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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喜信
几天没有到展览会来的秦枫谷,朋友们知道他这两天的遭遇,大家都用着浓烈的友情来慰藉他。
“枫谷,你来了,好极了。我们大家正要来给你报信,你来,你来看!”
大家都不由分说的将秦枫谷推进了会场。
“什么信?什么信?我难道还有什么可喜的信吗?”
“不要管,你看见了就知道。”
最爱热闹的丁明瑛回答。
秦枫谷只好摸不着头脑的跟了进去。
“你看,你看,这难道不值得报告吗?”
在会场的西部,秦枫谷所展出的一张静物陈列的地方,下面贴了一张小小的红纸条,上写着:
“前田先生定。”
“今天刚定去的吗?”秦枫谷问,他的脸上也不禁有点喜悦了。
“昨天上午已经定了,”张-天回答,“我在下午从你那里回来了才知道。我本预备当晚来告诉你,因为想起你约好今天来的,所以就不曾来。听说这位前田三郎先生是正金银行的什么课长,是一位有名的洋画收藏家哩!”
“老秦,你该请客了!”
“当然,当然。”秦枫谷笑着回答。
实在的,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并不要求旁人了解他的艺术,更不一定以有人买他的画为荣,但在自己正遇到问题心里不高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艺术被人看重,要购买,总是一件可喜的事。尤其在当前的秦枫谷的心里,他从恋爱上受了创伤,正想向艺术中逃遁,想从自己的艺术中获得安慰,这当然更给他以莫大的鼓励了。
这张静物的定价是二百五十元。虽然并不很大,然而对于一个自食其力的画家在经济上,多少是有点助益的。
“既然有了这机会,”在会场一间狭小的办事室里,秦枫谷在和对坐着的张-天商量,“我想实现我昨日和你的谈话了。我想先搬一个家,不愿再住在那地方,完全换一个新的环境。她如果没有旁的问题,我们就不妨择个日期订婚罢。”
“我想这问题不妨待展览会结束了再说,一切包在我的身上。不过,”张-天仔细的望着他的脸说,“我看你这两天的脸色苍白得厉害,精神又不好,先决问题还是去找找张医生罢。”
“不要紧的,”秦枫谷用手摸自己的脸说,“没有关系,好好的休息一晚就可以好的。”
“我看你还是去看一次医生罢,”张-天说,“如果你一个人不高兴,我陪你去。”
碍不过朋友的敦劝,秦枫谷只好听从张-天的话。其实,他这几天的精神真是不好,但他不愿旁人知道,不肯向人示弱。
“你真该休息一下才是。”走在路上,张-天对他说,“依我的意见,你与其搬家,目前不如暂时休养一下,将物件存在我的地方,到西湖去旅行一次,去换换空气。你一个人去,或者同小罗一同去,你以为怎样?”
“我大约没有这样的幸福吧?”秦枫谷摇摇头,不禁苦笑了起来。
一一七、转地疗养
张-天陪了秦枫谷到医生处诊察的结果,却完全证实了张-天所顾虑的事。据医生说,秦枫谷用脑过度神经极度衰弱,而且因失眠的原因,心脏也相当萎弱;虽然最近几天过于操心,病状愈加显著,但也不是休息一两天就可以复原的事。医生劝他绝对不能用脑,更不能作画,否则或许要发生严重的神经衰弱症。
“最好还是转地疗养。我看你在上海如果没有什么事务羁身,还是到外埠旅行一次罢。”
医生说。
“你看,我的话怎样?”张-天接着说,“你还是将物件寄在我那里,到杭州去住一时罢。”
“如果能到杭州去休息一两个月,那当然是再好没有的了。”
医生也赞同的说。
“好的,让我考虑一下再决定怎样罢。”
这是他自己的回答。
从医生那里走出来,因为罗雪茵约好了今天下午到江湾来,张-天便又陪了秦枫谷到他的家里。
躺在沙发上,秦枫谷摇着头说:
“无论如何我总得要离开此地。在这里,使我苦恼的记忆真太多了,我受不了这种压迫。我真愿完全丧失我的记忆,至少不愿再在这种地方,使我想起许多我不愿想到的事情。”
“你还是依照我的办法罢,”张-天说,“到西湖去住一两个月,身体最要紧,旁的事情可不必去多想。你虽然自己觉得精神还好,但医生的诊察是不可不相信的。”
“那么,我先要退了这里的房子再说。”秦枫谷回答,“东西就暂且放在你那里罢。实在……”他又凄凉的一笑,“到杭州去倒也好,只是我还有一点别的心事。”
他的目光从地上移到墙上的那幅画上。
张-天了解他的所谓心事是什么,他走来拍一拍他的肩头说。
“枫谷忘却了罢。新的幸福在等待着你哩!你听我的话。换一个地方,换一换新鲜空气,保你立刻会振作起来!”
