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潘柏尼在儿童医院的走廊上闲荡着,偶尔会朝不同的病房看上一眼,每次都心有余悸地缩回来。他所见到的是恐怖的苦难,例如烧伤病房里面目全非的小孩,眼珠子直接暴露在空气中没有眼皮的保护;还有植物人的病房,里面的孩子只靠维生系统和静脉注射维持生命,终端机哗哗的讯号无止境地记录着每一个微弱的鼻息。整个医院充满了消毒水、传染病和死亡的气味和景象,令他作呕而退缩。潘柏尼可不是什么特蕾莎修女。
他不想看这些重病的儿童,也不想分担他们的痛苦。柏尼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向巴强恩要回他的权利。
他沿着走廊往下走,看到忙碌的护士怀疑地打量着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看起来可能太不修边幅,他的胡子没刮,衣服皱巴巴的,而且身上可能还带着监牢里的臭酸味儿。他试着用手抚平头发,让自己看起来得体些,但一点用也没有。
他转了个弯,前面又是一间病房,专给重病而且复原希望不大的孩子住的。他走了几步进到病房中,惊骇地发现自己误闯了地狱。
一个奇形怪状的畸形小男孩向柏尼伸出爪子般的手,他吓得往后退开。
“是他吗?他是那个英雄吗?他来了没有,罗小姐?”一个面覆纱布无法视物的5岁小女孩朝着柏尼足音的方向用稚嫩的声音问道。
“不是,只是个男人。”一个8岁小孩答道。
护士罗小姐突然从屏风后出现。看到柏尼,她皱眉问道:“对不起,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柏尼边往后退边摇头。“呃……嗯……我……呃……”
护士眉头锁得更紧了。她不喜欢这家伙的长相。他是不是那种以虐待儿童为乐的人?或许更糟,一个猥亵婴儿的变态者?“你必须离开这里,先生,”她冷冷地说道,“这个病房是不准参观的。如果你是来探视——”
这时候一群摄影师走进房间里来拍摄。潘柏尼看到一大群记者——葛吉儿当然也在里面——摄影师、录音师、医护人员和穿制服的安全人员,他知道英雄巴强恩快要出现了。柏尼突然明白了这事没那么简单,他不可能顺利地走到巴强恩面前和他交涉。这家伙像个出巡的皇族一样被全面地保护着。老天!
柏尼悄悄地朝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走去,却被一个肩上扛着大型摄影机的摄影师挡住去路。此时他看到巴强恩正被媒体人员簇拥着沿着走廊向病房这边走来。然后“104号班机天使”强恩莅临这间病房,孩子们快乐地尖叫着,罗小姐也微笑着。
巴强恩毫不犹豫地弯腰抱起那个畸形儿,热情地对他笑着。柏尼闭上眼睛不想看这一幕。然后他开始像螃蟹一样向围在英雄身旁的人群挤去。
“对不起,老兄,可不可以让我过去?谢谢。”他在看热闹的人和新闻记者间一寸寸地往里挤,穿过摄影机和麦克风。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柏尼的肩膀,他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警卫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有记者证吗,先生?”
“记者证?”柏尼拍了拍夹克上的口袋,然后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哎,我一定是弄掉了。不过,听着——”
警卫没心情听他解释。他开始把柏尼往后推,推离新闻人员和强恩。“没有记者证不可以进去。”柏尼想要绕过他强壮的身体但徒劳无功。警卫速度比他快,而且正紧紧地抓着他。
“把你的臭手拿开!”柏尼叫道,“我只想和他说两句话!”
此时另外一个警卫也过来帮忙,两个人把柏尼夹在中间往病房外拖。
“嘿,等一下,老兄!”柏尼气急败坏地喊叫道。他的目标已近在咫尺,但他却无法靠近!“这里是美国,上帝。我有权利!”
