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对头
莱奋生写给斯塔欣斯基的第一封信,早在召开那次值得纪念的农民大会的第二天就送出了。他在情里吐露了自己的忧虑,建议斯塔欣斯基将医院逐步疏散,以免成为日后的拖累。医生把这封信读了几遍,因此他的眼睛霎得格外厉害,颧骨在他的黄脸上变得格外显眼,看到这种情形的人,也都忧虑不安起来。仿佛莱奋生的惊惶的预感,从斯塔欣斯基的干瘦的双手拿的灰色小信封里带着幽噬的声音爬了出来,惊走了舒适而安心地停留在每一根小草上和每个人灵魂深处的安宁。
……晴朗的天气似乎也立刻起了急剧的变化,时而出太阳,时而下雨,满洲槭树最先感到即将来临的秋意,唱起了凄凉的歇。黑嘴的老啄木鸟非常猛烈地啄着树皮;皮卡心里烦闷,老是绷着脸一言不发。他终日在大森林里徘徊,口来时精神疲惫,心烦意乱。动手缝衣服吧,--线不是打结就是被拉断;坐下来下棋吧,--每局必输;他觉得好象是在用麦管吸饮沼泽里的腐水,滋味很不好受。这时伤病员们已经要分散到各个村子里去,他们打起兵上的寒他的小包袱,带着凄凉的微笑眼大家一一握手告别。护士检查了绷带,跟“弟兄们”亲吻作别,以后他们就把崭新的树皮鞋深深踩进青苔,向着不可知的远方走去。
瓦丽亚最后送走的是那个瘸子。
“再见了,兄弟,”她吻着他的嘴唇,说。“你看,上帝待你多么好,给你安排了好天气。……别忘了我们这些可怜的人……”
“可是这位上帝,他在哪儿呐?”瘸子讪笑说。“上帝是没有的……不,不,只有一个又肥又大的虱子!……”他还想再添几句平时说惯了的逗趣的话,可是脸上的肌肉突然抖了一下,他把手一摆,就扭过身去,一们一拐地顺着小路走了,背上的小饭锅有时叮叮当当响上一阵,令人听了难受。
现在剩下的伤员只有弗罗洛夫和密契克,还有一个皮卡,他根本什么病都没有,但是不愿意出去。密契克穿着护士给他缝的新的绪布衬衫,把枕头和皮卡的罩衫做靠背,半躺半坐在病床上。他头上已经不包绷带,头发长长了,卷成密密的淡黄色圈圈,鬃角的伤疤使他整个的脸显得老了一些,严肃一些。
“现在你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快出去了,”护士闷闷不乐他说。
“可是叫我到哪里去呢?”他迟疑地问,自己都觉得奇怪起来。这个问题是第一次冒出来的,同时引起了一些朦胧的、但是已经熟悉的想象,在这里面没有喜悦。密契克皱起了眉头。“我没有地方可去,”他语气生硬他说。
“你这个人真是!……”瓦丽亚惊讶起来。“你要到部队里去,到莱奋生那里去呀。你会骑马吗?我们是骑兵队。……没有关系,你能学会。……”
她挨着他在病床上坐下,握着他的手。密契克没有看着她,他觉得,此刻他是无须去想什么他迟早总要离开的念头了,而这个念头是象毒药那样发作的。
“你不用害怕,”瓦丽亚仿佛懂得他的心理似的,说。“这么漂亮、年轻、可是胆子很小。……你的胆子很小,”她深情地重复说,接着随便朝四面看了一下,就在他的额头上吻了吻。在她的爱抚中含有母爱的成分。“在沙尔狄巴那里是那样的,可咱们这儿就不同……”她话没有说完,就凑着他的耳朵很快他说,“他那边都是些乡下佬,我们这儿多数是矿工,是自己人,--可以把关系搞好。……你可要常来看看我……”
“那末莫罗兹卡呢?”
“那末那一位呢?照片上的那一位呢?”她反过来问,笑了起来,一面从密契克身边闪开,因为弗罗洛夫的头转过来了。
“唔……我已经想都不去想她了。……我把照片撕了,”他连忙加了一句,“那一次你没看到碎纸片吗?……”
“那末,莫罗兹卡就更不成问题啦,他大概已经习惯了。他自己还不也是跟人家胡搞。……你没有问题,不要泄气,要紧的是常来看看。不要让别人欺侮你……别让入觉得你胆小。对我们那些家伙不用害怕,他们看样子很凶:好象你把指头放到他们嘴里,他们就会把指头咬下来似的。……其实这线并不可怕,只不过是外表。你自己只要装出一副凶相来就行……”
“难道你就是装出一副凶相的吗?”