“并不是旁的,”他说,“不过想要知道她的事情这几天怎样了。”
“这个容易,包在我身上,我给你去打听就是了。”
“在这里住了也快近两年了!”背了手,秦枫谷站在窗口,望着外面,似乎很感慨的说。
外面起了由远至近的脚步声,张-天说:
“大概是她来了,你不妨问问她。”
来的果然是罗雪茵。她带着充满了喜悦的笑声,从院子里就嚷着:
“你在这里吗?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秦枫谷回过身来问。
“我正愁没有钱用,今天家里寄了一百块来,你说高兴不高兴!”
“那么,正好作旅费了!”张-天接着说。
“什么旅费?到哪里去?”罗雪茵问。
“你们的旅费。他要同你到杭州去玩,去作蜜月旅行。”
张-天这样俏皮的回答。
一一八、开幕礼
最初,罗雪茵还以为张-天开玩笑,后来经过秦枫谷自己的解说,她才知道他是真想离开上海。
“我早劝你不要太用功,要休养了。”她说,“一个人最要紧的是身体。你告诉我,医生到底怎样说?”
“也没有说什么。只叫我要休养,到外埠去玩玩。”秦枫谷回答。
“那未,什么时候去呢?这地方怎样呢?”罗雪茵问。
“你去吗?”站在一旁的张-天接着问,“罗小姐,阿秦要你同他上杭州去,你去吗?”
“张先生不要开玩笑!”
“真的,他要你陪他,你肯去吗?”
“你要我陪你去吗?”罗雪茵向着秦枫谷问。
秦枫谷微微一笑,眼睛望着张-天说:
“是的,我要你去,你去吗?”
“什么时候?”
“就在这几天。等展览会闭幕了,这里搬了家,我就预备动身。”
“那么,这里的东西呢?”
“这里的东西都存在老张那里,房子等我回来了再说。”
“枫谷,”罗雪茵忽然板了脸,这样严肃的说,“你要我去可以,我什么都答应!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秦枫谷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了。
“好在张先生并不是外人,”罗雪茵回答,“我不妨坦白的说出来。你对我的态度,我是感激的,不过你有许多举动,虽然你以为隐瞒了我,我不知道,其实我是什么都明白的,不过我不愿和你争论罢了。在现在事情已经成了过去,根本可以不必提起。现在你既然要我陪你到杭州去,无论是真是假,我都可以答应,我只有一个条件,”说着,把手指着挂在墙上的那幅画像--朱娴的画像说:“我不希望再在你这里看见这张画。我是根本不懂艺术的,我也知道你很宝贵这张画。但是你也该为我着想,考虑这张画放在我眼前对于我的威胁。所以,我只有这一个条件,将这张画从我们的眼前拿开,我什么地方都肯跟你去!”
这一席话说得秦枫谷不知要怎样回答才好,还是张-天接着说:“罗小姐这一番话有道理极了!你不用心急,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你既然肯去,那是再好没有的了。我看,”他向着秦枫谷说,“还是我毛遂自荐,权充冰上人罢。后天展览会闭幕,你们两个人乘此机会也举行一点手续罢。你看怎样?”
