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光舞台

竞选副市长失败后，计划委员会主任张健吾一直呆在原来的位置上。看到副主任黄磊依然保持着当副处长时的那份劲头，无论是不是他份内的工作，黄副主任总喜欢大包大揽着干，而且总会干出一些名堂来，张健吾心里犯上了病。落选以后一段时间，他的情绪一落千丈，胃溃疡复发，又患上了神经衰弱的毛病，吃不好加上整宵不能入睡，药物实在难以支撑住他那1.80米的块头，市委书记陈雷给了他几个月休假，让他去玉女山疗养院静心治疗。刚上山疗养时，黄副主任不管工作多么忙乎，总会挤出时间去疗养院看他，向他请示或汇报委员会内的各种工作，偏偏医生不允许探视人过多地打搅他，说只有让病人安静地治疗一段时间，情况有了好转才能接触工作，于是，张健吾让黄副主任多费费心思，替他把担子挑起来。

黄磊暂时负责委员会的日常工作后，万事缠身，渐渐去疗养院的次数减少了，偶尔去一次，也矢口不谈工作。好几次他问起计委内部的情况，黄副主任总以医生的吩咐来提醒他安心养病，工作问题请他放心，说大家为了不给他丢脸，以前工作不大努力的一些人也变得积极肯干起来。听不到计委内部的情况，时间一长，张健吾心里不踏实起来，好几次想给自己的秘书去电话问问情况，才记起秘书在他生病期间，由黄副主任推荐、经他自己同意，去省委党校参加为期半年的学习去了。他心里惦着计委的工作，后悔不该把那么重构担子交给黄磊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个人只要有了野心，就什么道义也不会讲。病情刚有一点好转，张健吾就不顾医生的反对下了山。刚在办公室坐下，就有好几个处长来向他汇报工作，在汇报时，对黄副主任八方伸手的作法颇有微辞，认为他那样做的目的，主要是要在整个计委系统树立他的个人威信，就像以前在计划处当副处长时一样，使人们只知道黄处长而忘记了真正的处长到底姓啥。张健吾当然听出来了这些话的弦外之音，可是，对这些人的抱怨他只是听而绝不加以任何评论。

蓝江市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第一副主任吴伟光，被调去了省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经张健吾和组织部门的鼎力推荐，黄磊出任市体改委第一副主任。体改委主任由市长姚望岳兼着，委员会的日常工作由第一副主任主持，因此市体改委第一副主任便享有与其他部委部长或主任同样的职级。

当上了正职级副主任，黄磊心里并不高兴。计委掌握着项目、资金、人员编制和各类开发活动的审批权力，每天有无数的人来计委请示工作、汇报情况、联络感情，通融～些在政策界限两可之间范围的事，总之，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要做，有排着队的人需要接待。而体改委牌子大权力小，务虚的时候多，而真正能让干的实际工作却极少，由于门前冷落车马稀，许多人把这个委员会当做修身养性练气功的天堂，对体改委的第一副主任，人们的尊敬自然多于信任。

硕士生出身的黄副主任绝非一个务虚型人物，因此，习惯于具体工作的体改委副主任练了一段时间的气功以后，心境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冒出了心浮气躁的新毛病。这天，他想约市委副秘书长史国良去黄鹤楼大酒店的松鹤轩吃海鲜，给胡江总经理去电话，胡江在电话里回答说，松鹤轩这一段时间已排满订座，问他愿不愿意在“云蚰园”用餐。“云轴园”虽然在整个蓝江市称得上是一流的园中园，但比起松鹤轩，其环境气韵和知名度仍差着老大一段距离。在这样一个园子用餐，黄磊想定会让老史把自己看成农贸市场下半晌掉了价儿的芋头。与其如此倒人胃口，倒不如不要请客。黄磊在心里骂胡江是势利小人，于是对张健吾更加厌恶，恨屋及乌，又于是对整个计委也厌恶起来。

体改委也有务实的时候，这个时候到来时，像一向平静的湖泊突然遭遇到百年不遇的洪水，疏于防范的人们，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冲出堤岸的滔滔大浪如同万千头猛兽把自己困在该下，而这时你想学霸王唱一曲“虞兮虞兮”也没有时间，只能草草披挂上阵仓促应战。蓝江市要搞证券交易所，要先行一步组建一批上市公司公开发行股票，把体改委现有的几个人一人劈成八大块也忙不过来。