吼叫声惊动了正在摇晃臂弯中畸形儿的强恩。他转头朝骚动的方向望去。一位医生向他保证道:“一切都在控制中,巴先生。我想只是一位不幸的人。警卫会照顾他的。”
强恩点点头,注意力转回围绕在他身旁可以自己走动的小病人身上。其余的孩子都在小床上向他伸出小手。此刻他们的脸上一反平日绝望的表情,全都充满了生气。强恩满面笑容地鼓励他们。这就是英雄,他为生病的孩子付出时间,而孩子们也因此而喜爱他。全世界的人都喜欢他。
至于潘柏尼,则被押下电梯,粗鲁地推出了旋转门。他发现自己站在医院前的台阶上。柏尼等了几分钟让警卫回到楼上去,又再回到大厅里等在电梯旁边。巴强恩会从这里下来。即使他走楼梯,楼梯也在柏尼的视线内。
他坚决地告诉自己,就算要等上一辈子,他也不在乎。那个骗子强恩绝不能如此轻易地逃掉,他得给潘柏尼一个交代。
巴强恩探视的下一个病人是加护病房里一个处于昏迷状态、叫艾伦的14岁男孩。他的身上和头上插满了维持他生命的输液管,维持着他薄弱的生息,终端机的屏幕上记录着他微弱的呼吸和无力的心跳。他的手和脚都被悬吊着,头上也缠着绷带。
艾伦是独子,天资聪颖而且很有前途,不幸被车撞伤后,肇事者却逃得无影无踪。他已昏迷了好几个星期,没有清醒的迹象。艾伦的父母已经开始面对是要切断他的维生系统,还是再痛苦地等上几个星期或几个月的两难局面。
巴强恩朝床上俯下身,几乎忘记了对准他的摄影机和麦克风。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那个男孩身上。“听着,孩子,你必须坚持下去。”他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害怕,我们都有害怕的时刻,但那也正是你要奋斗的时刻。”
“恐怕他听不见你说的话。”一位医生说道。
“他听得见。”强恩答道。他朝昏迷中的男孩靠去。机警的沙奇抓起摄影机绕到床尾找了个很好的角度,把英雄和垂死的男孩都纳入镜头中。巴强恩头也不抬地朝他挥挥手。走开,这是个人隐私。吉儿了解这一点;她伸手遮住沙奇的镜头并把摄影机推开。
“听着,艾伦,”这一次强恩非常轻柔地对着病人的耳朵说道,“你正处于黑暗中,而且很害怕。医生正在治疗你,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你不可以放弃!”他抓住那男孩的手。“我想你并不知道自己是个英雄。有时候你并不清楚自己有多勇敢,而且有些时候你也不了解自己可以做某些事情,直到你……直到你去做了。不过我知道你有这能力,我打从心里清楚你可以做到。我要你奋斗,孩子。为了你自己,为了我们大家。”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为了我……我真的需要你为我这么做。我要你好起来,艾伦。”
他颤抖地从床边站直身子,注视着那男孩。他听到了吗?他的手是否稍稍抽动了一下?眼皮是否眨了一下?也许没有。即使如此,他的心已被灌注了一股希望。他可能做了件好事。
加护病房外的镁光灯继续闪动着。巴强恩走在儿童医院的走廊上,身旁一直为摄影机和记者所包围。吉儿噙着眼泪走在他身旁。在艾伦床边的那些感人时刻,似乎使她对强恩的情感更强烈了。他是如此地富有人性,如此关怀他人,总是顾及别人的需求,教她如何压抑自己内心对他的强烈渴望?葛吉儿灵魂的闸门已被打开,她的爱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你刚才真的非常……激励人。”她沙哑地说道,拿出一个牛皮纸袋给强恩。
“这是什么?”
“剧本。那出重播戏要用的。”她解释道,“你只需继续说那些话,强恩。”
强恩警觉地注视着她。“剧本!我以为我们只须把经过重复一遍!”
吉儿把他的焦虑误解为腼腆,某种舞台恐惧症。“我会帮你的,好吗?”她向他保证。“我也会紧张。我们会互相帮助别担心,没有问题的。”
可是强恩怕会出问题。他是怎么让自已被说服来演这出戏的?一切都像越战一样模糊是一回事,表演他根本没做过的英雄事迹又是另一回事,更别提其他“演员”全都是真正的生还者,例如葛吉儿。他告诉自己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他心事重重地离开儿童医院。
外面因众多的电视外景车和警察人员而吸引了大批的围观者。有很多人是因为听说104号班机的英雄要到儿童医院探视绝症患者而聚集在此的。警察和医院的警卫合力在楼梯间和电梯前排成人墙并设立障碍物,把新闻人员和围观者挡在外面。
“拜托,各位请往后站!”一个警员大叫着,“这里是医院,请合作。除非你有医疗上的事,否则请离开现场。”
一个不是第4频道的摄影师无视于前面的障碍物直向楼梯走去,但是被一名警员拉住领子。“拜托,老兄,”他和善地好言相劝,“合作一下如何?表现出一点巴强恩的精神,一点关怀、一点人性。”
摄影师退回关卡后面,一只瘦小的手从人群中伸出来抓住他的手肘。“嘿,老兄,你是新闻从业人员对不对?”潘柏尼紧张地低声问道,“我有一个很棒的故事提供给你。那个家伙强恩,他是个冒牌货,是个十足的骗子!所有那些善事,那些狗屁不通——”
摄影师怀疑地看着他,正准备把他那只令人反感的小手拿开时,人群中传出一声尖叫。
“他来了!他来了!”
