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喜欢到我祖父的卧室里去玩。这是一个与外面

不相关的世界。它有一张很大的床,床上有厚厚的羽毛垫。屋里还有好些

各式各样的摆设……嗬,这么多的摆设。我祖父有好多属于他个人的小玩

艺,记载着他才知道的回忆的纪念品……每一个都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人生回忆的百宝匣子,一个供他逃避的时间和空间。

他年纪越来越老,便越来越爱说这么一句话:“路特福特——”,他

总是这么样叫我的名字,我知道他希望我是男孩子,所以这么叫我,“路

特福特,总有一天我会死去,但我想你不用害怕,也不用伤心,因为你要

知道,死不过是一道门。就像面前这道通到我卧室里来的屋门。”

他死得非常平静,在睡梦中,在他的很大的铺着羽毛床垫的床上。但

他们不让我进屋里去看他。等他们把他下葬后,便永久地锁上了那道门。

但我知道,有一天,我总会经过那道门,就像我以前到他的屋里去玩耍一

样。

——露茜,摘自《塞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克莱尔到教堂来的第三天早上,山姆在克莱尔阴沉沉的眼光下,抓起那个木桶,里面盛着融化的雪水。山姆把木桶传给旁边的人。他们只能饮这个了。所有的人晚上都蟒成一团,在厨房里的火炉边睡觉。而炉膛里的火一会儿奄奄一息,一会儿干脆灭了。炉火弄得大家的嗓子又干又疼。山姆非常难受地观察着这些人,心里一直在纳闷,这可怕的两天,这些人是怎样熬过来的。他们被大雪困在这里,心中憋着愤怒的火,又满是绝望的情绪。这个小集体的统一意志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每个人的信念都独自地站立,静静地,孤零零地……每个人都在内心独自地审视着他的信念。所有的人都有一个感觉,他们现在都呆在劫后的救生舢板上,所有的遇难者都只能透过眼前的昏暗看着别人,所有的人都彻夜未眠,从他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到这样的思想:再不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彼得死了,克莱尔的枪响过之后,他当时就死了。现在他裹着一床墙上摘下来的挂毯,躺在地下室里。外面的雪还在下,地下已经冻到很硬很硬,现在无法掘坑埋葬他了。露茜先还很伤心,一个人吸泣了好久,然后她似乎唤起了内心的力量。这真正使山姆羡慕而感慨不已。艾米和玛丽娅沉浸在悲哀里面。路加一个人在祈祷着,他的嘴唇一直在无声地动着。

尽管克莱尔也为他所干的事所震惊,但他还是没有放过这帮人的意思。他执意要等到大雪停了以后,再带这些人质走到山下的警察局去领赏。彼得的死已经使鲍比心慌意乱,更没有了主张。一方面他厌恶他的朋友所干的事,另一方面他又害怕如果自己不在这中间缓冲,还会发生可怕的事。

雪越下越大,就像很大很厚的毯子一样,几乎就要把他们整个地封闭在教堂内了。如果大家以前只是觉得恐怖的话,现在他们的恐怖已经增强了十倍。绑架他们的人把他们驱赶到浴室里面,一再地因为没有一点食物而破口大骂这些人,偶而,当克莱尔灌够了从他的汽车里取来的威士忌时,他还围着人质转,用脚踢他们。

克莱尔和鲍比商量好了轮流睡觉,留一个人看守着他们。但结果他们谁也不敢真睡,看上去谁也没有得到休息。

克莱尔喝了一口酒,路加说道,耶稣说从那井里饮水的人不再会有干渴。

“闭嘴。”克莱尔咆哮道。“三天,已经三天了。我他妈真厌烦这样的天气。雪才刚小一点,风又号叫起来;等风不号丧了,天却又黑下来,反正不让你动身。真他妈想不到会遇到这样的天气。我的肚子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山姆最后一个喝那木桶里的水。觉得这像是大伙儿一起在行圣餐礼。主耶稣的身体和血将使你们得到永生。可这只是水,也没有一点面包。

