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Tecumprincipiumindievirtutistuaeinsplendorumsanctorum,
exuteroanteluciferumgenuite.
这一段文字庭长夫人读后不知其意。《祈祷书》上的译文是这样的:在你掌权时,你会在圣像的光辉照耀下治理王国;在晨星升起前,你从我的腹中降生。
安娜继续读下去:
Dominusdixitadme;Filiusmeusestuegohodiegenuite
Alleluia.①
①以上两段文字均为拉丁文。这一段的意思是:上帝对我说,你是我的儿子,今天我生下了你,哈利亚路。
是的,是的,哈利亚路,哈利亚路①!她衷心地欢呼着。管风琴似乎也明白庭长夫人的心声,奏出了一串串欢快的音符,在昏暗的教堂里回荡,升上穹顶,似要冲破屋宇,飞上天空,让全世界都听到这欢乐的琴声。琴音的意思是这样的:
①意思是:“赞美上帝!”
再见吧,悲伤圣母马利亚,
明天我就要出发,
航船上插满鲜花,
去那遥远的哈瓦那。
突然,琴音变了,仿佛在呼叫:
我从未见过神父的家,
像眼下见到的那样。
接着,又以平缓的音调演奏:
起来,马诺里约,
他又随即倒下。
我曾帮你脱险,
眼下又大难临头,
我不知能否帮你……
起来,马诺里约,
快起来,马诺里约!
这一切都跟一千八百七十多年前圣婴在伯利恒诞生有关,但这和管风琴又有什么相干呢?然而,它仿佛乐得发狂,失去了理智,一串串音符从锥形管子和喇叭里发出,像一颗颗小小的启明星,照亮了人们的心灵。
教堂内光线暗淡。每隔一段距离有一盏煤油灯挂在柱子上。灯的四周相当明亮,但离灯稍远处,仍十分昏暗。只有各个殿堂。祭坛后面和唱经处后面有这种煤油灯。祭坛上和唱经台上的大蜡烛从远处看像点点星光。欢乐的管风琴声从一个殿堂跳到另一个殿堂,从地上飞向屋顶,像曙光一样照亮了整个教堂。这时是午夜十二时,子时弥撒开始了。
为了表达这个庄严时刻基督徒内心的欢乐,管风琴奏起了斐都斯塔的民歌和当时流行的曲调。庭长夫人充满宗教激情的心微微地颤抖着,她爱世上的一切:人类、飞禽走兽、田野的花草和地上的小虫,以及海上的波涛……显然,宗教的道理简单易懂,宇宙万物受高踞天庭的上帝支配。上帝之子诞生,世界一片欢腾。尽管过去了这么多世纪,但爱是不受时间限制的。上帝曾降临人间,无论从现在看,还是从当年看,都是确凿无疑的。这正是万物欢腾的原因。管风琴手演奏了斐都斯塔的女人们在露天舞会上唱的民间小曲,这样做完全正确。庭长夫人将那些似微风般一吹而过的民歌的演奏看成是乐师表现出来的仁爱之举。朴实无华的民歌的演奏使世俗的情感和青春的欢乐升华到更高的境界。安娜认为,这一切都十分美好。宗教允许演奏民歌,说明它具有慈母般的爱和高雅的艺术欣赏力。
此时此刻,教堂和外部世界已完全不存在鸿沟,它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在管风琴的乐曲声中,回荡着对夏日愉快的乡村生活的怀念和水手们的欢乐,散发着百里香和忍冬的芳香和山野、海滩的气息。安娜非常兴奋,心潮起伏,虽说天已很晚,但她不想睡觉。她将脑袋枕在新建的石头祭坛上。这是她所在的礼拜堂内的主祭坛。她不再进行思考,只是在感受着什么。
一排黄色的铜栏杆将中殿和翼殿隔开。栏杆的两边是精工细作的铁制讲道台,两只展翅站立的金色老鹰身上分别放着《使徒书》和《福音书》。安娜见到祭坛左边的讲道台上出现格洛塞斯特尔的身影。他的身躯虽有点歪斜,但神气十足;他那件用金银丝线织成的十字褡在烛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管风琴声刚一停止,副主教便开始朗读《使徒书》的第二章,这是使徒圣保罗致提多①的一封信,并作了新的解释。这就像有人为了打断别人说的笑话,有意更换一个严肃的话题。他见听众十分专心地在听,十分得意,便有意读得很慢,还将词尾念得很重。听他朗读的语调,人们以为圣保罗的那封信就是他本人的杰作。自鸣得意的副主教刚一念完,管风琴声再次响起,所有的琴管齐鸣,欢乐的琴声再次充满教堂。这时,管风琴像当地的风笛,模仿市政府那个风笛手演奏了《特拉维亚达》②中的祝酒歌和《吟游诗人》中那种粗犷的曲调。最后,当里帕米兰活泼的小脑袋从另一个讲道台的栅栏边出现时,管风琴便演奏起《怯弱的女人》:
①圣保罗的门徒。
②意大利一歌剧。
现在你真称心,
怯弱的女人,
怯弱的女人,
怯弱的女人!
