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灌木丛中的逃亡:荒野
连续不停地走了七小时后,我们在一个早晨抵达了一片山脉的边缘。我们面前是一片低洼,起伏不平,荒芜的土地,我们必须从中穿过。太阳刚刚升起,光线直刺我们双眼。沼泽地表面升起一片薄雾,像是一缕轻烟。如阿兰所说,那儿也许会藏着二十个骑兵中队,而我们可能一无所知呢。
因此我们坐在山洼处,等烟雾散去。同时,我们冲调了一盘冷水泡燕麦片,开了一次作战会议。
“戴维,”阿兰说,“局面有点复杂,我们是躺在这儿等到天黑,还是冒险冲过去?”
“哎呀,”我说,“我真累了。要是没有多少路,我还是可以继续走的。”
“啊,可不是这样,”阿兰说,“还不到一半呢。我们的处境是这样:阿潘显然是死路一条,向南去是坎贝尔的地盘,想也不要去想,向北去对我们也不合适。因为你要去女王渡口,而我要去法国,那么我们就向东去。”
“就向东吧!”我高兴地说,但我内心暗想,“唉,老兄,要是你选罗盘上的一点,而我选另一点,那样对我们俩都是最好的。”
“好,那么向东,你看,那儿有荒原,”阿兰说,“到了那儿,戴维,我们只好碰碰运气了。在那个平坦、光秃、裸露的地方,一个人能躲到哪儿去?红虾兵一翻过山,几哩之外就能看到你。更糟的是他们骑着马,很快就会赶到。这不是一个好地方,戴维,而且我肯定白天比夜晚更危险。”
“阿兰,”我说,“听听我的想法,阿潘有死亡在等着我们,我们也没有多少钱,吃的也不多了。他们找得越久,就越会猜出我们在哪儿。同样是冒险,我想我们必须一直向前走,直到走不动为止。”
阿兰乐了:“在和我这样的绅士相伴的时候你显得太温和,太像辉格党徒了。但有时候你也会表现出一些英雄气概,这时候,戴维,我就像爱我的兄弟那样爱你。”
烟雾渐渐升起消散了,我们看清眼前的土地像大海一样荒寂,只有红松鸡在啼叫。东面更远的地方,一群鹿像小点一样在移动。这里大部分是红色的灌木,另外还有沼泽和泥炭沼。有些地方被荒火烧黑,另一块地方有一大片枯死的冷衫树林,像骷髅一样挺立着。我们从未见过像这样荒凉的不毛之地。不过这里至少没有军队驻扎的痕迹,这就是我们所想要的。
我们就这样走进了这片荒地,开始了我们的艰难曲折的向东远征。大家还记得吗?那儿四面都是高山,从上面随时都能很容易地发现我们,我们只挑低洼的地方走。如果这些低洼的地方不在我们要去的方向时,我们只好万分小心地在无遮无挡的地面移动。有时我们必须连续半个小时从一丛灌木爬向另一丛灌木,就像猎人在猎鹿。那一天,旭日当空,晴空万里,白兰地瓶里的水很快就喝完了。如果我事先能猜到有一半时间是趴在地上爬,另一半时间是弯腰曲膝地走路,我肯定不会来受这种罪。
我们走一段,又休息一会儿,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中午时分我们躺在茂密灌木中睡觉,阿兰放第一班哨,我被叫醒放第二班哨时,我感觉好像刚刚合上眼睛。我们没有钟,阿兰在地上插一根灌木枝来代替时钟,因此一旦灌木枝的影子指向了东面,我知道就该叫醒他了。可我这时累极了,可以一口气睡十二个小时,就连嗓子眼里都充满了睡意,甚至在我头脑清醒时我的关节也处于睡眠状态。灌木的热气和野蜂的嗡嗡声就像催眠的牛奶甜酒一样,每过一会儿,我都要惊跳起来,发现自己正在打磕睡。
我最后一次醒来时,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回来似的,以为天上的太阳刚走了一大步。我看了一下灌木枝,差点大叫起来,因为我发现我辜负了阿兰对我的托付。带着恐惧和羞愧,我转过头去,向沼泽地四周望去,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千真万确,在我睡着时,一大群骑兵正从东南方呈扇形分布向我们走近,他们在灌木丛中纵马跑来跑去。
我叫醒阿兰,他先扫了一眼军队,又看了一下树枝标志和太阳的位置,突然很快地皱起了眉头,脸色阴沉焦虑。这就是他对我的全部责备。