黄磊曾自嘲属于骡马命，越忙反而觉得日子过得越踏实。这一阵子，黄副主任神经高度兴奋，走路格外精神，睡觉前也不用再服安眠药，人一沾床就打起了呼喀，而且胃肠功能特别强烈，食欲就像是繁忙工作的延伸，他恢复了往日的生龙活虎后，脾气好得甚至比从前更加平易近人。

工作越多，人们越能看出一个人的工作效率。体改委股份制工作小组，虽是一个由市里各委局抽出的人员拼积木组成的班子，黄磊就有这份能耐，三天开了两个总结会议，第四天班子成员磨合得齿对缝平。不到一个月，小组审查了近十家公司的股份改组方案，批准了六家公司首批上市，为蓝江市证券交易所开业剪彩准备了充足的高品位货物。陈雷和姚望岳对小组的工作非常满意，称赞黄磊有大将之材，在交易所挂牌时，两巨头硬把自己麾下这位劳苦功高的体改委副主任拉到两人的中间站定，对着数台摄像机镜头和数十万蓝江市市民，笑容可掬地拿起在八、九点钟的太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剪，去死吻如火如荼的绸带。

他成了蓝江市的星级重量人物，连张健吾见了他也变得十二分客气起来。

这天，黄磊正在办公室审改证券交易所报来的外地公司在蓝江市上市的方案，接到市人民银行和证券交易所联合署名发来的大红烫金请柬，上面竖直写着：“兹订于5月16日18时在东方大酒家举行与外地来蓝江市上市公司联谊会，敬邀黄主任届时莅临指导”公元1990年5月15日。

黄磊看着联谊会的时间反复在心里默念着：5—16—18，吾——一路——要发。

黄磊独创的记数方式，似乎暗合著冥冥中的某种津数或启示，让人读来上口且记忆特别深刻。办公室主办科员陈娜娜曾把自己顶头上司的这个记忆秘诀鼎力推荐给书记父亲，陈雷试着记了几个电话号码，果然很奏效，女儿又编了几组数字测试父亲，陈雷忽然心有灵犀，不到一分钟全记了下来。一次，陈雷见着女儿的这位上司时玩笑地说，你老兄大概有什么特异功能，要不就是巫术，咱这死脑筋才会经你的方法一点拨就把数字刻进去了。黄磊也笑，说那会儿为拿硕士学位，咱可是面壁三月不荤腥才天授神悟而得，不料被你不费吹灰之力就窃取了黄氏记数专利。陈雷说，你这人肯动脑子，又善触类旁通去形象思维，但要警惕走火火魔，尤其俚语俗事记得过多，便容易积成心魔，新武侠小说所说的外道易灭心魔难除，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吾一路要发”。无论这组数字的编码是否巧合，它都预示着某种祥瑞。

蓝江市人民银行第一副行长、证券交易所董事长史志鹏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离联谊会开始还剩下不到一刻钟，立起身来，做着迎接市里重要官员驾临晚会的准备。

史志鹏在政研室搞了两年政策研究，终于觉得枯燥乏味了，一味地研究政策到底能研究出什么名堂来，连他自己也怀疑自己所进行的工作的实际意义。中国人本来就缺乏理性思维的传统，很多时候，中国的理论家也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就更不用说普通的中国人了。而且中国人大都是传统的功利主义者，更注重实用而蔑视理论研究，因此，中国的绝大多数理论家更善于对经验的归纳或者摘章断句为我所用，对那种演绎方法的抽象思维形成的想象空间常常无所适从。这就难怪中国有如此之众的人口就始终从未产生出一个像哥白尼、牛顿、伽利略、爱因斯坦、康德、黑格尔、马克思这样的理论巨人。传统的中国从来就不是一个开放的国家，重农轻商助农抑商奖励耕战贿现工技商贾，像贾不韦这样的豪商巨贾，可以成为秦国的名相攻伐七国，使王侯贵胄闻风丧胆，却不能让工商业在秦国兴旺发达；像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船队远航非洲，而大明皇帝却从未想到过要颁布什么立宪诏书，发起一场经济制度的革命。

