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02
他明明看得见她已经受伤,为什么还要说这些白痴一样的话!“我的头。”
乔顿的脸在旋转、分解。多么神奇与怪异,但他是个魔术师,她模模糊糊地记得,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编织奴役与诱惑别人的符咒。诱惑,又是那个圣经里的字眼。萍妮曾经提到——
“跟我说话,”乔顿的声音急迫、慌乱,他的手匆匆忙忙抚过她的手臂及两腿。“哪里受伤了?”
“只有我的头,”她闭着眼睛说。“我好晕。”
“别睡着,你听到了吗?你一定要保持清醒。”
他的语气命令十足,使她觉得仿佛唯有借着他的意志力才能保持清醒。或许是吧!目前她似乎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意志。
“说说话呀!念句诗,随便什么都好。”
他的行为多么古怪,为什么要她做这种白痴的事。念诗?“我现在想不起任何诗句。”
“那么复诵效忠誓词或人权宣言。你们美国佬不是全都记得这些玩意吗?来,睁开眼睛和我说话。”
她缓缓睁开眼睛,他的脸近在咫尺。乔顿的脸多么有力、迷人,盘据她整个世界。她以前怎么没发觉?系在他们之间的结比任何拆散他们的力量都更牢,她究竟为了什么而对抗他?她模模糊糊记得和过去发生的某些事情有关,只是她现在疲倦得想不起来。或许明天……
“不!别睡着,跟我说说话。”
保持清醒实在困难,还有,她能说些什么?即使那要命的效忠誓词她也记不住,她只记得萍妮曾经引述的一句话,也许他乐意听听看。“噢,你为何如此诱惑我?”
他猛然吸口气。“上帝,亲爱的,我从来没存心……”
他在说什么?她不期然地伤害了他,她必须设法……浓雾逐渐笼罩、迫近,她拚命地想推开它们。乔顿需要她。
他用双手紧紧攫住她的肩膀,彷佛强迫她保持清醒。“不,别闭上眼睛!求求你,莎拉!”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张开眼睛,发觉麦隆正俯视对她微笑。“你也该清醒啦,足足四个多小时,何况我还有另一个病人。乔顿几乎像个手足无措的家伙,担心你会昏迷不醒。”
莎拉提起手伸向悸动的太阳穴。奔跑,她曾经不断地奔跑,而石块那么滑溜。“我摔跤了。”
“一点也不错。”麦隆坐入床铺旁边的安乐椅。“而且重重地撞了一下。你已经昏迷了好几个小时。”他拍拍她的手。“别担心,医生说你只是有点轻微脑震荡,躺在床上放松休息一天就可以复原。”
“医生?”她坐起来,但是一阵剧痛窜过脑袋,使她躺回床上。“什么医生?”
“乔顿要我用无线电召来一名医生,从陆地飞到这里为你检查。马尔森大夫刚刚离开。乔顿陪他去搭乘直升机。”麦隆做了一个鬼脸。“医生说你随时会恢复知觉,并想同时检查乔顿这可怜的大块头时,我看他一脸不敢相信医生的神情。你觉得如何?”
“好象狠狠宿醉了一场。”
“你怎么会知道那种感雩?”麦隆的黑眼睛闪闪发光。“我甚至没见过你有微醉的记录。”
“我像每个人一样,曾经纵情欲乐。记得有一回当我还在念大学的时候,从酒醉中醒来,痛苦得连床单蒙在头上也难以忍受,而且——”她突然止住,因为另一阵疼痛像刀一样刻划过脑部。她往后靠在枕头上,闭上双眼。“就是那个时候我学到对每件事情保持中庸的态度。”
“这么做必定失去不少乐趣。就个人而言,我喜欢时时让自己耽溺在稍微踰越的状态里。”麦隆在她前额上放了一条冰毛巾,并用近乎母爱的温柔擦拭她的脸时,莎拉大为轻松地叹口气。“觉得好些了?”
她不敢冒险点头。“是的。”
“医生开了一服止痛药,又留了一些药片晚上再吃。”麦隆继续用毛巾擦拭她的脸。“你很快就会好的,只要再忍受短暂的麻烦,我们保证让你重新站起来。”房间里持续了一会儿的宁静,像麦隆的轻拭一样地舒适。不久,从远处传来直升机旋转翼的轧轧声,打破宁静。“医生走了,表示乔顿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乔顿。莎拉的肌肉霎时僵硬,麦隆轻拭的动作亦随之停顿。“放松,没人会和你争吵。乔顿的情况或许比你更糟。”
“我怀疑,”她涩涩地说。“只有我才会觉得每一道声响都在脑子里爆炸。”
“那么我最好闭嘴。”他停顿片刻。“还有另一件事,莎拉。别为已经发生的事情过分责备乔顿,好吗?我保证他的自责已经够你们两人受的。”
“我没有因为自己跌跤而责备乔顿。”她忧心忡忡地说。“那是意外,即使我没有从他身旁跑开也有可能发生。我不为这一点责怪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抵制他。”她扭开头望向别处。“我不想谈乔顿,谈他比跌跤更令我头疼。我想再回头睡一觉。”
“好主意。”麦隆柔和地说。“莎士比亚曾说,『安眠带来智能』。我认为我们都可以用得上一点小小的智能。这一团混乱总会有解决的方法。”
“有吗?我不知道……”
当她再度张开眼睛时,房间里几乎一片漆黑,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床边的椅子里坐了一个人。“麦隆?”她睡意朦胧地问道。
“不是。”乔顿弯身向前。“你还好吧?需要什么吗?”
