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人不是屈服于环境与外界的力量,而是败倒在来自内部的压力。我的心底深处生出这种想法。我浑身被无力感裹住,现在,正是眼前不愿丧失的东西就要消失,可是偏偏毫不焦虑,也不悲切。只是沉于昏昏暗暗之中。

我愿在阳光鲜花更为迷人娇艳的地方,慢慢思索。但那时定然为时太晚。

过了片刻,盖浇饭来了。我振作精神,掰开筷子。我正腹内空空,外表看起来这盖浇饭味道不错。吃了几口,那味道好极了,真是味佳绝伦。

“老伯伯,这饭好吃极了!”

我抑制不住地大叫起来。

“是吧?”

老伯伯得意地笑了。

虽说此刻饥饿难忍,但我毕竟是内行。这盖浇饭做得手艺非同寻常,以致于令人感慨能吃上这盖浇饭实在是幸运。牛排的质量,汤汁的味道,鸡蛋和圆莸的火候,米饭的软硬程度,无懈可击。

我想起来白天老师提到过这里,实际上要到这里采访。我的运气不错。唉,雄一在这里多好啊,这一念头瞬间掠过,我冲动地叫了起来。

“老伯伯,这盖浇饭可以带回去吗?再做一个好吗?”

出了饭店,已近半夜。我已吃得腹满肚胀,手里拎着礼品盒,里面装的盖浇饭还热着。我一个人立于路边,不知如何是好。

本来我是怎么打算的呢?怎么办呢……正在左思右想,一辆出租车误以为我在等车,滑到我跟前。当我看到空车的红字时,下了决心。

我上了出租车,问司机:

“到I市去不去?”

“I市?”司机回过头来惊诧地问,“我是求之不得,可是路远,费用也高,小姐。”

“可以,我有点急事。”我大大方方地说,就像是走到王太子面前的杰诺·达尔克一样。我想这样可以得到信任。“到那里之后,我先付你到那儿的费用。你在那里等我20分钟,等我办完事,再回到这里。”

“爱情行动。”

他笑了。

“哈,就算是吧。”

我苦笑道。

“那好,走。”

夜幕中出租车向I市飞驰而去,载着我和牛排盖浇饭。

因为白天我工作太劳累了,开始打起盹来。当车驶入几乎没有其他汽车的单行道时,我猛然醒了过来。

手脚还带着睡梦中的余温,只有意识清醒,好像处于“苏醒”过来时一样。在昏暗的车内我向车窗靠过去,重新坐直。

“路上空,走得快,眨眼就到了。”

司机说。

我应了一声,仰望天空。

明月高悬,横行夜空,华光朗然,群星黯然失色。月满如圆。时而隐于云后,时而闪出圆月。车内闷热,呼出的热气给车窗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气。树木、田野、山峦的剪影宛如剪纸画一般在窗外飞过。偶尔卡车带着刺耳的声音超越过去。随即四周又落入沉寂。柏油路泛着月光。

一转眼就进入了I市。街道上黑漆凝重,民宅的屋顶之间,夹杂着几个神社的牌坊。出租车加大马力向窄小的坡路驶去。横过山间的缆车绳索在黑暗中浮现出来,显得颇为粗大。

“过去和尚不可以吃肉,这一带的旅馆都把豆腐做成各种各样的菜肴吃。怎么说呢,现在豆腐做的菜都成了受客人喜欢的畅销菜了。你下次白天来,就可尝尝。”

司机说。

“可能是。”

在黑暗中,我借着等距离出现的路灯的光亮,细眯着眼睛看着地图。

“哦,下一个拐角处把车停下来,我很快就回来。”

“好的。”

他说着,急刹车停住了。

外面冰冷刺骨,手和脸眨眼就冻僵了。我拿出手套戴上,背着装进盖浇饭盒的背囊,顺着月光倾泻的坡路走了上去。

不安的预感应验了。

雄一住的旅馆是不容易进去的旧式房子结构。

大门是自动开关的玻璃门,锁得很密实。外边楼梯的紧急出口的门也上了锁。

没办法,我只得退回路边打电话,可是没有人接电话,这也是理所当然,现在正是半夜。

我站在黑糊糊的旅馆门前无计可施,这么远路跑来,究竟来干什么?