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经济体制改革才逐渐使人们感受到了经济的迅速发展，必须依赖商业活动所带来的强大活力。可是，亿万人身同体受的感觉却不能被传统的思想准确地表达出来，理论仍只是一株不被人重视的细弱的幼苗。这幼苗何时才能长成参天大树荫庇后世呢？史志鹏不能等到理论之树开放出万千奇葩，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他愿意去建立在功利社会为人所瞩目的功业，而不愿成为一个食有肉行有车的清客，当有关部门酝酿在蓝江市试验搞交易所时，通过父亲一位老战友的斡旋，他来到了蓝江市，出任市人民银行第一副行长，而按他在政研室的职级，本应担任行长之职，既然原来的行长已届退休之年，他也毋须去争一朝一夕，委屈着暂充大副，更能博得一个尊敬老同志的好名声。

史志鹏今天的气色很好，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洋溢着事业成功者的喜悦，一条银灰色绣花领带更衬托出米色高级西装的名贵，足下那双意大利皮鞋纤尘不染光可鉴人。他从贵宾休息室出来，不紧不慢地走向酒家装满考究的服务大厅。

陈雷陪上面来的考查组去了太子湾，姚望岳正在主持全市的工交工作汇报会，两人都委托体改委副主任黄磊，去联谊会代表自己向远地而来的朋友问问好，希望大家在特区各处都走一走，给蓝江市的工作多提提宝贵意见。黄磊身负重命，特意去机关理发室精心修理了一次发型，才坐上小车去了最具蓝江市特点的五星级东方大酒家。

东方大酒家坐落在8O米宽的东西干道与内环路相交的黄金地段上，占地约50亩，主体建筑东方大厦共28层楼，旋转式屋顶，暴露式升降机，汉白玉饰装墙块与隐框静镀蓝色钢化玻璃幕墙联袂生辉。主楼前四时常青的绿草坪中央，矗立着一组螺旋形不锈钢线条，充分展示了蓝江市人没有历史压力的不断攀升精神。亚东钢铁集团公司副总经理欧阳逢春，乍看到高耸的主体建筑和飞升的雕塑时，便有那种进游太空的渴望油然而生于心间。而应邀前来考查的燕北市东方太阳机电股份公司总裁何怀志见了，猛然忆起史志鹏在南行前与他重游鱼尾屿时所发的那通感慨——“有人说南方是十足的暴发户，其实，真能成为出类拔萃的暴发户，未尝不是国人的一件幸事。

暴发户虽然没有历史也就没有约束的辕轭，虽然缺少过去却不乏未来，虽然没有昨天而满眼明日，人们勿需伤心的回忆尽可勇敢地拼争，那才是真实的太阳升起的地方！“

昨日上午10时，欧阳逢春和公司投资处年轻的女副处长经济学硕士查慕蓉，在蓝江市机场着陆不到五分钟，何怀志便带着公司的公关秘书方琳琳小姐，从北方飞到了这座新生在温暖的南中国海滩涂地上的城市上空，四人同乘证券交易所的豪华大轿车来到东方大酒家，住进了25楼的单人套房。

刚住进房间还来不及沐洗，欧阳便一连接到好几个蓝江市客户打来的问候电话。没等他放下话筒，又响起了门铃声，原来，亚东钢铁集团公司在蓝江市的分销商、伟力达物资公司经理汤焕明见25016房间的电话老占线，于是急不可耐地驾车来到东方大酒家，亲自前来登门致意，盛情邀请欧阳副总去伟力达公司进行工作考查。前几年，伟力达只是一家经营普通建筑材料的小公司，后来与亚东达成协议，在蓝江市专销亚东产品。亚东的产品曾获得一项国家金奖，伟力达成为亚东的分销商后，与亚东在蓝江市的其他几个分销商联袂，在蓝江市物资市场演出了一台金奖产品亚东大奉献的名品促销好戏，亚东的产品在蓝江市的市场占有率，由0.5％迅速上升到25％。汤焕明是这台戏的总策划人，他本人和伟力达公司因此而在蓝江市商界名声鹊起，成为其他商家在蓝江市质量促销活动争相效仿的榜样。这阵子，汤焕明正与东方物资贸易公司竞争亚东产品在蓝江市的总代理权，他早已打听清楚欧阳逢春今日飞抵本市并住东方大酒家25016号房，为了赶在东方物贸公司的前头与亚东的代表见面，电话联络受阻后，汤焕明情急生智，顾不上礼貌便径直前来敲门拜会。

