耳朵在细听着里屋情况的狗贱,察觉了那边床上有动静,心里象火一样燃烧起来。在干什么?不规矩的狗男女!他象睡猴受了惊吓似的,一弹就起来了,而且几乎没有声响。

他蹑着脚走进里屋去看。早啼问他:“来做什么?”

“一只老鼠。我看见一只老鼠跑进里屋来了。”狗贱佯装寻找老鼠,在墙角里和床底下搜索。

“是一只大老鼠吧?”早啼语意双关地说。

“唔,是的。”狗贱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来。

“我也看见了。”早啼说,“算了吧,屋里没有什么东西怕它咬。”

狗贱把床上的情况观察了一遍,发现早啼睡进去了一些,很不满意,做手势要她往外移。早啼不得不移了一下,狗贱才走了。

佯装未醒的石匠阿通算是明白了,原来早啼并没有睡着。那么,她挪动那条腿难道是有意的?明明知道靠住了一个男人的手臂,为什么不回避呢?这个不轨的女人!

不!阿通马上意识到,他所责备的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值得同情,可以原谅。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这个男人不是属于你的!这样做,只能平添一些苦恼。得不到的东西最好是以为根本不存在;知道它存在,也最好是不去接触它。人,有时候是要在自欺中生活的。自欺不是自害,而是自冷,自爱。

阿通装睡,也使早啼明白了一点,他至少不会使你下不了台。对于狗贱那种猴子似的过敏,她真想报复一下。你不是害怕发生那种事情吗?你不是想来抓住什么把柄吗?你怕的事情就让它发生,你想来抓,那就抓吧!人被逼到极处,只能反身一扑。

这种勇敢的意念,一直控制着失常的早啼。力量在不断聚积,充满,膨胀,乃至爆炸。当爆炸的那一瞬到来的时候,天崩也好,地塌也好,死人也好,都顾不得了!她的整个的左腿完全搁到了阿通的身上,接触到的是那男人的胸脯,腹部和腿部。

阿通病了!是一种类似疟疾的病,全身剧烈地哆嗦。此时此刻,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让她就这样搁着?哆嗦的问题怎样解决?而且事情决不会停留在原有状态,它是会发展的。把她的腿搬下去?对于一个不幸的女人,未免太残忍了,男人的心在女人面前容易软啊!再问自己,你真的不愿意她把腿搁在你身上吗?你是嫌弃这个女人的?不!不!不!这是一个值得怜爱的女人。假如她需要,什么东西都可以给她。她呀!她呀!有关她的全部印象,在阿通的记忆库里急速跳出来,翻腾着。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再没有发生进一步的事情。天亮时,早啼抢在狗贱之前起了床,俯身在阿通耳边说了一句话:“救救我!我会死的。”

“救救我!我会死的。”这句话一直在阿通耳边回荡。这是一个女人的呼喊,一个值得怜爱的女人的呼喊。她是一个溺水者,把手从水里伸出来,举向苍天。阿通是明白的,又是不明白的,她的苦难究竟有多深?除了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吗?何至于要死呢?一个人,不是痛苦到极点,是不会自己走向死亡的。天外天善人可算多了,但也没有见过因与人为善而杀害自己的。一个有良心的汉子,不能见死不救。要怎样才能救助她?不知道。救助了她,可怜的狗贱呢?不知道。一夜躲雨,使阿通冷不防掉进了苦恼的深渊。

早啼的感受可与他不同。她得到了某种微小程度的解脱。尽管只是沾了一点健全男子的体温,也不完全在为一世女人了。那体温好象有一种神奇的渗透力,已占满了并且长期存留在她的心胸。她产生出从未有过的力量来,要与命运抗争。狗贱再要拉她去走门串户,她坚决不去。哀求也好,辱骂也好,都是无用的了。她喊出了一句响亮的誓言:“我要自己做得自己吃。”

她在寻找机会,要与阿通说说长话,她要倾吐,要剖开自己的胸腹。那个石匠会理解她的,也只有他才能理解。如果可能的话,何不把这颗伤得十分惨重的心,交给他抚摩一下呢?那温暖的手……

阿通也在留神看,他知道早啼是有话要说的。甚至已经不是早啼要说了,而是他自己想叫她说。你说吧,苦人儿!