这才是生活的真相呀,山姆差不多就要大声说出来了。他看看周围这群无精打采的人,心里想也许他从来就弄错了。直到现在为止,他的全部经验都置于一个完全是虚伪的基础上了:他一直认为生活的本意应该是和平的、安全的。过去的这么多年,他同他惟一的情人——学术就是这么生活的。他一直在努力,也只是为了这种和平和安全的生活。但他错了。在这个世界上,和平和安全只是一种幻想。这就是真实的生活:这级棘的一群人,这破败的教堂。这里的生存就是这世界的缩影;这里,为了获得信仰需要奋斗,生,就需要不断忍受苦难,需要面对面地不断遭遇死亡,需要认识怎么才能算是在生存。在舒适中间生活的人无从遭遇上帝,因为人在那样的生活环境中并不会回应上帝。上帝只眷顾那些已经被剥夺得一无所有的人:他们的生活满是荆棘和汗水,他们的筋腱必得绷紧,他们流的血是暗红色。上帝并不在会倚靠在软座上而是立于十字架上。只有当你领会到这点,生活当中才会出现安宁。

“如果我去礼拜堂里拿我的日记簿,你不会在意吧?”山姆问克莱尔。

“不,我在意。”克莱尔回答他。

鲍比刚去厕所回来,他的脸上带一些生动得有点怪异的神情。“克莱尔,外面的雪住了。看样子天要暗了。这儿真不能呆了,但我想我们还可以对付着走回你家的农场上去。”

克莱尔一下子跳起来,走到后面的窗户跟前。但低矮的屋檐住了视线。

“前门。去看看吧。”

克莱尔朝礼拜堂走去,他要穿过它才能到前面的门外去。

所有的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鲍比。“我们真的得跟你们一块儿走吗?”艾米问。

“我想是吧。”

“我们走以前能够把彼得先安埋了吗?”露茜问道。

鲍比皱着眉头,他也不知道。这是几天来有人第一次提到彼得。“我想不可以吧。如果克莱尔找麻烦,我想我会……”他避开大家的眼光,好像一下子有点觉得羞耻了。他轻轻地说:“我很为克莱尔所干的事觉得抱歉。其实他以前从没有这么干过。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

山姆看露茜的眼光很难受。他的表情非常凄惨,尽管那是同情的神情。他正在心里想,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恩典在她有生命中起作用呢,居然令她会原谅这桩野蛮而残忍的事。如果真这样,他山姆可不会。他在心里想多少年来,鲍比一直是克莱尔的帮凶——他都一点没有制止它。鲍比还想说话,他现在是在对露茜说。“我知道你是他的亲人。我真的觉得对不住你。如果我想还有什么补救的话……”

“那就放我们走吧,”露茜说。

鲍比还来不及答话,克莱尔已经回来了。克莱尔那张疲倦的脸带着一点兴奋,古怪地显得明亮了一点,好像在死阳活气的面具上抹上了一丝微笑。“鲍比,把他们都集合起来,我们要准备动身了。先把他们弄到我家农场上去,从那里我们再往村子里去。看这样子我们终究可以拿到赏金了。”

看样子,鲍比并不想按他吩咐的去做。他脸上的表情显出来,他的内心正在剧烈地斗争:他要不要向克莱尔坚持,让他放这批人质离开呢?但他没有说话。山姆知道,要想使克莱尔打消他的计划,需要很大的勇气,而鲍比没有这种力量。

大伙慢慢地站起身来,像是送葬的行列。他们从厨房里来到礼拜堂中,在那里拿起自己的行囊,准备走很长的一段路往克莱尔家的农场去。

山姆刚打算绕到桌子去取他的日记簿,忽然听到礼拜堂里有一个声音说:“要到什么地方去了吧?”像是问什么人。

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克莱尔和鲍比举起枪,往四周打量,准备开火了。但那声音好像在礼拜堂内的各处回响,他们也无法确定究竟来自哪里。

前面的门有一扇吱呀一声开了。所有的人都感觉一惊,抬头看去,但那里却没有人。微微的一道光伴随着早上的寒冷空气透了进来。那声音又从他们的后头来,“这样的日子里出去散步可不合适啊,”说这话的人终于现身了,他从内坛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史密斯!”艾米喊出声来。

史密斯没有回答他,就好像他没有看见他们似的。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克莱尔。“为什么你不乘还没有再伤害人,先把你手里的那玩艺儿放下呢?”

克莱尔果在那里,他吓坏了。半天才说:“你是谁?”

“叫做史密斯的人。对不起,我们没有时间聊天了。乘天还没有再下雪,我们得赶紧动身吧。”他转过身去,对其他的人说话,根本没有理睬克莱尔或是鲍比。“先把你们的东西收拾好。”

没有一个人动手。克莱尔和鲍比都因为这个人一下子冒出来而反应不过来了,呆在那里。

“我们不能耽误时间了。山姆,请你告诉大家,现在就动身吧。”

山姆看看克莱尔,又把眼光回到史密斯身上。“我倒是想这么做,但我怕那杯克拉丽斯又要吐火了。”

史密斯用命令的口吻道:“走吧,我说!”