欧阳原计划到蓝江市后第一件事是去拜会蓝江市体改委副主任、京师大学校友联谊会会员黄磊硕士，由他领着去证券交易所会见史董事长，商定亚东股份在交易所的投放总额和挂牌价格。然后再约见亚东在蓝江市的分销商，共同研究亚东产品在蓝江市的营销策略，力争亚东产品的销售额达到蓝江市市场的三成以上。见汤焕明登门拜访，他只得改变约会计划，与查慕蓉一起去伟力达公司，提前同这位精明的合作伙伴讨论伟力达公司的总代理方案。

何怀志住进25028室，冲了一个热水浴，躺在席梦思上给东方太阳机电公司的原顾问史志鹏副行长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这次南行给他带来了公司原来馈赠他的东方太阳机电公司的5％的股权证明，并约他下午五时在黄鹤楼酒店的松鹤轩共进晚餐，到时，他将得到另一份惊喜。放下电话，何怀志正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却一眼瞥见穿着透明度很高的高腰衫短裙套装的方琳琳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吸着香烟。他吸上拖鞋，来到起居室，坐在方琳琳的对面，问她是否因长途飞行感到不适，并告诉她，下午五点她就可以再见到她的老朋友了。方琳琳摁灭烟头，说一个人独自呆在那么一间大套房里怪寂寞的，总想找人说说话儿。何怀志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如果你觉得寂寞，我这就通知他来陪你玩几招儿，不过，不能只顾了床上的快乐而忘记了公司这次让你来的任务。方琳琳重过去，两只手搂着何怀志的肩头，扭身坐在沙发扶手上，把一张姣好的脸在何怀志的脸上拱动磨擦，说谁想那家伙来着，要不是为了完成你交代的事儿，咱才不会大老远地飞到这热臭烘烘的岭南不毛之地来呢。

何怀志嗅到方琳琳鼻息间有一种迷魂香似的气息，雄性荷尔蒙便以百倍于常的速度分泌出来，他伸出一只手臂去揽住她柔美的细腰，用另一只手从高腰短衫中伸进去，用力揉搓着她的乳房。方琳琳娇声微颤，说进去吧咱快忍不住了，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搂紧他的脖子，迷蒙着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用同样热度的嘴唇在他脸上寻找着那张湿漉漉的火山口一样的雄性嘴唇。

听到起居室墙壁上响起电子钟报时的音乐，何怀志从热昏状态中猛然清醒过来，那只伸进高腰短衫中的手停止了运动，平静地停泊在柔软的高地上。方琳琳感觉到何怀志心理上发生的这种细微变化，把滚烫的红唇从他脸上移开，幽幽地说，你累了，躺到床上让我替你按摩一会儿。何怀志无声地站起来，走进卧室，倒在席梦思上。方琳琳走过去，替他脱去睡衣，用薄薄的巾被覆盖在他脂肪渐渐累积的躯体上。两只手极有规律地在他身上推拿旋揉。何怀志看着满腹委屈的方琳琳，真诚地说，真是对不起你，要不是为了公司的事业，咱们决不会请你来帮这个忙的。方琳琳轻轻地摇了摇头，坚决地说，请你不要再讲这件事，以前咱不了解你们这样的男人，只不过想用自己的色相去换取你们口袋里的老人头，咱现在知道，你们这种表面上看似强者的男人，其实也只不过是权杖下的弱者，你们装出的那副强者的面孔，只不过是要掩饰自己的无奈。何怀志心里一震，想不到自己从鱼尾屿临时聘来的伴泳女郎目光竟然这么犀利。他想，要不是这女孩子因心中另有苦衷甚至仇恨而坠入风尘，她定会另有一番光明前途。方琳琳继续说，不管你怎样看我，咱都会帮你们把事情办好。就冲你们不甘被人宰割的勇气，咱也愿替你们去下地狱。何怀志真正感动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啊！她连保护自个儿的力量也没有，却甘愿舍身饲虎保护别人。