一种非同寻常的情感在互相追逐着,一朵陡然出现的奇云飘荡在天外天上空。

有一天,早啼摆脱了狗贱的羁绊,得以自由活动,她注意到,阿通早上从她家门口走过,步子有些提不动,好象这块地是涂了生漆的。他去的方向是古城墙一带,早啼的娘家正好在那里。回娘家去走走,总不会引起人怀疑吧。吃过早饭,她就提了几个野山梨,往娘家走去。一边走,一边观察,终于发现阿通是在古城墙的石林里采石头。由于工具不行,无法正常开凿,只能尽量捡现成的石块。捡一块,搬到路边来,再去寻找。早啼隔着老远停步望了他一眼,对方也会意地望着,却不知怎样传话给她。这样的相望还不能太久,谁知哪里躲藏着多事的眼睛!

娘家的人都不在!

门是敞着的,天外天从来没有锁门的习惯,这里没有贼。

多好的机会呀!你来吧!她站在窗口,一边望着阿通将要出现的方向,一边把手伸向窗外,采了一束野花。

阿通钻到那里去了?一等不见,再等不见,宝贵的时间白白流逝,早啼急得跺脚,想哭。

他终于出现了,并且用眼光往这一带扫来。早啼举起野花,摇晃着。这两个人都是心中有数的哑巴。

他来了,正在绕着弯子向这里走来。早啼躲在门背后,心跳如舂米。

他跨进门坎,向里边走去。早啼把门一推,闩上了。当阿通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时,那不要命的女人已向他扑过来。他张开有力的臂膀把她搂住,而她,一到他怀里就腿软了,象没有骨头似地往下面滑去。他竭尽全力把她搂上来。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她完全丧失控制地哭着,千言万语只剩这简单的三个字了。阿通用自己的脸去揩她和眼泪,非但不能揩干,而且越揩越多--他自己的眼泪也掺和进去了。

不难想象,这样热烈的一对将可能发生什么事情,尽管是在娘家,而且是大白天。那饥渴将死的女人是并不打算活下去的。

天昏了,地黑了,世界已不存在了……

过后,她又开始哭,搂着阿通的脖子哭。阿通拍着她的头说:“清醒点,清醒点!这是什么地方!要开门了!”而早啼根本不顾这一切,抽泣着,用泪眼望着阿通说:“你把我救活了!救活了!把一个死人救活了!我算是一个女人了!”哭了一阵,她用手臂在眼窝里横拖一下,顿时变得异常坚毅,注视着阿通,咬紧字眼说:“走!跟我到古城墙去,我站在边上,你从后面推我一把。”

“你发癫!”

“不,不是发癫,我走到了这一步,是时候了。”

“我不许你这样。”

“你还要我回那个鬼窟里去吗?我一天也不能忍了。没有跟你,我以为自己好好歹歹也是一个人。你教坏了我,我知道那不是人了。我总算做了一天人,做了一阵子人,够了。真的,跟我去。”她冷静得可怕。

阿通怎么办呢?急得捧住她的头猛烈摇晃,说:“你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不清楚哩,总要让我明白你的苦楚,你才好去吧。”

“不要了,我不能连累你,你有你的家。”

“你要这样,就是我的罪过,是我把你害了。”阿通失声落泪。

正要揩干眼泪继续讲下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早啼的阿爸闯进来。

“这是做什么?”阿爸惊愕,气愤,羞愧,目光逼着阿通。

阿通起身往门口退去,指着早啼说:“不要逼她,守住她,她要死。”说完,转身急急地走了。这个家庭失去了宁静,全家人轮流守护着早啼,不敢离开半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全都说出来,不掺假,不保留。

狗贱到这里来找老婆,发现有蹊跷,蹦着,吼着,捶着自己的胸。而早啼,望着他那样子就如望着一个举起螫足的螃蟹,感到乏味。

早啼成了白痴,心中什么也没有了。包括寻死的意念,也没有了。她无端地发笑,有时唱歌,哼唱那本悠长的《盘古经》。家里人见她这样,不知她是疯了,还是风平浪静了,既不敢离她太远,又不敢逼她太近。她就在娘家这么呆着。

到处都有蛛丝马迹,全族人都知道这件事了,一件新闻,一桩丑闻。

早啼阿爸走出门,感到四处有人指背,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要想办法解脱,否则会被这种恶毒的空气弄死。

去到活祖宗面前忏悔?他太威严,太难接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栀妹善人。

“栀妹善人,我的女儿出事了!她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是我管教不好,我向族人请罪。”早啼阿爸低着头,沉痛不己。

栀妹善人早已略有所闻,原来不敢相信,现在才明白是真的了。她很冷静,只说:“让我问问他们自己吧!”

