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嗨,这是怎么啦?你刚才说了些什么,姑娘?喜欢你的屁股?”他会严厉地说,可是带着粗俗的强调语气。
她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考虑,接着突然发出一阵笑得透不过气来的笑声:
“可不是!”她尖叫。“啊,上帝!我刚才不知道这听起来会多有趣!”接着她的喉咙里充满了低沉、滑腻的尖笑声;她的眼眶里含着眼泪,笑声在这个房间的光秃秃的高墙周围引起了回声。
“嗨,这是叫人大吃一惊的话,我的姑娘,”他会用表示不满和谴责的口气说。“嗨,女人,你的话把我吓了一大跳。”
接下来,他们两人突然又进入各自的欢乐中;在这种欢乐状态中,他们的话似乎都不是跟对方,而是跟宇宙的原素说的;他会抬起头,又发疯似的唱出;“你的话把我吓得心神不安,目瞪口呆,魂飞魄散①,女人!”
“他感到惊奇,受到告诫,被推翻和取消②!”她热切地把她那张通红的脸向天抬起,喊叫。
“这一回,你错了;那些词儿不押韵!”他喊叫。“凡是你喜欢的词儿我都能押韵,我的姑娘!”他这会儿说,显出吹嘘的自信神情。“我是个诗人,你应该知道,给我一个词儿,我会像鸟儿那样歌唱!”他说。
“天花板!”她马上说。
“天花板没有感觉①,”他马上回答。“桌子?”他随即提出。
“桌子不稳,”她回答。
“地板?”
“地板上没有门,”她得意扬扬地回答。
“地板上有痰盂,”他说。“厨房?”
“要是你想要吃午饭的话,我得去干活了,”她提醒他说。
“你到那儿去后,那儿就有一只母狗了,”他喊叫,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你应该这么说的!”
她的脸上又显出一丝责备和痛苦的神情。她用谴责的眼光望了他一会儿,然后说:
“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你怎么能跟一个像我这么爱你的人说这样的话!”
“啊——我的意思是说,我想要看到我的迷人的姑娘到那儿去,”他会一边修正说,一边用胳膊搂着她,然后又把她吻了又吻。
3
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傻话、爱情和欢乐;他们才不在乎世上任何人对他们的话会有怎样的想法——他们的话听起来多么愚蠢、疯狂和淫荡。他们怀着永不满足的欲望尽情享受生活,他们相爱,拥抱,偎依,盘问,想像,回答,相信,否认,淋漓尽致地过着各种生活,然后怀着永不消灭的饥渴全部重新再过——不过,那像一场一直在燃烧的大火。他们一起生活过上万个钟头,每个钟头都像一个挤得密密匝匝的生活的整个历程。而且它始终像饥饿:它开始的时候像饥饿;它像一场永远得不到满足的饥饿那样持续着——他感到确确实实、明明白白、永不满足的饥饿,可以活生生地把她吃掉。只要她跟他在一起,他就像发疯似的,因为他不可能没有她,他又不能像他所想望的那样把她整个儿吞下去;她离开他后,他会想念她想得发疯。
她像个不容违拗的精灵,立宰着他生活中的每一个行动、每一种感受和每一个回忆。并不是他一直念念不忘地想念她。
