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只有我们俩在餐室里吃早饭。贾尔斯还在睡觉;罗杰呢,先前我穿衣服的时候看见他正向那两匹马儿走去,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得很慢。从背后望去,他和他的父亲一个模样——宽宽的肩膀上支着粗粗的脖子;从背后望去,他完全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将近三十岁,行动迟缓,性情温和,脑子里净想着马和狗,别的几乎什么都没有。我对他了解很少;他对我们的生活从来就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大战期间罗杰曾在空军服役,勇敢作战,赢得荣誉,曾获空战有功十字勋章,后来他的飞机被击落,他被严重烧伤,商孔变得几乎认不出来,所以要是现在他转过身来,那么我看见的将不会是从前那个身体圆胖、相貌端正、活泼开朗的罗杰,我的目光将被一张非常可怕的脸所吸引,那张脸简直就是用一块光亮的然而又在一片片剥落的皮绷紧在一个架子上而制成的一只面具,那上面一块块的白色和一块块刺眼的伤痕夹杂在一起,两只眼睛被挤得只剩一条细缝在没有睫毛只有伤疤的眼皮下面对你望着;每次看见这张脸我都必须把自己的身子抱得紧紧的,才能避免往后退缩,避免立刻厌恶地把目光移向别处。他身上其余部位受伤的情况难以想象。

罗杰轻轻地呼唤两声,然后等着,两匹马儿快步向他跑来,灰马在前,红棕马在后;他的未来被毁了,这已是无可挽救。这会儿我坐在餐桌旁,一边抿咖啡一边看着迈克西姆削苹果,罗杰的形象重又浮上我的脑海。迈克西姆两只手的动作跟以往每天一样使我想起第一次看见他吃早饭的情景——那是在蒙特卡洛,那天早上我满怀恋情伤心地去告诉他当天我得和范·霍珀夫人一起到纽约去。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他穿的是什么衣服,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以及他所说过的每一个字,对于我都是永存的,任何一点都不会,都不可能,渐渐消逝,或者被混淆起来,或者被完全忘记。

他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着穿了我脸上的表情——不管是哪一种表情他都能一眼看穿——又通过我脸上的表情准确无误地看透了我的感觉和我的心思。我还没有学会掩饰我的感情;我的希望和担忧,每一丝瞬息即逝的情绪,都明明白白地显露在我的脸上,就像一个孩子那样,我知道。在这一方面,我还不是一个成年人。我想他也不希望我变成那样。

在这间摆着许多老式栎木家具的餐室里,昨天晚上的寒意仍然滞留着,因为炉膛里的火烧得不旺;昨天吃午饭时朱利安上校那老头颤巍巍地站起来为我们回到家乡而干杯那可怕的情景仍萦绕脑际。这会儿迈克西姆放下手中的苹果,把小刀也整齐地放在他的餐盘旁边,从对面伸过一只手来拉着我的手。“哦,我亲爱的姑娘,你非常渴望多待一段时间,是不是?你多么害怕我站起身来对你说,我们该收拾行李了,立刻准备动身离开这里,尽快让车子来接我们。自从我们回到英国你变了许多,你知不知道?你看上去有点儿两样了,某些地方有了变化,你的眼睛——你的脸——”

听了他这些话我感到羞愧,深深地感到羞愧。我没有能掩饰任何一点儿内心活动,什么也没有能瞒过他,我没有自己的秘密,为此我感到内疚。实际上我确实为回到了家乡而暗暗高兴,同时担心他并不和我一样也觉得高兴;我还感到害怕,正如他所说,害怕很快就得离去。“听。”此刻他已经离开座位站在窗户边,正对我做手势,我赶紧走过去站在他身旁。大门敞开着,罗杰已经把马牵了出去。

“我不能到那儿去——这你是知道的。”

“当然——哦,迈克西姆,我压根儿没有想要求你去——这是完全不成问题的——要回到曼陀丽去我也受不了。”

虽然这几句话我说得十分流畅;虽然我这样再三地向他作保证,但是我知道自己在撒谎;我心里仿佛有一条小蛇动了一下,开始慢慢地伸开盘着的身体——那就是内疚,它和谎言总是形影相随,寸步不离。曼陀丽——我日日夜夜思念着它,它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只是我看不见它;曼陀丽一直在等着我,而我在梦中都想着它。并不很远。就在本郡的那一边,从这个可爱的地势低平、气氛和乐的内地村庄出发,越过沼泽地那高高的光秃秃的脊部,然后在小山之间下去,顺着河边那条“V”字形凹地一直向前,到大海边——那个地方代表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它过去了许多年,然而又像是在昨天。那地方现在是杳无人烟?一片荒凉?彻底被夷为平地了?建造了新的房屋?荒无人烟?还是恢复了生机?谁知道呢?我想探个究竟。却又不敢。

