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警车停在五金店前,店外有五、六个看好戏的人被一名警察挡着不让他们进去。那个警察是郝琳达,芮秋从车子跨出,认出她,她的妹妹前两年给芮秋教过。琳达看到芮秋,挥手让她过去。她急急进入,一进门便当场呆住了。
地上伏着两个人,一人仰着,另一人俯趴着,另有三个警察蹲伏制压着那两人。艾达的儿子,也就是杰夫的哥哥谢格雷去年才当上警察,他一膝压在俯趴的那人背上,枪指插着那人的一头黑发。另一个警察叶凯瑞反手扭住那人的手。芮秋一看便知那人就是贺强尼。另一个被押住的人,她倒认不大出来,只见警长魏吉米弯身从容地以两只手指探那人喉头的脉搏。店?请的兼差奥莉薇睁着两只大眼呆看,店经理史班从储货室门口出来。谁都没注意到芮秋进来。也许下午的阳光正烈,班没看清她人已站在那儿。
“葛太太说芮秋已经出来了。”班对警长说。
“好。”
“放开我,臭家伙!你把老子的手拧断了。”强尼吼着,想挣开扭他的手,但却被扭得更紧,他马上口出秽言。芮秋听得呆住了,想到也许强尼真的是无辜入狱,但牢狱生活确已使他和这纯朴良好的社区格格不入了。现在他会把警方也招惹出来,想必也已够骇人了。
“再动,我就让你脑袋开花,人渣?”
谢格雷这声不屑的威胁简直令芮秋难以置信。不管强尼如何,她可不会坐视他在她眼前被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趋前问道。
警长和他的手下、班和奥莉薇全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她。
“芮秋,我真的束手无策!”奥莉薇哭叫道。“班跟我保证我在这上班时,贺强尼绝不会进店里来,哪知他来了,我早已紧张死了,接着安先生一踏进来,我就知道麻烦来了。果真如此!他们扭打成一团,我便通知警察局了。贺强尼痛揍安先生的喉咙,把他揍得不省人事,下手得那么重,竟然没揍死!”
“卡尔显然听到贺强尼回来的消息,他来找他,结果真给他找到了。我早上告诉你,雇用他会出错,你就是不听。他才没来几个小时,瞧瞧这一切!”班指着地上。“他们把店弄得稀巴烂!”
芮秋放眼望去,油漆罐、刷子、色板全掉得一地,一罐红漆流得黑白瓷砖地面都是,装螺丝钉、螺帽的塑料桶踢倒,东西洒了一地,大铁罐?的鸟饵也倾倒出来,给踢凹的铁罐滚在柜抬边,大概刚刚砸过什么人了。
“你要雇用贺强尼这种蠢事应该先来和我商量的,芮秋。”魏警长说。“任何人只要有点头脑都会知道他一进城,安家的儿子就会来找他。虽然我得依法处理,但我不会怪他们。卡尔的妹妹死了,而凶手返回我们镇上逍遥根本就是不对的。”他说着站直身子,芮秋认出他脚下那人是安玛丽的哥哥卡尔。
“可否请你放开他?”芮秋沉声对谢格雷说,“他”指的是强尼。这些人都对他早有偏见,伤他根本连眨眼都不会。这些年来她一直独排众议相信他无辜,现在她可不会为了他不是她预期中的学生模样而就此弃他不顾。“有这么多警察,我很难想象我们有谁会受他危害。他并没带枪吧?”
“据我所知,他没有。”叶凯瑞很快搜寻他全身,不情愿地对警长说。
“放开我,蠢驴!”