站在教堂两侧的卡洛斯分子和自由党人见此情景,觉得很好笑。他们低声地在说着什么。从这两个对立派别的人的表演看,庭长夫人认为人们都希望和平。安娜真希望所有的人都在上帝面前团结起来,政治上的分歧是小事一桩,应该忘掉。
里帕米兰微笑着,费力地将他即将朗读的《路加福音》放在铁鹰的翅膀上。
副主教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站在讲道台的台阶中间,他身边站着两个手持烛台的侍僧,其中一个是塞莱多尼奥。
“继续读《路加福音》①……”里帕米兰开始读起来。他十分困倦,读完一句,就乘机打一个阿欠。
①原文为拉丁文。
“在那个时候……”他继续往下读。在那个时候曾颁布过一道法令,对所有的人进行户籍登记。这是非常热衷于搞统计的恺撒·奥古斯托搞的。这件事后来由叙利亚的总督西里诺完成。里帕米兰读到这里时,困倦得合上了眼睛,但不久他又醒了。接着读约瑟①和圣母前往伯利恒时的情景。“他们在那里的时候,马利亚的产期到了,就生了儿子,用布包起来,放在马槽里,因为客店里没有地方。”②
①即圣约瑟,圣母马利亚的丈夫。
②《路加福音》第二章第六节。
里帕米兰慢吞吞地读着,看看听众有没有听懂。当他读到牧人们夜里不睡觉在看守羊群时,堂卡耶塔诺想起自己当年非常喜欢的牧歌,这时他真的非常激动。
庭长夫人看着书,听着那质朴动人的故事,心里更加激动。圣婴啊!她现在才明白这个生于摇篮、死于十字架的伟人富有诗意一生的巨大意义。仁慈的上帝!她的心里感到甜丝丝的,继而,全身的器官也像泡在蜜糖水里一样甜美异常。里帕米兰这个小老头儿在讲道台上讲述耶稣的诞生,就像他亲眼看到那样生动。他说得太好了。
这时,有一部分听众显得有些不耐烦,不像刚才那么一本正经地听讲了。有些站在边边角角的人还在说笑话。在祭坛后光线最暗淡的地方,有几个小青年在棋盘似的大理石地面上滚动铜币玩耍,招来了一群泼皮无赖,他们跟着滚动的钱币在后面奔跑。铜币停止滚动,他们便一齐扑倒在铜币上,推揉,践踏,扭打,就为争夺那枚没有什么价值的钱币。
“巡逻队”一来,这群无赖便东奔西跑,消失得无影无踪。“巡逻队”是由讲经师和几名侍僧组成的,由讲经师指挥。他身穿短袖法衣,披着斗篷,拿着四角帽的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几名侍僧手持蜡烛像卫士一样庄严地走在他的左右两边。他们在讲经处后面。翼殿和祭坛等地转了几圈,密切监视着流氓、无赖的破坏活动。由于教堂内光线昏暗,子时弥撒传统的诵经仪式拖的时间又长,而人们在习惯上对子时弥撒也比较随便,所以,有必要严加防范,免生意外。
