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节
如果说生活像游乐场的旋转木马,那么潘柏尼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够到过那个铜环扶手。当周遭的事物永无休止地环绕着他运转时,他也会凝望着它——金光闪烁,充满了承诺,但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虽然他也曾试着去抓那难以捉摸的铜环,想据为己有,但命运之神总是将最好的奖品留着不发。他笨拙的尝试永远都是差一点。
想一想那铜环,它是我们所熟悉的、多数人认同的成就的象征。对少数幸运者而言,那铜环会奇妙地自动解套,像条摇着尾巴惹人怜爱的小狗往你身上钻,直接地落在他们的大腿上。柏尼不属于他们这一群。另外有些人凭着本身的聪明才智,也能获得一串铜环。柏尼也不是其中的一员。大多数的男女辛勤耕耘一生,晚年也能获得命运的铜环,作为他们多年来坚守单调、艰苦、诚实的工作的奖赏。
潘柏尼当然更不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柏尼运气不好,无才无能,辛苦工作也不是他的风格。他是那种赚轻松钱的人,是骗了钱就跑的骗子,偶尔找个方便的时机行窃,常常做些少量的赃物买卖。但不论干哪一种,柏尼都不很突出。他不做复杂的事,也不搞正经的计划,不干需要肌肉或——老天不容——暴力的事。这都是因为柏尼有个会找钱的鼻子,或许是他自己这么认为。但事实似乎总是证明柏尼的犯罪生涯——一如他多年来所从事的各种工作——一事无成、走投无路,并不成功。他根本没赚到钱,而且经常被捕。
嘿!可别想歪了。柏尼不是个坏人,他只是频繁偏离狭窄的正道,走进太多的死胡同,终于迷失了自己。在人生的高速公路上,繁忙的交通让柏尼穷于应付,因为他已在旅途某处遗失了指引他前往他一度向往的目的地的地图。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柏尼走歪路比大多数人走正道要努力得多。持续性的欺骗已使他疲惫不堪,瘦小的双肩在卑微存在的压力下垂了下来。而且他老是觉得非常疲倦。
当命运之神拿出铜环时,他只有一个要求,而且对大家一视同仁——不论你所凭借的是幸运、才能,或勤奋的工作,你取得铜环前,必须站得高,并直视命运之神的眼睛。
而柏尼从来不看命运之神或任何人的眼睛,这习惯打从35年前读幼稚园时就养成了。当时他逃避的是老师生气的眼神,因为她想知道是谁偷了红色蜡笔(是他偷的。老师在嘲笑他的同学面前将他臭骂一顿的时候,那蜡笔还在他的口袋中)。
所以如果你在找一个英雄,你一定是疯了才会考虑到柏尼。他是你会挑到的人选中最不可能、也最不像样的一个。他的身材矮小而且皮包骨,那又大又怪的鼻子两边嵌着两颗乌溜溜的贼眼,穿着褴褛,步伐蹒跚,而且似乎从不休止。他那紧张兮兮的双手从没停过,他还经常要回头察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威胁正在悄悄地接近。他就是那种前额上刺有“输家”两个字的人,什么事都会弄糟。你会确定他不是你要找的英雄,而柏尼会是第一个同意你这观点的人。
但是命运之神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经常有惊人之举。就在你想好好把握这一局球赛的时候,命运之神看了一下几个垒,抓住球,挥动手臂,投出一个快速的变化球,使你三击出局。突然之间大家都能玩了。如果更曲折离奇些,甚至也许就轮到潘柏尼上场了。
但现在柏尼可不是在休息区等候轮他上场去打命运之神投出来的球。他是在司法大厦大厅里的第七法庭第二室,正为了一件原本很顺后来却搞砸了的案子受审。他卖了好几箱偷来的五加仑桶装乳漆。油漆!看在老天分上,陪审团该放了他。从卡佛乐公司无穷尽的货物中拿走几桶微不足道的油漆有什么鬼关系?只不过是暴风中的一阵屁而已。但现在陪审团正离席在考虑控告柏尼的第一条罪名:共谋销赃、盗窃从犯。其他还有一两条令人厌恶的罪名。坦白说,现在他是有点担心了。
柏尼曾因几次轻微的犯法而被逮捕,但——感谢老天——都没被判刑,而且他以前没遇到过这个法官。但在正义的天平上还要衡量一些其他的事情。
这个油漆桶的案子从一开始似乎就不大对劲。如果他没做这一小时5美元的愚蠢的地毯清洁工作,可以让他堂而皇之地进入库房,柏尼甚至不会犯这种拿油漆的罪。太冒险了。如果他不是和一个放他鸽子的烟鬼一起干这事,而他老兄却径自办他的事去了,那么柏尼也不会被捕;如果他选择的销赃地点不是离第14警勤区只有几条街远的地方,或者如果他的律师真的拥有几场诉讼经验,而不是像法庭所指派的这个文凭墨迹未干,而诉讼免费的娃娃律师——如果、如果、如果、能不能、会不会、该不该,这些都是柏尼常用的口头语。