“我是没有什么意见的。”秦枫谷回答。
“你呢?罗小姐呢?”张-天又问。
“我是自由的,家里也不会过问我,只要通知一声好了。”她回答。
“那好极了!”张-天拍着手说,“展览会举行闭幕札,你们就举行开幕礼罢!你看,我的话怎样?你们难道不是蜜月旅行吗?”
罗雪茵不禁羞红了脸,低下头去了。
一一九、寂静的家
对于罗雪茵的问题,秦枫谷虽然还有点待考虑的地方,但是在张-天的撮合之下,他已经弄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至于搬家,那是势在必行的。在这地方,现在不仅感到冷落,而且从每一个角度上,他的记忆总幻出朱娴的影子,这真使他太难堪了。他不忍再在这同一的屋子内,对着空沙发。对着朱娴每一次来画像时总坐在那里的沙发,回顾着自己旧日的梦想。他要改变自己的生活,第一步一定先要改变自己的环境。
那一张静物卖出的钱,虽然还没有到手,但再过两三天就可以拿到的。照他目前的经济情形,至多半年没有职业可以不成问题,所以他嘴上虽说不需要休养,但心里却渐渐的在动摇,觉得能借此机会到杭州去住几个月,倒也是不错的事。
“那么,我想在一号或二号就动身。我今天就去将公司里的职务和这里的房子交代一下。将一切的手续都弄清楚,索性暂时离开上海罢。怎样,你到底去吗?”
说着,秦枫谷回过脸来问罗雪茵。
“去,我当然去的。”
罗雪茵似乎挺起了胸口回答。
“那么,我今天就出去料理手续了,你不能反悔。”
“我决不反悔。不过,我不希望你带了这张画到杭州去。”
罗雪茵又指着墙上说。
“你放心!”张-天接着说,“这张画是属于社里的,是公共的。你放心,他决不会带去。你们是去蜜月旅行,不是去旅行写生,他为什么要带画去呢?”
“好的,这件事就由你担保了!”
罗雪茵说,眼睛却望着秦枫谷。
“真的,你放心,我早已了解你了。”这是秦枫谷的回答。
傍晚的时候,他们三人一同出去,各自分手了。秦枫谷到百货公司去告了假,说是生病,要到杭州去养息。他本要辞职的,但是公司的广告部主任不答应,说尽管告假,好在有人代理,几时回来几时再销假好了。他又到房东的印刷所去退租,因为是熟人,虽然已近月尾,但是一说也就答应了。
晚上,他一个人回来,对着寂静的家,平常觉得并不十分冷落的,现在却突然的感到寂寞了。在灯下,他望着墙上的那一幅画,觉得当时的情形还在眼前,现在已经一切成了过去,什么都是往事了。
他一个人幻想着每一次朱娴来到这里的情形。他仿佛觉得当时的百合花香还残留着,但是现在连这地方也要和他分手了。人生真是太飘忽了,谁也不能知道命运给自己安排的究竟是什么。
“别了,我的梦想、我的幸福。人生的现实的压迫,已经将你们压得粉碎,不容我再留连了!就连这地方也不容我久住了!”
