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这样重大的打击想来总会使尤金暂停下来,事实也的确是如此。这使他害怕了。戴尔太太去找科尔法克斯的目的,是想请他利用他的力量使尤金有所约束。既然这样做了,她实际上还预备更进一步做下去。她在想着一个污蔑尤金的计策,暴露他的真面目,而又不牵扯到苏珊。她既然给尤金逼迫着,受够了苦处,所以现在的态度也同样凶狠。可能的话,她要尤金现在就放弃苏珊,根本不再去看她,所以她先去找温菲尔德,然后回到雷诺克斯,希望防止他们继续通信,至少也防止苏珊采取什么行动,或者防止尤金赶到那儿去。
她访问温菲尔德的结果,在道义上和情感上都没有多大收获,因为温菲尔德并不觉得他应该有所举动。他不是尤金的保护人,也不是公共道德的检察官。他大模大样地把整个问题撇到一旁,虽然他知道了心里不免也很高兴,因为这样他就占了尤金的上风。他也有点儿同情他——哪个男人不同情呢?虽然如此,当他想到改组蓝海公司的时候,他对于尤金的利益可能受到的损失倒并不觉得难受。当尤金过了一阵去找他,想把他的股票变卖掉的时候,他想不出一个办法来给他帮忙。公司的情形实在也不好。还得投入更多的资金。所有公司存着的股票都得很快地脱手,不然就得进行一次改组。在这种情况下,最多只能答应尤金把他的股票贬值换成改组后新发行的股票。于是尤金很清楚地看到,他在那方面的梦想也破灭了。
当他看到戴尔太太这么做的时候,他也看出来必须把情势清清楚楚地告诉苏珊。整个情况使他惊慌起来。他开始盘算着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年两万五千元的薪俸停止了,蓝海方面发财的希望也归于乌有,由于没有钱,旧的生活就此结束了;由于没有钱,谁能在社交界活动呢?他看出来他在社交界和商业界有完全绝迹的危险。要是碰巧人家谈论到他和苏珊的关系,谈论到他对安琪拉的无情的态度,比方说,要是让怀德听见了,那还了得?怀德会四处传播的。那样就会弄得满城风雨,至少在出版界里会这样。那会使市内每一家出版社都不肯雇用他。他不相信科尔法克斯会讲。他以为戴尔太太并没有对温菲尔德说,不过要是她对他说了,那还会传到哪儿去呢?怀德会从科尔法克斯那儿听说吗?他知道了会守秘密吗?决不会!他开始朦胧地看出来自己所做的傻事。他过去做的是什么呢?他觉得自己象一个被强烈的鸦片送入睡乡的人,现在才慢慢清醒过来,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在纽约,没有职业,现款不多——也许一共不过五、六千块钱。他获得了苏珊的爱,可是她母亲还在跟他作对,他还负担着安琪拉,没有离婚。他现在怎样来安排呢?他怎么能想着回到她那儿去呢?决不回去!