他环顾了一下令人气闷而又熟悉的法庭,乳白色的油漆搭配对比鲜明的暗褐色木雕,高挑的天花板可以吸附声音;头顶是明亮的荧光灯,塑胶地板看起来从未干净过。寇希尔法官身穿黑色尼龙长袍,蹙着眉头坐在红色的椅子上审理这件案子。在他两侧立着美国国旗和伊利诺斯州州旗,一个镌有库克县县徽的铜质徽章像他头顶上的一轮光环似的挂在他后面的墙壁上。柏尼来过这里,也衷心希望此刻他不在这里。
陪审团已汇总好意见,由法警引导进入法庭。他们讨论还不到半小时,不是好征兆。那个巡逻警员作证说,他正好碰到柏尼从一辆——现在连柏尼自己都承认——很烂的车上卸赃,而以销赃现行罪将他逮捕。几桶油漆,老天爷!将我开释!他觉得十分乐观,他们根本定不了他的罪。他将再度被释放,柏尼总是这样的。
“胡先生,你们达成裁决了吗?”寇法官问道。
一位高大、秃头的人站了起来。他戴着厚厚的眼镜,打着一只细领结。“是的,先生,我们认为被告有罪。”
有罪!这是什么鬼,他们是想害死他啊?几小罐油漆,你不能以这定一个人的罪!有谁是因为油漆而坐牢的?他不是曾为他的无辜而辩护吗?这个鬼司法系统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柏尼痛苦地转身看着他的辩护律师欧丹娜——一位很严肃的年轻女子,有着一张性感的嘴和充满同情、又大又黑的眼睛。她刚过她的24岁生日。到目前为止,柏尼是她唯一的当事人,这也是她的第一件案子。官司打输了她很难过,纵使除了柏尼之外,她找不到任何目击证人替他辩护。而连丹娜也不至于真的想把柏尼放到证人席上。
“先生,我能与您磋商一下吗?”她问道。
法官点点头,欧丹娜移步走向法官席,同检察官一起在那里磋商。柏尼不高兴地注视着,心中悲愤交集。这两个人和法官静悄悄开会的时候,别人是听不到他们讲话的。突然,一样东西吸引住柏尼的目光,他僵立不动,两眼圆睁而且死盯着不放。
欧丹娜的公文箱是打开来放在辩护桌上的,柏尼看见她的钱包就放在文件的最上面。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他看了一下法官席,欧丹娜正专心开会,而打开的箱盖正好遮住她的视线,使她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柏尼。唯一看得到柏尼的是坐在他后面的旁听者。柏尼回头一瞧,法庭里空荡荡的。甚至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也有比柏尼和油漆桶更有看头的案子可看。
柏尼很快地将钱包从手提箱里弄到腿上,一面注意着律师和法官,一面数着钱包里的钞票。他必须小心点,可别太贪心,要弄得看起来不像是偷窃,虽然他是最明显而又唯一有嫌疑的人。他可以偷一些,但不能全部。屏住气息,他设法拿了几张20美元面额和一两张10美元面额的钞票装入口袋,然后正好在欧丹娜回到辩护席之前,把钱包放回了手提箱里。
“我让你继续被保释。”他的年轻律师说道。
“保释,老天爷!”柏尼扯开嗓门愤怒地嚷嚷起来,“我是无辜的!”此时此刻,柏尼衷心相信他是无辜的。这就是人类精神的弹性。
法官席上传来敲击木槌要求保持秩序的声音。
“潘先生,”寇法官严厉地说道,“我被你的律师说服,看在你一直有工作而且没有前科的分上,按照以前的条件继续给你保释。本案从现在起延后6天判决,同时你要与你的假释官定期会面,他会给我关于你这案子的建议报告。”
法官倾身向前,皱起眉头看着柏尼。他一如往常地逃避着法官的注视,将目光转向旁边。“我劝你,”法官严肃地说道,“利用这6天把你的私事安排好,做入狱的准备。”
柏尼畏缩了一下。入狱,他恨这个字眼。法官的小木槌又响起,结束了庭审。木头砰然敲击的声音伴随着法官的话在柏尼的脑海中萦绕不去,就像一扇又大又重的门甩在他的脸上。
“‘入狱的准备’是什么意思?”当他与他年轻的律师从法庭沿着走廊往出口走去时,柏尼问道。
“意思是坐牢,潘先生。”欧丹娜向他解释道。
柏尼不耐烦地挥着手,生气地看着他的辩护律师。她为出庭穿了一套整齐的套装,看起来就像穿了妈妈衣服的小女孩。“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是那种坐牢的人,我是个有工作的人。”他蹙着眉,咬着下唇。“我很不愿意说这话,欧小姐,但你没做好本分的工作。你应该让我被释放,上次我的律师就使指控撤销了。”
“我想那就是这次检察官会如此顽固的原因。”欧丹娜指出。
但柏尼没心情听道理。“上诉如何?还有——”
欧丹娜弯弯的眉毛惊异地扬起。“上诉!我们没有上诉的理由。”她打开手提箱,一阵恐惧窜下柏尼的背脊,但她只是拿出一叠档案而不是钱包。他松了一口气。很显然,她还没注意到遗失了什么。
柏尼的下唇固执地噘起。“那么你应该去找一些他妈的理由。原谅我说粗话。”
律师费力地摆弄着她的手提箱,设法打开了档案。“我们现在必须做的,是把重点摆在假释官的报告上。”她告诉他。
柏尼眯起眼睛沉思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他报告写得好,我就可以走路了?”他轻声问道。
欧丹娜两眼望地,微微耸肩。“这个嘛,我认为缓刑判决希望不大。”她承认道,继续翻她的文件。“你还是有工作的,对不对?”