然而,有些读神的行为是“巡逻队”也无法阻止的。比如,听众不按序听讲;在主祭坛和讲道台铁栏杆边站的人特别多,非常拥挤,其他一些地方人就很少,显得稀稀拉拉。在教堂里众人都是平等的,所以,各个阶级、年龄和地位的人都拥在一起。奥布杜利娅·凡迪纽将自己的祈祷书放在贝加亚纳侯爵家的厨师佩德罗的背上,而她的后颈上又可以感受到贝贝·隆萨尔呼出的热气。隆萨尔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挤,他也无法加以阻止。在奥布杜利娅·凡达纽看来,宗教就是这么一回事:在举行重大的宗教活动时,人们不分阶级、性别,聚在一起,你推我挤。至于这些活动有什么意义,她一无所知。比西塔辛也在那儿,挤在过道的人群里,脑袋夹在栏杆中间。她的旁边是巴科·贝加亚纳,他假装有人往他身上挤,拼命往他表妹埃德尔米拉身上压过去。姑娘脸红得像樱桃,眼睛盯视着祈祷书上圣约瑟的像,心里却在想她表兄的一举一动。她竭力想离开前面的铁栏杆,生怕自己会被人潮挤扁。在这昏暗的大教堂里,你推我挤的人群犹如拍击暗礁的海上波涛。正如《御旗报》中说的那样,斐都斯塔的年轻人似乎都上这儿来了。他们仿佛在梦幻中聆听管风琴的演奏声,望着微弱的烛光,推推挤挤,眉眼传情。人群中不时听到咳嗽声。奥布杜利娅喜欢逗人发笑,用华金·奥尔加斯的话来说,她爱调情。她认为,在教堂里干这种事特别有味儿。
“从这些基督徒身上可以看出他们道德太败坏了。”堂庞佩约·吉马兰想道。他还没有退烧,就和堂阿尔瓦罗、奥尔加斯、佛哈和俱乐部的其他一些成员一起用了晚餐,就到教堂里来参加子时弥撒。
是的,他是不该去教堂的。尽管他是醉了后才去那儿的,但人在那儿,这是事实。他们让他喝一种味甜的烈酒,将他灌醉,害得他呕吐,将吃进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真恶心!随后,他们又让他吃了很多东西。吃饱喝足后,他准备回家,和他吃饭的人中间,有人愿陪他回去。他们也真会跟他开玩笑,居然将他送到他多年未进的教堂里来了。他提出抗议,要走,但他们不让他走,再说,他一个人也不敢回去,外面天又这么冷。
“各位先生,”吉马兰低声对堂阿尔瓦罗和奥尔加斯说,“我要说清楚,我抗议过了,我是喝醉后被你们骗到这儿来的。”
“对,对,是这么回事儿。”
“我得说清楚,这不能算改变信仰。”
“不,不是这样的。”
“也不是亵渎神灵。尽管我不信教,但我尊重所有的宗教。如果人们知道我跟一群酒徒来到这儿,会怎么说呢?我承认,‘公鸽’完全有权对我拳打脚踢,用鞭子抽,将我赶出教堂。”
“老兄,这我们都知道。”佛哈说,“总之,堂庞佩约承认,他在这儿就像……狗一样。
“您这个比喻非常贴切,我在这儿真像条狗……这儿的一切也真叫人恶心。你们听听那管风琴手在演奏什么,他也跟你们一样喝醉了,将上帝的殿堂变成了灯烛舞场,纵饮狂欢。先生们,我们在这儿干什么?是庆祝耶稣的降生,还是酒神的再世?”