“闭嘴,否则你会快快回监牢。”警长低声咆哮道。
强尼回了一句三字经,芮秋暗吓了一跳。谢格雷的抢托敲着他的头,以示警告,叶凯瑞则笑着将他的手再扭高。强尼哼哀着,芮秋看到了血丝。
“放他起来!”她很少这样抬高嗓门的。魏警官看着她,再看看手下,便点头了。
“让他起来,”他说完对刚被松开的强尼加了句:“留神点,小子,否则就再让你趴到地上去。”
“起来吧。”谢格雷站直身,但枪仍握在手中。
强尼站直,转身恶狠狠地看着他们,双手握拳,像随时都准备迎接攻击,苍白的脸上有点点血渍,眼中冒着怒火。
“有一天你没穿制服给我遇上,”他对谢格雷说。“到时再看看你有多厉害。”
“你这是在威胁?”警官厉声道。
“你住嘴。”芮秋对强尼说着,走上前伸指点点他的胸,像在告诫自己的孩子。她出于本能,突然觉得跟他完全站在同一阵线。他绷着脸,看了她一眼,不再开口。芮秋站在他和别人之间,像个盾牌似地保护他,根本忘了自己高不及他的肩膀,重量也许只有他一半,只愤恨眼前的不公不义。只因为他是贺强尼,他就得受屈辱吗?他做了什么?安卡尔不也跟他一起打斗吗?
瘫在地上的安卡尔呻吟坐起,揉着后脑勺,转头看到强尼,他的脸孔扭曲了。
“婊子养的,”他吼道。“我会找到你的!你这凶手,杀了我妹妹就可以一走了之?”
“够了,卡尔,”警官厉声道,说着将他搀起来。“你要告他攻击你吗?”
“哼,当然,我——”
“说句公道话,是安卡尔先出手的。”班勉强开口。
“听到没?”芮秋盛气凌人地看着魏警官。“你怎么不问强尼要不要告卡尔?公平嘛!”
“芮秋——”魏警官像受辱了般。
“我不要。”她身后的强尼突然说道。
“别装好人,混帐!”卡尔啐道。“我会像你杀死玛丽一样弄死你的。记得她多美吧?你糟蹋她以后,她还美吗?人渣,你怎么能这样对她?她才十七岁啊!”
“现在我听起来像是威胁了。”芮秋说,但这口舌的报复快感迅速被卡尔的一脸痛苦淹没了。
“来,卡尔,我送你回家吧!”魏警官低声对流泪喘气的卡尔说。芮秋的心抽搐着,为卡尔难过。妹妹死得那么惨他一定很难接受,但,她还是站在强尼这边。
“你告诉他不要再到这儿来,他再来我就告他擅闯私人产业。”芮秋对护着卡尔走向门口的魏警官和他的手下清晰地说。
“天!芮秋,你难道一点同情心也没?卡尔爱他的妹妹哪!你该同情他才是。”班对她冷酷的威胁觉得不可思议。
“我是同情他。”她转头看着强尼。他下唇裂开,血渍沾污了整个左颊,白色恤衫上也沾了不少血。门外的车声显示警方已经走了,店又要开门营业。
“奥莉薇,你继续看店。班,存货点好了吗?明天一早我要跟你一起核对,如果还未点好,最好先完成。”门上的铃铛叮铃一声,有顾客上门了,也许是刚刚在外头好奇围观的人之一吧。
“您要些什么东西?”班走向顾客。芮秋连回头一望也没。
“你跟我来。”她的声音简洁有力,对强尼说着,手指一挥,便朝贮货室走去。贮货室边的楼梯通向他住的二楼,他们可以不受干扰。她没有回头看他是否跟来,但她知道他会跟来。只要跟贺强尼有关的事,她的第六感都准得教人奇怪。“我给你弄些冰块敷嘴唇。”
楼上的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芮秋从冰箱的冷冻库取出冰块,包在毛巾中,递给靠着炉边流理台站着的强尼。他一言不发,接过去便捂着肿起的嘴唇。看他微微抽搐了一下,显然冰一贴上皮肤是很痛的。
“好,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了。”
“你是什么人?我的假释官?”
贺强尼一向如此利嘴,荒谬的是,芮秋竟觉得他的酸涩言语令她心安。那表示她记忆中的那个男孩并没有完全消失。
她一瞬也不瞬地迎视他的眼睛。“我是你的老板,记得吗?你的雇主。你刚在我店?和人打架。我认为我必须听听你的解释。”
“好决定要不要开除我?”