可我没有灰心,转到了旅馆的院子里。勉强走过了紧急出口旁边的小胡同。雄一所言不差,这个旅馆的所有窗户都对着院子,可以望见瀑布,正因为从院子可以看见瀑布,这家旅馆才备受顾客青睐。这一切现在已经都漆黑一团了。我叹了一口气,呆望着院子。旅馆的一道栏杆横过岩石。细细的瀑布从高处跌落在生满青苔的岩石上,发出哗哗的声音。冰冷的水花在黑暗之中泛着白色。亮得刺目的绿色灯光从各处照射着整个瀑布,显现出院子里的树木,那颜色异常翠绿,绿得很不自然。这一景色使我联想到迪斯尼乐园里的热带雨林风光。虚假的绿色!我想着,回头望着那一排全都黑洞洞的窗户。

突然我也莫名其妙地确信:

那前面拐角处的房间就是雄一的房间,它在灯光的反射下闪着绿光。

想到这里,我觉得现在可以从窗口窥视,就身不由主地往岩石堆起的假山上登了几步。

一楼与二楼之间的装饰性房檐看着近在眼前,我觉得一挺直腰就可摸到。我踏着堆砌得奇形怪状的假山岩石,试试是否结实安全,又登上了两三块石头,这样离得更近了。我试探着向滴水管伸出手,好不容易抓住了滴水管。我拼命一跳,一只手抓住了滴水管,又猛一用力,另一只臂肘搭到了装饰性房檐上,手用力地抓住了房檐的瓦块。这幢建筑的墙壁猛然陡直地立在面前,我那未经锻炼的单薄的运动神经发出“嗖”的一声,我感觉神经顿时萎缩了。我抓着装饰性房檐的突出瓦块,脚尖刚刚登住,进退两难。手腕冻得发麻钻心,尤其糟糕的是一边肩头的背囊带子滑落下来。

糟了!我稍不留意,被吊在房檐上,难受得口吐白气。这如何是好?

往下一瞧,刚才脚下的那一片地方显得十分遥远,漆黑一片。瀑布的声音格外响亮。没办法,我只得手臂用足气力,试着腾空跃起来。我想要把上身搭在房檐上,于是就势用力一蹬。

我的右臂嘶啦一响,一阵热辣辣的疼痛划过。我连滚带爬,趴在装饰性房檐的水泥台上。脚下吧唧一声,不知是踩在雨水还是脏水洼里。

啊——我躺着看了一眼右臂,刚才的擦伤处暗红一片,疼得眼前发黑。这是我生来初次受伤。

的确一切如此——

我把背囊扔在身旁,朝天躺着仰望旅馆的房顶,凝望远处明净的月亮和云朵,心里思绪万分。(在这种情况下大抵都会如此想,这可能就是自暴自弃,我愿意被人称为行动的哲学家。)

路有多条,人皆自己选择。人们在选择的瞬间都满怀憧憬,这句话似乎与此时此刻相近。我正是如此。现在我已经彻悟了。我知道可以清楚地表达。虽然不是宿命论意义上的表述,但是路总是固定不变。每天的呼吸,每日的目光,循还往复的日日夜夜,都是自然而然一成不变。并非所有的人都会如此。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完全好像合情合理地躺着仰望夜空,在这寒冬,在这陌生的房顶的积水中,与我同在的是盖浇饭。

哦,月亮是多么美丽!

我站了起来,敲响了雄一房间的窗户。

我觉得等待了好久。寒风针尖一般刺痛我浸湿的双脚时,房间的灯突然亮了,雄一满脸惊讶地从房间里面走出来。

我站在房檐上。雄一从窗口看见我的半身时,双眼圆睁,嘴在动着,问是不是美影。我又敲敲窗户,点点了头。雄一慌忙把窗户哗啦打开了。雄一紧紧拉住了我伸出的冰凉的手。

视野顿时通亮,我不由眨眨眼睛。房间里颇为温暖宛如另一世界。我觉得四分五裂的心灵与身体总算合二为一了。

“我来送牛排盖浇饭。”我说,“你知道吗?这盖浇饭好吃透了,好吃得不忍心自己吃。”

我从背囊里掏出盖浇饭盒。

荧光灯的照射下席垫带着蓝白的光。电视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飘荡。被褥还是雄一刚才出来时的样子放着。

“过去也有过这种事儿。”雄一说。“我是说在梦里。现在也是在梦里?”

