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宫哲从来就不是迟钝的人,光瞧岑久这几日没下楼,再见晓缘那绷得像是天要塌了似的脸,还有那陌生老头拎着药箱匆匆来去的模样,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个把月前,他说不定会为这迟早要出现的结果松下一口气,但是,接受事实的过程并不如想像那般容易。在大厅一角坐定,他的表情比起什么都不知道的晓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严肃。
直到现在,他才肯对自己承认,对岑久是真的动情了,而他也相信岑久对他的感觉远远超过其他男人;但这并无助益。相遇之前,他们各自处在自己的世界,也许谈不上心满意足,但至少无怨无悔。
爱能漂洗他天性里那飘泊流浪惯了的血液吗?南宫哲摇头苦笑。他亦不能想像,岑久能为了他而潇洒出走醉仙居。
那是不可能的,他了解她性格里的执拗,一如自己的。
现在,南宫哲真怕岑久来问他的心意,因为连他都不敢决定自己该怎么做;如果没有孩子,说不定他对她还不会这么愧疚。
门口传来的谈笑声暂时中断了这苦恼的问题,南宫哲抬起头,看见几张相识的面孔。
晓缘提着两盅特选的美酒,对送酒的伙计低声交代了汪老的住处后,一抬头,正正望见了主仆三人。
为首的那白衣男子相貌英俊,器宇轩昂,一言一行间,有着说不出的贵气。
如此潇洒出尘的少年公子,难免令晓缘心动,舒展这几日为岑久操烦的秀眉。她带着微笑迎上前去,口气仍自持有礼。
一对上晓缘的目光,木少柏差点忘了该说什么。
这么美的姑娘,他不是没瞧见过。在宫里,随处一指,便有七、八个,但面对生人,能笑得这么落落大方、不扭捏作态的,他就没见过几个。
“呃……我……我听人说,宫中的酒全都出自这儿?”情急之中,他脱口而出。
“是的,公子生面孔,远地来的?”
木少柏点点头,好不容易才从对方美丽的笑容里回神。如果他没猜错,眼前这位,应该就是秋水县所有男人挤破头想摘下的金桃花。
“在下木少柏,洛阳人氏,久闻岑姑娘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听完对方的话,晓缘敛了笑,换上一副严肃的脸孔。
“我只是个小丫头,久姑娘人不舒服,不方便出来。”
“你不是……”木少柏会意过来,表情顿时有些讪然。“对不住,冒犯了姑娘。”
“木公子言重了。醉仙居是御赐的酿酒坊,不是那些秦楼楚馆,这般贸然求见我家姑娘,未免有些失礼。”
“谁要见我?”
晓缘转身,奔向楼梯间的岑久,口气俱是关心:“姑娘怎么不在床上躺着,下楼来做什么?”
“又不是什么大病。再说躺了一天,骨头都酸了,你别紧张。”岑久虚弱地笑笑,朝木少柏走来。
约莫是连续的孕吐,岑久脸色并不好,但精神的不济并不影响她看人的眼光。
上流人家的富贵公子,想追求她的人,大多不脱表情作假、眼神乱飘、态度浮躁,但眼前这个,除了好奇诧异,他一点都不讨人厌。
木少柏打量着岑久瘦不拉叽的身材,加上那惨澹苍白的脸色,要不是晓缘搀扶她的时候,眼里充满了关心和崇敬,他一定认为这是个骗局。
他正打算开口,一直四处打量的木楚忽然近身低喊道:
“少爷,那不是咱们一直寻觅未果的恩公吗?”
随着主仆三人目光调去,岑久瞧见了南宫哲。
“恩公,我总算找到你了!”抛下岑久,木少柏急急上前,惊喜地揖道。
“你认错人了。”南宫哲别过脸,没有承认。
木少柏一怔,再细看对方那浓眉大眼,还有那虎臂熊腰的身段,他更确定自己没错认人。
“恩公,你忘了吗?我是那舫上的人,承蒙您那日搭救……”
“我说,你认错人了。”南宫哲打断木少柏热切的口吻,抬起的目光越过众人,独独落在岑久脸上。
一会儿,他起身,漠不关心地朝门外走去。
“南宫哲!”岑久追了过去,低声喊道。
南宫哲扭过头,黑白分明的大眼只管静静瞧着岑久,她被看得不自在,口气也不甚好:“这么瞧我,有什么问题吗?”