“咚,咚,咚!我是将军……”
小华金·奥尔加斯一边像敲鼓一样敲打吉马兰的脑袋,一边唱道。接着,他便离开黑暗的礼拜堂,像大海捞针一般在人群中寻找奥布杜利娅。他在身材魁梧的隆萨尔和巴科家的厨师中间找到了她,随即又转身回到堂吉马兰的身边。
庭长夫人听弥撒的厅堂和俱乐部那几个人所在的厅堂只隔一排高高的栏杆。安娜听奥尔加斯在劝无神论者不要离开教堂。她只能隐隐地见到他们的人影。
“巡逻队”一过,情况就不一样了。借着晃动的黄色烛光,安娜见到了讲经师那高傲的身影和堂阿尔瓦罗匀称、优雅的身姿。堂阿尔瓦罗半睁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低着脑袋,手扶栏杆,像个虔诚的基督徒似地专注地听着弥撒。
讲经师也见到了庭长夫人和堂阿尔瓦罗。他俩只相隔一个栅栏,但相距不远。见此情景,讲经师拿四角帽的手不禁抖动起来,费了很大的劲才克制住自己,继续进行巡逻。
梅西亚没有见到讲经师,也没有见到庭长夫人,他谁也没有见到。他喝醉了,站在那儿迷迷糊糊的,什么也不知道。
讲经师带着他的“巡逻队”走远了。安娜仍然在瞧着堂阿尔瓦罗,但她没能看清。她想像着:他身穿红色外衣,十分合身,风度翩翩……他就在她身边,就在铁栏杆的对面,走过去两三步就能触到他。这时,管风琴演奏出最狂热的乐章,在向教徒们告别。这首曲子年初在圣布拉斯朝圣节上安娜也听到过,当时堂阿尔瓦罗也在身边……她闭起眼睛,双眼满含泪水。往事的回忆总是非常神圣。美好和亲切的。在圣布拉斯朝圣节上发生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由于管风琴手演奏了那首乐曲,她才想起了那天下午的情景。她仿佛见到堂阿尔瓦罗就站在自己身边,对她爱得要命,却又不敢说出爱慕之情……她感到此时十分幸福,从内心深处感到幸福。即使前些日子和讲经师在畅谈宗教的虔诚和友情时,也没有这么愉快。
当安娜摇晃着脑袋,打算将这些不应该出现的罪恶念头摆脱时,她发现教堂的人都快走光了。她倚在忏悔室的墙上,又冷又害怕。她赶紧站起身,匆匆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大教堂。
管风琴早已停止奏鸣,它像个醉汉一样,吵闹了一阵后睡着了。灯光也熄灭了。
到了教堂门口,安娜见到讲经师。
堂费尔明脸色苍白,她身边有人擦了一根火柴点烟,她看得一清二楚。火柴熄灭后,德·帕斯走近庭长夫人,用柔和而略带抱怨的语气说:
“您弥撒听得很开心吧?”
“听弥撒开心?”
“我的意思是说,您是不是喜欢这儿演奏的曲子和唱的歌?”