大伙犹豫了一下,便开始穿外面的衣服了。这动作一下子把克莱尔从他发呆的境地中惊醒过来。他一步跨前,平端起手中的枪。“等一下,你进来时我没有阻拦你,但这伙人却不能跟你走。说实在的,你恐怕也得跟我一块儿走了。”

史密斯忘情地笑起来。“克莱尔,你和鲍比为什么不回家去呢?你的父亲已经有两天不见你了。他正担心着呢?”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克莱尔更坚定地握紧手中的枪,“现在你,慢慢走过来,跟这伙人站在一堆。我们先得赶到农场上去。从那儿下山,再去村子里。你听见了吗?”

“可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已经有人从村里往这儿来了。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还是不遇见他们为好,”史密斯非常冷静地说道,山姆都觉得他有点偏执狂。

“你认为你很厉害,对不对?”克来尔问道。

“克莱尔!”

“不许叫我的名字!”克莱尔冲着密斯大声喊。“我不认识你!”

“也许我们先到外边去吧,你可以再想一想,”山姆说道。

克莱尔端起那杆枪,还抖动一下,那意思像是要一口气对这伙人射出全部子弹似的。“不许动。我发誓我就要开枪了。你们已经知道我是会对付油嘴滑舌的人的。”

“把枪给我!”史密斯命令道。伸出他的两只手,像是父亲对不听话的儿子。“给我。”

山姆的眼睛紧张地盯住克莱尔,紧张得快要冒出火来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了犹豫。“喂,伙计,我给你五秒钟,你和这伙人都站到一起去。我能做的就是给你五秒钟。”他把枪举起来,用枪托抵住自己的肩膀。枪现在对着山姆的脸。“一……”他开始计数。史密斯向克莱尔走去,他的手臂平伸出去。山姆已经攥紧了两个拳头。当彼得挨那一枪时,他还是旁观者,而现在,无论会发生什么事,他都准备朝克莱尔扑去。

“先生,请你后退。他可不是开玩笑的。”鲍比说话了。

“二……”

玛丽娅开始抽泣起来。“不!请不要再开枪了。”空气死沉沉的,好像整座教堂都屏住了呼吸。

“三……”

“克莱尔,请不要开枪。我想我可以处理好这件事。”鲍比失声起来,“我不于了。听明白了吗?我不干了!不值得这样。”

史密斯说,“克莱尔——”

“四……”

山姆已经就要扑过去了,但鲍比站到了他们中间,他的手枪举得高高的——对着克莱尔。“住手,克莱尔!我也会开枪的,伙计,我发誓我会。喂,先把枪放下,我们离开这里吧。”

克莱尔向鲍比投过愤怒的眼光。“别他妈犯傻啦。”

“我是说到做到的,”鲍比说,他的枪在颤抖,汗从他胀得通红的脸上流下来。“不等你射杀这帮人,我就会先开枪的。我就要结束这件事了。”

三方的对峙僵持了有一阵。山姆简直想不出下一步会是怎样的。“你究竟打算不打算走过去?”克莱尔朝着史密斯嚷,但他的语调略微缓和了一点。

史密斯摇摇头。“已经结束了,克莱尔。听鲍比的话,回家吧。”

鲍比扣着他的手枪扳机。“我们走吧。”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鲍比,”克莱尔说,一边把他的步枪放了下来。他再不说一个字,脚跟一旋,大步朝门外走去。他出门时,把两扇门大大地推开。外面的光随着雪地里的寒气一下子涌进来。鲍比长长地舒一口气,两只手臂僵硬地垂下来,就好像它们从来就是这么平伸着似的。他把枪机锁上,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的眼睛依次打量着他们每一个人。

“干得好,鲍比,”山姆对他说。

鲍比的嘴唇动了动,好像他的勇气在嘴里留下了苦涩味。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向大伙点点头,然后跟着克莱尔出门去了。随手把两扇门给关上了。

在场的人都明显地感到松了一口气。玛丽娅的脸伏在露茜的肩上,艾米瘫坐在地板上。一直哑巴似地注视着这情景的路加开口说了一句:“不在他们的手里……”山姆的身子斜靠在桌子上,他的心还在猛烈地跳,肾上腺素还在从身体里涌出来。看这样子,他们的处境这还没有了结。