并不是他一时也没法使他的脑子摆脱那个使他陷入魂牵梦萦的境地的形象,他的全部生命的精力集中在那上面。不,她对他的征服比这要可怕一万倍。因为她要是只像一个骄傲的女皇在充满暂时的形象的脑子里登上宝座那样,盘踞在心灵的宫廷里的话,就可能被某种意志的努力,某种野蛮的使用暴力的排斥行动,某种放荡的遗忘,或是某种发自憎恨的心灵的故意的惩治所驱逐出去。可是她已经进入鲜血的门廊,她已经渗进一切肌肉的组织,她已经弥漫在脑子的旋圈里,直到现在,她置身在他的肌肉里,血液里,生命里,好像一个人不能把他母亲的血液从他身内排除出去,和向他自己隐瞒他父亲的生命的血液和组织那样,她已经像个狡猾而强大的精灵,永远不可能被驱逐出去了。
就这样,不管他是不是有意识地想念她,她这会儿带着该死而无可逃避的必然性存在于他生活里每一个行动和时刻中。没有什么再是他自己的了,甚至最微细、最遥远的童年的回忆也不是他的了。她无情地居住在他的生命中,主宰着他的最遥远的生命根源,一再出现在他的回忆中,好像是一向属于他的每一件得意而秘密的事情的见证人。她现在被作为基础安排在他的生活中心,所以她一秒钟也不可能被遗忘了,而且好像她要永远居住在那儿似的,她已经同他的肌肉掺和、混合在一起,分散在他的每一条生命的渠道中,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带着鲜明的色彩来来往往,随着每一下脉息的搏动跳跃和移动。
有时候,她是生活的狡猾和强有力的诱饵,骄傲而邪恶的城市的寓言中的诱物,狡猾地涂上天真和早晨的色彩,折断青春年少的脊背的阴险的圈套,腐蚀活着的男人的心,完全占有他们的视野和力量。
有时候,她像早晨,欢乐和胜利,四月的光,和上好的食物的鲜美而卫生的汁水。就这样,他站在那儿,又会突然闻到和记起她在厨房里煮的食物,接着一阵发疯似的无限的食欲会从他身内涌起,不知什么缘故,他把她和她煮的食物混而为一了。他会野蛮地用膝盖和双手像老虎钳似的使劲地夹着她,用嘶哑而热情洋溢的声调喊叫:“吃的东西!吃的东西!吃的东西!
”接着他会放松对她像老虎钳似的夹紧;他们会比较温柔地拥抱;她会吻他,用柔和而热切的声调说:
“你饿了吗,你饥了吗,我亲爱的?”
“啊,要是音乐是爱情的食物的话,弹奏吧,麦克达夫,哪一个先叫:‘住手,别打啦!’就叫他万劫不复①。”
“我会喂养你的,”她热切地说。“我会的,我会给你弄来吃的,我亲爱的。”
“你就是我的食物!”他喊叫,又抓住她。“你是我的肉、饮料、黄油、面包和酒!”他说,心里涌起一阵饥饿和发疯的感觉。“你是我的蛋糕、我的鱼子酱,你是我的洋葱汤!”
“我给你去做点洋葱汤好吗?”她接着热切地说。“你喜欢喝这汤吗?”
喷香的食物气味又传到他的鼻子里了;他会说:“你是我的美式炖猪排、我的烤腰肉、我的鲜嫩汁多的排骨!”他来回摇晃着她,用亲吻掩盖她那张闪闪发亮的小脸。
“我给你去做一份美式炖猪排好吗?你喜欢来块猪排吗?
我给你去烤块牛排好吗?”她热切地说。
“嗨,你——你——你!”他喊叫,显得动作痉挛而困难。
“你是我的新鲜的水果沙拉,你是我拌沙拉用的黄色大碗,你是我的又脆又嫩的绿色生菜、我的成熟的大桃儿和橙子,我的芹菜、菠萝、樱桃、苹果,还是加在这些水果上的浓味的法式调料。”
“我给你去做一份好吗?”
“你既是我的饭菜,又是我的厨子,合为一体了;你是我的姑娘,有一颗狡猾的灵魂和一双灵巧得像有魔法的手,是你喂养我的,唷,我可爱的宝贝儿,唷,我娇滴滴的心肝,”他一边喊叫,一边抓着她,把她拉到他面前,“唷,我的快活而活泼的姑娘,我要吃饭了。”
“行!”那个姑娘喊叫,抬起她那张闪闪发亮的脸,直勾勾地盯着她前面看,带着神志恍惚的神情,用彻底投降的声调,把喊叫集中在一个字上。“行!”
“你是我的姑娘吗?你是我的温柔、有趣、活泼的姑娘吗?”