看到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眼睛潮湿了，方琳琳讲起一个很古老的故事。

亚述王朝18万大军在何乐弗尼元帅的率领下，征服了亚细亚平原直至地中海沿岸的所有国家。当何乐弗尼率领大军来到耶斯列谷地时，却遭到了伯夙利亚城居民的坚决抵抗。亚述大军将伯夙利亚铁桶般包围起来，并断绝了流向城里的河流。伯夙利亚人遭到亚述军长达34天的围困，粮食吃光了，连池塘里的泥水也喝得涓滴不剩。

正当人们酝酿着向亚述人投降时，美女尤迪去见伯夙利亚的守城官乌西雅，请求让她出城去制服何乐弗尼和他的强大的亚述军队。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为了拯救自己的同胞去对付让数以百万计男人闻风丧胆的亚述恶魔，把自己打扮得分外漂亮，去亚述车营把自己献给自己城市和民族的敌人。当何乐弗尼呼呼大睡之时，受尽屈辱的尤迪用仇敌的宝剑割下了亚述元帅的人头。伯夙利亚终于得救了，美女尤迪也被人们当作英雄世代传颂。

听了方琳琳讲的故事，何怀志用低沉的胸音说，只要你尽了力，咱们的公司得到了发展，我以我的人格发誓，我和公司永远不会忘记你方琳琳为我们的事业所作出的特别牺牲。

“我不需要你们记住什么，我只要你知道我的灵魂并非世人所想象的那么丑恶而依然纯洁无瑕就心满意足了。”

他点点头，拿起她的小手像吻公主般地吻了一吻。

4点30分，何怀志准时醒来，去卫生间稍事洗漱后，穿好衣服，系上一条紫红色领带，走出房门，与刚从25029室出来的方琳琳一同乘电梯来到服务大厅。一辆红色出租车悄无声息地滑行到两人跟前，两人坐好后，说了声“黄鹤楼大酒店”，出租车便像章鱼一样，喷着一股浓烟游进透明的海洋去搜寻着食物。

联谊会是国际流行色的冷餐会，在酒家后面的小花园里进行。黄磊代表市委市府致了一段不到三分钟的欢迎辞后，在史志鹏副行长的陪同下，沿着芳草馥郁的花径分别与来宾握手言欢饮酒致意。

参加冷餐会的不仅有外地来的代表，还有本市财委计委经委外经委和一些相关的业务主管委局的头面人物，看到黄磊当着这么多委局级政界名流在联谊会上大出风头，外地来考查的代表对这位体改委副主任的分量和蓝江市领导的改革举措更是刮目相待了。而一些与黄磊相当的委员会主任，幸赖七色星光的荫庇，才没把脸上的难堪展露在其他相识或不相识的客人面前。

在大海中刚刚沐浴后的月亮爬上高耸的屋顶，电声乐队奏起了“蓝色的多瑙河”，江风与海风一齐吹拂，温馨的月光便像水波一样，把柔情蜜意传送给相识或不相识的男人们和女人们。

欧阳逢春查慕蓉与蓝江市经济协作委员会主任章铭渲，坐在挂满彩灯的棕桐树下热烈地交谈着，黄磊走过去，把亚东钢铁集团公司和自己的这位老校友向章铭渲和史志鹏渲染一番，又把章主任和史志鹏的胆识鼎力推荐给欧阳校友，拜托章主任史董事长对亚东在蓝江市的工作多多支持。与几人碰过杯后，黄磊和史志鹏来到刚刚跳完舞坐下的何怀志方琳琳跟前。

史志鹏把东方太阳机电公司总裁介绍给黄副主住时，这位体改委副主任老是拿眼睛把何怀志和他的女秘书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口中说着“欢迎二位支持蓝江市的改革”，心里却反复回忆着何怀志这个似曾听人谈起过的名字。史志鹏见黄磊对东方太阳机电公司的代表忒感兴趣，于是对他说，何先生就是燕北市光电研究所主动放弃铁饭碗下海经商的光电技术专家。前几年，国内许多报纸还登载过科技界对他们几位科研人员下海经商一事所展开的热烈讨论呢！