安娜发现她的忏悔神父言不由衷。
他们一起走出教堂大门,发现街上还有一些走在后面的人,便只好分手。
“晚安!”讲经师说。他的心情不好,几乎想发火。
他没有再说什么,竖起衣领,大步朝家里走去。
安娜真想跟他去。她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发现他在生气。她刚才做了什么?她是想到了那个冤家,也为往事的回忆高兴过,然而,这一切堂费尔明怎么会知道的呢?他居然这么气冲冲地走了!她对他怀着深深的怜悯和感激之情,她真想追上前去,叫住他,安慰他,向他表明,她还是以前的安娜,她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不理他的。是的,有些女人就不理他了。她们在躲避这个像圣徒一样的了不起的人。有些女人过去争着跟他好,这时也不理睬他了。为什么呢?都是因为那些卑鄙的诽谤。她是不会这么干的,她相信他……她愿不假思索地跟他走到任何地方。她知道,靠他和圣特雷莎的帮助,她可以免人地狱。然而,她不能追上去安慰他,将一切全都告诉他。如果她这样做,佩德拉会怎么想呢?这个侍女常常不言不语,脸带微笑地在她身边侍候她。佩德拉已不像过去那样讨人喜欢了,尽管她还是那么殷勤,庭长夫人总有些讨厌她。
刚才讲经师和庭长夫人说话的时候,佩德拉有意离开他们两三步。她见讲经师竖起衣领大步地走了,便想他们俩准是闹别扭了。
庭长夫人朝新广场方向走去。她迷迷糊糊地走着,仿佛沉醉在梦幻和音乐中。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在摇篮中的圣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自家门口。她想像中的耶稣诞生的情景跟那天晚上在剧场上演出的景况完全一样。
梳妆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对着镜子将头发重新梳了梳,让长发披在肩上。
她的模样真像圣母,像宝座上的圣母,只是怀里还少个孩子。她抱着双臂,对着镜子凝视良久。
有时她真怕自己会发疯。她的宗教虔诚突然消失,整天懒洋洋的,连祈祷也不想做,宗教书籍也不想阅读,也很少进行静思默想。即使进行宗教方面的思考,脑海里浮现的不是上帝,而是梅西亚的形象。
她原来以为过去那个陷入绝境、充满叛逆精神的安娜已经死去了。其实并没有死,她只是遭到了迫害,陷入了困境,但还活着,她就像被希律王关押在水牢里的施洗者圣约翰①一样,从心灵的深处发出呐喊,这喊声在她的头脑里回荡。这个叛逆的安娜像一种寄生虫,在吞噬着另一个虔诚的安娜(她是讲经师谦恭的弟子,亲密的朋友)的一切美好的愿望。
①圣约翰国反对犹太国王希律娶侄女希罗底为妻而被关押,后遭杀害。
想到圣婴这个形象,她平时会产生甜蜜的感情,这时,却反而感到痛苦。
在安娜的内心深处,这时又出现了一种渴望,她真希望做个母亲。她感到异常孤寂,如果有个孩子,她的心灵就不会如此空虚。
安娜身不由己地离开卧室。和往常一样,外面黑洞洞的,她摸黑穿过客厅,走过过道和餐厅,悄无声息地来到金塔纳尔的卧室门口。门虚掩着,从门缝里看,里面还有灯光,丈夫还没入睡,里面还有嗡嗡的说话声。
“他在跟谁说话呢?”安娜把脸贴近门缝,看见堂维克多坐在床上,下半身裹着被单,上身披一件红色法兰绒外套。出于某种迷信,他没有戴睡帽。他尽管从不怀疑自己的妻子,但他大概从文学作品中读到过的,认为戴睡帽会引起夫妻不忠。可是,那天夜里天冷,身边又没有棉帽和线帽,他便戴上了白天戴的那顶饰有金黄色长缨的绿色帽子。安娜看到丈夫那副奇怪的打扮,看到他正借助挂在墙上的那盏油灯的灯光,大声地读着书。
她再细细一看,丈夫不像在读书,倒像是在演讲。她看见他激情满怀地高举一只胳膊,颤抖的手紧握一把剑柄华丽的长剑。他一边大声地吟诵着,一边舞动那闪闪发亮的长剑,仿佛在扮演戏剧里的某个骑士。瞧他这个样子,安娜真怕他会发疯。
金塔纳尔认为,在他想像的这个场合里,挥舞那柄亮堂堂的长剑是无可非议的。他口中吟诵着十七世纪的美妙诗文,正在保护一位小姐。原来这位小姐的兄长要杀害她,金塔纳尔口中念着一首五行诗,发誓说,作为一名骑士,宁可被乱刀砍死,也不会容忍这种暴行。
安娜不知道丈夫在演戏,所以,当她想到这个戴着帽子,披着红色法兰绒外衣,深更半夜坐在床上,挥舞长剑的人就是自己的丈夫时,她的心就凉了半截。她知道,只有这个男人才有权抚摸她,爱她,为她提供做母亲的快乐。她此时此刻由于想到了伯利恒的牛棚和其他事情,才渴望自己成为母亲。
她这次上丈夫的卧室来,本想坐在他的床边,跟他说说话,谈谈子时弥撒的情况,如果他还没有睡着的话。这个可怜的女人此时真想摆脱那种种会使她发疯的想法,克服宗教信仰和情欲冲动之间的矛盾。她需要亲切的话语、家庭的温暖,她需要爱情,需要她有权得到的一切。但她见到自己的丈夫披着上衣,像个木偶戏里的木偶一样挥舞长剑时,不禁怒火中烧,满脸通红。她不想进去看丈夫演戏,便往后倒退一步,长裙碰到了地上什么东西,吓得金塔纳尔大叫起来:
“谁呀?”