“水。我的喉咙好干。”她从床上坐起来,大为宽慰地发觉原先的头疼已经消褪成眼球后方隐隐的悸动。“我自己可以拿。”
“坐着别动。”乔顿的声音沙哑。他拧亮床头几上的灯,又从几上的热水壶倒出半杯水。“你需不需要一片止痛药?”
“不,我想不必。”她接过杯子,如获甘饴地喝下。“我不喜欢服用强烈的止痛剂,除非——”她突然止住并抬起脸盯着他。“看来你更需要服用药物。”
乔顿满脸风霜……空茫。她觉察一股激动的同情,匆匆垂下眼睑,不敢让他发觉一阵短暂的柔弱。“你为什么不上床去睡觉?我不需要你。”
他略略牵动嘴角,接过莎拉手中喝干的杯子,放回床头几上。“我知道,但我必须留在这里。我答应绝不打扰你,只坐在这里远远望着你,可以吗?”
她蹙起眉头说道:“不,不行。我很好,显然不需要也不希望任何人守望我。去睡吧!”
他站着不动,凝视她许久。接着出乎她的意料,他转身走开。“好吧,我不打扰你,天知道,我不能因为你想看我的庐山真面目而责怪你。”他按熄台灯。“如果你需要什么就尽管喊我。”
她目送乔顿走向房门,在黑暗中形成一个完整的轮廓。乔顿不该这么轻易就放弃的,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乔顿。”
“什么事?”
“麦隆说,你为我的跌伤而自责。”她迟疑地说。“我只希望你明白,我知道你从来无意伤害我。”
“谢谢你的好意。”他的语音出奇地含糊。“但是,完全是因为我的错才发生这种事。”
说不出为什么,她极度渴望安慰他。她的愤怒与苦涩都藏到哪儿了?
他打开门,转眼即被走廊上昏暗的灯光笼罩。他站得直挺挺地,背脊撑得好象准备承受重重的一击。门扉终于在他背后掩上。
那么深的痛楚。即使他已经离开房间,莎拉仍然可以感觉他身上辐射出的沉痛一波波地围绕着她;像她自己的痛楚,像某种不知名的神秘将他们系在一起。
她模模糊糊地记起,自己身心受创之后,曾经想过类似的事情。那里面有股温暖,有种肯定,有一份契合。
还有一番领悟。
莎拉慢慢躺回床上,但没有睡,刚才突来的体认像电流一般使她惊觉、错愕,她必须仔细想想,了解刚才的发现。
然后,她必须做出决定。
麦隆听到乔顿踏在楼梯上的步伐,立刻从长沙发站起并趋向前去。他仔细搜索哥哥的脸庞。“她醒了?”
乔顿机械地点点头。“她似乎没事。”他露出苦笑。“头上经过这么重的一击之后,能够这样应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件事纯属意外。”麦隆温和地说。“你的语气彷佛是自己拿了棍子袭击她。”
“结果还是一样。老天!我很可能使她丧命。希望这次会有所不同,希望我能够保住她的安全。”
“是有所不同。”麦隆冲动地向前一步。“忘了彭德乐。如果当时有任何罪过,那也是父亲的而不是你的。”
“不,当时我也该受责难,就像现在一样。”
“乔顿,该死,你不能——”麦隆戛然止住,他以前也曾介入这场战争,但是从来无法说服乔顿。他早该知道莎拉受伤后,乔顿对这件事会更加顽固。“你错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
乔顿摇摇头。“谢谢你的努力,麦隆。”他走下最后三阶,穿过门厅迈向大门。“我去散散步。”
麦隆惊讶地瞪着他。“三更半夜里?”
“我必须做点事情,”乔顿迅速拉开门扉。“随便什么事。请保持清醒,以防万一莎拉需要什么,好吗?”他抑郁地笑一笑。“如果我回到她的房间,她或许又会头痛。她表示得十分清楚,她不希望我在那里。但是谁能怪她?”
“我会注意她。如果你到海岸边,务必小心。我们可不想要别的意外。”
“反正不会有更大的损失。”他回头望了一眼,苦涩地笑着说。“但是别担心,我是世界的摧残者之一,而不是受害者。”
“一派胡言。”
“是吗?何不看看过去的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