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回答的不是罗莎,而是雅安。她本身没有开口的意思,可是那个单字满载愤怒和冲动脱口而出,仿佛空气都起了三分震动。她转头望向若维,咬紧了牙。
“为什么?”他的声音有种危险的温柔,密密的睫毛藏住了眼睛的表情。
她张嘴就想说,她绝不会这么容易就承受他的报仇。可是站在那个精致的小起居室里,他脸上有种东西阻止了她的话。要从冰冷的嘴唇冒出一个正式的答复实在不容易,但是她仍旧挤出一句话。“我们不合适!”
“雅安,”罗莎开口道,担忧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别急。坐下来,让我们好好讨论这件事。”
“没什么好讨论的。杜先生尽他的义务求了婚,我拒绝,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若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义务跟这回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知道得很清楚。”
“没错,我知道。”雅安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有的时候,若维想道,一个绅士必须压抑脾气实在很不方便。他真想扯住雅安亮闪闪的长发,不然揪住她的衣领也行,把她拖到什么隐蔽的地方去,让他可以恣情地吻她、爱抚她,直到那双冰冷的眸子化作温暖的欲望,直到她的心为他打开,就像他在飘梦楼的囚室曾经胆敢梦想的那样。一整天他的心都绕着同一件事打转,老天爷!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会缠得越那么深?她拥有美貌、尊贵和勇气,可是其它千百个女人也有呀!他真是疯了,竟来这儿自取其辱,说不定会破坏一切精心的计划,甚至是死亡,而都是为了她的缘故。
他转向罗莎夫人。“令媛因为我而处境很危险,我希望有权保护她,同时弥补我破坏她的名节的罪过。”
罗莎向雅安说:“我觉得他说的话颇有道理。”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雅安嚷道。
“你就了解吗?仅仅才几天的时间。”
“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雅安转身扯掉手套和帽子。礼貌,她一定要礼貌,她抿着唇告诉自己。朝他破口大骂是不礼貌,而且如果她那么做一定会跟着哭出来,那才是真的糟糕。如果他求婚的理由是爱意深情,而不是冷酷的理由,她又会是什么答案呢?她拒绝去想。在她的个性之中,有一块特别柔软的部分是跟他有关的;她很可能会掉进自己的陷阱。
“雅安。”他唤道,是坚定的语气,而又夹着一丝几乎要撕掉她脆弱的粗鲁。
“不!”霍然转身面对他,把手套狠狠地摔在旁边的桌子上。“不!我不会嫁给你,永远不会!你听清楚了吗?”
反正她已经瞧不起他,那就让她轻视得更彻底好了。“永远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如果我告诉你,嫁给我,不然你妹妹的未婚夫就死定了呢?”
她瞪着他,霎时面色如纸,僵硬的嘴唇挤出一句话来。“你不会!”
“我不会吗?”
“那是不人道的。你不能为了这么个理由杀人,我知道你不能。”
“就算是误解,你的信任还是令人感动。”
信任。她跟面前这个人的关系里,独独缺了这项要素。他身上有些事她不了解,她疑心是他故意隐藏。可是即使就她知道的范围内,她肯定他绝不会仅仅为了她,就蓄意要杀默雷。他或许会在盛怒之中向默雷挑战,必要的时候拔剑相向,可是绝不至于挟带这种私怨,借故生隙。真奇怪,她对他几乎还是一无所知,可是她却百分之百肯定这点。
她抬起下巴。“无所谓。我们之间的交易已经结束了,至少我这么认为。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发誓你不会找默雷的碴。如果你以前说过的话不可信,我又如何能信任你现在说的话呢?”
他不能不佩服她坚定的立场,清楚的推理,还有说话的方式。他已经打出最后一张牌,现在只能离开赌局了。他早该知道结局一定是这个样子,可是,难道他们曾经共享的肌肤之亲,她温存的柔顺,果真没有任何意义吗?他的视线徘徊在她唇上坚定的线条,她的气息便在他淌血的心头浮起。
“我也不指望你相信,”他安静地,然而刚硬地说。“我对你没有任何指望。不过你最好相信一件事,我们之间的事还没有了结。”
门在他身后关拢。雅安直直站着,瞪着空中。罗莎的目光深思地落在继女身上,缓缓道:“孩子,这是明智的做法吗?”