她问早啼:“是你勾引他,还是他勾引你?”早啼说:“是我。”

她又问阿通:“是你勾引她,还是她勾引你?”阿通也说:“是我。”

栀妹善人大愕,严肃地说:“你们两人,有一个说了假话。”

“栀妹善人。”阿通不卑不亢地说,“说真话,是善;说假话,是恶,对吗?”

“是的。”

“如果有一个人讲了一句好心的假话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

“比如那件事,讲真话是没有良心,讲假话才是好心肠,那应该讲真话还是讲假话呢?”

“假话怎么会是好心肠!”

“有这样的事。”

“《童子经》里没有说过,我要去问活祖宗。你们的事,我都要跟活祖宗讲,怎么发落,回去等着。”

栀妹善人带着这件公案去找活祖宗,一五一十向他报告了详情,请示如何发落。

“大家有些什么说法?”活祖宗问。

“大家说,祖传道德坏了,天外天要遭灾劫了。”

“唔,这种事不能放任。放任一回,人伦尽乱,不得了。”

括祖宗的旨意就是这么多,究竟怎样做到不放任,他没有说。为叫栀妹善人很为难,她只好照原样把话传下去,看看反响怎样。

早啼听说是不能放任,猜想大概要被拉去行劝善礼了。行劝善礼,可是一件使人闻风丧胆的事啊!那会把出了乱子的男女五花大绑,压上大石头,沉到深潭里去。想到这里,早啼哭了,既然这样,何不自己主动地去从善呢。但她还要与阿通见一面。不可想象,再没有那样的机会领受阿通的温存。看看他,与他说句话,就满足了。

她作好了一切准备,麻痹住家里人,在光天花日之下,当着众人的面,向阿通走近,她注视着他,看他是不是畏缩,有没有胆量迎上前来。阿通没有辜负她的希望,他迎上来了,并且伸出一只手,拉她上了石坎。早啼很冷静,没有发生冲动,与阿通面对面站着,挑选着字眼说:“阿通,好人!善人!谢谢你!”她行了一个低头礼,“再替我对你家里那个人说,我对不起她。”又行一个低头礼,当她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了,忽一转身,跳下石坎,向着万丈悬崖,狂奔而去。

幸亏附近人多,有的尾追,有的堵截,在离悬崖只有几尺远的地方被拉住了。她挣扎,踢打,但无用,最后被人抬着,架着,送回了她的娘家。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很快就由栀妹善人报告了活祖宗。活祖宗听了,低头半天不语。他那仁慈的心受了震撼,流出同情的眼泪来。他说:“这个可怜的孩子!别人能得到的,她得不到。我们大意了,没有替她想想。大善童子会责怪我们呀!”最后,他向栀妹善人挥了挥手,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栀妹善人只好又把他的话(包括挥手的动作)传了下去。

狗贱公子受不了啦!他成天这里嚷嚷,那里嚷嚷,叫大家惩罚石匠阿通,把他老婆还给他,并且说,不还给他老婆他就要死。到了晚上,他坐在大青枫树下,对着早啼娘家的方面,一声声哀呼:“早啼,你回来呀!早啼,你回来呀!……”这种叫魂似的喊声,撞击着夜空,使人觉得是不祥的预兆。

活祖宗知道了,又为狗贱公子流了老泪。他说:“我的孩子们,怎么总是有这许多不幸啊!狗贱这孩子,一生怎么了结?告诉早啼,她还是要慈善为怀啊!为了扶正天外天的风气,压压狗贱心里的不平,唯石匠阿通是问。”

石匠阿通听到了这个消息,不禁骇然。他左想右思,别无良策,行劝善礼是势在必行的了,他把心一横,将一只猫宰了,用火烤熟,叫全家人来吃。家里人见他竟敢把猫杀了吃,吓得不敢靠拢他,认为他疯了,他夹了一块猫肉,使劲地嚼着,对妻子阿嫩说:“我做了错事,对不起你,你也不要怪我了,反正我会死的。我想通了,好也是死,歹也是死,我干脆来个十恶不赦。首先杀了这只猫,拿来吃。你们尝尝吧!能吃。吃完了猫,我就去杀人,把那个怪物杀掉,让早啼能够再嫁一次人。我就这样拿定了主意。你们来吃吧,快来吃!”