“你一整天都没下楼来,连午膳也在房内用,你人不舒服吗?”
她一惊,笑得勉强。“没瞧见我,你心里不舒坦?”
南宫哲没回答她,一转头,大步走出了醉仙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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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闷闷地回房,才进门,她就后悔了。
自己是怎么了?岑久支着额心,烦躁地盯着镜子。她已经顺利怀孕了,这应该值得开心才是,怎么她的心情反而变得更糟?
更要命的是,她连说话都不太像自己了。从来,她不会对个男人拐弯抹角地在话里讨答案的,但几分钟前,她竟就这么做了。
想到南宫哲一语不发的神情,那当口,他究竟是怎么瞧自己的?岑久愈想愈丢脸,只气在问话当时怎么没咬到舌头,那么她或许会有些警惕才是。
肯定今天这几趟孕吐把她搞成这样的;从来没有人告诉她,怀孕会这么难受。
晓缘捧着汤药进来,见她一脸郁郁,免不了又是关心地询问:“怎么啦?姑娘人又不舒服了?”
“没事儿。”她叹了一口气,“晓缘,我最近脾气很坏,是不是?”
“没有的事。”晓缘摇头,细心地替她整好衣衫,“姑娘身子不舒服,心情自然好不了。汪老也说了,熬过这三个月,就很顺利了。”
“什么三个月两个月?”清儿的大嗓门没头没脑地插了进来,吓得晓缘差点咬住舌头,就怕不小心说溜了嘴。
“你这人怎么这么冒失?!进来也不敲门!”
“门又没关!”清儿没好气地应道,“今天大伙儿是怎么着?全都吃坏了肚子是不是?姑娘这样,你也这样,连那个野人也是,成日板着张晚娘脸孔,死气沉沉地惹人嫌,我又没做错事!”
“你!”
清儿没理会晓缘绷着脸,一见妆台上的堡汤,已经咂舌欢呼起来——“嘿!这是什么好料?!厨房还有没有?”
“这是给姑娘的,不准动!”晓缘扑上去,把那盅汤护得紧紧。
“不动就不动嘛!”清儿一怔,忍不住埋怨出声:“你好奇怪哟!防我跟防贼似的,那天我没陪姑娘去岑家的事,你也可以跟我计较到现在。既然这样,你当时何必挡着我,不让我去宰了那三只狐狸精!”
要不是岑久按住自己,晓缘早就发火了,但是她只能瞪着清儿,气呼呼地不出声。
“瞧这玩意儿!”清儿从妆台拿起一样东西,瞧着瞧着,眼睛突然一亮!
“你认得它?”看到这把南宫哲所送的匕首,岑久的心一时间五味杂陈。
“当然!”清儿嘟起嘴。“那日就是为了把刀,我才跟那野人结下梁子的。”
“什么意思?”
清儿这才把当日街上的事说了出来。
岑久听得默然,揣想着他当时在铺上拿起刀的时候,是计划着要送她的;一个男人曾经在另一个地方想起她,而且单纯的为她做着这件事,对她来说,真有些不可思议。而且,那个人还是南宫哲。
“早知道他是替姑娘买的,清儿就不跟他闹了!”清儿噘着嘴,不过一会儿又开始嘀咕:“不过他这人也真怪,什么事都不说清楚,老别别扭扭的藏在肚子里不说,难怪我会跟他吵起来。”
“你这种脾气,就是哑巴也要给你激得开口骂人,还敢嫌人是非!”晓缘啐她一口,想报方才的一箭之仇。
“晓缘,你又拐弯儿骂我!”