雅安费力地挤出一个疲倦的笑容。“也许不是,可是非如此不可。”
“但是也太急躁了一点吧?”
“谁晓得呢?”雅安摇摇头,想要甩掉这些不愉快的思想,然而她又忽然记起一件事,便继续道:“他刚刚说‘最近的约定,是什么意思?”
罗莎茫然地望了她一眼。“他那么说吗?”
“他好象是在提醒你,要保证你不会反对,甚至帮他的忙。对不对?”
“你在胡说些什么?”罗姨的口气有点不满。“你知道我一向只会为你的好处着想。”
雅安叹了一口气,一只按摩着太阳穴。“是的,我知道。对不起。”
她们不再多说,雅安慢慢走回自己房里去。落地窗外,有点微风刮过的声响,她忍不住又推开窗,走到临着庭院的阳台上。
最后一丝天光已全没去,黑暗笼罩四周。楼下对面的厨房透出灯光,空气中飘着浓郁的菜香,是晚饭时分了,雅安却没有丝毫胃口。她决定去洗个澡,然后睡他个一天一夜。
“雅安,是你吗?”落地窗被推开,凯馨探出头来。她已经装扮好要去吃晚餐,看起来年轻可爱,脸上却有着困扰的表情。
“是我。”
凯馨张开嘴巴,然而看见雅安的脸色,又改口道:“噢,又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她疲倦地说。“你要什么吗?”
“只是想跟你谈几分钟。”
雅安看见妹妹别过头去瞥了女仆一眼,猜想大约是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多年来她一直是凯馨最忠实的听众,这时她也不能拒绝。“当然,到我房里来谈好了。”
“算了!”凯馨说,搜索着雅安的脸庞。“不是很重要的事。”
“你确定吗?”
“明早再说也不迟。”
“明天是狂欢日。”雅安提醒她。
凯馨嫣然一笑。“对。我们还是要去逛街吧?”
这一刻,雅安实在没兴致到街头去跟人凑热闹,可是她不想扫凯馨的兴。“当然。”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改变心意。”
“不!什么也没变。”雅安道。
“那么,明儿一早见。”另一个女孩快活地说。
雅安微笑看着妹妹回房,她也回到自己的寝室。她刚刚说的不是实话。每件事都改变了,每件事。
三个小时以后,雅安还躺在床上,望进黑暗中。她累得睡不着。洗过澡之后,的确振作不少,可是她还是神经绷得紧紧的,两腿的肌肉直打颤,心里掠过一幕又一幕画面,都是飘梦楼里抓住她的那些手,那些嘴脸。她竟然那么脆弱,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她不喜欢那种感觉。她一直以为自己够坚强,能够自给自足,没想到事到临头,她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越想越是可恶,她真想砸东西。而若维也是这股愤怒的一部分。他让她显得那么老弱无助,一样有生理上的需要。仅只为了这点,她就不能原谅他。
在他走进她的生活之前,日子一直平静无波。没有危险,没有暴力,没有撼动心弦的情感。没有对与错的质疑,罪恶或无辜的分际,生与死的抉择。更没有人会逼迫她的良心,或是挑起那些最好别去翻动的欲望。
脑海里一直盘旋不去的是若维刚刚的一番话,还有她自己的回答。这人之自高自傲实在无与伦比。他哄骗她献出贞操,造成她的事业损毁,企图软禁她,更在一条大街上辱骂她,然后还敢跑来求婚,满心以为她会感激涕零地接受。虽然她害他受过伤,绑架过他,让他的敌人乘机攻击他,可是她到底十分自持,没有真正地侮辱他。比较之下,他对她的伤害太多了。
整座屋子静悄悄的,连下人都做完杂务歇息去了。远处传来一声狗吠,不时间有辆马车辗过楼下的大街。她听见罗姨和凯馨饭后不久就卸妆休息。如果罗姨把今晚的事告诉凯馨,那她们母女就有得好谈的了。
婚姻。如果她接受若维当丈夫,就会有锦簇的花团、白纱礼服、结婚戒指、满篮的结婚礼物,和牧师的祝福。然后也许是蜜月旅行,回若维的家。再来呢?夜晚的激情,白天的冷战,她终要跟一个陌生人一起生活,而他很快就会憎恨这种合法的枷锁,就像他痛恨飘梦楼的拘囚一样。