“现在我们怎么办?”我问。
“我们只好玩野兔的游戏了。”他说,“你看见那边的大山了吗?”他指向东北角的那一座。
“是的。”我说。
“好,我们就冲到那儿去。那是本·奥德山,是一座荒山,山峦起伏。如果我们能在早晨前赶到那儿,我们可能会有救。”
“但是阿兰,”我叫道,“我们会与这些士兵迎面相撞的呀。”
“我知道,”他说,“但如果我们被赶回阿潘,我们俩就死定了。好了,戴维,伙计,打起精神来。”
说着他开始手膝着地向前爬着,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仿佛他平常就是这样走路的。他一直在沼泽地的低洼处迂回前进以便更好地隐蔽自己。有些地方被烧过或至少被火燎过,在我们面前(靠近地面的地方)升起了像烟一样的尘土,既迷眼又呛人。水很早就干涸了,这种手膝并用的行走方式使人感到极其虚弱乏力,关节疼痛,手腕在自身重量的压力下非常软弱。
时不时会有一丛茂密的灌木让我们躺一会儿喘喘气。我们拨开草叶回头望望骑兵们,但他们并没有发现我们,因为他们只是向前行进。我估计那是半队人马,覆盖了约两哩的地方,所到之处大地被震得颤动。我醒得真及时,再稍晚片刻,我们就必须在他们面前奔逃,而不是从一侧悄悄溜走了。尽管如此,稍有不慎我们仍会遭难。有时红松鸡会扑打着翅膀从灌木丛中飞起,我们立刻就像死人般躺着不动,屏住呼吸。
身体的疼痛和虚弱,心脏的不堪重负,双手的酸痛,在不断升腾的尘土烟雾中嗓子和眼睛的疼痛,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难以忍受,我真想放弃努力了。只是对阿兰的畏惧使我硬着头皮坚持下去。至于他自己,请记住他还被一件大衣所拖累。他的脸先是涨得通红,继而变得红一块白一块,呼吸粗重急促,当我们停下时,他伏在我耳边小声说着观察到的情况,他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像人声。不过看起来他根本没有丧失勇气,行动也没有变得迟缓,让我不由得惊叹他的承受能力。
终于,黄昏初降时,我们听到了号角声。从灌木丛中回望,我们看见部队在集合。过了一会儿,他们在荒地中央燃起了篝火,准备宿营过夜了。这时我恳求要躺下睡一觉。
“今晚不能睡觉。”阿兰说,“从现在开始,这些讨厌的龙骑兵会守住沼泽地。除了飞鸟谁也别想逃出阿潘。我们在关键时刻逃脱了,难道我们要把好不容易得到的再失去吗?不!不!天亮时,你我要在本·奥德山上找到一个可靠位置。”
“阿兰,”我说,“我不是不愿意,我是没力气了。如果我有能力,我一定会去做。我肯定我不能了,正如我肯定我还活着一样。”
“那好,那我背你。”阿兰说。
我看看他是否在开玩笑。但不是,这个矮小的人非常认真,如此坚定的态度让我感到一阵羞愧。
“你领头走,”我说,“我跟着你。”
他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好样的,戴维。”我们又开始快速前进了。
随着夜幕降临,我感觉有点冷,天也有点暗了下来,但还没有漆黑,天空无云。这时候是七月初,此地比较靠北,在黑夜里,你需要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才能仔细观察。尽管如此,我常见过冬天的白日也比这时黑。下露了,像雨一样淋湿了沼泽地,也让我清醒了一些。当我们停下来喘气,而我又有时间四顾时,我看到了清爽甜蜜的夜色,沉睡的山峰外形。身后的火光越来越小,像是沼泽中的一个亮点。想到我还必须继续在痛苦中前进,像虫子一样吃着尘土,一股怒气不禁冲上我的心头。