“我是直着肠子骂你,真要拐弯儿,你还听不懂咧!”见她生气,晓缘忍不住嘻嘻一笑。
“死晓缘!”这话全然没得反驳,气得清儿干脆抡起拳头,追着她直打。
“哎呀,别闹了,你们吵得我头晕!”给她们俩这么来来去去,岑久整个思绪都乱了,急忙喊住清儿:“你那时候为江斌的事告了他一堆状,怎么就漏了这件事没说?”
“清儿鼓起腮帮子,两手一摊。“没法儿,刀在摊上,的确是他先拿到手的,我游清儿可是出身江湖名门世家,是道地的豪情儿女,不可以这么小家子气呢!我只是气他帮衬着江斌那死娘娘腔,不让我揍一顿出气。”
听着听着,晓缘像想起什么似,突然插进话来:“听清儿提起这事儿,我才突然想起来。前些天,南宫爷走了城东一趟,他把袁二姨娘在外头偷姘的汉子给揪到了岑家。听说老爷子大怒,把她和袁秀宏赶了出去。”
又一件让她错愕的事。岑久放开匕首,有些不悦;枉她夜里跟他这么亲,怎么这些事儿就没听他亲口说起?想着想着,思绪莫名流转到那个在昏眩中只能记得片断的故事……
“我也听说了。看来,是真有这回事儿啊。”清儿踱着步,在岑久身后走来走去,“这个南宫野人做事,真是让人想不透,我还以为他是不爱管人闲事的。”
“老爷子也不算是外人呀。”晓缘接口。
“唉呀,只要他老别这么罗罗嗦嗦的逼姑娘回岑家嫁人,我清儿还不当他是自己人吗!”
“你说的也对啦!话又说回来,南宫爷也真是替姑娘出了口怨气,这么一来,其他两个狐狸精可就安分许多了。”
“还有件事儿……晓缘不知该不该对姑娘说……”
“提都提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方才来的那位木公子,选了东厢院最好的房间住下,而且还一口气付了半年的宿费。”
岑久偏着头,“半年?”
“是呀,”晓缘声音有些异样,“他说家里难得放他出远门,他想留在秋水县一阵子。”
“除了酒出名,这秋水县里也没啥好玩的。”清儿插嘴道。
“我也这么对他说;后来,他跟我打听了很多南宫爷的事。我想,这人应该是针对南宫爷而来,可我瞧他又没什么恶意……”
“我知道了,你们去忙吧。”她突兀地打断晓缘的话。
妆台的堡汤散着细细的烟,热度正好,她却不若往常一次吞下,拈着盖子,岑久只是不断沿着碗缘,轻轻琢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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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鞭飞卷,马蹄扬沙,瀑布般湍急地踩破了午后宁静的秋水县。
鞍上壮青男子,不断朝四周掠过的景物张望,当他瞧见醉仙居的旗帜,急忙勒马跳下。
男子拭去额头满布的汗珠,大步跨进醉仙居,没等店伙计上前招呼,他立刻朝坐在角落的南宫哲走去,也不问一声,便抓起桌上的酒,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
“我总算找到你了!”男子喘吁吁地说。
南宫哲仍旧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他眯着眼,一副看来快睡着的模样。
“有事么?”
“当然有事!而且还是件大事!要非这样,我何必这么辛苦的走这趟。”男子说道,又抓起他的酒壶,痛痛快快地吞了两口,再出声,话里隐隐有埋怨之意:
“我一直在猜会是什么人绊住了你,能让你一走就是几个月没消没息。要不是前些日子那巴山四杰在你底下栽跟头的风声传出来,我还真不知道要去哪儿找人!”
“我早就表明了,我非官制内的人,不受你们的管辖。”
“我懂我懂!”男子敛住嘲弄之意,赶忙陪上笑脸:“只是这件事太棘手,大人想来想去,还是非你出马不可!”