“拿上你们的东西吧,”史密斯大声说,“动作快一点。”

一开始大伙还是有气无力的,然后动作真的快了起来,一如理性的考虑过后,希望又回来了。这个人,这个陌生人又一次地出现了。这一次好像他真的会领大伙走向希望之地了。

“我们的旅途很长,也很难,我希望你们能够挺得住,”史密斯向大家宣布。

“不管怎样我们都得离开这儿,”艾米说。

山姆觉得有一丝狐疑,他不相信现在就能够离开这地方了。过去的三天里,他不知怎么总有这样一个想法:他们这群人是无论如何离不开这教堂的,不管是克莱尔和鲍比,还是史密斯都不能带他们离开。他低头拿自己的行囊,检查看是否拉下了什么。

史密斯就站在他的旁边,他轻声地说道:“我看见彼得的尸体还在地窖里。我们没有时间顾上他了,我真对不起。霍华德到哪儿去了?”

“走了。”

“提摩太呢?”

“他死了。食物中毒。”

史密斯点点头,一如这是他早知道的不可避免的事。

“我有好多事要问你,”山姆说道。

“我知道你会的,”史密斯回答说,“但你不要以为都会有答案。”

大伙穿上了大衣,背上的行李袋,一一检查了所有应带走的必需品。他们就要往外走了。“走吧,”山姆说。

他们甚至犹豫了一下,最后一眼地环视这个礼拜堂。山姆心里在问自己,所有的这些人——这些逃难者和人质——是不是都同自己一样,对这教堂,这囚禁他们的地方,有一种扭曲的情感呢?看起来这像是他早就已经知道了的。他在大学的时光,他那间装满书的公寓,他过去生活中的所有一切东西,现在都随他已经经历的苦难洗礼而给冲洗掉了。这好像是他已经在家里死掉了,他被埋葬在这座教堂里面了。现在他将要从这里走出去,走进一个充满了光明的开端——由死走向新生。

“让我们祈祷,求他给我们指引和力量吧,”路加大声地对大伙说,就像他面前有很多很多的人似的。山姆注意了一下看是不是有人响应他的话。也许已经有了,也许他们一直都在这么做。教堂里充满了只有路加才能看得见的会众,感受到与圣徒的交流。

史密斯让步了,“好吧。”

大伙都低下了头。路加举起他的手。“在天的父啊,我们感谢你还爱我们,感谢你通过你的儿子——耶稣基督赐我们以和平。”

山姆好像听到了一点细微得难以查党的声音,但它在某个隐密处令人不安地低语着。它既低微又很单调。

“我们感谢您现在许我们以这样一种逃亡的方式,”路加补充了一句。

山姆偷偷地瞥一眼史密斯,看见他的眼睛已经在四处打量了。他的头微微斜着,好像一头机警的狗,小心翼翼地嗅着什么异样的味道。艾米、露茜、还有玛丽娅都一个接一个地抬起头来。只有路加一个人好像并不关心面前发生的一切。“在你打发我们上路以后,愿你总同我们在一起,”

“我们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山姆低声地说,他知道这是真的。不管怎样,这早已经是真实的现实了。

那声音真切地、急促地、沉闷地在走道上响起来,甚至摇晃着整座教堂。外面的风雪在呼啸,又像在呻吟。渐渐地响起另外一种声音——像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墓地里使用链锯。但这并不只是链锯,还有其他的声音在应和,声音回响在教堂里,随着声音的增强,山姆感到它唤起了自己的胸膛里的恐惧。

没有一个人奔跑或是哪怕移动一下位置。尽管山姆确信所有这些人身上的每一根神经纤维都在催促他们快跑。但他们只是呆呆地站着,他们非常熟悉的那声音穿透了他们的全身,使他们僵硬地麻痹了。这就像是停尸房里突然响起了铜管乐队的声音。教堂的前门一下子给打开了,在通亮的背景下,门道里站立着几个黑色的人影。伴着背后透过来的强光,他们像是鬼怪或是阴间的幽灵。又有一些阴影在四周出现了。教堂里的人现在眯缝着眼睛想要看清楚这些影子都是什么。又一个影子从外面走进来,站定脚步,现出了人形,这是一个高个儿的瘦削的家伙,长着一头的红发,目光猫一样的犀利,薄薄的冷峻的嘴唇。

“我是斯奈特上尉,革命委员会特种部队的人。你们都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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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止的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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