他坐下来,写了下面这封信给苏珊。他想在这封信里,使她明白当前的情况,同时如果她乐意的话,给她一个后退的机会,因为他觉得他对她应该这样做:
花朵儿:
今天早上,我跟科尔法克斯先生谈了一次话,我担
心会发生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你母亲并没有象你以为的那样上波士顿去;她到纽约来找他,我猜想她也去找过我的朋友温菲尔德。她在那方面并不能怎样损害我,因为我跟那公司的关系不是决定于一笔薪水或是任何固定收入的,可是她在这儿却给我造成了无穷的损害。坦白地说,我已经失去了我的职位。如果没有其他方面的压力(那跟她毫无关系),我相信也不会这样,可是她的控诉再加上这儿某一个别人对我的反对,就促成了她独个儿办不到的事情。花朵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有次告诉过你,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投进蓝海去,我对它抱着那么大的希望。将来或许还是有希望的,可是除非我立刻找到职业,否则薪俸的停止将使我不得不作出重大的改变。我大概得放弃河滨大道的公寓和我的汽车,在其他方面,也要紧缩一下。那意思说,如果你要来跟我同居,我们就得靠我做艺术家所能赚到的那一点钱过活,除非我决定并且能够找到旁的出路的话。我到加拿大去接你的时候,脑子里就有了这种想法,现在既然这事情发生了,你可能有另外的想法。如果我在蓝海方面的投资没有问题,将来有一天,我也许会有一笔自给自足的财产。我不敢说,不过那还离得很远呢。目前只有这个办法;我不知道你母亲还会怎样来破坏我的名誉。她好象要蛮干一下。你听见她在“消闲地”所讲的话。她显然完全不守信用了。
花朵儿,我把这一切全向你说明,使你能够看清楚
当前的情况。你要是上我这儿来,也许正面临着我名望减退的时刻。你一定也知道,做联合杂志公司发行人的尤金-威特拉和做艺术家的尤金-威特拉是大有差别的。我一直都大胆而不顾利害地爱你。因为你那么可爱——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完美的人儿了,我把一切全献在爱的祭坛上。我还要那样做——哪怕一千次,我也情愿。
在你没有来以前,我的生活暗淡无光。我以为我在生活,可是内心里,我知道那是一个布满灰尘的空壳——是一个骗局。接着,你来了,哦,我怎样生活着!白天、黑夜都是绮丽的幻想。我会忘掉白树林、蓝海、布赖尔克立夫、或者在南海滩的那个不可思议的第一天吗?小姑娘,我们过的一直是多么安乐、完美的日子。我做了一件极其大胆的事,可是为了我自己,我并不懊悔。我做着一场非常甜蜜的美梦。当你知道了一切,看清楚了当前的情况,象我要你做的那样停下来想想,你也许会懊恼,想改变主意。如果你觉得这样,一点儿也不要顾虑,就这样做吧。你知道早在没有告诉你母亲之前,我就劝你镇静地想过。我们所计划的是一件大胆的、别出心裁的事。我们不能希望人家会跟我们一样看法。麻烦紧跟着来了,这是我们所料到的,不过那时,我还是觉得那可能办得到,现在依然觉得可能。如果你要来的话,请告诉我。要是你要我去接你,立刻说出来。我们可以去英国或意大利;我打算再试着绘画。我对那很有把握。再不然我们可以呆在这儿,看我能不能找到职业。
不过你得记住,你母亲可能还不甘休。她也许会做
出比过去更狠的事情。你以为你管得住她,可是现在似乎并不是这样。我也以为我们在加拿大胜利了,可是现在似乎也没有。要是她企图限制你动用你父亲遗产中你的那部分,她可能会给你添相当麻烦。如果她要把你关闭起来,那也可能办得到的。我希望能跟你谈谈。我能在雷诺克斯看到你吗?你下星期回家吗?我们要就现在考虑、计划、行动,不过别顾虑到我,假若你自己犹豫不决的话。记住,现在情形不同了。你的前途就看你的决定。也许我早就该这样对你说了,可是我没想到你母亲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也没有想到我的经济情况对这会有影响。