“抬举了。”南宫哲轻哼。
“这件案子,上头实在逼得紧,我家大人无法可想,才会再请爷儿您走一趟。”
说话间,一行人越过他们走出门去,男子无心抬头,这一瞧,连话都忘了继续。
“那是……”男子刻意压低的嗓门藏不住惊愕。
看着木少柏的背影,南宫哲懒洋洋的眼里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丝兴味。
“你认得他?”
“那是当今圣上面前最得宠的昱王爷,两年前我随大人进京,曾在宫里见过一回,这么一号大人物,怎么会在这小地方落脚?”
南宫哲眼底一闪,有些惊愕又有些不信,多日盘旋在他心里的那分疑窦随即全消。一直以为木少柏只是个偏爱武学的公子哥儿,但这又不能解释他那处处流露尊贵气息的谈吐。
照今日看来,那木少柏该是个掩人耳目的假名了。
某个想法袭上心头,南宫哲不动声色地瞧着眼前仍说个不停的男子,好一会儿才闷吞吞地开口:“你是不是管多了?”
“是是是!”男子被唤回神,笑得满是尴尬,“咱们言归正传。这事儿,您帮是不帮?”
再抬起头,南宫哲看的却是趴在柜台打盹的清儿。岑久今天又没下店里,他真想上楼问问她的情况好是不好,但一想起那一日她问话时那执拗的神色,他怎么也跨不出那一步。
“你先走吧,三天内我自会与你会合。”
见他首肯,男子如释重负地笑了;他拾起帽子,在柜台包了两斤酒,便匆匆离开了。
自楼上朝下望,岑久看到了这一幕。
直到那人消失在大门处,她那一直无谓的表情突然有了些微的改变。
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了。有些事,该来的终究要来,不是她逃避或装糊涂就能躲过的;就算她真傻得忘了,依南宫哲的性子,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她身边不吭气。
在相互觉得压力之前,为什么她不学着先放开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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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在呼啸,旋绕。
木少柏目不转睛,整个人的魂魄仿佛也跟随着南宫哲身形舞动,随风飞转。
当最后一记剑招结束,他忍不住迎上前去,拍掌叫好。
一反过去几日对木少柏不理不睬的态度,南宫哲竟没有拒绝他的意思;木少柏满是惊喜,双方像是找到了同样的话题,开始低声交谈起来。
然而,同处花园一角的岑久,表情却有天壤之别,她眼神迷惘地盯着南宫哲,显然心情并不舒坦。
当晓缘低声提醒她该回房休息时,她终于起身,要清儿和晓缘在一旁候着,然后朝南宫哲走去。
“我有话想私下跟南宫爷说,能否请木少爷行个方便?”
纵然眼里充满好奇,但木少柏很识趣,没多问什么,跟晓缘先行离开。
“你打算离开了?”
他浑身一震!扭头看她。“为什么这么问?”
“自那陌生汉子来了又走,这两日你总避着不见我,而且,总这么心事重重的一张脸。”
“避着不见我的人是你。”南宫哲打断她的话,见她苍白的脸色,他一时间语塞,原想一鼓作气出口的话也突然消失。
两人耽溺在沉默中,原本空气里有着微微的风也停止了流动;末了,南宫哲终于开口:“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她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只是淡淡地问道:“离开这儿,你要去哪儿?”
南宫哲没答话,投向她的目光,是只有自己才能懂的依恋。这一段住在醉仙居的日子,仿佛让人置身天堂;但他心知肚明,就算真能选择不走,这里,也不该是他的归去之处。
“你的身子……还好吧?”
她垂首望着小腹,伸手轻轻触摸,依旧是那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口吻:
“服了几帖药,这两天情况好多了。”
上前一步,南宫哲握住她肩头,突然柔声问道:
“我一直忘了问你,醉仙居的女主人,未婚生子,你不怕闹出丑闻?”