“难怪听到何先生的大名就耳熟，何先生可是大名人哟！”黄磊再一次握着何怀志的手，不无感慨地说。

“咱们是臭名在外，岂敢在黄主任面前妄谮名人。东方太阳机电公司这次南来，许多地方还有赖黄主任的支持。”

“你们能来就是对蓝江市改革的支持，你们支持我们，我们能不支持你们么？”

何怀志十二分热情地握着黄磊的手，不失时机地把黄磊大加恭维，说蓝江市正是有了黄主任这样敢于真章实干的改革家，才形成了北雁南飞英才归心的大好局面。黄磊谦虚地说，这主要是中央政策英明，省市委领导执行中央的政策坚决，全国人民支持改革开放事业，我这个搞体制改革的，只不过按上面的要求做了一点实实在在的具体工作而已。

黄磊与何怀志谈得很投契，给人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见两人谈得差不多了，方琳琳站起来邀请黄副主任跳舞。黄磊向何怀志史志鹏二人点点头，握着方琳琳的纤纤素手走向跳舞的人群。

欧阳逢春与一个高挑身段的姑娘结成舞伴，在月光下旋舞的人群中轻快地旋转着，当他经过何怀志史志鹏的座位前时，友好地向二人点头致意。

如醉如痴的音乐倾倒了南国的月光，在朦胧的月光中，人如音乐一样如痴如醉。

查慕蓉与章铭煊从二人身边一掠而过，方琳琳与黄磊复又云霓一般飘然而去。不知是棕桐树上的彩灯因音乐的诱惑而激动得时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还是音乐因色彩的诱惑而闪烁着光辉，每一个音符每一缕色彩都那么投入。

何怀志与史志鹏一边吸着饮料，一边看着与方琳琳搂抱在一起的黄磊，不时小声地发表议论。

“我感觉这人很圆滑，年纪不大，政客气味却很浓。”

“听说这人是秘书出身，马列主义哲学硕士，脑子特别够用，很受陈雷和姚望岳的赏识。”

何环志想了想，说：听说张卡尔教授可是一个食古不化的老古董，恐怕他的得意弟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史志鹏笑了笑，说：时间才是真正的导师，你看他那只搂着女人细腰的手，似乎正在慢慢地往下滑动。

当黄磊与方琳琳再一次经过座位前时，何怀志看到副主任的那只手，在昏暗的灯光下，轻轻地抚摩着舞伴的高腰衫与短裙间裸露出来的细腻的肌肤，那颗肥硕浑圆的大头，垂挂在方琳琳的耳畔低声地说着什么，方琳琳一个劲地可人地媚笑着。

何怀志鄙夷地狞笑。

史志鹏感情微妙地笑。

东方太阳机电公司此番南下，是想利用蓝江市内引外联的特殊地理环境和宽松的政策求得迅速发展。按史志鹏的话说，只有蓝江市才具有国际商贸活动对接的前景；中国工商企业不在蓝江市寻求发展机会、永远也不可能发育出一代具有国际战略目光的商业巨子。

东方太阳机电公司与德国人的合作，因为银根紧缩，燕北市银行采取多收少贷措施而缺少资金，不得不无限期暂时推迟，公司在燕北市的发展一波三折，逼使董事会作出把公司根基逐渐向南方转移的决定。正在这时，史志鹏从蓝江市给太阳公司去电，邀请公司派员去蓝江市考查，何怀志与司马等人商量后，想到史志鹏与方琳琳在鱼尾屿的那段交谊，于是，许以高薪临时聘用方琳琳作为公司的公关秘书一同来到南方这座没有历史累赘的新兴城市寻觅机会。昨日在松鹤轩聚会，史志鹏从心里感激何怀志不远千里把鱼尾屿的那位鱼美人送来与他共度良宵，不等何怀志发问，便把整个证券交易所的底细全都告诉了他这位铁哥们儿。今晚与黄磊的见面，也是史志鹏精心安排的。