黑压压的人群立刻开始彼此推挤着,柏尼的手也被推开了。他立刻被人群给淹没了,像漂浮在水上的软木塞,找不到立足点。
“嘿!”他大叫,但是没人理会他。“小心!等一下,看在老天的份上!”
除了潘柏尼之外,整个人群都疯狂了。所有人——不论男女——亲眼看到了他们的英雄,无不欣喜若狂无法自制。大家都想向巴强恩欢呼,感谢他为人类所做的贡献。潘柏尼除外。
“别推了,小姐。”他埋怨道,“嘿,小心你的手肘。你们全部是疯子,大吼大叫的!你们是怎么搞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此刻只有柏尼是对的,他们全错了。他们的英雄崇拜已不需要任何理由,他们完全失去了理智。
尖叫声已化成一阵阵欢呼似的口号:“强恩!强恩!强恩!”电梯门打开,巴强恩、葛吉儿和其他人走出来,穿过等候的人群和安全人员。强恩被人群推拥着,手由四面八方伸过来。
英雄一点也不介意。他对每个人微笑,伸手去触摸靠近他的手,像是了解这些人对他的渴望似的。在104号班机事件带给他们生命意义之前,他们的生命是一片空白。这些疲惫的灵魂和寂寞的男女需要他,渴望和他接触,而他相对地也需要满足他们的需求。
“我爱你,巴强恩!”一个女孩在人群里喊道。
“嘿,我们彼此都相爱,不是吗?”强恩回叫着。
“上帝保佑你,强恩!上帝保佑你!”一名老太太哭着握住他的手。
巴强恩温暖地握住她的手道:“上帝保佑我们大家!”人群扬起一阵欢呼。
“冒牌货!”柏尼叫道,“该死的骗子!”
强恩回过头来。谁说的?在这群崇拜他的好人中谁敢叫他骗子?
“强恩,你这个该死的骗子!”那叫声又扬起,“那是我的荣耀!我的钱!”
巴强恩怔住了。他听出了那尖酸、聒噪的声音。潘柏尼在这欢呼的人群中。这是强恩从环道滑车上下来的好机会。他急忙四处张望想找到柏尼,但四周却只看到崇拜他的脸孔,直到警卫将他凌空抬起带离医院。
柏尼看到强恩离开,连忙想挤出人群到外面去,然而他微弱的力量难与庞大的人群对抗。他左挤右推地失去了平衡,跌在地上,迷失于脚林中。突然间其中一只脚踩到柏尼的手。
“哎哟!”柏尼惨叫一声。“小心点,你这混蛋!”
他抬头一看,一个警察正瞪视着他。潘柏尼毫无惧色地也瞪着他。他今天已经够倒楣了,不可能再更糟。
巴强恩被拥离儿童医院,但仍不停地回头找寻潘柏尼,但是看不到他的身影。人群中也不再响起嘲弄的叫声了。豪华轿车像往常一样早已发动引擎等着,强恩迅速穿过人行道上的人群坐进后座。车子缓缓驶离路旁,四周依旧包围着欢呼的人群。强恩看见他们的脸贴在车窗上试图往里看。这种一直被监视着的感觉想必就是成名的代价了,仿佛永远无法独处的感觉。真恐怖,这种一直在加大的压力真骇人。
强恩的手一直抖个不停。他低头看见手上还紧握着先前吉儿交给他的牛皮纸袋,是空难重演的剧本。他费力地打开纸袋,看也不看地抽出剧本,思绪一片混乱。然后他看清楚了剧本,精装封面上用金色的字印着“104号班机天使”。
噢,上帝!强恩心里想着,噢,上帝!这会比我预料的更糟。
潘柏尼被直接押到医院侧门,赶到人行道上去。
“你不能因为我说别人是冒牌货就逮捕我。”他面红耳赤地争执着,“这里是美国,我有言论自由!”
“我们不是逮捕你,老兄。”一个警察咧嘴笑道,“我们是把你从愤怒的群众中救出来。”
“是啊!”前一位警察大笑着说道,“在美国,上帝赋予你珍贵的权利去羞辱一个身价高你五千倍的勇者,他说我们——包括你这种流浪汉——都是英雄。”
“宪法第一条。”另一名附和道。
柏尼拍拍身上的灰尘不屑地说道:“狗屁不通!”
较高大的那名警察伸手推推柏尼的肩膀示意他远离门口。“好了,老兄,也许你不是英雄。”他温和地说道,“这点我们可以忍受。”
受尽冷落、羞辱、遗弃的潘柏尼在悲伤和挫败、愤怒与失望中徘徊。他落寞地在街上走着,想找寻一处隐秘的地方舔舐他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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