“我是个妇女,我大概不用这样我可以用爱来制服别人。可是男人不这样就不行。……只怕你办不到,”她想了一想,又说,接着,她又向他弯下身子,低声说:“也许,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爱你的……我也不知道……”
“这倒是真的,我一点也不勇敢,”密契克把两手垫在头后,目光呆定地里着天空,想道。“我当真是办不到吗?总要想办法做到才行呀,别人怎么都办得到的呢……”但是,他的思想里现在已经没有苦闷和孤独的优伤。他已经能以旁观者的眼光用不同的眼光来看一切了。这是因为他的病情有了转变,伤口很快地愈合,身体渐渐壮实起来,有了力气。这要归功于大地--因为土地散发出酒精和蚂蚁的气味;还要归功于瓦丽亚--因为她的眼睛是象轻烟那样敏感地反映出她的感情,她说的话都是出于一片真诚的爱使人不由不相信。
“说实在的,我干吗要泄气呢?”密契克想道。此刻他的确感到丝毫没有泄气的理由。“应该立刻振作起来,显得跟别人一样:不要让别人欺侮……别让入觉得你胆小这句话,她说得对极了。这儿的人跟那边的不一样,所以我也要想办法改变才对。……而且我一定要做到,”他怀着从未有过的决心想道,瓦丽亚对她的话,对她那番真诚的爱,他几乎是怀着儿子般的感激之情。“……那时一切都要按照新的样子……等俄回到城里,大家对我都要刮目相看我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不禁越想越远,他想到了未来光明的日子,这些想法都是轻啊飘的,象原始森林的空地上空飘过的静静的、玫瑰色的云朵一般,会自行消散。他想象,他将要和瓦丽亚乘着窗子打开、车身晃动的火车回城里去,窗外远山若隐若现,山上飘浮着同样静静的玫瑰色的云朵。他们俩互相偎依着维在窗口。瓦丽亚跟他情话绵绵,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发辫好象是纯金的,又象是正午的太阳……而他幻想中的瓦丽亚也不象一号矿井的驼背的推车女工,因为密契克所想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而是照他想象的那样。
……过了几天,部队又送来第二封信;这次送信的是莫罗兹卡。他从森林里冲出来的时候又是尖叫又是大喊,把马拉得竖立着,嘴里莫名其妙地喊着,引起了极大的惊慌。他这样做,无非是由于精力过剩和……“开开玩笑”而已。
“你这个魔鬼,你疯啦,”饱受惊吓的皮卡用唱歌似的声音责备说。“这儿有人快死了,”他朝弗罗洛夫那边呶呶嘴,“你还直嚷……”
“啊一啊……原来是谢拉菲姆老大爷!”莫罗兹卡向他行礼。“我这儿给您问安啦!……”
“我是你哪一门的老大爷,而且我的名字是费-费奥多尔……”皮卡发火了。近来他爱发脾气,这使他的样子显得可笑而又可怜。
“没有关系,费多赛,别吹胡子瞪眼,再这样要掉头发的。……夫人--我向你致敬!”莫罗兹卡把制帽脱下戴在皮卡头上,然后向瓦丽亚鞠躬。“没有关系,费多赛,这顶帽子你戴很合式。可是你得把裤子束高些,不然的活,搭措拉拉,象个稻草人,太不文明!”
“怎么我们马上就得开溜吗?”斯塔欣斯基拆着信问道。“过一会儿到屋子里来拿口信,”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信藏起来不让哈尔谦柯看,而哈尔谦柯由于为性命担忧,正在他肩后伸长脖子要看后。
瓦丽亚站在莫罗兹卡面前,手里捏弄着围裙;第一次感到和丈夫见面有些尴尬。
“怎么好久没来啦?”她终于故作冷淡地问道。
“你大概想我了吧?”他感觉到她的不可理解的疏远,嘲弄地反问道。“哦,没有问题,现在你可以痛痛快快地乐一下--我们这就到树林里去……”他沉默了一会,又挖苦地添了句“受罪吧……”
“你反正老是那一套,”她心里。在想密契克,眼睛不看他,冷冷地回答说。
“那末你呢?……”莫罗兹卡有所等待地玩弄着马鞭。
“这在我又不是头一回,况且咱们又不是外人……”
“那我们就走吧?……”他谨慎他说,并没有挪动一步。
她放下围裙,把辫子往后一甩,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顺着小径在前面走着,心里虽然想回过头去看看密契克、却勉强克制着自己。她知道,他正在用可怜的、惶惑的目光目送着他们,而且即使以后他也永远不会懂得,她只是在尽她的枯燥乏味的义务。
她估计莫罗兹卡会猛地从背后一把搂住她,但是他并没有走上前来。他们就这样保持着距离,一声不响地走了好一会。最后她忍不住了,站了下来,带着惊讶和期待的神情瞥了他一眼。他走近了,但是仍旧不去碰她。
“姑娘,你别装蒜啦……”他突然嘎声地、不紧不慢他说。
“你已经被人迷住了吧?”