曼陀丽。

几乎没有丝毫停顿,所有这些在包容一切的一秒钟里统统扑向我的记忆,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说,“我刚才并不是在想……想曼陀丽。”要说出这个名字来还是那么困难。我觉得迈克西姆听见这三个字立刻紧张起来。

“可是,哦,迈克西姆,待在英国多好啊。你也感觉到了,不是吗?这儿的气氛——光线——树木——所有的一切。我们不能多待一些时间吗?也许可以到一些地方去游览——一些偏僻的地方,我是说——不是那些——那些从前到过的地方。新的地方。没有人会认识我们,没有熟人会看见我们——然后我们再回去,带着美好的记忆回去——这将帮助我们渡过艰难时期——永远地渡过难关。再说,我想我们不该现在就离开贾尔斯,那样未免太残酷。”前一天晚上的情况我已经扼要地告诉过他。

“只在这儿多待几天——帮助他把一些事情理出头绪,然后——对了,弗兰克邀我们去苏格兰。我们不是可以到那儿去吗?我很想去看一看苏格兰——我从来没去过——还想见见他的家人——能看见弗兰克这么幸福这么安定真是太好了,不是吗?”

我磅叨个不停,他跟往常一样静静地听着,一点儿也不打断我,这时候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是轻松自在的,我仍然没有把内心的秘密明白地向他吐露。上楼回到我们的房间去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听凭内疚对我谴责只是一件小得可怜的事情——请上天作证,这真是微不足道的区区小事。

我们很容易便取得了一致意见,决定留在这里与贾尔斯和罗杰待在一起直至这个星期结束,然后立刻去苏格兰,在弗兰克家里住一段时间。迈克西姆看上去很高兴;我知道,刚才我向他作出的保证——不去那些熟悉的地方,那些跟他的亲属相关的地方,尤其是那些我们有可能会被人记起被人认出来的地方——这个保证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我想,消除了他最大的疑惧。任何东西,任何地方,任何人,只要跟他的过去,跟他从前的生活,跟曼陀丽,尤其是跟吕蓓卡和吕蓓长的死有一丁点地关系,他都不想看到,不想去,不想遇见。

这幢房子,比阿特丽斯的这幢房子,他现在住在里面是没有问题了,我想,他甚至还喜欢在房子附近的小道上和田地里悠闲地散步。这是我心里的话。

我自己呢,我自己高兴极了,满怀自豪感,因为我们可以在这儿多待一段时间,然后去苏格兰,然后,也许——我简直不敢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得出当然的结论——然后,当迈克西姆心情更加舒畅,不再提心吊胆,当他觉得待在这儿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觉得威胁已不复存在——到那个时候,我们不是可以待得更久,不是可以到其它一些地方去,不是可以在金秋时节的最后几天悠闲地探访这个国家里那些我们从未去过的安静角落?那样的话,生活对于他岂不是完完全全跟我们在外国的时候一样地安全,一样地平静和闲适?只要我们远远地离开那些熟悉的地方——远远地离开曼陀丽。

我唱着歌上楼去换衣服。忽然我意识到我唱的是《在里奇蒙山上》;这支歌我已经有好多年——自从在学校里学会以后这么多年——没有唱也没有听见别人唱了,然而现在我记起了它,记得非常清楚,一个字也没有忘记。

我无法说服迈克西姆到户外去。他要等贾尔斯起床,他说,他想试着跟贾尔斯谈谈正事,看看有关比阿特丽斯的事还有没有什么他必须了解或者参预料理的——这使我感到惊讶。我本来以为他根本不想知道在曼陀丽那边事情是如何处理的,以为他会在这方面避之唯恐不及,但是他很干脆地拒绝了我的劝告,拿起《泰晤士报》走进晨室,还把门关上。我在出去的时候从花园对他那儿瞥了一眼,看见他背朝窗口,手里的报纸举得高高的,这时候我心里明白,由于待在英国,他的心灵受到了多么大的创伤,他甚至无法忍受望着窗外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的花园和果园,而实际上它们跟曼陀丽的花园丝毫没有共同之处。

他是为了我而继续待在英国的,我想。他这么做是出于对我的爱。此刻在我心里也涌起了对他的爱,同时,原先曾经有过的不安全感又在心头闪过。我难以相信自己会被人爱,会被任何人爱,尤其是这个人,因为我至今仍多少有点儿把他看成是一个偶像,尽管在我们流亡国外的这些年里情况有些特殊——我曾经试图变得比以前强有力得多,而他则曾经变得那么依赖于我——尽管如此,在内心深处我没有真正的自信,我不相信自己真是一个被人深深爱着的女人。时至今日,有的时候我仍然会低头呆呆地望着我的结婚戒指,仿佛它是戴在一个陌生人的手上,绝对不属于我;我会像我们在意大利度蜜月的时候那样把它不停地转动,仿佛要使自己确信它是真实的而不是虚幻的,耳边还响起在蒙特卡洛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自己所说的话:“你不理解,男人可不找我这样的人结婚。”在我踏着围场上被露水打湿的茂密的牧草走向远处灿烂阳光下开阔的金色乡村,走向那些坡地、树木和灌木树篱的时候,又一次隐隐约约听见了自己的这句话,我暗自微笑。