花朵儿,这真是我蒙受考验的日子。我现在不快活,只因为可能会失去你。其他的东西都毫无关系。有了你,一切都是完美的,不管我的情形怎样。没有你,那就象夜晚一样黑暗。现在由你来决定了,你得行动。你怎样决定,我就怎样做。别顾虑到我,我已经说过。你很年轻,在社会上很有前途。我年龄究竟比你大一倍。我这样冷静地对你说,为的是要你明白,如果你现在来,你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来的。
哦,有时候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当真明白。我不知道
我是不是在做梦。你太美了。你给了我那样的灵感。这会是诱惑——是鬼火吗?我不知道。我感到奇怪。可是我爱你,爱你,爱你。一千个吻,美的火焰,我等着你的回信。
尤金
苏珊在雷诺克斯看了这封信,一生中第一次开始认真地细想,慎重地考虑。她在做的是什么事呢?尤金做的是什么?这个结局吓住了她。她母亲比她所想象的要有主意。想不到她会去找科尔法克斯——会那样撒谎,那样机变。她以为她母亲不可能这样。也以为尤金不可能失去他的职位。她一向觉得他那么有魄力,那么独立自主。有一次,他们乘汽车出去时,他问她为什么爱他;她说:“因为你是个天才人物,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哦,不,”他回答,“没这回事。其实我随便什么都不大会做。你只是把我想得过分了不起了。”
“哦,不,我没有,”她回答说。“你能画,你能写——”她是根据蓝海的一些小册子,以及为她写的诗句和那本剪贴(那是他有一次在公寓里给她看的)上贴着的、他以前在芝加哥报馆写的文章而这么说的——“你不但能管理那家公司,以前还做过广告部经理和美术主任。”
她捧起他的脸来,钦佩地望着他的眼睛。
“哎呀!这么一大堆成就!”他回答。“嗯,神要毁灭人,总先使他们疯狂。”他吻她。
“并且你多么会恋爱,”她作为最大的称赞又加上一句。
此后,她常想起这件事,可是现在,这种思想受到了严重的挫折。他不是那么有魄力。他不能防止她母亲这样做。她真能胜过她母亲吗?不管苏珊对母亲的欺骗是怎样想法,她母亲却是用惊天动地的力量来阻止他们结合。她是完全错了吗?在圣杰克那千钧一发的一夜,苏珊期望的事情没有实现之后,她已经在想了。她真的想要离开家去跟尤金同居吗?她愿意为她的产业跟母亲斗争吗?她也许得这么做。她最初是想跟尤金在一个漂亮的工作室里欢聚,她自己有一个家,尤金依旧有他的家。现在完全不同了,他谈到贫穷,没有汽车,而她又得远离开家。不过她还是爱他的。也许,她还能逼着母亲同意。
接下来的两、三天,进行了更多的斗争。监护产业的人——马克特信托公司的赫伯特-匹特堪恩先生和伍尔利大夫都给请了来跟她辩论。苏珊自己没了主意,听着母亲的狡猾的请求:要是她等上一年后,还说当真愿意嫁给尤金,那她就去跟他同居;匹特塔恩先生对她母亲说,他相信任何法院接到请求,都会判决她没有资格管理产业而把它冻结起来;伍尔利大夫当着她面对母亲说,他认为请人来检查她是否神经错乱似乎不很好,不过要是她母亲坚持,法官为了防止这个邪恶的结局,毫无疑问会判定她神经错乱的。苏珊听着这些,害怕起来了。她收到尤金的信以后,刚强的意志已经在减弱。她对母亲非常气愤,不过她第一次想到,她的朋友们会怎样想法。假定她母亲真把她关起来,那怎么办?她们会以为她到哪儿去了?这些紧张的日子,这些紧张的星期,她把母亲折磨得够苦的了,可是她自己的精力也受到了影响,或者说得更切实点,是她的神经。这太紧张了,她开始怀疑,象尤金所提议的那样再等上一个时期是不是更好。在圣杰克,他已经同意,要是她愿意等,他也赞成。唯一的条件就是他们能够见面。现在,母亲又改变主意了。她借口有危险,有不正当的影响,要苏珊不受干扰地至少再过上一年过去的那种生活,这样来确定她是否当真愿意嫁他。
“你怎么说得清呢?”她对苏珊坚持说,尽管苏珊不愿意谈。“你是给卷进去的,你自己没有花时间细想。一年算什么,对你、对他会有什么害处?”
“但是,妈妈,”苏珊在不同的时候和不同的地点一再问着这句话,“您干吗去告诉科尔法克斯先生?这是件多么卑鄙、多么狠毒的事!”