“你怎么--管得着吗?”她抬起头来,执拗而大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莫罗兹卡早先就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她还是象婚前一样跟别人乱搞。这种情况是从他们共同生活的头一天起他就知道的:那天他喝醉了酒,第二天早上头昏脑胀地在地板上的人堆里醒来,就看见他的年轻的合法的妻正和四号井的掏槽工,红头发盖拉西姆搂着睡在一起。但是,不管是在当时也罢,是在后来的全部生活中也罢,他对这种事完全抱着毫不在乎的态度。实际上,他压根儿就没有尝到过真正的家庭生活的乐趣,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结过婚的人。但是,想到密契克那样的人竟会做他妻子的情人,却使他感到莫大的耻辱。
“你究竟是被什么人迷住了,我倒想知道知道,”他带着若无其事的、平静的嘲笑忍受住她的视线,故意装得很客气地问道(他不愿意露出自己的恼怒):“是被那位‘小乖乖’迷住了吗?”
“就算被‘小乖乖’迷住了又怎么样……”
“他挺不错是个小白脸,”莫罗兹卡表示同意。“你跟着他会觉得更甜甜蜜蜜。你可以给他缝块小手帕给他擦鼻涕。”
“只要用得着,我就给他缝,给他擦……我要亲手给他擦!你听到没有?”她把脸紧挨着他,兴奋地、迅速他说起来:“哼,你狠个什么劲,你那副狠劲有啥用?三年都没有搞出个娃娃来--只会瞎哎叨,也来这一套……瞎狠!”
“你搞得出,如果足足有一排人帮你槁,叫我有啥办法。……你别给我嚷,”他打断了她,“不然的话……”
“哼,不然的话,你要把我怎么样?”她挑衅他说。“你是要他看了一会儿。
莫罗兹卡早先就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她还是象婚前一样跟别人乱搞。这种情况是从他们共同生活的头一天起他就知道的:那天他喝醉了酒,第二天早上头昏脑胀地在地板上的人堆里醒来,就看见他的年轻的合法的妻正和四号井的掏槽工,红头发盖拉西姆搂着睡在--起。但是,不管是在当时也罢,是在后来的全部生活中也罢,他对这种事完全抱着毫不在乎的态度。实际上,他压根儿就没有尝到过真正的家庭生活的乐趣,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结过婚的人。但是,想到密契克那样的人竟会做他妻子的情人,却使他感到莫大的耻辱。
“你究竟是被什么人迷住了,我倒想知道知道,”他带着若无其事的、平静的嘲笑忍受住她的视线,故意装得很客气地问道(他不愿意露出自己的恼怒):“是被那位‘小乖乖’迷住了吗?”
“就算被‘小乖乖’迷住了又怎么样……”
“他挺不错是个小白脸,”莫罗兹卡表示同意。“你跟着他会觉得更甜甜蜜蜜。你可以给他缝块小手帕给他擦鼻涕。”
“只要用得着,我就给他缝,给他擦……我要亲手给他擦!你听到没有?”她把脸紧挨着他,兴奋地、迅速他说起来:“哼,你狠个什么劲,你那副狠劲有啥用?三年都没有搞出个娃娃来--只会瞎哎叨,也来这一套……瞎狠!”
