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离别 -2
信件有一大叠。鲍里斯选了一封,展开捂角,摊平信纸,眼前象电光一闪,竟依稀看见了母亲,她那瘦削的肩头披着一条白色的披中,沾满了墨水的手指拿着一支黄色木杆钢笔,他甚至产主一种幻觉,似乎听到了笔尖沙沙作响,描出一行行密密的小字:
我的亲人!
你是知道你父亲的脾气的。他叫我不得安生,总叫
我不要给你写得太勤,说是这会逼得你为了写回信而不
得不挤用睡觉的时间。可是我不能不每天给你写信。
我刚改完作业,现在给你写信。你父亲正在厨房里
修补鱼网,心里也定在想你。我对他可是太了解了,他
想些什么我都一清二楚,这就象我看学生的作业本,一
眼就能看见每一个漏行的标点和那永远改不尽的拼法错
误。你父亲心里不好受,他过去感情不外露,对你大严
厉,他现在总觉得过去没有给你应有的父爱,该说的话
都没有对你说。他现在一面修鱼网,一面在希望着你明
年开春能回家来。他变了很多,有时候竟管我叫‘我的小
姑娘'。那还是在年轻时候,当时我们刚刚相识,他曾这
样叫过我。说来也惹人笑话。我们就在那时候也已经是
三十开外的人了……
我曾经在信中告诉过你,学校现在是处在一种多么
困难的境地。令人值得惊讶的倒是在这样艰难的岁月里,
学校竟然没有关门,我们竟还在教育学生,为未来的岁
月作准备,这就是说,我们对它,对这个未来,没有丧
失信心……
……鲍林卡!现在又是晚上了。今天又没有你的信。
我再等待吧。我现在可变得颇有心计了!信是每天给你
写,可一星期才发一次。我想,你念信的时间总是会有
的。也许,你真连念信的时间也没有?我怎么也想象不
出你在战争中是什么模样。你在战争里究竟怎样?现在
在什么地方?
此刻,我们这里生着炉子,茶壶的盖子乒乓作响。
你父亲不在家。他还在夜校里担任着一班数学课。鲍林
卡,你在信中为什么对授予你勋章的事只是一笔带过?
竟然都不告诉我们得的是什么勋章?你是了解你父亲的,
了解他对于义务和荣誉的看法。如果他能知道你是因为
什么得到褒奖,他会高兴的。我也是这样。我们俩都为
你而感到骄做。
顺便说说,你父亲曾告诉我,他是怎样按斯巴达克
方式来培养你的,让你经受种种考验,教过你游泳,爬
雪松树,用篙子撑船。你的样子我至今犹历历在目:穿
着裤衩,瘦小的个人,肋骨都凸在外面。船很大,在水流
湍急的地方你简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是你父亲却
在捕捉那些倒霉的鲍鱼,压根儿就没有看见怠流把你的
船打转了向,冲走了。你好不容易撑到石岬那里,靠近
捕场,水浪却又把船转了个向,卷走了……有五次你冲
上下石滩,但每次又彼冲了下来。你鼻子上都冒汗了(你
的鼻子老是要冒汗)。到第六次你终于克服了障碍,禁不
住欢呼跳跃着:“爸爸,我把船撑来了”爸爸却回答说:
“那好啊!把船系上缆,快来捕狗鱼,趁天没黑再捞它
一条。”
造物主啊,如果一个孩子的父母都是教师,他该多
么烦恼啊!父母总要给他布置种种功课。可一旦长大,
往往都是不中用的东西(你是例外,请勿听了不高兴)。
唉,鲍林卡!你要知道我是多么懊恼,当时没有和
你们一起去森林里逛荡,围着篝火宿夜……实在是没有
想到,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场别离。早知今日,我当初
就一定寸步不离到处都跟着你们,把你的每一个脚印都
铭记在心,捕捉住你每一个目光,再也不会去责怪你父
亲对你的做法是“残酷的”了。归根结蒂他对你所做的
一切,比我要强得多,为了这一点我心里感谢他,但稍
稍有一点妒意……
你父亲真叫我没有办法。他变得更加沉默了,说起
话来冲得厉害,脾气更加严厉了。在学校里和家里都摆
出一副十足的旧军队大兵的架势。但是我现在对他寸步
不让!当军队里实行肩章制度时,他可是不痛快了好一
阵子,说是我们撕下了肩章,却又让我们的孩子挂上!