可是在这一切之后,还有一条更令人烦扰的推理过程。如果她敢肯定若维绝不会刻意去找默雷当作报复她的手段,那么七年前他杀死吉恩的事又该如何说?万一吉恩的死纯粹是一个意外的悲剧,那么她之所以变成目前的样子,是她咎由自取。
她转过身,把头埋进枕头里。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的头会裂掉。罗姨有种催眠的橘花茶,也许她最好拉铃唤人送一杯过来。无论如何,她总得睡觉。
通阳台的落地窗传来一点轻微的刮声,雅安猛然坐直起来。窗户都关上了,可是并没有锁。窗外的月亮洒了满地银光,描出一个人影。雅安看见时,他正把手放在门把上,准备压下去。
玻璃门推开了。那个人探进头,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一步一步走近床边。雅安挣出惊骇的麻痹,张嘴就要放声尖叫。
“小姐?”
她吐了一口气。“马休,你快把我吓死了。”
“对不起!小姐。可是你吩咐过我,如果有消息,就要赶快来告诉你。我不晓得应不应该叫醒你。”
“没关系。”她很快地说。“你有消息了?”
“我想是的,小姐。我照你吩咐的,到杜先生的马房去。起初他的人什么也不说,后来我就想到请车夫喝几杯酒。结果我听说了一件事,过去两个月以来,每个星期一晚上十点钟,杜先生都会吩咐马车载他到蓝霸街的一个地址去。”
“混血儿?”雅安问道,眉心锁在一起。蓝霸街是城里男人专门金属藏娇的地方,他们的情妇大多是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的美貌女子。
“不是的,小姐。那是间集会的屋子,车夫两个小时后再去接杜先生时,都会看到十几个人在那儿。”
“我晓得了。”她沉吟道。
“今天是星期一。”
她霍然抬起头来。“几点了?”
“刚过十点半。”
“你为什么不跟踪他去?”她叫起来。
马休不以为然地答道:“没有必要,我知道地方。而且,我以为小姐也许想去看看。”
她掀开被子。“你说得对。去外面等着,顺便雇一辆马车,不要惊动屋里的人。”
“已经有一辆在外面等着了。”马休不动声色地说。
雅安笑了,既高兴有件事可以做,而且总算找出若维的底细,同时也是欣赏马休的效率。“很好,我立刻就出去。”
他们在离那间屋子不远处下车,走出租马车。显然与与聚会的人也都是一样的作法,因为沿路都没有马车等着。马休指的那幢房子门窗紧掩,灯光透出窗隙,可是听不到人声,四周也没有什么动静。街心暗沉沉的,只有远处角落的人家门廊上挂了一盏灯笼。来这儿的人都不会喜欢光线太亮,照出他们的身形。
这个时候街上悄无人影,安静得教人心底发毛。雅安和马休尽量走在暗影处,她身上衣轻衫简,所以走起路来很伶俐。他们溜过两处邻居,绕到后门去。一只猫几乎是从他们脚底喵叫一声,跳起来纵进黑暗里。雅安吓了一跳,碰到身边一棵树,绊着一张蛛网,她停下来,拂去脸上的蛛丝。马休显然踩到了一只小孩丢掉的铁环,直向雅安身边偏过来。出于反射动作,她伸出手要去扶住,却正好碰到他右腕的断处,疼得马休抽一口气。他模糊道了一声歉,听在这么寂静的夜里,却像掷地有声。他们总算又往前走,绕过转角,有灯光的房子就在正前面。
雅安站住脚,看着前头的屋子,心里却有一股冰凉的感觉。刺探若维的隐私好象是没有恶意的举动,而且恐怕也有危险,然而真正令她害怕的是事实真相。毕竟若维做什么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一辈子不要再看见他。以往这几年来,她都不曾跟他正面相逢,不也过来了。现在如果她发现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是让他继续下去呢,还是挺身阻止?她不想做这个决定。
然而既已如此接近,临阵退缩未免太软弱了吧?假设她待会儿会发现他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万一日后她晓得了,良心怎么过得去?而她又怎么能够存着这个疑惑,泰然处之的活下去?