在灯下,对着自己住了许久的屋子,想到也许再过几天就要走了,秦枫谷不觉变得感伤起来,这样的独语着。
一二○、消除祸根
带着胜利的笑容,罗雪茵在灯下坐了下来,想将最近几天的事情,写封信给家里报告。
她的父亲早去世了,只有一个母亲;哥哥也早结了婚,弟弟还在省立中学读书。家道是可温饱的,所以她一人在上海,不仅经济来源不成问题,而且就是行动也不大有人过问。家里对于她的婚姻大事,早给她整个的自由,只要她本人同意,家里是根本没有意见的。
这几天的心里,她可说高兴极了。在朱娴和秦枫谷的事情没有发生问题的时候,她几乎自认到了败北的地位,但是突如其来的风波,不仅使秦枫谷对于朱娴绝望了,而且更实现了她的希望,这真太使她高兴了。一个人独自坐着的时候,她有时也会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她要感激张-天的。不是他的努力,她的事决不会这样快的实现。现在因了秦枫谷的最知己的朋友这样的撮合,又恰巧有要到杭州去的机会,她觉得最后的胜利无论如何是自己的了。
休说是陪他到杭州去,就是有更近一步的举动,她也不会拒绝的。她觉得自己迟早是属于他的。现在应该在他不高兴的时候,竭力给他安慰,使他对自己的好感愈加巩固起来,待到一切都木已成舟,就是再有第二个朱娴出现,她也无所顾虑了。
是的,她明白秦枫谷对自己态度的突然转好,固然由于张-天的从中劝说,但是朱娴所给他的刺激,也是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她要他根本忘记这回事,所以那惟一的祸根,他给她画的那一张像,她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放在眼前。她明知秦枫谷对自己不满的地方,就在自己不懂艺术,但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是宁可负一个不懂艺术的罪名,也不愿给敌人留一点根据地的。所以她当时提出的惟一条件,就是不要那张画放在眼前。她也知道秦枫谷很爱惜自己的作品,尤其这张画像,但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眼见什么事都快决定了,所以她在收到家里汇款的回信上便提到自己的事。她说她要和一位有名的姓秦的画家订婚了,她很爱他,他也很爱自己,相识也快两年了,所以一切都没有问题。她征求家里的同意,说自己的眼光不会错误,请家里放心决不会受人欺骗的。她又说订婚后或许一同到杭州去玩一趟。至于结婚的事,那要待他决定,也许就在明年春天吧。她说,其余的事,等到寒假回家时一切面谈罢。
在灯下回想着自己这一番理想实现的经过,她觉得有志者事竟成这句古语是不欺人的。她能获得最后的胜利,完全是自己的诚恳和忍耐。想到不久之后她将要达到的更圆满的境地,她不觉一个人又微笑起来了。
她站起来在房里绕了一个圈子,在镜子里照了一会,想到有几个要好的同学,一向关心她和秦枫谷关系的,也该写几到信报告她们,于是便又坐了下来。
一二一、婚礼
这天上午,秦枫谷倚在窗前,还在追怀着自己住到这里以来的生活的时候,张-天已经从后面来了。他本是约好今天下午在会里等枫谷的,现在突然自己又来了,枫谷知道一定又有了一点什么事情。
“怎样,你怎么自己又跑了来?”
秦枫谷回过脸来问。
“我有点事情要告诉你。”
张-天回答,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
秦枫谷接过来一看,是朱彦儒的,背面写着:
“-天先生,有事特来拜访,未遇怅甚。明日上午乞赐一电话,鄙人当在旅舍恭候台驾也。”
秦枫谷抬起脸来问:
“你打过电话吗?什么事?他什么时候来找你的?”
“昨天下午来的。”张-天回答,“我刚才到一品香去过了。我本来预备等你下午来的,后来想想横竖没有事情,便自己来了。”
“什么事?”
“什么事?”张-天一笑,眼望着墙上的朱娴的画像问,“阿秦,我先问你,如果有人要买这幅画,你肯卖吗?”
秦枫谷摇摇头:
“我不卖。怎样,谁要买这幅画?”
张-天却仍继续着问:
“你既然不卖,我再问你,如果有人要你送她。你肯吗?”
秦枫谷的脸色一沉,赶紧的问:
“老张,谁要送?到底怎样一回事?你赶快说!”
“你不要急,你听我说。”说着,张-天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今天到一品香去,”他说,“朱先生和我商量,朱小姐希望看一看她的画像。他来问我,他想将这幅画借去几天,不知你能否答应,所以先来和我商量。你的意见怎样?”
“他没有说旁的什么吗?”
“朱小姐大概在十一月初要结婚了。这是她对他父亲的要求,所以他不能拒绝,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向你开口,所以先来问我,你预备怎样?”