安娜没有回答。
“谁在外面?”堂维克多尽管念了一段段表示豪言壮语的诗文,但心里很虚。他似乎平静了一点儿,又问道:
“佩德拉,佩德拉!是你吗,佩德拉?”
安娜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猜疑,心头涌现了一阵奇特的醋意。她认为自己是在吃醋。
“难道他和那个侍女有私情?”
“安塞尔莫,安塞尔莫!”堂维克多又以同样轻柔、亲切的语气叫道。
安娜蹑手蹑脚地走了。她为许多事情感到羞惭:为刚才的猜疑,为那种现在觉得十分荒唐的欲望,为她的丈夫,也为她自己。
啊,夜半三更,一个人穿过黑洞洞的房间、走廊,就为做一件不可能做的事情,去看那个滑稽的演员演戏吗?安娜心里感到十分难过。她此时已来到客厅,正小心翼翼地摸着家具慢慢走去。她突然想:“如果这时出现了奇迹,出现了爱情的奇迹,堂阿尔瓦罗在黑暗中出现,抓住我,紧紧地搂住我的腰说,他爱我……我会怎么样呢?我这个不幸的人,一定会经不住考验,屈从他,倒在他的怀里……”想到这里,她差一点昏过去。她昏昏沉沉地朝前摸去,摸到一张缎子面的沙发,她半裸身躯,躺在沙发上。她哭了,连她自己也不知哭了多久。
餐厅的钟声使她从昏迷中惊醒,她冷得全身打哆嗦,披散着长发,袒胸露臂,再一次摸黑回到了自己的梳妆室。梳妆镜中反映出来的烛光十分微弱,很快就要熄灭。安娜见自己在镜子中的形象很像飘浮在卧室黑洞洞的背景中的一个美丽的幽灵。她对着自己的倒影苦笑了一下,觉得那是魔鬼的笑容。她有些害怕自己,赶紧跑进卧室,站在虎皮垫子上,把衣服脱光。她发现佩德拉的一把用来拂尘的掸子忘在墙角边。此时她像是喝醉了酒一样突然跳到角落里,拿起那把弹子,毫不留情地抽打自己的身体,一下,两下,十下。她觉得这样做十分荒唐,便将掸子扔到一边,像酒神女祭司一样一跃跳到床上,有点发潮的冷冰冰的床单更使她气恼,她发狂一般用牙齿咬住枕头。她实在不愿意再胡思乱想下去了。半个小时后,她终于进入梦乡。
次日上午八时,安娜一个人从讲经师家门前走过。她上那儿去干什么呢?去教堂又不必路过那儿。她是希望在那儿遇见堂费尔明,或在阳台上见到他。也可能为了别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目的才来到教士街的。她没有遇上他,便朝大教堂走去。她在正殿中间的木凳上坐下,脑袋倚在冰冷的镀金栏杆上,从远处听着弥撒。同时,默默地念着经文,脑子里不停地在思索着什么,一直到弥撒结束。她见到她的朋友德·帕斯来了,便对他甜甜地一笑。这一笑对讲经师来说,像一团火在他的五脏六腑燃烧。他没有笑,他的目光十分犀利。他这一瞥历时虽短,但意味深长,包含着指责和抱怨。也包含宽恕和感激。他很快就过去了,走进唱经处,来到他自己的位置。唱经完毕,他又走出唱经处,在祭坛前弯了弯腰,便走进圣器室。不久,庭长夫人又见到了他,他这时已脱去短袖法衣、披肩和斗篷,只穿法袍,手里拿着帽子。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这时他俩都笑了。五分钟后,安娜站起身来。他们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手势,完全是心照不宣,约定见一次面。没过多久,他们就在唐娜·佩德罗尼拉家的客厅里见面了。那儿还有不少女士,还有三个教士。