“因为我觉得他需要这样来一下才会停下来细想。他不会挨饿的。他有才干,他需要这样一下使他醒悟过来。科尔法克斯先生并没有撤他的职。他对我说他不会的。他说他要叫他歇一年去考虑考虑,他就这样做了。这对他不会有什么损害的。就是有损害,我也不管。瞧他叫我怎样受罪。”
她把尤金恨得入骨,现在心里暗自高兴,她终于开始占优势了。
“妈妈,”苏珊说,“我决不会原谅您做的这件事。您做得太丑恶了——我可以等,不过到头来还是一样。我会得到他的。”
“我不管你一年以后怎么做,”戴尔太太欣快而狡猾地说。
“只要你肯等一年,自己花点时间考虑考虑,如果你依旧要跟他结婚,你就那么办。反正他在这期间大概也可以获得离婚。”她说的完全是假话,只不过为了拖延时间,任何诡辩都是对情况有利的。
“可是我并不一定要跟他结婚,”苏珊顽固地坚持着,又回到她最初的见解上去。“那不是我的想法。”
“哦,好吧,”戴尔太太和蔼地说,“一年以后,你就会更懂得对这件事该怎样想法了。我不打算强迫你,可是我不能一动不动,不劝你仔细考虑一下就让咱们家的幸福给这样破坏掉。你对我也有责任——我抚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也该顾到我。一年的时间对你、对他都不会有什么损害。那时候,你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爱你了。这可能只是一时的妄想。在你之前,他也有过别的女人。在你之后,他可能还会有别人。他也许会回到威特拉太太那儿去。他告诉你的话并不能作准。在你破坏掉他的和我的家之前,你应该考验他一下。如果他当真爱你,他会立刻答应的。为了我,你这样做吧,苏珊,以后我决不再拦阻你了。只要你肯等一年,你怎样做都成。我只能希望你是去做他的妻子,不过要是你坚持不要,我也尽量保持缄默。写信给他,告诉他你已经决定了,你们俩都应该等上一年。你不要再看见他。那只会重新惹起事情来。要是你不看见他,只通通信,那对他也比较好些。他就不会为了跟你见面又重新尝一次那样的痛苦。”
戴尔太太非常害怕尤金对苏珊的影响,可是她又没法拦住苏珊。
“那可不成,”苏珊说,“我办不到。我要回纽约去,就是这样!”戴尔太太终于让步了。她不得不这样。
三天以后,苏珊写信来说,她不能给他全部答复,不过她要回纽约来看他,于是苏珊和尤金在戴尔卢当着她母亲见面了——伍尔利大夫和匹特堪恩先生那时候在另外一间房里——重新又讨论了她母亲的提议。
戴尔太太的要求传达给尤金之后,他就乘汽车来了,心境极其忧郁,同时又比任何时候都热狂。忧郁,是为了极其不祥的预兆和他自己的糟糕的经济情况,其余的时候就热狂地想着,苏珊也许会来一个突出的、急切的反抗,不顾一切地奔向他来,热烈而动听地向他叙说,以至他终于成了胜利者。他对她爱他的信心还是很大的。
那是十月里一个寒冷的夜晚,青灰色天空的西面挂着一钩新月,这是严寒的预兆;天上满布着清晰的星星。他坐在斯塔腾岛渡船上自己的汽车里,看见一长行南去的鸭子正飞回到布赖安特①作《致一个水禽》时心里所想到的那种芦苇丛生的沼泽里去。它们边走边叫,那种微弱的叫声在稀薄的空气里传来,使他感到无限的寂寞和凄凉。车子驶过十月的林木,到达了戴尔卢。他走进那个炉火熊熊的大客厅,就是有年春天他跟苏珊一块儿在那儿跳过舞的那个大客厅,他的心跃动起来,因为他就要看到她了,而看到她,就象是给他的炽热的身体来上一帖补药——给一个口渴的人来上一口凉水——
①见第三十六页注②。
尤金进来时,戴尔太太傲慢地盯视着他,可是苏珊却拥抱住他,表示欢迎。“哦!”她喊着说,呼吸急促地紧抱了他好一会儿。有一刻,一片静寂。
“尤金,”她过了一会儿说,“妈妈坚持说我们应该再等一年。我想既然这么麻烦,也许依了她倒好。我们可能太性急了一点,你以为怎样?我已经告诉过她我对她去找科尔法克斯先生的看法,可是她好象不在乎。她现在威胁说要判定我神经错乱。反正我要嫁你的,一年工夫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区别,对吗?不过我觉得我该当面告诉你,听听你的意见。”她停住,望着他的眼睛。
“我以为我们在圣杰克已经都讲妥了?”尤金向戴尔太太说,同时感到一阵恐惧压在他的心头。