最后,她还是移向屋子的窗下。马休不必吩咐,自动走到后门边。如果房里面真的在从事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应该会有警卫在守门才对。然而雅安环顾四周,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这才偷偷蹲到窗下。窗下看不见,她便又站起来,从百叶窗的隙缝瞄进去。
她差点喊出声音来。坐在她正对面的,竟是嘉培,罗姨最忠实的护花使者。他倾身向前,凝神专注,两手握住夹在他双膝之间的杖头上。他的出现如此意外,如此奇怪,以至于好一会儿雅安没法注意到别的。
好不容易,她才挪开目光,注意到这是一间小巧的起居室,就她视线所及,共有九个人,不过从声音来判断,一定不只。有的人站着,有的坐着,若维站在一张桌子后头。雅安看向他时,他正持着议事相闲闲地打转,听他左手边一个人在说话。
然后在这群男子之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个女孩子从后面房间出来,端着一只银盘,开始收回那些人的空酒杯:不过看那个样子,她并不是女仆。她的衣着时髦,长发斜放,脸上胭脂淡抹,益发衬托出她天然的美貌。她在众人之间穿梭,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从容。当然,那就是她的家。女孩肤色是淡淡的褐色,标准混血儿肤色。
美貌女子走向若维,拾起他桌上的杯子。她向他说了几句话,也许是抱歉挡到他。他回了一句话、露出一个好象特别甜蜜的笑容。
痛楚直窜上雅安心头。该死的家伙!一个情妇难道还不够吧?他的胃口可真大,除了拦住每一个过路的女戏子,还要金属藏住一个美丽的混血女郎。他变态,他堕落,他无耻。不晓得米赛儿知不知道这个混血儿,如果知道,又做何感想?
雅安气得昏了头,连屋子里的人在讲什么话都没有留心。渐渐的,她总算摸清一点头绪,里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发言,若维只是串连而已。
“加百多衔后面的军械库。那里防备很弱,入夜后更少,那里的武器装备对我们大有益处,现在我们手头上的还不够多。”
武器装备。那就是到飘梦楼的歹徒要的东西。她不暇细想那个回忆的意义,另一个人又开口了。
“大炮,炮弹最管用。”
“那末免太激烈了。”
“正是要激烈才好,如此才有说服力。”
“不成,那会造成太多伤亡。”
“只怕到头来情势就是这样。”
雅安眼角瞥见一丝动作,她转过头去。马休正从屋后绕过来了,轻声唤道:“这边走,小姐,快一点!”
她听到的事情实在太重大,让她踌躇了一下,又向窗隙看进一眼。
就在那时候,大门口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敲门声,跟着是一声大叫:“警察!开门!”
里面的人惊慌失措,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逃向各个方向。烛火捻熄了,一霎时四周一片漆黑。最后一丝余光中,雅安看见一个人朝她站着的这扇窗户奔过来。她仓惶地转身要跑,百叶窗已经拉开,一个人纵身跳出来。他的脚后跟踢到雅安的膝盖,踢得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忍不住哼了一声。那个人讶异地看一眼,却足下不停,直跑进黑暗中。
其它人的黑影一个接着一个翻过窗台,雅安手忙脚乱地爬远一些,才敢直起身子。前门传来一声胜利的叫喊,雅安转过头去,看见两个人正绕过屋角。远处的灯光照出他们的彩帽,以及手上挥舞的警棍。她没有理由害怕警察,可他们也没有理由不怀疑她跟这里的集会有牵连,她又怎么解释?