家里的人被他吓得晕过去了。吃猫,这是多大的罪孽呀!以善为本的天外天人,早就不吃任何动物了,何况是猫。过去也是不吃猫的,猫死了,用个破篮子吊在树上,任鸟来啄,让它升天,这是老规矩。阿通忽然猫也敢杀了吃,离杀人已经不远啦!他那样说了,就会那样做的。

当阿嫩醒过来时,阿通已经把猫吃完了一半,吃得满面通红,连眼珠都红了。阿嫩吓得逃出屋,赶紧去找栀妹善人。

“栀妹善人,不得了啦!我家阿通癫了!他杀了一只猫在吃,还说要杀人。怎么办哪?栀妹善人,你救救他吧!他一死,我就没有丈夫了,我不能没有他呀!他跟早啼的事,我不怪,我也觉得早啼可怜。栀妹善人,我可没有过错呀,答应我的请求吧!”

栀妹善人见情况危急,便对阿嫩说:“你赶快回去告诉阿通,就说是答应了你的要求,不拿他问罪了。去吧!快去!我这就去禀报活祖宗。”

活祖宗听了栀妹善人的颤报,同意了她的应急办法。对于阿嫩,他说了一些话:“这是个好孩子啊!心肠真好。你告诉她,我已经给她记上了一功,她再做点好事,我要封她为善人。我早就说了,族里出了乱子,不要动不动就惩罚,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哪个孩子受惩罚,我心里都难过。只有使大家学好善化才有希望。去吧!去告诉阿嫩,也告诉大家。还跟早啼和阿通说说,他们的过错,由他们自己的良心去赎回。”

这个消息一传开,全族人都欢呼活祖宗万岁,都说话祖宗是善化的典范。就连早啼和阿通也受了感化,决定今后自动给族里多做点事情。早啼表示,她名义上仍是狗贱公子的妻;阿通也说,他一定敬重和爱护阿嫩。

一场麻烦的官司就这样了了。看来是很圆满的。但是有人私下里嘀咕,是不是真的了结了?

早啼现在看守长明火。给孩子们煨红薯、给栀妹善人送吃的,就是她履行自己诺言的行动。她拿着滚烫的煨红薯,一路抛着,来到大青枫树下。

“请栀妹善人用斋。”她低着头,恭恭敬敬地把红薯献上。

栀妹善人接过红薯,放在树根上凉着。

“孩子,我问你话。”善人说。

“我听着。”早啼不敢抬头。

“你现在的日子过得还好吗?”

“是不是要我讲真话?”

“当然讲真话。”

“过得不好,栀妹善人。”

“为什么?”

“我尽管不跟他同床了,他还是经常厚着脸皮来缠,动不动就在我面前发火。”

“可怜的孩子!我再问你,你跟阿通还有来往吗?讲真话。”

“还有来往。我已经少不了他了。”

“阿嫩不反对?”

“她想当善人,跟你老人家一样。”

“大家不再议论你了?”

“怎么不!我尽管拼命给族里做事,还是抬不起头来。现在族里,女人偷汉子的事情多起来了,大家都说祸根是我。”

“怎么没有人来告?”

“知道告也无用。”

“唉!天外天呀!天外天呀!”栀妹善人十分痛惜地说:“活祖宗熬尽心血,搞了几十年善化,怎么现在是这样?”

“栀妹善人,”早啼胆怯地说,“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老人家讲。”

“讲吧!”

“前几天我梦见浪子瓜青回来了。”

“瓜青回来了?这不是好兆头啊!浪子瓜青已经死了十年?哎呀呀!他的阴魂又回来了,快说,他怎么样?”

“他对我说;你们这些蠢人,把这个地方搞得一塌糊涂。当初就不该把一个残废人抬得那样高嘛!他讨得到老婆就讨,讨不到就不要勉强嘛!你嫁给他了,知道他不中用,就算了嘛!再找一个男人结婚嘛!省得去勾引石匠阿通嘛!勾引上了,要惩罚就惩罚嘛!让你早死少受苦嘛!到了阴间嫁给我嘛!看你们善化善化,蠢善化……”

“住嘴!”栀妹善人生气了,“你,怎么能把他这样的鬼话也学出来!”

“我不说了,栀妹善人。不过我还有自己的一句话:要不是有阿通。我早就死了!如今活不能活,死不能死,我这一世怎么了呀?”

“哎!可怜的孩子!”栀妹善人长叹一声说,“看起来,我这个善人也难当下去了,七拉八扯,心都撕碎啦!唉……!”

(原载《文学月报》1985年第7期,系作者长篇小说《桃源梦》中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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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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