她仰起头,很坚定地笑了。
“我早想过了,这儿离洛阳还有段距离,只要处理得当,消息不至于会传开的。”
他点点头,全然不质疑她的办事能力。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想确定,你不会跟我要回他。”
或者早习以为常她谨慎的个性,南宫哲不为这个问题生气,只是伸手拂走落在她颊上的几根发丝,移动的指腹细腻地沿着她的脸游移着;游走到她的胎痕,停了下来,然后温柔地抚弄着。
“我说过,他是你的,没有人能跟你争回他。”
突来的举动瓦解了岑久所有的防备,她眼眶盈热,只觉酸楚。
很想告诉他,她其实没有外表所展现的那么理智坚强;与他相亲的日子,她初次明了那爱恋的甜美灿烂滋味,他让她的心绪像个普通女人般起伏翻涌;但,无论她有多么想开口,她都不可能把这些事说出来。
南宫哲并不爱她,自由对他胜过世间一切;他只是守信,即使被她所设计,但他仍愿意配合她的计划,给予她所想要的。
在他硬梆梆的外表下,有颗仁慈的心,如果她开口说了,只会让他离开得更歉疚不安。
“没有人能为难你。”南宫哲的声音穿透了她的思绪。“至少,江湖上的人绝对不敢冒险找你麻烦。至于其他的……那位木公子,会在这儿待上一段时日,他曾欠我一个情分,假如你有麻烦,可以找他帮忙。”
“他?”
“我暂时无法告诉你他的身份,总之,那个人绝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你如果真的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千万不要逞强,去找他,并说这是我的意思,无论有多困难,他一定会帮你。”
岑久点头,扬声唤了晓缘来。
“替南宫爷准备的银两,好了吗?”
“好了。都放在南宫爷房里。”
南宫哲凝瞅着她,就是最后那一眼,泄露了所有的爱与怜。在岑久以为自己快崩溃的时候,他却快速地离开了去。
晓缘目送他的背影,又瞧了岑久一眼,她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积累在她心里的那个大迷团,终于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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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梯传来咚咚的重响,清儿圆圆的身子像颗球似飞快跑到了晓缘面前。
“嘿嘿!我听说南宫野人要走了?”
晓缘拭着柜台,再抬起头,却是一张比过去几天还要阴沉的脸谱,对照清儿一脸的热切,她的口气更显火爆——
“那干你什么事?!”
“当然有事了。唉呀!你没瞧见早上他耍的那套剑法,要不是我在姑娘身边,不敢造次,哪轮得到那个姓木的拍掌叫好。唉!要是他脾气没这么古怪,我游清儿还不拜他做师父吗?可这话都还没出口呢,他却突然说要走了。”
“走就走!那种粗人有什么好留的!”晓缘恼恨地说。
清儿为她话里的激愤大启疑窦,“口气这么冲,你是不是……又吃坏东西了?”
想起自己今早发现的大秘密,晓缘的心简直懊恼得不得了。她捏着抹布的手指抓了又放,但无论清儿怎么问,就是开不了口。
“你别这么不高兴嘛!早上那个木公子,我虽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但他看来跟我的心思一般,也想拜他做师父……”
“你说完了没有?”提到木少柏,晓缘莫名其妙地更是火大:“那个南宫野人一向讨厌女人,想跟他有什么师徒之义,哼!你就少拿自个儿的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
“谁说的!我瞧他对久姑娘就好得不得了呢。”
晓缘抬眼,这回音量更高了:“你瞎扯什么,他是姑娘雇来保护醉仙居的!”
“在说什么?这么激动?”
“姑娘!”晓缘一惊,强笑道:“全是清儿死脑筋,晓缘跟她说不通,才会动气的。”
大概是习惯了晓缘这几日捉摸不定的坏脾气,清儿竟没跟她吵起来,反而挨近岑久身边——
“姑娘,南宫爷就要走了,你不留他吗?”
“像他这等大人物,肯为咱们迁就在这小地方,已经算委屈了。他要走,我能有什么借口留他?”岑久淡淡地说。
“说的也是。”清儿咕哝一声,突然听到马儿在门外的嘶鸣声,她奔了出去,一会儿又跑进来。
“是南宫爷儿,他要走了!姑娘,咱们不出去送送他吗?”