“除了不能跟她见面以外,别的是都讲妥了。我认为你们两人决不应该聚在一块儿。照现在的情形看,这是不可能的。人家会说闲话的。你得顾到你太太的情形。你不能一面跟苏珊来往,一面家里太太又要养孩子。我要苏珊到别地方去呆一年,冷静地考虑考虑,我要你放她走。一年以后,要是她还坚持要嫁你,并且对结婚问题还维持原来的意见,那末我就打算完全不管了,没有我的责任了。她可以拿她父亲的遗产。如果她要你,也可以去跟着你。要是那时候你会象我所希望的那样觉悟过来,你就会办好离婚手续,或者回到威特拉太太那儿去,再不然就做出什么合理的事情来。”
她不想在这儿惹得尤金冒火,不过她心里对他却毫不留情。
尤金只是蹙着眉头。
“这也是你的决定吗,苏珊?”他疲乏地问。
“尤金,我想妈妈太可怕了,”苏珊躲闪地回答,也许是作为给母亲的一个答复。“你和我计划好我们的一生,我们会按着那样做的。现在想起来,我们过去是有点儿自私。我想一年的时间也许不会有什么害处,如果能免掉这许多麻烦的话。要是你能等,我也可以。”
尤金听到这话,感到说不出的失望,他觉得那么伤心,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他不能相信这果真是苏珊在对他说话。情愿等一年!她以前那么大胆地说过自己不要等。不会有什么损害吗?想不到就这样屈服在命运和她母亲的面前!那末他近来常看到的黑胡子的人还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他常发现马蹄铁呢?命运是这样一个骗子吗?生活在阴暗的地方给人放了些诱惑物,设了些陷阱吗?他的职位丢了,他的蓝海投资遥遥无期,也许结果还是一场空,苏珊要离开整整一年,可能永远不回来了,很可能是这样,因为在一年之内她母亲只要对付她一个人,还不能要她怎样就怎样吗?安琪拉又疏远了——孩子快要生养了。一个什么样的高潮啊!
“苏珊,这真是你的决定吗?”他伤心地问,浑身坠到了悲痛的云雾里。
“我想也许我们应该这样,尤金,”她依然躲闪地回答。
“这是很不好受的。但是我会对你忠实的。我答应你我决不改变。你以为我们不能等一年吗?我们能的,是吗?”
“整整的一年不看见你,苏珊?”
“是的,会过去的,尤金。”
“整整一年?”
“是的,尤金。”
“戴尔太太,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他严肃地向着她母亲说,眼睛里露出阴沉、忧郁的光芒,一时对苏珊也心硬起来了。想不到她会这样待他——象他所说的,把他丢掉。嗯,人生就是如此。“你赢了,”他又说。“在我,这是个可怕的经历。可怕的热情。我爱这姑娘。我一心一意地爱她。有时候,我有点儿怀疑她也许并不知道。”
他转向苏珊,第一次觉得看不到他以为一向都在那儿的那种真正的谅解。在这一点上,命运也会欺骗了他吗?他弄错了吗?他是在追随着美的虚幻的诱惑吗?苏珊只不过又是一个陷阱,把他拖回以前的那种虚无缥缈的生活里去吗?天啊!他回想起那个星相家的预言,说他七、八年以后还有第二次失败。
“哦,苏珊!”他简单而不自觉地戏剧化地说。“你真爱我吗?”
“真的,尤金,”她回答。
“真的吗?”
“真的。”
他张开胳膊,她投进他的怀抱里,可是他随便怎样也无法消除那个可怕的猜疑。这使他不感到接吻的欢乐了——好象他在梦中抱着一个美好的东西,醒来却一无所有——好象生命派来一个犹大①,扮成姑娘的模样来陷害他——
①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出卖耶稣的人。
“我们就这样结束吧,威特拉先生,”戴尔太太冷冷地说,“再拖也没有好处。我们歇上一年再谈吧。”
“哦,苏珊,”他接着说,象丧钟一样悲伤,“送我到门口吧。”
“不,那儿有用人,”戴尔太太插嘴说。“请你们就在这儿分别。”
“妈妈,”苏珊给当时的可怜的情况感动了,愤怒无礼地说,“您不要这样讲话。离开这个房间,否则我就送他到门口,并且走得更远些。请您离开我们。”
戴尔太太走出去了。
“哦,花朵儿,”尤金伤心地说,“我简直不能相信。我不能!这事情全搞坏了。我不该早没有得到你。所以才有这样的结局。一年,整整的一年,还要多久?”