“真的马上要结婚吗?”
秦枫谷好像不信任的问。
“大概不致说谎罢?你借给她吗?”
秦枫谷的头低了下去,他想了一刻,才抬起头来回答:
“-天,我也要问你,你觉得这件事应该怎样做?”
“我不敢回答。”张-天说。
“你说,你说!”
“我说吗?”张-天眼望着墙上的画回答,“她也快结婚了,这原是她的画像,而小罗昨天那样的说。依我的意见,你不如送给她,牺牲到底罢。”
秦枫谷不回答,眼望着那张画出神。
一二二、最后的挣扎
挂在墙上的朱娴的画像,始终用着一种纯洁的天真的笑容对着他,捧着百合花似乎仍在散播着当日的香气。秦枫谷回想到那时的情形,今日竟到了这样的境地,现实真将他压迫得太厉害了。
他沉默不语,只是对了墙上的画出神,并不回答张-天的话。
“怎样,你的意见怎样?你不愿和这张画分手吗?”
“并不是我不愿分手。”秦枫谷回答,他的语声几乎带着眼泪了,“-天,你想,当时我画这张画的心情怎样,现在怎样?叫我怎样忍受得下呢?命运真是太残酷了!”
秦枫谷这种情形,张-天看了心中真是不忍。他知道现在只有用理智来说服他,抑止他将要爆发的感情。他走过去,从后面拍着秦枫谷的肩膀说:
“枫谷,勇敢一点。不要迷恋过去,将目光放在将来的幸福上罢!你既然肯为她的家庭放弃她,你现在就该彻底一点,牺牲到底罢。你的画原来是为她画的,正是她帮助了你的成功;你现在送给她,她会永远的感激你,永远不忘记你的这种举动。而且从这举动上,旁人也要感激你,称赞你伟大的人格。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正应该这样将他的儿女私情用艺术来醇化,让它升华成精神上的记忆。况且,小罗既然说过那样的话,你也该乘这机会这样做,否则你既然预备和她做一个永久的伴侣,而将这张画放在眼前,未免太对不起她了。”
“你为什么专门为她说话呢?难道是你有意请他们向我要这张画的吗?”
秦枫谷突然回身过来问。
张-天吃了一惊,他知道秦枫谷是伤心透了,便连忙握住他的手说:
“枫谷,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我也许有些地方过于热心,但是你若因此怀疑我,那么,我请你原谅,恕我什么都不便开口了!”
他的语声带着十二分的严峻。
秦枫谷抬头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朋友,好久不开口,突然跺着脚说:
“你为什么不帮我呢?你为什么只是劝我为旁人牺牲呢!”
张-天不觉笑了起来。他一瞬间又敛起了笑容,低声的说:
“枫谷,不要孩子气。正因为我们是朋友,我才这样看重你的前程。你听我的话,我决不使你上当。”
“真的将这幅画再送掉吗?”
他抬起头来问。
“当然,”张-天回答,“你想,她既然要看一看这幅画,足见她对这张画的爱好。你是爱她的,你将这张画送给她,你想,她对于你将如何的感谢?”
“那么,我真的只好连一张画也不能保留吗?”