清儿的无心之语让岑久的心没来由地揪紧。她抬起眼,嘴角弯了弯,仿佛苦涩,又像是嘲弄般地笑了笑。
“送,当然要送,他为醉仙居、为我做了这么多,这一程,我怎能不送?”
话虽这么说,但出门的脚步却是颤颤顿顿的,倚在门口,见他人已上了马,岑久只能张大眼睛呆望他。
“保重。”南宫哲说。
“你也是。”出乎意外的,她竟笑了,像抽掉了灵魂似,表情是那么置身事外。
南宫哲点点头,严峻地强迫自己的目光移开她,双腿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蹄震动了地面,也震慑了她整个人、整颗心,她从不知道,南宫哲策马的姿态是那么狂野不拘,就像他的人一般。
岑久理不清,这一刻是恨自己多一些,还是怨他多一点;她只知道,眼前这么做是对的,她喜欢他,即便不能在一起,她也希望他快乐。
也许只是怅然,在临别这一刻,都未曾见他对自己透露出半丝牵挂;此刻,她真是灰心的,自己竟还能这般情愿与无悔!
“姑娘,你为什么不留住南宫爷!”晓缘急急忙忙地追出来,一反方才恶劣的态度。
“何必留他呢?”岑久反问,垂首朝楼上走去,不同于来时的恍惚,这回,每一步都走得极小心。
此刻的她,不再是孤单一人,在她腹中,有着她与南宫哲一同孕育的孩子;当他们决定不再相见,这个孩子,将是她日后思念他的唯一凭借。
“久姑娘!”晓缘喊道。
岑久抬头,却看见她手上那一包沉甸甸的银子。
原以为眼泪会夺眶而出,但岑久只是看着晓缘,什么都没说。
“南宫爷没带走……这些银子,他留在房间里。”
好沉重的包袱!某些淡淡的伤感里,岑久终于愿对自己坦承:这些日子来她心情的超伏,全都是因为她爱上了那个像风一样狂野的男子。
可惜这份爱,并不在当初得子的计划里。
惆怅的笑里,岑久眨去了眼泪。
南宫哲说对了,原来在生命里,有些事情,真的是不能算计清楚的。
谁赢谁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得到了过去从未有的幸福与爱。
这么想来,岑久心里就不酸楚了。她感谢南宫哲,给了她一份如此美丽的回忆。
只是,往后她的心,也会背着如包袱这般沉重的记忆,再也不能轻松。
“他没带走,那倒是我们占便宜了。看来,你说的没错,他可真是怪人,不是吗?”
岑久噙着笑,不理会瞠目结舌的晓缘,慢慢地走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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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县近郊的一间弃屋里。
拎着一篮食物,美娘嫌恶地跨过布满蛛丝的木门,她对了对掌心的纸条,确信自己没走错地方。
“你来做什么?”一见来人,屋内蓬头垢面的女人站起来,一脸警戒。
即便心里震惊莫名,但美娘隐藏得很好,她微笑,将手上的提篮扬了扬,然后递给女人。
闻到食篮里逸出的食物香气,女子颤抖的双手几乎接不住篮子,她粗鲁地倒出里面的食物,手抓了就吃。
“看你这模样,到底饿了多久?”美娘打量着对方的吃相,忍不住出口问道。若非亲眼所见,她实在难以相信,跟前这个瘦巴巴的女人,和个把月前那丰满妖饶的袁姬是同一人。
袁姬吞着肉,抬眼看看她,低头又塞进一块鸡肉。
“我找了你很久。”
听到这句话,袁姬终于停止了嚼咽,她抹嘴,话里带着深深的怨恨。
“我在岑家外头挨饿受冻了几天,就是指望等你和芳柳对我还有点情份,哪晓得你们全跟那绝情绝义的老头子一样……”
“你以为我和芳柳的日子好过?”美娘气恼地打断她的诅咒。“老爷子差点儿让你活活气死,把你扫地出门还不够,连咱们都迁怒了,成日派人盯着我和芳柳,像防贼似的,我没怪你气你,还好心替你送吃的来,你居然还这副德性!”