快没了。“是啊,我打电话请了病假,”他怏怏地告诉她,“他们认为我感冒了。”
“还有一个由你前妻抚养的儿子?叫乔瑟吗?”
柏尼看起来吃了一惊,这是个他没料到的问题。“是有个儿子。关他什么事?他叫乔伊。”
“你有充分参与抚养的责任吗?”律师问。
参与?老天爷!这个问题让柏尼渺小的灵魂义愤填膺,他尖声说道:“她拿走了我他妈的薪水支票!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干吗找法庭指定的律师,而不找一个……呃……更有经验的律师!”哦,他可真有张大嘴巴,刚才差点说成“而不找一个真正的律师”。
“我了解,”欧丹娜说,口气听上去受了伤害,“你多久见你儿子一次?”
“噢,经常。”柏尼扯谎说。他几乎相信他说的谎话了。
“我是指最近这一次。”
最近?什么最近?他皱起眉头思索着,终于有了答案。“那孩子吗?呃,我不知道,我想大概是他生日那天吧。呃,让我想想看是什么时候?5月?”
欧丹娜看起来很惊讶。“现在是11月了,潘先生,那是6个月以前!”
“对了,差不多是那时候。”柏尼耸耸肩。
年轻律师紧闭双唇。她自己来自一个严谨的爱尔兰大家庭,所有成员都彼此相爱、相互照顾。“我觉得你该去看你的儿子,而且试着要你的雇主写一份你工作情形的书面资料。”她建议道。
“她不要我去看他,”柏尼沉声回答,讲这些使他难堪,“她认为我会给他坏的影响。”一想到前妻对他的批评总会令他不舒服,所以他也就很少去想。
“你需要制造出一种印象,”丹娜继续说道,“让人相信你是一个有责任感、高尚的公民,有家庭观念.只是一时失足而已。”
“对。”柏尼深表赞同,但疑虑又啃噬着他。他真的能做到吗?有人会相信吗?头一遭,逼近的牢狱之灾的可能性冲击着他。他感到自己正在恐惧中颤抖,额头冒汗。
现在轮到欧丹娜觉得尴尬了。“呃……”她犹豫着开了口,“潘先生,我知道你有金钱上的困难……但我不知道是否……我是指……我上周借给你的钱……你现在有钱了吗?”
被突如其来的“入狱准备”一吓,柏尼向他的债主坦白承认了他身上还有钱;这在他神智清醒的时候是绝不会发生的。
“还有一些。”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10美元及20美元的钞票,那是从欧丹娜的钱包里偷的。“都在这里,剩下的我会尽快还。”他把钱放到她手中。
丹娜非常意外,甚至有些感动。她原不指望柏尼除了借口之外还会拿出什么,但如今她温柔、涉世未深的善心开始融化,开始替这位当事人及男人找一个让人怜悯的借口。“我知道你最近运气不大好,潘先生,我不想拿走所有的钱……”
柏尼恢复了理智,伸手拿回20美元钞票。“对,如果我要带孩子出去,最好留点钱在身边。”他那饥渴的手指在钞票上盘旋,然后又拿走一张钞票。他怎能抗拒得了呢?
“还有……呃……潘先生,”欧丹娜又说道,试着尽可能温和些,“你觉得你能……穿一些……新一点的衣服……当你去见假释官的时候?”她挑剔地看了一眼柏尼那件起皱的旧雨衣,褴褛的运动夹克是多元酯混纺苏格兰粗呢布做的,还有他穿得破了洞的马球衫和布袋似的裤子。只有他的鞋看起来是新的,而且擦得很亮。“还有……你能不能……刮个胡子?”
柏尼似乎吓了一跳。刮胡子?他用手摸着下颔粗短的胡须。他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刮过,昨天吗?前天?“好,当然,”他自言自语道,“刮个胡子,有何不可?你说什么都成,你是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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