“唱支歌怎么样?我们两个人一起。”

我笑了。一见到雄一,现实感从我心里飘然而去。过去我们的相识,在同一房间里的生活,一切都如遥远的梦。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害怕他那冷漠的双眸。

“雄一,不好意思,能给我一杯茶吗?我马上得走。”我又加了一句,“是梦也不要紧。”

“嗯。”

雄一应了一声。他拿来了暖壶和小茶壶。他倒了一杯冒着蒸气的热茶。我双手捧着茶碗,一饮而尽。我总算心神松弛,仿佛又活了过来。

我再次感觉到房间空气的沉重。或许这里当真是雄一的恶梦。在这里果得越久,我越是成为雄一恶梦的一部分,即将消失在黑暗之中。这便是朦朦胧胧的印象,辨认不清的命运——我说:

“雄一真的不想再回去了吧?与过去不正常的生活决裂,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吧?不要说谎,我知道的。”我虽然述说着满心的绝望,但心境平静,不可思议。“不过现在反正是要吃盖浇饭,喂,快吃吧。”

灰色的沉默席卷而来,令人窒息,催人泪下。雄一羞愧地垂低眼帘,接过盖浇饭。在蛀虫一般蚕食生命的空气之中,那种出乎意料的某种心绪向后推着我们。

“美影,那手怎么了?”

雄一看到我的擦伤就间。

“不要紧,趁着还有点热,快吃吧!”

我微笑着,用手指着饭盒说。

雄一的情绪好像仍然没有稳定下来就打开饭盒盖子说:“哈,看着很好吃啊。”他开始吃起先前老伯伯精心装的盖浇饭。

我一见他吃,心里轻松下来。

我做了值得干的事,我想。——我知道,昔日愉快时光的闪亮晶体,从记忆深处酣眠之中突然苏醒,推了我们一把。往日芳香扑鼻的空气,从我的心里携着生气复苏,犹如一阵清新的空气拂过。

又一段关于家庭的回忆。

夜晚,我们两个在玩着游戏机,等待惠理子归来。接着我们三个人揉搓着满带睡意的眼睛,出去吃烙面。我因为工作累得精神不振,雄一给我画滑稽可笑的漫画;看到漫画几乎笑出泪水的惠理子的笑;星期天晴朗的早晨,烧牛排的香味;每每在地板上睡觉时轻轻给盖毛毯的感觉;惠理子走路时的细腿,裙子下摆,在我蓦然醒来时微睁的眼前模模糊糊地晃动。雄一用车把酩酊大醉的惠理子带回来,他们两个人往房间里去的情景;……夏日赶庙会时,我请惠理子紧紧给我系上衣服的带子,那带子的颜色宛如在傍晚的天空狂舞飞旋的红蜻蜓。

真正美妙的回忆永不泯灭,刻骨铭心。随着时间的流逝,只会更加使人怀恋。

无数的白昼与夜晚,我们共同进餐。

不知何时,雄一曾说过:

“为什么和你一起吃东西,总是那么香呢?”

我笑了,说:

“是不是因为食欲和性欲,同时得到满足?”

“不对,不对。”雄一大声笑着说。“一定是因为是一家人。”

惠理子即便不在了,我们之间又找回了那种明快的气氛。雄一吃着饭,我饮着茶,黑暗中已经没有蕴藏死亡了。这实在太好了。

“那,我回去了。”

我立起身来。

“回去?”雄一惊异地问,“回哪里,你从哪里来的?”

“是啊。”我皱皱鼻子,戏谑地说。“我说,这是现实的夜啊。”我这么一开口,就止不住地讲起来。“我从伊豆坐出租车跑来的。哎,我不想失去雄一呀。我们一直孤独寂寞,但是要轻松快活地活着。死亡实在沉重,我们这么年轻本来不应该品尝到死亡,可是只能如此。从今往后,你和我在一起,也会看到痛苦、烦恼、龌龊,但是只要你不介意,我们俩人一起去那更加严峻、更加光明的地方。等你恢复精力之后也行,你好好考虑一下。你不要这么消失。”

雄一放下筷子,直直地盯着我。

“这辈子可能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盖浇饭了……真是太香了。”

“嗯”

我笑了。

“全身一点儿精神头儿都没有。下次见面时,给显示点男子汉的劲头看看。”

雄一也笑了。

“在我面前撕碎电话簿?”