“是的。”
他瞇起了眼。芮秋双手交胸等待。良久,他们两人都没有动。
强尼耸耸肩。“你要听实话?安卡尔打我,我起身自我防卫。随你信不信。”
“我信。”
他的解释简短,但说得一副挑衅模样,但这正是芮秋预期的态度。她稍稍放松了一下。不管他外形变得如何,他终究还是原来的他。
看她坦承相信,他绷着脸,将冰毛巾掷到流理台,毛巾松开,冰块迸出来。芮秋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本能地伸手将冰块扫进水槽,却突然看到他的动作。他毫无预警地双手一拉,将上衣从头脱出。芮秋皱眉,直觉地转向他,却发现自己看到的是一副结实伟岸的胸膛。
他在牢中一定常健身。他的胸肌结实,小腹平坦,上臂肌肉鼓起,上身呈倒三角形,胸膛上覆着胸毛。
她不觉倒抽了口气,暗暗叫好。
他一手拿着上衣,怀坏地看着她。显然他是要她受窘。她绝不让他得逞,她必须很快作出气定神闲的样子。
“你在做什么?”如果她的声音还算平稳,那得归功于多年教一群调皮顽劣的学生的经验。
“换衣服啊,不然你以为我在干么?饿虎扑羊吗,老师?”他朝她走了几步,直逼她面前。芮秋仰头望着他深蓝得不可捉摸的眼珠。
“你希望吗?”他低声粗哑地问。
霎时间,她的血液似乎停止奔流。他绝对是在吓她。也是因为确定他想吓她,她的神智才回复过来。他就像个被大家说坏的孩子,执意要怀给人看。
这么一想,她反而心定下来。
“你作梦!”她顶了回去,头一转,彷佛毫不在意地继续把冰块拂入水糟。
他一时也答不出来,只是看着她。芮秋感觉他一定满心不解。但如果他是想扮大野狼来吓她这个小红帽,那他是注定要失望了。她一点也不想夹着尾巴落荒而逃。早在教书不久,她就学到想要树立权威,就绝不可在对方面前流露一丝畏惧。
“哦,你还是一样的葛老师,”他终于开口,眉梢嘴角的不驯稍减。“每件事总有个回答。”
“不是每件事。”
“也差不多了。”
说着他便转身走出厨房的甬道,芮秋松了口气,疲弱地靠着流理台,看着他走开,觉得恐怕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元气。真是一大错误,光看着他,他那及肩的黑发,紧包着长腿的牛仔裤、靴子,就够她整个人绷紧了。
她的自然反应令她震惊。其实她对性并不陌生。先是跟麦可,但当时她在热恋,年纪轻又紧张,只觉得两性的亲昵实在没有诗人笔下那么夸张。后来又碰上两个论及婚嫁的男子,两个都是只看星期天报纸、一份工作度完一生的人。她无法想象要跟这种人厮守一生。爱的魔力根本就不存在。
到过了三十,她才明白成家并不一定需要“魔力”,她已经有心理准备,像她跟劳勃这种坚固的友谊就够了。他还是照常开他的药局、看报,也许还看“商业周刊”,而她则自有一个他一无所知的内在心灵世界。也许,婚姻本就如此。她和劳勃就这么有过几次关系,她也还颇满意。但他们的接触从来不曾狂热,也从不曾让她感受到此刻的热力。
天哪,她是怎么了?强尼没穿上衣就让她如此心旌摇晃?
三十四岁的她,当然不会像“泰镇小报”上描述的那些小女孩般,心甘情愿落入贺强尼的手中。她也不认为他那份坏男孩的气质会吸引他。吸引她的,也许是她对雄伟的异性躯体仍未免疫吧!
那么,这份反应就如大多数女人一样,是不足为奇的,所以她毋庸害臊——再说,除了她自己以外,又没有别人知道。
她只要时时克制自己就好了。任何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想和贺强尼有关联的。
地板嘎吱的声音显示他又走出来了,她赶紧忙着绞拧毛巾、挂毛巾。他横挡在厨房入口,她看到他已经换上一件上衣,脸上的血渍也已洗掉了。
“我想知道的是,你去店?做什么?你没理由明天早上之前出现在那儿的。”她仍有点忐忑,怕让他看出丝毫她对他的反应,于是手不停地拿纸巾抹流理台。
“我记得店?有卖点心,我是想去买包洋芋片和可乐当晚餐。”他显然不想再吓她,于是淡淡地回答着。
“你该去克拉克吃餐饭的。”克拉克是毛氏夫妇梅尔和珍开的一家家庭小馆,离这儿约两哩路,位于市区的另一端,但他应该走得到的。泰勒镇的人至少每个月都会在那儿吃一顿饭,那儿物美价廉。但她突然想到也许他的钱不够上那儿吃,她突然懊悔竟没事先想到该先预支他一个礼拜的薪水。
“我去了,那老家伙在门口就告诉我客满了。”
她不觉皱起眉。“客满?他们从来不——”她霎时间明白了。
“今晚也没有客满。从我站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四张空桌。他们大概不想招待我这种人吧。”听得出他的语声有点异样。
“我相信……”她吃力地想抚平他受到的屈辱。
“我也相信,泰勒镇确实一点都没变。”他退了一步,让出厨房入口。“你最好走吧,不要成为谢太太他们等人的话柄。想想看别人会怎么说:葛芮秋和贺家那小子一上楼就好久——”他看了下手表。“整整半小时呢!”