我可是感到很高兴,当然是暗地里高兴。对一切合情合
理的事情,一切符合俄罗斯尊严的事情我都感到高兴。
也许,这是我的祖先的血液在我身上起了作用吧量
信该收场了,既然我已经提到祖先,这就意味着要
收场了。这和你爸爸有点相象:他如果喝了酒开始跳起
舞来,这就意味着该送他上床了。他并不会跳舞。这是
我和你两个人之间说说,尽管你也知道。
我的亲人!我们这里正是深夜。严寒冰冻。也许,
你正在作战的地方已是白天,要暖和些吧?
我已经丧失了地理的概念,因为在我的感觉里你就
在我们的身旁。
信马上要结束了,因此我一下子心绪全无。原谅我
吧!我是个软弱的女人,爱你甚至胜于自己的生命。你
好象就在身边,我伸手能摸到你的心……原谅我吧,原:
谅我。应该写另一番话语,好象该写点鼓舞人心的话,
可是我不会。最好还是为你作祈祷。你不要因此责怪我。
所有的母亲都是不讲理智的……她们愿意为自己的孩子
献出生命。
唉,如果能这样做该多好啊!……
你父亲一回来,就会来安慰我。可是谁来安慰冰呢?
好了,好了,我再不说这些了!你们男人真不容易对付:
既不让哭,又不让诉苦。有一次我以为你父亲睡着了,
就偷偷地悄声做起祷告未。可他却突然说话了:如果这
祷告对你和鲍里亚有好处,你也不必偷偷摸摸做……我
哭了起来。“我的小姑娘!”他叹了一口气……你是了
解你父亲的。在他的心目里,他的孩子不是一个,而是
两个:你和我。
我为你祝福,我的亲爱的。祝你晚安,如果在战争
中也可能有安静夜晚的话。永远是你的母亲一一伊拉
伊达·冯维辛娜一柯斯佳那娃。
信结束了,但是鲍里斯仍旧把信拿在面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母亲潇洒挥脱的签名,并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鼻子有点大,两只招风耳朵,白色的披中褪在瘦削的肩膀下面;他还看了她那用发夹别在脑后的老式发辔,垂在额前的一举稀疏的留海,这留海通常会引得学生们暗地里发笑。母亲收好信,裹紧了披巾。拉开窗帘,好象是要用思想的目光超越那横亘在她和儿子中间的空间。
窗外稀稀落落闪现出古老小城的点点灯火,灯火后面可以辨认出黑鬼戊鬼戊的、冰雪封冻的河道,远处影影绰绰的是群山的轮廓和山坡上黑压压一片原始林带,那峡谷深渊叫人看了胆战心惊。小城四周、家乡故居四周和母亲四周的空间似乎紧紧地合拢了。被河道陡然切断的对岸是黑压压一片土地,它尽头处的某个地方,就是他的所在地,而她,母亲,却在另一端,中间相隔着无数的战壕,几千里的距离,两个相互敌视的世界。
鲍里斯忽然脑子清醒过来,把信沿着已经磨破的折痕,重又叠成三角形。
“我母亲是老派妇女。”他故意提高了嗓音说道:“她的笔调也是老派的……”
柳霞没有答话。
鲍里斯转过身去,却看到她脸上满是泪水,也不知为什么,他不敢问她缘故,也不敢安慰她。
柳霞从格子架上抓过酒罐,猛地喝了一口,洒得胸前都是酒,她断断续续地,情绪冲动他说道:
“我必须说说自己……免得我们之间……”
鲍里斯举起一只手,制止她往下说。
“好吧,我不说了,”她同样突然地立刻表示同意,“没必要。不是时候。我是个疯子,真是个疯子!”她象洗脸似地用双手擦着脸,补充说道。鲍里斯用被子盖住了她的肩头和胸部。
“你多么温柔!你象你母亲。我现在了解她了。我看见她了。真的,真的。你不信……也了解你父亲了。你不信吗?……”她的嘴唇颤抖着。她两眼盯住鲍里斯看着,等待他作出肯定的表示,于是鲍里斯眯缝起眼睛,向她点了点头:我相信。
“为什么?为什么人们要经受住这样的苦难?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要有死亡?”柳霞尖声叫了起来。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降低了声调,轻轻地,但字字分明他说道:“单单凭着母亲们所受的痛苦……哦,上帝啊!这该怎样才说得清呢?……”
“我现在清楚了。来前线以前,可是说什么来前线以前呢,可以说直到昨天夜里以前,我还不完全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