“你搞得出,如果足足有一排人帮你槁,叫我有啥办法。……你别给我嚷,”他打断了她,“不然的话……”
“哼,不然的话,你要把我怎么样?”她挑衅他说。“你是要打人吗?……好吧,你来试试,我倒要领教领教……”
他惊愕地把鞭子提高些,仿佛这个想法对他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后来他又把鞭子垂下了。
“不,我不来打你……”他带着惋借的口吻迟疑他说,似乎他还在琢磨,要不要真的狠揍她一顿。“打倒是应该打,不过我没有习惯打妇女,”他的声音里露出了她没有听到过的语调。“好吧,就这么样吧,你好好地过吧。说不定有一天可以当太太……”他猛地扭转身子向小屋走去,一路上用鞭子把花朵打得纷纷落下。
“你慢些走!……”她心里忽然充满怜悯,喊了一声。“万尼亚!……”
“我不要吃老爷少爷们的残茶剩饭,”他声色俱厉他说。“让他们吃我的吧……”
她犹豫起来,不知要不要追上去,结果并没有去追。等他转了弯,看不见了,她才舔着焦干的嘴唇,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走着。
一看到莫罗兹卡这么快就从森林里回来(传令兵拼命摆动着两手,阴郁而沉重地摇摆着身子),密契克就明白,莫罗兹卡和瓦丽亚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干成”,而罪魁祸首就是他密契克。他心里不必要地产生了一阵不恰当的喜悦和没来由的有罪的感觉,他开始害怕碰到莫罗兹卡那足以摧毁一切的目光……
传令兵的长毛的公马就在病床附近咯吱咯吱地吃草。看样子,传令兵好象是来找马,实际上却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强烈的力量把他引到密契克这边。但是莫罗兹卡一向非常骄傲,瞧不起别人,他甚至对自己也不肯承认这一点。莫罗兹走近一步,密契克心里的有罪的感觉就随着增长,喜悦的勇力也逐渐消逝。他的眼睛畏缩地、胆怯地望着莫罗兹卡,无法把视线移开。传令兵抓住马缰绳,那马用脸推开了他,好象故意使他的脸对着密契克。在他的陌生、沉重、由于憎恨而变孤独的目光下,密契克突然感到透不过气来。在这短暂的一他感到自己是那样地卑下,那样地可恶透顶,以致自己不禁突然开了口,而结果只是嘴唇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并没有话要说。
“你们待在这儿后方,”莫罗兹卡不愿意用心去听密契克的无声的解释,愤恨地把心里不快的思想发泄出来。“还穿着绉布衬衫……”
他想到密契克可能以为他的愤懑是出于嫉妒,心里很不痛快,但他自己也没有弄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会这样气愤,只是滔滔不断地大骂了一通。
“你骂什么呀?”密契克涨红了脸,重又问道;他被莫罗兹卡这样一骂,不知怎么反倒觉得轻松起来。“我的腿被打断了,并不是我要赖在后方……”他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而发抖,痛苦他说。在这一瞬间,连他自己都相信他的两腿打断了,而且觉得穿绉布衬衫的并不是他,而是莫罗兹卡。“我们也领教过那种前线战士,”他红着脸又加了两句,“我也回敬你几句,要不是我不幸……欠了你的情的话……”
“好哇……被刺痛了吗?”莫罗兹卡咆哮道,差点没跳起来,他仍然不听对方的话,也不想领会对方的高尚精神。“忘了我是怎么把你从炮火里拖出来的吗?……我们是把这批家伙顶在自己头上拖出来的!……”他拼命地大喊大叫,仿佛他每天都经从火中取栗那样把伤员从“熊熊的火焰”里拖出来似的,“顶在自已头上!……你看,你们就是骑在我们的这个地方……”说着,他就狠命地拍了拍自己的后颈脖。
斯塔欣斯基和哈尔谦柯都从小屋里跑了出来。弗罗洛夫带着病态的惊愕扭过头来。
“你们嚷什么呀?”斯塔欣斯基问道,他的一只眼睛以快得吓人的速度霎动着。
“我的良心在哪里?!”莫罗兹卡一听密契克问他的良心在哪里,就大喊大叫着来回答。“我的良心就在这儿,我的良心,就在这儿,就在这儿!”他做着狠亵的手势,暴跳如雷他说。从森林里,从不同的方向,跑出了护士和皮卡,他们七嘴八舌地大声说着什么。莫罗兹卡跳上马背,用力抽了一鞭,不到万分激动的时候,他是不会这样做的。米什卡竖立了起来,象被烫伤似的猛然跳到一旁。
“慢点走,把信拿去!……莫罗兹卡!……”斯塔欣斯基慌慌张张地喊了一声,可是莫罗兹卡已经不见了。从受了惊扰的密林里,传来一阵渐渐远去的疯狂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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