他嘴角那抹讪笑令她的心随之一紧。
“你跟我一起来。”她说着往二楼的后面走,越过他身旁时,下令似地说:“来吧!”
“去哪儿?”
她手握在门把上,回头才见到他根本没动。
“回克拉克去吃东西。他们不能这么对你。”
强尼只是看着她好一会儿,接着摇头。“我不需要你为我打这场仗。”
“你总需要有人如此,我不觉得你自己做的够好。”她的语声锋利。
他们互视着彼此良久,强尼终于耸耸肩。“是啊,有何不可?我可以吃啊。”
“我也是。”霎时间,她想到母亲正在费事地准备猪排。她若舍此就克拉克,母亲会不高兴,但若把强尼带回家吃饭铁定比去克拉克更教母亲生气。她不会带他回家吃,但她要看着他好好吃一顿。更重要的是,镇上的人不能如此对他。如果她出面,没有人会如此的。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的下楼。她的车停在店前,实在无法不穿过店门出去。她整个人绷紧,但仍抬着头,竭力作出坦然的样子走入店中。店?业务正忙,比平常周二六点打烊时更忙。显然刚刚的事情已经传出去。她觉得店内每双眼睛都在看他们。熟朋友她就随意挥手打招呼,好奇的人她根本就置之不理。
“葛小姐,你母亲打电话来说,晚餐已经好了,叫你快回去。”奥莉薇尖声说道。
“谢谢你,莉薇,请你帮我打电话回去说我不回家了,好吗?我和强尼要去克拉克吃饭。”
现在店中的每个人都知道,再过不了几小时全镇的人就会知道她——葛芮秋——带贺强尼去镇上生意最好的餐馆吃饭了。
店内一片死寂。芮秋昂首地穿过店内,伸手推开店门,走入仲夏黄昏的余热中。
“你喜欢这种惊险刺激,是吗?”这是从她去车站接他以来,他第一次真正微笑。虽然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但他眼中闪闪的笑意是极明显的。
“我讨厌不公。”她的回答简短,说着便上车了。
不久,当他们走入克拉克时,芮秋一眼便看出店中生意虽忙,但根本还不到客满的地步。六十出头的老板娘毛太太一团和气地朝她走来,芮秋也对她微笑。
“啊哎,芮秋,真高兴看到你!”但当毛太太看见站在芮秋身后的贺强尼那高大不驯的身形时,脸上的笑意却凝住了。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珍。梅尔好不好?”珍的先生梅尔两个月前摔断了脚踝,至今复原的情形时好时坏,现在仍拄着拐杖,跛得满严重的。
“还好啦!我们这把年纪,伤口都不太容易愈合。”珍这会儿已回复镇定,然而视线只落在芮秋一人身上,由此可见她的不悦。
芮秋展颜一笑,决定主动出击。
“你还记得贺强尼吧?”这当然是白问。泰勒镇的人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更不用说贺强尼这只本镇的黑羊。“他现在在我店?工作,我以前教过他。”
以前。在安玛丽身受十三处刀痕陈尸遇害之前。
“强尼,你一定认识毛太太。”芮秋笑着挽住强尼的上臂,把他带到她旁边。他们三人连眼都不眨,就当强尼刚刚并没来过这儿。
珍上上下下打量强尼,一副不敢苟同的模样。
“毛太太。”强尼简短的称呼一声,正和珍随意一点头同样勉强。
芮秋只有出来打圆场。“你们今晚的特餐是什么,珍?希望有我爱吃的肉排。”
“真巧,”珍的态度在面对芮秋时又变好了。“今天是肉排和马铃薯泥,要不要来杯冰红茶?”