用《警钟报》的话来说,这些人都是斐都斯塔宗教界的精英。在场的那些女士大多数模样可敬,也有几位年轻漂亮。她们正怀着谦恭、喜悦的心情庆祝我主耶稣的诞辰,仿佛马利亚的儿子是专门为她们和其他一些尊贵的人才降生的。在她们的眼里,圣诞节和家族的节日无异。唐娜·佩德罗尼拉披一件裁剪得不好、样子也非常陈旧的黑缎子披肩,像自己过生日那样热情地接待善男信女们。人们发出欢声笑语,握手问好,互相称颂,表达内心的喜悦。讲经师受到人们热烈的欢迎,众人对他彬彬有礼,十分客气。尽管一小时后,堂费尔明还得去大教堂的讲道台上讲道,但他还抽空前来向他的朋友唐娜·佩德罗尼拉表示节日的祝贺。他真有礼貌!
堂费尔明声名狼藉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唐娜·佩德罗尼拉这一伙人的耳中,这里似乎无人对讲经师的品德有任何怀疑和议论。尽管在这些可敬的人中,也难免有人会对讲经师的为人说一些不好听的话,但在唐娜·佩德罗尼拉家的客厅里却谁也不敢对斐都斯塔的这个克里索斯托莫①说三道四。
①四世纪君士坦丁堡总主教。
没过多久,安娜和堂费尔明便在唐娜·佩德罗尼拉家的小客厅里单独待在一起。唐娜·佩德罗尼拉见他们俩在说话,便在门口对他们招了招手,说:
“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我是来取几张纸的,我这就走…”
安娜本想告诉她,他们没有什么秘密,她何必马上就走呢?但讲经师对她使了个眼色,她的话没有说出口。
“让她走吧。”德·帕斯威严地说。庭长夫人喜欢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她希望他对她发号施令,支配她的行动。
讲经师站在阳台边,安娜对他笑了笑。这一笑的含意是请求他原谅,并对他表示祝愿。
堂费尔明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安娜觉得他比夏天那阵子还瘦。
“我真累啊!”他满怀忧伤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完,他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安娜坐在他的身边。
“我大孤单了!”讲经师又说。
“怎么会孤单呢?我不明白。”
“我母亲爱我,这我知道,可她和我不一样,她要我走另一条路,而我却不愿走这条道。这些情况您全知道,安娜。”
“可您为什么认为自己很孤单呢?……其他的人呢?”
“其他的人就更不行了,连我母亲都不如,跟我根本不是一条心。怎么啦,安娜?您不舒服了?怎么回事?我去叫……”
“不,不必了,我只是觉得身上发冷,打了个哆嗦,这没有什么。”
“您是不是又犯病了?”
“不是的,那种病的症状不是这样的。别着急,因为天气潮湿,有点冷,没有什么关系。”
两人都没有说话。
德·帕斯发现安娜在竭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您得把情况全告诉我,我有权知道……我认为我有这个权利。”
安娜跪倒在她“兄长”的脚下,泣不成声地说:
“您有这个权利……不过,眼下在这儿不行,明天一大早我上教堂……”
“不,今天下午您就去!”