秦枫谷在作最后的挣扎了。
“枫谷,”张-天又用了和蔼的声音说,“一个伟大的艺人是应该始终寂寞的。你勇敢一点。”
一二三、自暴自弃
不用说,关于这张画的处置问题,最后终于是秦枫谷被说服了。他只得舍弃这一张画,送给朱娴,送给这位“永久的女性”。
“那么,我先走了。我先到朱老先生那里去一趟,说明你预备将这幅画送给他们,问他什么时候有便由他自己来拿;或是我们送去。我在会里等你,我们下午再见罢。”
“好的,下午再见。”
秦枫谷的心情,真是什么都不愿多说了。
张-天走后,他一个人站在房里,老是对着墙上的这幅画出神,他觉得自己真正的将要达到最彻底的觉悟境地了。
也许是艺术家的本性的原故,在他目前的心里,他对于朱娴的放弃倒有忍受的勇气,而对于这一张画,他觉得和它分别,简直是丧失了自己生命中最精华的部分。他默想着,为了这幅画,他经过了多少时间的追寻,耗了多少心血的努力,结果却使自己陷进了更深的一重苦闷。
当初,对于这幅画,他不仅希望从这上面实现自己艺术的理想,而且更幻想着幸福的花,但是现在呢?他走上了一切艺术家始终被注定的命运。他沉到寂寞的悲剧中了。
他不能从人生中获得安慰,他只能将自己的苦痛作为自己的安慰。
这样,一个人站在房里,对着墙上的画,他几乎从画中人的目光中读出了自己的命运、自己悲剧的命运。
“怎样,你一个人在呆想些什么?”
在他的出神中,突然听见这声音,他不觉吃了一惊。这是罗雪茵的声音,他连忙回过头去,罗雪茵已经跨进房里来了。
他重新跌入现实的痛苦里。咬着牙齿,他勉强装着笑容回答:
“没有什么,我一个人在想预备怎样搬家而已。”
也许是罗雪茵真的不曾看出他在做些什么,也许是她故意装作不知道,她走到秦枫谷的面前,偏着头很娇媚的笑着问:
“准备好了吗?决定到杭州去吗?”
“当然,等后天展览会举行了闭幕礼,就可以动身了。”
其实,他心里却在抵抗的说,一切都是命运注定的,都是命运安排的,我有什么决定的权力呢?
“枫谷,我有两句话和你商量,你看怎样?”
罗雪茵发挥着昨夜所想定的主张。
“什么话?”
秦枫谷竭力用着和蔼的声音问。
“你不是说后天在展览会的闭幕礼上,宣布我们定婚吗?我昨晚已经写信告诉家里。我想多少该有点仪式。我想我们去买两只戒指交换一下罢,你看怎样?如果你手边没有多钱,我这里有,你看怎样?”
说着,她将手提袋打开来了。
“不用不用,”秦枫谷连忙摇着头说,“我还有钱。也好,我们今天就去买罢。”
他的心里完全存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意见,他要任随他的命运摆布,看自己要陷入一种怎样的地步。
一二四、谢谢你
车子在一品香门口停下的时候,秦枫谷觉得自己几乎没有勇气走下车了,他回过头望望同坐的张-天,张-天催促的说:
“到了,他也许等了好久。”
说着,他将座下的那张画像授给秦枫谷。秦枫谷默然接了过去,觉得沉重得几乎双手拿不起。
这里面不仅包涵着一个人的灵魂,而且还包涵着一个人的悲哀。
他昨天下午听从着罗雪茵的意见,用她的钱花了四十元在华璋买了一对订婚戒,又说定了请张-天做介绍人。送她回去之后,自己便一人到展览会来,听取张-天去后的结果。
“阿秦,朱老先生听见了我的话,听说你决定将这张画送给他女儿,他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来了。他只是接连的说:真是难得,真是少见!”
只有秦枫谷才了解这几句话里面,自己所付的代价是什么!
“只有他一个人在吗?”
秦枫谷又问。
“是的,他说明天下午恭候你的大驾。”
晚上回去,秦枫谷几乎一夜又没有睡。
他像一个送殡的人一样,对着墙上的朱娴的画像,目不转睛的几乎望了一整夜。
第二天下午,张-天如约来陪他送画去的时候,他知道这张画离开了这间房子,永远不会有回来的一天,他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了。
“阿秦,勇敢一点,不要像女孩子一样的感伤!”
张-天竭力这样的鼓励他。
“该不会有旁人在这里吧?”
走上一品香的楼梯的时候,秦枫谷这样向张-天说。
“他说一个人等待我们的。”
张-天回答。
秦枫谷的意思,是不愿和刘敬斋会面,却不料敲开房门的时候,朱彦儒笑着迎接着说:
“好极了,好极了,我们等了好久了!”