“小姐!”马休叫道,赶到她身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扶着她的手腕就跑。
靠近屋后的黑暗中飘出一声轻微的诅咒,雅安听在耳里,却像五雷轰顶。突然间,若维就在她身边冒出来。“那一边。”
他告诉马休,一手指向他来的方向,然后转身面对靠近他的两个警察,一拳挥出去,前头那个警察应声倒地。他夺过那人手中的警棍,对准后面的警察腹部挥过去,等他弯下身子,又补了他预背一根。然后不再等他是不是昏过去,抓住雅安的手,拖着她就没命地跑出去。
在他们身后踉来沉重杂迟的脚步声,接着是枪弹闷轰。若维没有回头看,雅安撩高裙子,撒开大步,也只好跟着他跑,他们冲进两幢房子之间的小巷弄,一只狗跟在他们脚后狂吠不休。最后若维只好转头大吼一声,才让它夹着尾巴呜呜地跑掉。顶着睡帽的男男女女纷纷从卧室探出头来,灯火一盏盏地点亮了。他们还在跑,跳过花丛、矮篱、刺人的灌木丛,最后绕过巷道尽头。
雅安气喘吁吁,可是血管里奔腾着恐惧,兴奋和愤怒揉和而成的精力,让她觉得好象可以永远就这么跑下去。任何阻碍都不会太高太宽,任何街道巷弄都不嫌太长。她已经甩掉若维的手,自己跟在他身边,一点也不落后。她要跑向何处,为什么在跑,都无所谓了。要紧的是她和她身边的人一定要赢,一定要把那些追逐者拋在后头。
他们正沿着二堵墙在跑,然后转过一个角落,前面是墙的开口。“进来!”若维说,她毫不迟疑地跟上去。隐密,寂静。雅安好不容易煞住,若维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里深入。直到他们看见一株坟头的杨树倚墙飘摇。她从来没有在晚上到过这儿,奇怪的是这里虽然不至于空荡荡的,却显得异常平静。雅安背靠着后面的墙壁,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慢慢打量自己的所在地。这处公墓和纽奥良的其它坟地建筑相似,却是最早被称作死亡之城的地方。
坟墓像小房子似的突出地上,墓碑用大理石做成,雕着哭泣的小天使和十字架,周围以铁栏杆环住。清冷寒凉的月色之下,它们紧紧依傍在一起。
雅安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小的时候,她偶尔会捧着菊花,陪继母到这里来探看她亡故的亲友。小雅安就在坟墓间玩捉迷藏,手指头贴在冰凉的大理石上,摸出一个又一个死者的名字。罗姨从来不说神奇鬼怪的故事,所以在雅安心里,她一直相信躺在这里的灵魂必定都是平静祥和,含笑九泉。在她旁边的人可是一点也不平静祥和。
“你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实在是专会搞局的天才。刚刚马休叫你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因为这种事就只有你做得出来。我可以想象你是怎么查出我的去处,可是你既然要来,干么还带着一大群警察跟过来?”
雅安别过头去,讶异地瞪着他。“警察不是我带去的。”
“别撒谎了!”
她面对他,两手插在腰上。“我没有撒谎!”
“还有谁会招他们来呢?”
“招他们?一定要有谁通风报信吗?这么多次定期的集会下来,一定有几百人知道时间和地点,要发现一点也不难。”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有理由去找警察呢?”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你那个美丽的混血情妇,也许是你的女戏子。也许两个人都是,如果她们发现了彼此的存在!”