在我看过的书中,我很少发现写作的人真正体验过疲乏,否则他们会更鲜明地将它描述出来。我不在乎我的生活了,不管是过去的还是未来的,我几乎都不记得一个叫戴维·贝尔弗的小伙子,我也想不起我自己了。我只知道每迈出一步就会肯定是最后一步了。带着绝望,带着对阿兰的痛恨——因为他是这一切的根源——我慢慢地挣扎向前。他可真是一个天生的军人,他有本事让下属去做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如果让他们自己选择,他们会原地躺倒被人杀死。我敢说我是一个称职的士兵,这段时间里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要有自己的选择,只是尽可能服从,死也要服从。
天开始亮了,我觉得好像过了好几年。这时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可以像人一样用脚走路,而不是像野兽一样爬行了。可是,可怜的人儿,我们俩成了什么样子,我们像一对老祖父,脚步蹒跚像婴儿,面色苍白像死人。我们俩谁也不说话,两人都闭紧嘴巴,眼睛直视前方,抬脚落脚就像在乡村运动会上的举重运动员。一路上灌木丛中红松鸡唧唧叫着,东方天色渐渐亮了。
我说阿兰和我一样,但因为挪动脚步就够我忙的了,因此也没有看看他。不过显然他和我一样都累傻了,也没在意我们往哪儿去,否则我们不会像瞎子似地走进了埋伏圈。
一切是这样发生的。我们沿着灌木丛生的山腰下山,阿兰在前,我落后约一两步,像一个游荡者和他的妻子。突然灌木丛中一阵沙沙响,三四个衣衫褴褛的人跳将出来,转眼将我们扑倒在地,用匕首抵住了我们的咽喉。
我觉得我都不在乎了,因为我已经受够了种种痛苦,如此粗暴待我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反而很高兴,因为我可以不要走路了,即使匕首逼着也没关系。我躺在那儿看着逮住我的这个人的脸,我注意到他的脸被太阳晒黑了,目光炯炯,不过我不怕他。我听见阿兰和另一个人悄声说着盖尔语,但我什么也听不懂。
然后匕首拿开了,我们的武器也被缴了过去,我们面对面坐在灌木丛中。
“他们是克拉尼的人,”阿兰说,“这再好不过了,我们暂且和这些哨兵们等在这儿,等他们报告首领说我来了。”
克拉尼·麦克佛森是佛瑞奇家族的首领,也是六年前大起义的领导人之一,官府曾悬赏捉拿他。我以为他很早以前就带着那帮亡命之徒去了法国,所以我这时尽管十分疲劳,听到这消息仍惊讶地醒来了。
“什么?”我叫道,“克拉尼还在这儿?”
“啊,是啊,”阿兰说,“还在他的领土上,由他自己的家族守候着,乔治国王也无能为力。”
我正想问下去,阿兰叫我别问了。“我太累了,”他说。“我想睡觉了。”然后他不再说话,将脸埋在雇木丛中,好像很快就睡着了。
对我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你听过夏日草丛中蚱蜢的叫声吗?我一合上眼睛,身上、头上、肚子上、手腕上,仿佛到处都是唧唧叫着的蚱蜢。我马上睁开眼睛,翻过来倒过去,坐起又躺下,看着眩目的天空或克拉尼粗野肮脏的哨兵。他们在山腰上瞭望着,用盖尔语聊着天。
我就这么躺着,直到送信的人返回。好像克拉尼很高兴接纳我们,于是我们再次上路前进。阿兰情绪好极了,睡过觉后精神焕发、非常饿,渴望喝点酒,吃一块肉。送信的人似乎也是这样告诉他的,而我听到吃的东西就感到要吐。我曾经精疲力竭过,而现在感到极度的轻松,都没法走路了。我像蛛丝一样飘荡着,脚下踩着的好像是云,山像羽毛一样轻,空气像奔流的河水一样,把我带到这儿,又带到那儿。这一切使我产生了可怕的绝望感觉,我为自己的软弱无助都快要哭了。
我发现阿兰皱着眉看我,可能是生气了。我一阵头晕眼花,像个孩子似的感到害怕。我还记得我微笑着,尽管我努力控制,觉得这样不合适,我还是止不住微笑。其实我的好伙伴心中只有好意。紧接着,两个领路的人过来扶住了我,搀扶着我快步向前走去——我当时的感觉是这样,其实走得非常慢。我们在沉闷的峡谷和洼地里七弯八拐地走进了本·奥德山的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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