讲经师站起身来。安娜因双手捂着自己的脑袋,没有见到他站起来。他大踏步地在客厅里转了两圈,又回到了安娜的身边。她仍然跪在地上,低声抽泣着,竭力不发出声来。
“安娜,最好现在就说,就在这儿,时间还来得及……”
“这儿不行,您得走了,否则会迟到的。”
“可是,您究竟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我求求您,夫人!安娜,您没有看到我在全身发抖吗?我可不是个玩偶,出什么事了?昨天,那家伙喝得醉醺醺地跟他几个同伙从我家门前走过,那已是清晨三点钟了……奥尔加斯大叫大嚷地说:阿尔瓦罗,阿尔瓦罗!你的情敌就住在这儿。居然有人说我是情敌,将我诬蔑成这个样子!”
安娜吃惊地看了看讲经师,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
“是的,夫人,他们对我们的友谊感到不快,总想使我们分开。他们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泼污水,这样,便能达到目的,使我们的友谊完蛋。”
用这种口气说话,讲经师还是第一次。以前他们交谈时,他从来没有讲到他们面临的险境。他只为她着想,认为他是男子,她是女人,没有必要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可现在他终于忍不住了,终于说出了“情敌”两字,也不考虑这样说会不会使庭长夫人吃惊。
当然,他也是男人嘛,他确实也可以成为情敌。他像笼中的野兽一样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他知道,他此时心情异常激动,稍一放纵自己,便会将心里的话全都和盘托出……可这么一来,过一阵子便会后悔……算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应该痛痛快快地把话说出来。啊,他已不是当年的费尔明了。
安娜站起身,等讲经师走到客厅的那一端,说道:
“您还不了解我。其实,感到孤独的是我。您的母亲那么爱您,您真有些忘恩负义……当然,我这辈子欠了您许许多多情,我曾对上帝起过誓,只要需要,我愿为您而死。人们都在诬蔑您,害您,我非常讨厌他们。我一定跪在您的脚下向您讲述内心的隐秘。过去我不知该对您做出什么样的牺牲,现在我明白了,这是您告诉我的。这些无耻的家伙,我不怀疑他们会这样说的。让他们去说吧,我绝不会离开您的。他们像往您身上扔石块那样害您,我真希望朝您身上扔的石块朝我扔来。我愿意跪在您脚前死去。我已经知道自己的使命了,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生了。我就是要跪倒在您这个遭人迫害的殉道者的脚下……”
“别说了,安娜,别说了,安娜,佩德罗尼拉夫人来了。”
讲经师面孔通红,两颇好像火在烧。他过去紧紧地握住庭长夫人的手,声音嘶哑,满腔激情地说:
“安娜,安娜!今天下午一定要去大教堂。我现在就要走了……”
“下午再见,您放心走吧……其实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
“可是,有关那个人的事……”
“跟他没有什么事。”
讲经师刚才已听到唐娜·佩德罗尼拉的声音,所以,说她要进来了。佩德罗尼拉在门外说:
“讲经师就在客厅里,他一个人在那儿,准在温习布道词呢……”
唐娜·佩德罗尼拉进门时,安娜为了不让她看见自己惊慌的神色,略微侧过身去。佩德罗尼拉一进门,就说:
“我们快走吧,他们在等着您呢。我认为弥撒可能已经开始了……”
讲经师从女主人进来的那扇门走出客厅。
唐娜·佩德罗尼拉对庭长夫人看了一眼,双手捧住她的脑袋,在她的前额啪地吻了一下,说道:
“这朵耶利科玫瑰花今天太美了!”
“上教堂去吧,上教堂去吧。”大厅里的人大声地说。
德·帕斯大踏步地走上讲道台(刚才里帕米兰曾在这儿唱过《路加福音》),与此同时,安娜和唐娜·佩德罗尼拉也到了唱经处的后面,并在祭坛边找了个地方坐下。
“在这儿看得非常清楚。”唐娜·佩德罗尼拉说。随后她将脑袋歪到安娜一边,低声地说:
“您瞧,这个风度翩翩的讲经师今天真有气派!他那件短袖法衣真像泡沫一样轻盈。他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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