“只不过一年,”她坚持着。“只不过一年,你不能相信我吗?我不会变心的,我不会!”
他摇摇头,苏珊象以前一样,用两手捧着他的脸。她吻他的面颊、他的嘴唇、他的头发。
“相信我,尤金。你觉得我很冷淡。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少罪。到处都是麻烦、困难。我们就等一年吧。我答应你我会来的。我发誓。一年。我们不能等一年吗?”
“一年,”他说。“一年。我不能相信。一年之后,我们会在哪儿呢?哦,花朵儿,香石榴花,美的火焰。我受不了啦。我真受不了。这太厉害了。我现在得活受罪。是的,我活该。”
他双手捧着她的脸,望着它,望着娇憨、动人的容貌,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面颊、她的头发。
“我原以为,我原以为,”他喃喃地说。
苏珊只用手抚摸着他的后脑勺。
“嗯,要是我得受罪,也只好受罪,”他说。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又转回来拥抱她,然后再转过身,头也不回就穿过门道走了。戴尔太太在那儿等候他。
“再见,戴尔太太,”他阴沉地说。
“再见,威特拉先生,”她冷冷地说,不过多少也感到自己的胜利所带来的凄凉。
他拿了帽子走出去了。
外面,十月的天空布满了闪烁的繁星。纽约的港湾跟那天晚上去威得卫史堡之后,苏珊到自己阳台上来找他时一样灯火通明。他回忆起那种春天的气息,那种青春与爱情的美妙感——那时候涌起的希望。现在,五、六个月之后,那一切旖旎的情趣都消失了。苏珊,甜蜜的声音,婀娜的体态,喁喁的低语,轻柔的抚摸。全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蓓蕾的鲜花消逝了,
眼前的美景消逝了,
怀抱里美的形态也消逝了,
声音、热情、纯洁、天堂,全都消逝了。
他们一起乘汽车、吃饭、在乡下地方散步(汽车跟在后面),那种日子全过去了。离这儿不远,就是他第一次跟她打网球的地方。他们常常私下会面的地方也就在这儿附近。现在,她去了——去了。
他是坐汽车来的,可是现在他实际上并不需要它。生活是可恨的。他的一生是一场失败。想不到他的全部美好的理想就这样破灭了。不久,他就会没有汽车,没有河滨大道上的住所,没有职业,什么都没有。
“天啊,我实在受不了!”他喊出声来,过了一会儿——
“我实在受不了!我实在受不了!”
到了炮台湾,他叫司机把车子开回车房,自己下来在纽约南区两旁尽是高楼大厦的阴暗的街道上漫步。这儿就是他常跟科尔法克斯和温菲尔德呆在一起的百老汇。这儿就是他模模糊糊地希望能在里面大露头角的华尔街四周的金融界。现在,这些建筑物又高又安静——多少有点儿象是从他身旁向后退去。头上满是清泠、闪亮的星星,非常凉爽,可是现在对他却毫无意义了。他怎样来处置呢?怎样来安排呢?一年!她决不会回来的——决不会!一切都完了。一片彩云消逝了。简直是昙花一现。地位、荣耀、爱情、家——都算什么呢?再过一会儿,就象从来没有这些东西一样。见鬼!混帐!这样阴谋毁灭他的阴险毒辣的命运真该诅咒!
在戴尔卢,苏珊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门锁上。她越来越感到这件事多么令人伤心。她瞪眼望着地板,脑子里回想着他的面貌。
“哦,哦,”她说,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好象可以伤心地大哭一场——但是她不能。
在河滨大道,另一个女人正孤孤单单、无精打采,心灰意懒地默想着临到自己头上的悲剧。该怎样来处理一下呢?该怎样来挽救自己呢?哦!哦!她的一生,她的孩子!要是能够使尤金明白过来,那就好了!但愿能使他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