她边说边带他们走到后进的一张桌子。这算得上符合芮秋预期的成功。刚刚她感觉到强尼臂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显然他对此事并不如她那么有信心。但她想,身为贺强尼,他大概早已习惯受排斥。
“兰妲,”快走到桌子时,珍喊了一位穿粉红色制服的服务生。“芮秋要红茶和肉排,”她的目光转向正待入座的强尼。“你呢?”
就算她口吻不亲切,但起码是面对着他讲,这在芮秋眼中已是一大步了。
“我也点相同的东西。”
“做两份,”珍对兰妲喊完,又转向芮秋笑道:“帮我问候你母亲。”
“会的。”芮秋答应道。又有客人进门,珍急忙走开去招呼。
“这是你们的饮料,食物一会儿送来。”兰妲将两杯冰红茶放在他们桌上,接着彷佛像头一次看到贺强尼,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哇,贺强尼,你没有在监狱,在这儿做什么?”
芮秋微微一惊,强尼啜了一口茶,对那女子微笑。“你该知道他们最后总会放我出来的。你在等我吗?”
兰妲格格笑了起来。“天,我现在是四个小孩的妈了,这实在算不上等。”
“是不能算。”
芮秋知道这两人必是相当熟。她知道兰妲她家也和贺家一样,被视为垃圾。芮秋之所以对兰妲不甚了解是因为她根本没念高中。她一头蓬乱的金发,加上眼睛周围密密的皱纹,看起来像比强尼老,但芮秋知道他们应该是差不多年纪。
“我昨天才见过你爸,他没说你回来了。”
强尼耸耸肩,又喝了一口。
“兰妲,可不可以端饮料给这些顾客?”珍的口吻听起来并不高兴。
“好的,毛太太!看到你真开心,强尼,你自己一切小心。”
“你也一样,兰妲。”
“她显然真的很开心看到你。”尴尬地沉默半晌之后,芮秋开口道。
强尼望着地,嘴角微微浮现笑意。“嗯,真正开心的人不多。”
兰妲端着他们的食物过来。“要不要西红柿酱?”
“要。”
“不用。”他们同时开口,但兰妲已将西红柿酱往他们桌上一摆,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嘿,这会把东西的原味都盖住了。”强尼拿起西红柿酱,一倒几乎就倒了半瓶,看到芮秋睑上的表情,他不觉玩笑地讲出她想说的话。她点点头,看他狠吞虎咽的样子,便转开目光。他的餐桌礼仪真的不是很好。
但她马上良心发现,这十年中他并不是去上课学礼仪。而在更早以前,依他的家庭背景,他根本不会有什么学习使用刀叉餐巾的机会。
“你不吃吗?”他口中含着食物问。
“我不很饿。”她还吃不到三口,却半下意识地环顾是否有人注意到他的吃相。
尽管刀叉匡啷,还有他口中不断咬嚼食物的声音,但他们之间的沉默无声却令人不安难耐。
她看着地,他也正瞇着眼盯着她,手中握着叉满食物的叉子,嘴角占着一抹西红柿酱。她盯着那抹殷红,脸上的表情一定流露出她内心的厌憎,因为他突然嘴一扭曲,框地一声放下叉子,拿起还整整齐齐叠成三角形的纸巾,粗?粗气地抹着脸。
“我让你难堪了吗,老师?”
芮秋吃了一惊,张口结舌道:“没,没有。”
“你在说谎。”
“要不要再加点茶?”兰妲又来到他们旁边。
“不,我们吃完了,麻烦给我们帐单。”强尼勉强对兰妲一笑,但扫过芮秋的眼光却告诉她,他在生气。
“在柜抬结帐。”兰妲从裙子口袋中插着的帐单中抽出一张,放在强尼面前,又对他微笑。“有空来看我,”她轻声说。“我和孩子住在艾坡比,还记得那地方吧?就是河边那个拖车房停聚的公园。我丈夫和我——我们分了,大概就要离婚,等看看我们谁能付得起离婚的钱就会离了。”
“真遗憾。”强尼说。
“嗯。”
“兰妲!这边的客人要茶!”