何怀志刚分到燕北市光电研究所那会儿。跟着研究员蔡永光教授作研究生，专攻精密机械加工过程的光电测量与显示技术。光电测量与显示技术，是当时国家科委下达的前沿课题，也是国际加工工业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争相获得突破的重要技术，一旦这项技术取得成功，必将促进整个人类经济，意识，征服太空能力的重大变革。正当何怀志踉着导师沉洒在实验室的试验中时，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雨，把光电所的教授们瞬息之间全变成了黑色人物。蔡永光教授被作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从课题组赶走后，立即被政攻队粗暴地监护在光研所最宏大的科学楼里。有一天，人们看到，50年代初回国的这位早生华发的学者，倒卧在科学楼前的水泥路面上，身上依然是回国时穿着的那套笔挺的西服。由于猛烈冲击，蔡教授的头颅完全炸裂，从炸裂的头颅里流出的鲜血和白色混合物，把西装和灰白的地面浸染得斑驳陆离。早已瘫痪的课题组彻底解体了。何怀志和他的同行们，开始了一个脱胎换骨的涅槃轮回，从城里的研究所到乡下的干校再回到破败不堪的研究所，在不断地动荡中，完成了毫无光辉可言的人生最美好的十次绕回旋转。

如果说造物对于人最大的馈赠是生命，被无端浪费掉无论是积累还是创造都是十分旺盛的10年生命期，人的悲哀远大于神。科学与技术的日新月异，使饱受创伤的何怀志发现自己成了被遗弃被浪费的多余的人。何怀志拼命地挣扎着。没日没夜埋头于实验室和浩瀚的文献中，企图找回自己失去的青春。可是，何怀志失败了，他陷入了狡诈的伪善和卑鄙的阴谋的十面埋伏。那时，他曾想像他的恩师一样，在悲怆中了结自己的生命，可是，他不忍抛下善良羸弱的妻子，不忍抛下稚嫩天真的儿女，不甘心就那么任人宰割，他决心勇敢地活下去，与好友们一起，毅然离开了光电研究所。虽然，他再也不能从事自己所热爱的光电研究了，他再也不能去继续恩师的事业了。这个西南山区的农民的儿子，血管里流淌着山里人对生存的适应能力，流淌着祖祖辈辈与大自然抗争的进取精神，凭着20年累积起来的专业知识，凭着祖辈遗传下来而长期处于潜意识状态中的那种农民的狡猾，他和朋友们不仅找到了新的生存立足点，而且共同建立起了新生活的宏图大业。现在，新事业正像冉冉升起的旭日，她吸引着他去顽强奋斗，她吸弓睹他去建功立业。如果说原始人是因为饥饿而食人。那么，文明人却是在被猎中学会狩猎的。何怀志曾经被某些手持权柄的人所猎，史志鹏曾教给他了为什么被猎和如何猎人，现在，何怀志正将那些猎人者的技巧发挥得尽善尽美，他不仅要捕获教会他狩猎的史志鹏行长，他还要捕获手持权杖的黄磊先生，他认为，只有把权力捕获在手中，他的理想、他的事业、他的人生哲学才充满了最终的意义。

谁知这位史副行长这事儿才开始就有了醋意呢？与黄磊副主任的合作有关公司的生死荣辱，史志鹏同样是生死链上的重要一环，如果因为一个方琳琳而造成链环断裂，何怀志准会像他昔时的恩师蔡教授一样从东方大厦的楼顶破窗而出肝脑涂地。

他不能让这条链环断裂，他不能重蹈恩师跳楼的覆辙，他要把这妒嫉之火在刚刚点燃时熄灭掉。

当两人重又旋转着离开后，何怀志仰起脖子望着灰暗的夜空，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世界上没有什么物质能不被氧化，无论多么鲜艳的衣服也会褪去色彩，因此，人们总是在不断地更换着服饰，即使刚穿上新装，人的欲望仍然驱使着他们去选购色彩更加新颖式样更加华美的新服。

一个女人只不过是一件新衣，何况方琳琳这件新衣只是供他临时试装而使用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世界上比方琳琳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多着呢，追求新奇永远是人类的本能。

史志鹏会心地笑了笑，轻轻地击着掌，赞叹道，何总是越来越深刻了，无论看待什么事物都会进人到形而上的思辨领域，让人听后如醍醐灌顶受益匪浅。

两人举起酒杯，碰了碰，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