我沿着一条小道走了一个多小时,然后离开这条小道,迈开大步穿越田野。起先我曾经想,要是迈克西姆和我一起来该有多好,我多么希望他能来看看这一切,希望——我想这是可能的——他会重新爱上这儿;我希望这个国家对他的吸引力,英国、英国的阳光和大地对他的吸引力会使他无法抵挡。我想象迈克西姆和我一起在这儿漫步,他不时地在这儿那儿停住脚步,在这个小丘上,在这扇可以俯视一个小矮林的篱笆门分,他转过身来对我说,“我们一定得回来,当然要回来。我现在发现我是多么想念英国——现在要我重新回到国外去我可受不了,我们必须留下,决不能再走了,不管这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后果。”那时候我就安慰他说一切都会好的,再也不会有人来折磨我们,过去再也不会冒头了。万一它又冒头,“迈克西姆,不管将面对什么,我们一起来面对。”蓦地意识到自己在这样描绘想象的图画,甚至还感觉到嘴唇在努动着进行想象中的对话,我暗自好笑起来——老习惯真是改不了。我就这样像个女学生似的做了一个白日梦之后才回到现实中来,不过近几年我很少这样沉湎于幻想了,因为我忙于成长,忙于照顾迈克西姆,忙于保护他,作为他唯一的伴侣,还得学会各种窍门不让过去在我们的记忆中冒出头来;过去是严酷的,强有力的,它会抓住如同现在一样毫无抵抗能力的迈克西姆。这些年来,只有当我独自一人暗暗思念家乡的时候——在想象中越过冬季光秃秃的高地,或者踏着野花铺就的地毯漫步于春天的树林里,或者当我兴之所致,把脑袋一偏,谛听想象中的云雀歌唱、狐狸吠叫以及夜深人静时海鸥的长鸣——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让自己沉湎于幻想之中。

这会儿我漫步走向对面长着山毛榉的陡坡林地,一边走一边伸出一只手去擦着山植树和高高的野玫瑰树篱,想象力在自由驰骋。我心灵的眼睛看见迈克西姆和我两人每天这样悠闲自在地散步,几条狗在我们前面奔跑——或者,甚至于也许还有孩子们,我们毕竟会有自己的孩子。我不时地与迈克西姆简单、率真地交谈,谈及最近的一次大风造成了多大的破坏,或者地里的庄稼是不是长得很好,是不是都熟了,或者干旱期是不是很快就会结束,以及圣诞期间是否会下雪,即使仅仅一次;我想象他像以前一样走在我前面一两步——他的步子比较大——沿途有这样那样的发现就告诉我,偶尔停住脚步替一条狗拔出脚掌里的刺,像以前一样回过头来对我微笑,那神态显示他心情愉快,无忧无虑。我们会像在国外流亡的那些年里一样亲密无间,互相依靠,却不像那时候那样局促不安,如患了幽闭恐怖症似的;我们的生活中又会出现其他一些人,会有新的朋友,会有孩子,而两人都在对方的世界里占据最重要的位置;我们会堂堂正正地生活在明媚的阳光下,再也没有必要躲避任何人。

我就这样幻想着,好似在梦中安排我的计划,把我的希望编织成一件色彩鲜亮的大氅披在身上。顺着坡地上一条长长的长满草的小径往下走,最后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灰石墙小教堂的后部,正是在这个小教堂里昨天举行了比阿特丽斯的葬礼。我停住脚步。教堂墓地那低低的围墙上的门就在我正前方,墓地里那些旧坟边野草丛生,墓碑碑文被苔藓弄上污迹变得模糊不清,有的则字迹差不多已经被完全磨掉;从我站立的地方,我还能看见那个新坟,那就是比阿特丽斯的坟,它周围的草泥还是松的,整个坟墩都被色彩艳丽的鲜花所覆盖。我在围墙边站了一会儿,手臂靠在门上。四周阒天一人,忽然,在一棵冬青树上,一只乌鸦动听地啼了几声,随后扑棱着翅膀飞了出来,低低地掠过野草,发现我站在那儿,惊叫一声,发出警告。周围又是一片寂静,我觉得这地方是那么安谧,气氛是那么肃穆,我伤心地怀念比阿特丽斯,她的音容笑貌浮现在我的脑海,我们这次回来没有能再见到她一面我感到十分惆怅,我想到那些倘若我们这次见了面可能会谈起的以往的时光,然而,在这个静谧的地方,悲痛并不锋利,也不强烈,它只是令人心酸。我想起了可怜的贾尔斯昨天晚上哭得那么悲伤,哭得话也说不清楚了,他失去了亲人,感情上很容易受到伤害,人也一下子变老了,我心里想,假设比阿特丽斯看见他这个样子,会怎样开导他,会说些什么话使他的心情重新开朗起来呢?