他半晌没有作答,再度开口时,声音却怪怪的。“我没有混血情妇。”
“别撒谎了!”她精确地重复他方才的口气。
他却一字一字地说:“我没有混血情妇。”
“我都看见了。我看见她穿得漂漂亮亮的,笑眯眯地看着你,好象等不及其它人都赶快离开似的。”本来无意说这么多,可是她实在管不住自己。
“你在吃醋。”他的口气带着一丝恶意的满足。
“吃醋?”她嚷了起来。“我觉得恶心。你这个败类、刽子手、勒索专家,哄得我上了你的床,然后又要利用我抬高你自己的身价。”
“也许如此。”他说道,向她逼近一步。“可是当你在我床上时,你很快乐。”
“我才不!”她颤声道,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噢,你是的。而且就算你宁死也不肯嫁给我,甚至宁可看着我坐牢,你还是嫉妒其它可能上我的床的女人。”
她意识到他的贴近,警觉地后退一步。“少荒谬了!我又不爱你。”
在她后面是墙壁的转角,她从眼角的余光瞥见,可是若维却先一步挡住她的去路。两人之间的空气那么紧张,她强烈地感觉到他身上蓄满的男性张力,袭面而来的热气。她的肌肤表面绷得紧紧的,感觉清晰得就像痛楚一样,肌肉拉紧,仿佛在等待迎面一击。她张眼望着他,朱唇微张,银色的月光照进那对蓝眸。
“不!”她低语道,声音轻得像一声鬼魂的叹息。
他号笑一声。“你是魔鬼的女儿,韩雅安,把我逼进地狱里,再揪回来。你要怎么对付我都可以,可是我一定要你。而如果我想要,还有哪里比这个地方更好?”
他袭向她,那双军人的手攫住她的上臂。她不晓得驱使他的是愤怒、是情欲,或是绝望,然而当他把她拉进怀里时,她体内有种相对的压力也炸开来。她在他怀里只挣扎了一瞬间,然后仿佛心里有双看不见的手伸出来,狠狠地将她推向他,捉住她的双手绕过他的脖子。她抬起头,迎向他坚定的唇,一声喜悦的欢呼自她喉头朝出,一股热流迅速地窜上来。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衬衫扣子刺着她的胸骨,坚实的腿隔着裙子贴住她。
一种原始的需索攫住她,蒙蔽时间地点的意识,急切地要求那一分最奇怪、疯狂的欢乐。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骤然发现一杯晶莹剔透、甘美芬芳的好酒,若维掬饮她热切的反应,专注而绝望地饮尽它,暖流沿着喉头滑落,直到腰间,反而激起一股灼热的疼痛向上逆流。
她饱满的胸峰抵着他,纤巧的腰肢握在手里,引起一种折磨的喜悦。以前不曾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另一个女人能够如此轻易就瓦解他的防卫,直指他的生命核心,如果她能发现自己的威力,简直可以操纵他的生死。她是仙人的奇迹,她的形容、她的气息、她的姿态、她的一切都是他盲目追求的魔力,既避不开,也不想避开。
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他挣脱掉外套,把衣服丢在地上拉着她一起跪下来,拉开她的发带,一头如丝如缎的长发便披散下来,泻成一片亮闪闪的发瀑。他把两手插进她的头发中,捧住她的脸,再一次深切地吻她。柔挺的双峰挣开束缚,迎接他温暖爱抚的双手,渴欲的黑潮一波一波涌上来。她的肌肤燃烧着热烈激情,血液浩浩荡荡地流过全身上下。
雅安突然撞进一片狂风暴雨的欢乐中,不自主地翻腾报转。她攫住他的肩膀,手指深深地掐进肉里,把他拉向她,索求他的精力和热气。在最古老的情欲的洗礼中,他们一起驰骋在月光下,在午夜的怀抱里。死神清宁淡漠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对人间男女翻滚着生命的动荡离合。除了安息,就是腾跳;除了荣耀,就是痛苦;除了生命,就是一坯黄土,无止无境的虚空,他们别无选择。
若维好象触动了某种深处的机关,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她紧张,她喘息,她喃喃唤着他的名字,迷失在心中的五光十色、缤纷浪漫的绽放里。他把头理入那一片发瀑间,仍旧温柔地起伏着,皮肤沾满了露珠和汗水。
“哦,爱人,”他轻语道。“哦,我的爱。”然后又再度深深、深深地拥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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