他说。
“对,”她说。
“你是我的娇滴滴的、该死的宝贝儿和亲人吗?”
“对,”她说,“我是你的宝贝儿和你的亲人!”
“你是我的乖心肝吗?”他得意扬扬地喊叫,乐得心花怒放。“你是我的宝贝儿和乖心肝吗?”
’对,”她说。“我是你的宝贝儿和乖心肝。我是爱你的乖心肝,”她说。
“这是我的胳膊吗?”
“对,”她说。
“这是我的屁股吗?这是我的天鹅绒似的大腿吗?这是我的肋骨吗?这是我的柔软的、缎子似的皮肤吗?这是我的脖子吗?这是我的温暖的、圆滚滚的喉咙吗?这些是我的细长的手指和苹果似的脸颊吗?这是我的玫瑰一样鲜红的嘴唇用我的汁水多的舌头的甜蜜的口水吗?”
“对!”她说。“对,这些都是你的!”
我能打你吗,我的乖心肝?”
“行,”她说。
“我能吃你吗,我可爱的宝贝儿?我能烤你,烧你,炖,给你加上一点儿欧芹和金灿灿的黄油酱吃掉吗?”
“行,”她说,“你爱怎么样都行!”
“我能把你吞下去吗?我能拿你消除饥饿吗?我能把你永远装在我的肚子里吗?”
他带着想狼吞虎咽的饥饿感把身子凑在她的身子上,有一刹那,一阵疯狂、羞耻和死亡的念头所引起的阴暗的震动在他的脑海里掠过;他叫出了他所受到的憎恨和绝望的压力:
“我能和我所有的生命的泉水喂养、补充和填满你的永不满足的火热的欲望海洋吗?啊,现在告诉我!我能从你那儿榨出充满虔诚的恳求、高度的满足的滑腻的喊叫,作为毁坏和失败的报酬吗?我现在能依赖你用羞耻、恐怖和失败逼得我发疯吗,能依赖你用一个人的生命和激情去喂养死人吗?你会在残酷的、充满绿色的春天折磨得我痛彻心肺吗,会懒洋洋地用表示崇高的情意的温柔的谎话转到你的情人们的怀抱里去吗,会在四月里背叛我,投向我的情人吗,用轻蔑的骄傲和古老的、没有信义的人类的毁灭性的欲望挫败我吗?”
“啊,你疯了,”她喊叫,“你的脑子是阴暗的,而且其中纠缠着邪恶。”可是那阵死亡和恐怖的浪潮一下子就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同它的袭来一样快,好像他没有听到她的说话似的——
他又会从心底里涌起欢欣和确信,说:
“要不,我能用你的花一样的艳丽喂养我吗,把你的生命和艳丽一古脑儿吸进我的身子,把你带在我的身子里走来,把你像收获似的吸进我的肺部,吸收你,吃掉你,融化你,把你放在我的脑子里,心里,脉搏里,永远放在我的血液里,去挫败敌人,嘲笑死亡,爱和安慰我,用确信和智慧加强我的力量,使我的生活处处顺利,使我永远怀着你的爱情,变得健康、强壮、愉快和得意!”
“对!”那个女人感情强烈地喊叫,表示对她的征服的最后的、狂热的和彻底的投降。“对!……对!……对!……永远!”
那只猫颤抖着身子悄悄地迈着冷酷无情的大步在后院围栏顶上走过去。嫩叶在四月的微风中翻动和沙沙作响;阳光带着它所有的突然变化的色彩来来去去,射进被魔法禁制的、悸动的绿色中心。忒忒的马蹄声和隆隆的车轮声在街上经过,情况永远是这样;上百万只脚在麻木的街上踩过,拥挤的人群在那些街上转悠和穿行;高高的、不朽的时间的声音低沉而连绵,经久不息,永远笼罩在这座城市的高得惊人的墙和摩天大楼的高空上。那个女人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胸脯上,喊叫:“永远!”一切都好像跟一向一模一样;他们两人都确信这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