现在回想起来,我仿佛可以看见自己站在那儿,站在早晨明媚的阳光里;朝阳驱散了每一丝晨雾,照在我的脸上那么暖和,好像那是夏季的某一天,而不是十月的中、下旬。我仿佛可以游离于自身之外,可以看见大部分我以往的生活被定格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变成了一幅幅我自己的照片,而在每两幅照片之间只有灰色的模糊一片,因为在那些时刻我心情平静,我心满意足,我是——我这么想——我是幸福的。我乐意独自一人,我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迈克西姆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无法心情舒畅无忧无虑地到乡间田野来漫步,我也告诉我自己,时候还没有到,以后他会这么做的,只要我有耐心,不要催得他太急。我充满着信心。

于是我觉得我一个人也很快活,我醉心于十月灿烂的阳光和这些我如此向往的地方。比阿特丽斯的死使我感到悲伤,现在悲伤已经淡化为忧郁,而这种忧郁情绪也将要被克服下去;我忍受了它,它已经不能败坏或夺走我的愉快心倩,我觉得我也不会让它这么做。此刻我第一次不再感到羞愧或者内疚,第一次,我为自己有这样的自信而感到非常高兴。

不过我也觉得很想走上前去,独自默默地站在比阿特丽斯的坟墓旁,带着爱和谢意怀念她;今天这么做要比举行葬礼的时候容易些,因为在葬礼上我们的周围站着那么许多人,而且渐渐地向中心靠拢把我们挤在当中——所有那许多黑乌鸦。

我悄悄地从小门进入教堂墓地,把门闩上,然后转身越过草地走到小道上。比阿特丽斯,我在心里呼唤,亲爱的比阿特丽斯,同时模模糊糊地想象她在这儿会是怎样一种情形;这个地方对于她来说太严肃,也太安静,在我看来,开阔的乡间比较适合于体格健壮的她,在那儿她可以一刻不停地健步活动。

有那么许多人、那么许多朋友参加了她的葬礼,看起来人人都送了花。这些花有的叠放在坟头,有的沿着小道排列,有的散在这个新坟四周的草地上,其中有精心编制的十字架,有扎得很牢固的花圈,也有简单朴素的花束。有一些花圈扎得过分硬梆梆,花朵显得像是蜡制的,或者像是用卡片和光泽纸折出来的,而不像是从花园里摘来的真花,另外的一些花圈则比较简单,比较朴实无华。我弯下身来看那些附在花圈或花束上的卡片,有一些人名我熟悉,有一些对于我是完全陌生的。深情地纪念……以爱心怀念……深情慰问……满怀敬意……带着深深的爱……我们的卡片上写着,“最亲爱的比阿特丽斯……”贾尔斯的写着“给我亲爱的妻子”。罗杰的写着“最深挚的爱”。有一些花圈和花束上的卡片被扯去了、另一些卡片插得很深,无法看见;我不想费力地去看每一张卡片上的内容,那么做有点儿像是侵犯别人的权利,是窥探私人信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字都是——然而又都不是——写给比阿特丽斯一个人看的。

接着,当我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的时候,我看见了它。一个纯白的百合花圈,衬托在一个深绿色叶子的背景上。在所有这些花圈和花束中,它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它昂贵,然而并不豪华;它高雅,文静,不合群,它毋庸置疑是精美雅致的。现在我看见了它,跟其它那些花圈和花束分得很开,仿佛完全是后来才被人非常小心地放在那儿的。我闭上眼睛时心里仍想着它在那儿,我无法不对它凝视。

我弯下身子。我用手去触摸给人凉快感的、光滑、娇嫩、美丽无比的花瓣,又去摸主脉隐约可见的密密的叶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它使我陶醉,然而也使我微微感到惊恐;它是诱人的,危险的。

百合花中有一张卡片,是有线条水印的厚白纸,四周有黑色边线,印刷在上面的“最深切的慰问”几个字也是黑色的,字体纤细。不过,此时此刻,我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百合花上;使我感到一阵寒噤,使整个世界和我本人都凝固起来,使乌鸦的歌声化为乌有,使蓝天裂成碎片,使太阳黯然无光的,也不是印在卡片上的那些字;此刻我惊恐万状地注视着的,只是一个手写的字母,黑色,很浓,字体狭长,并向一边倾斜:

R①——

①“吕蓓卡”原文(Rebecca)的第一个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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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温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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