“对对对,把自行车举起来扔出去。”

“把卡车撞到墙上去。”

“那不就成了一个鲁莽之徒。”

雄一的笑脸灿然生辉。我已经把某种东西推近了几公分,我知道。

“那我走了。不然出租车逃掉了。”

“美影!”

雄一叫住我。

“嗯?”

我回过头来。

“要小心。”

雄一说。

我笑着挥挥手,这回大摇大摆地打开门锁,从正门走了出来,朝着出租车急步走去。

回到旅馆,我钻进被窝。因为太冷,我开了暖气之后没有关上,就进入了酣睡之中。

……走廊里吧碰吧啦的拖鞋声,旅馆人员说话的声音,使我蓦地睁眼醒来,外边的天气大变。宽大的窗户外边,灰云密布,天昏地暗,强风挟雪,疾驰而过。

昨夜恍然如梦。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开了电灯。窗外山峰清晰了然,雪花飘舞纷纷洒落。树木摇曳,尖声呼叫。房间里温暖得近于闷热,四周洁白亮丽。

我又钻进被窝里,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白雪狂舞,似乎要把一切都冻僵。我的脸在发热。

惠理子已经不在了。

——此情此景,我才真正体味到不可能再见她了,无论我们如何生存,无论人生是多么漫长而美好。

冒着严寒、行走江边的人们;在车顶开始落下薄薄一层的白雪;不断左右摇晃、抖落枯叶的树木;冷然银光闪亮的铝合金窗框。俄顷,门外响起了老师欢悦地叫我起床的声音:

“美影,起来了吗?下雪啦,雪。”

我应了一声,爬起来换好了衣服。现实的一天又将开始了,循环往复、无穷无尽的开始。

最后一天是去下田的一家小饭店采访法国菜。我们这些人以丰盛的晚餐,结束了这次的采访。

不知怎么回事,大家都是惯于早睡的人,而我则是一个超级夜猫子,兴头未尽。在大家解散回房睡觉之后,我独自一人去前面不远的海滨散步。

我穿着大衣,套了两层长简袜,可还是冷得直想喊叫。我买了罐装的咖啡,塞进衣袋里行走。那咖啡热呼呼的。

站在海堤望去,海滩白茫茫一片,海水黑黝黝一色,时而波浪泛出一道道闪闪发光的白练。

冷风劲吹,在我的头边尖声嘶叫。夜暮中,我走下了延伸到海滩的阶梯。白沙细软,沙沙作响。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径直走了下去。

大海淹没于黑暗之中,无边无际;岩石身姿鳞峋,海浪拍击,涛声震耳。我凝望着,心里奇妙地升起一股哀伤而甜蜜的情感。

从此以后,生活中必然会有无数的欢乐,无数的悲痛……即使雄一不在依然如此。

我静静独坐,遐思绵绵。

灯塔旋转,灯光向遥远的地方射去。灯光时而转向这边,时而旋即又转向远处,在海浪上开出一条光亮通朗的路。

我有所顿悟,流着鼻水回到了旅馆的房间.

房间里装着简易热水器,我烧了热水,冲了淋浴,换好衣服坐到床上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拿起话筒,前台通知说:

“有电话打进来,请你拿着听筒等一下。”

窗外可以俯视饭店的庭院。黑黑的草坪。再往前是白色的大门。大门的前面是刚才我去过的寒气逼人的海滨。大海翻滚黑浪,涛声阵阵传来。

“喂喂。”话筒里飞入雄一的声音。“总算找到你了,好辛苦啊。”

“你从哪儿打来的?”

我笑了。心里缓缓松弛了下来.

“东京。”雄一笑道。

这便是全部的答案,我觉得。

“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回去。”

我说。

“吃了不少好吃的东西吧?”“嗯,生鱼片、虾、野猪肉,今天是法国菜。我有点胖了。啊,对了,我往我的住处寄了一箱子东西,里面装了满满的咸山菜、鳝鱼饼、茶叶。你给我拿一下好么?”

“怎么没装虾和生鱼片?”

雄一问。

“没办法寄呀。”

我笑。

“好吧,明天我到车站接你,你买一些用手拎回来。什么时间到?”

雄一快活地说。

房间温暖适宜,热水已开,蒸气弥漫开来。我开始告诉雄一火车到达的时间和站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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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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