在他的后面有一个袅娜的身影,秦枫谷突然呆住了。
“秦先生,好久不见了!”
脸色略现苍白的朱娴开口说,她的声音显然有些战栗。
“好久不见了。”
他的声音几乎低到只有自己才听见。
张-天不愿延长这种难堪的局面,他搓着手说:
“秦先生的画拿来了,朱小姐几时请我们吃喜酒呢?”
他接过秦枫谷手里的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拆开来,双手送了过去。
“当然当然,一定请两位光临。”
回答的是朱彦儒,他又将画递给默默的站在后面的女儿。朱娴接过去捧在手里看了,像是和一位久别的朋友突然会晤了一般,她的眼睛几乎动也不动。
突然,她放下手里的画,走过去向秦枫谷伸着手说:
“秦先生,谢谢你,你的这种举动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一瞬间,两人的手暂时胶合着了。各人忘记了还有别的人在面前,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人存在;同时,各人也看见了彼此凝在眼眶里的即刻就要落下来的眼泪。
一二五、寂寞的行旅
如果没有张-天在一起,这一天晚上的秦枫谷,也许会有一个懦弱的灵魂最后的解脱办法,走上自杀的绝径了!
朱娴的那一对含泪的眼睛,说话时的那种凄绝的态度,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一个人,同时也是最幸福的一个人。
因为知道刘敬斋不久就要来,秦枫谷沉默的坐了一刻,受着朱彦儒的一阵安慰,他无可奈何的只得走了。
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也许有机会能再和她会面,但是同时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这种勇气;而且她的环境和自己的环境,也不许他们这样做了。
“这是最后的一面了,今生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就是见到她,那也不是旧日我的心中的她了!”
怀着这样一种凄凉欲绝的心情,离开了旅馆,秦枫谷觉得自己是要永远和幸福绝缘,永远带着一颗创痕的心了。
知道压在朋友的心上的,是一种怎样的悲哀,怎样沉重的忧郁,张-天紧挟着秦枫谷的手臂,竭力想用友情的温暖,去慰藉一颗正受着重创的心。
“我们到哪里去坐坐罢?去喝杯咖啡罢?”
秦枫谷只是摇摇头。
他现在只愿在路上走,永远不停的在路上走。人生本是一场疲劳的行旅,他要用疲倦来麻醉自己的痛苦。
在寂静的路上,他想着不久以前,自己一人这样在路上走着的心情。他觉得那时真是太幸福了。那时自己还有一颗健全的心去承受突然袭来的痛苦,现在连痛苦的滋味也渐渐麻木了。
第一次和朱娴在路上遇见,朱娴第一次到他家里来,许多事情都像电影一样的在他眼前闪过。他觉得这个梦来得太奇兀,消逝得也太快了!艺术的热忱、理想的幸福,一切都成了过去的记忆了。
他不仅失去了她,而且连那一张画也不能保留。他觉得命运对于他真是太残酷了。但是想了一想,觉得即使有了那一张画又怎样呢?那不过使他更深的记着自己的痛苦罢了。
他知道展开在自己旅途上的,也许还有不少的路程,而且自己肩上还有许多卸不脱的义务,但是像过去那样的梦,他知道自己是结束了,是永远不会再实现了。
今后,他只能在孤寂的人生道上,永远做一个凄凉的旅行者。他的身旁也许另有一个人,但他觉得这不过是自己的义务,已经不是自己所梦想的幸福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将永远忘不掉她:她含着眼泪的眼睛,那一种凄凉欲绝的语调。诚如她所说,他要永远忘不掉她!
深秋的寒风,带着沁人的凉意扑到他的脸上。他抬头望着天空,一个微笑的脸,一个含眼泪微笑的脸,像是幻影一样,永远现在他的眼前。
--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我也永远这样不停的走着!
走在一旁的张-天,知道压在秦枫谷心上的是一种怎样的悲哀,也沉默不语的陪着他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