“要走了。”兰妲说着快步走开。
“给我。”芮秋看到强尼拿起帐单在看时,低声说道。他身上的敌意非常明显。
“喔,好啊,伤害外加侮辱,何乐不为?”他的目光全然不似地语气般的轻松。
“别这样,你又没钱,而且——”
“你有的是钱?”他替她接完。
芮秋叹了一声。“强尼,如果我刺伤你,我很抱歉。我只是不太喜欢西红柿酱,看你把一盘美食全倒上西红柿酱,我不大以为然。我让你看出我的感觉是太粗鲁了,我为此抱歉。但你也不用这么可笑——”他的表情让她合上嘴。显然她的话并没有平抚他的怒气。也许如果她坚持付帐他会觉得受辱。他终究是男人,男人对某些事都是很蠢的。于是她从皮包拿出一张钞票,推给他。“好,好,你赢了,你去付吧。”
他望着那张钞票的样子就像那是条要来咬他的蛇。
“好,我付,我用我的钱付。”他拿着帐单站了起来。从口袋掏出几张绉巴巴的一元钞票扔在桌上当小费,便往柜抬走去。芮秋只有拿起自己的二十元钞票,默默地跟在他后头。
他走过时,每个人都转头看他。
“那不是——”
“喔,天哪,真的是!”
“他来这儿做什么?”
“听说是葛家五金店给他工作,他才可以假释出狱的。”
“莉莎不会做这种事的!”
“不是莉莎,是芮秋,瞧!她就跟在他后面。你能相信吗?哦,嗨!芮秋!”
芮秋只有勉强一笑。这里的每个人她几乎都从小便认识了,但还是免不了他们的指指点点。
“吃得还好吧?”珍已走到柜台,口气稍稍和气地边接过强尼手中的钱边问。他递出一张二十元。他怎会有钱?芮秋听过政府叫犯人做工会付工资,但差不多是每小时一角之类的。他关了十年,所以一周四十小时加起来……
她的脑中还在算着,他已朝门口走去。
芮秋对珍匆匆一笑,很快跟了出去。
她赶上时,他人已在停车场,朝她的车走去,他身长脚长,三两下便走到了。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忿懑,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便打开车门坐进去。他绷着脸也坐进车中。
“你就像个耍脾气的小孩。”她边说边准备倒车。
“哦?”他的目光恶狠狠的。“那你就像个天杀的有钱的势利鬼。抱歉我的礼教不能配合你,女王陛下。”
“别对我说脏字眼,你至少该心存点感激!”
“你喜欢一脸感激状?那我该跪下来亲你的脚或你的屁股呢,老师?”
“你,”芮秋怒道。“下地狱去好了!”
说着她猛踩油门,车往后飞射出去。
“如果你不小心,我们俩都会丧生在这儿。看在老天分上,留神你自己正在做的事。”他咬牙道,车子吱的一声紧急煞车,后面的保险杆只离砖墙一、两吋。“我的命也许没你的值钱,但我可不想毁在车祸中。”
芮秋气得说不出话,但也只有绷着脸,专心开车,总算有惊无险回到五金店前,两人一路再也没说话。
“现在,”她将车停住,转头看他。“我们把事情挑明说出来吧。”
“不必。”他已伸手打开车门走出。芮秋像是当场给人重重甩了门。不管她气不气他,他总是要吃东西的。她急急按下车窗的按钮。
“强尼?”
他转过头,扬眉看她,一脸阴沉地走过来,但她已在掏支票簿,根本没注意到。
“什么?”她抬头见他已站在车窗边。
“我先支给你第一个礼拜的薪水。”她抽出笔开始要写支票。
他的头半探入车窗,伸手进来,手臂拂过她胸前时,她登时吓得身子往后,但很快她便明了他是要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写下去。
“不用施舍我,”他粗声道,他的指头几乎握疼了她的手腕。“我不是待施舍的单位。”
芮秋还来不及回答,来不及思索如何回答,他突然低低像呻吟似地吐出声音,她不觉望向他。他正看着她的脸,他们就这么对视了一下。他张嘴像要说什么,但又突然紧紧闭上嘴唇,眼神一片空白,放开她的手,转身走开。
看着他大步离去,芮秋突然吃惊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得好急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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