要是还在岑家,管他有理无理,袁姬肯定要吵出个输嬴来,也绝不这般低声下气;但时不我予,如今想过回富贵日子已是不可能,日后能否得个温饱,就全靠这个美娘了。
见美娘气冲冲地拂袖要走,袁姬一把拉住她,声音没来由地哽咽。
“妹妹,你是知道我的,别怪姐姐生气,这些日子,又没吃又没住的,我实在怕了呀!”
美娘瞪她一眼,才又闷闷地坐下。
“你刚说……老爷子叫人看着你们,那今天……怎么好出这趟门?”
“他不快活,想去长安散散心,这两天命人打包行李,我才得空出来。”
“你也要走?”
美娘摇头,停顿了一下,突然岔开了话:“前几天我上街买东西,猜我瞧见谁了?”
“谁?”
“晓缘。她鬼鬼祟祟地从仁济堂药铺走出来;我一时好奇,便进去询问掌柜的。你猜怎么着?那贱婢抓的居然是一帖安胎饮。”
袁姬一呆!“什么?”
“这你还不懂吗?那贱婢是岑久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也从没听过岑久把她指了谁,有身孕的自然不会是她,这味药,为的自然是岑久了。”
“可是……”袁姬怔了怔。“你怎么能确定?”
“我是不确定,不过,当我走了醉仙居一趟,”美娘阴侧侧一笑。“亲眼瞧见那丫头吃了药,嘿嘿!她还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这……我想是不太可能。那丫头一向白命清高,秋水县没一个男人她看得上眼,她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难不成真让人夜里暗算了?”袁姬猜测。
美娘没说话,只是淡淡瞟她一眼。
相处多年,袁姬怎会不明白美娘那轻蔑的眼神,她被瞧得讪然,“难道不是这样?”
“姐姐,你都到了这步田地,怎么脑子还是没点长进?岑久要这么不济事,还不早早让老爷子拐回岑家认祖归宗了。打从那江少爷吃了瘪,这秋水县里头还有哪个男人敢冒着绝子绝孙的后果强欺她?”
听够了美娘对自己的嘲讽,袁姬闷闷地坐下。“那么你说,谁还有那本事?”
“南宫哲。”
袁姬跳了起来!想到过去的锦衣玉食,和如今的乞讨为生,她恨得泪花直冒。
“别提那野人,我恨不得能杀了他!”
“能不提吗?”美娘冷冷地说:“那岑久的眼光再差,肚子里都实实在在有后了,咱们再不想办法,等老爷子一伸腿,岑家所有家产归了饶家,到时我和芳柳想死在哪儿都没得作主!”
“老爷子不会同意的。他知道这件事吗?”一想到美娘所描述的可能,袁姬的寒毛全竖了起来。虽然眼前她过得落魄,至少还有个美娘能接济她;她不能想像,如果岑久的孩子继承了岑家……
“这未婚有孕是件丢人的事,老爷子要是知道,定会活活气死的!”袁姬喊道。
“怎么会气死?他想有个继承人早想疯了,丢人又怎么着!岑久忤逆他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死过一回。说来说去,咱们就是败在头上没安个岑字。”说着说着,美娘忍不住咬牙切齿,声音也因激动而微微打颤。
“我猜那贱丫头也想透了。当初她迟迟不嫁人,就是不想有男人插手醉仙居,可也不好看着老爷子死不瞑目;用上这着棋,除了没脸没名声,倒把岑、饶两家的钱财都揽住了。咱们三姐妹没能替岑家留后,老爷子当然不会把我们放在心上。”
“怎么办?这该怎么办?”袁姬急得直搓手,一会儿,她放开手,盯着美娘认真地说:“要不是碍着那野人赖着不走,我这会儿就上醉仙居,替你解决掉那个杂种!”
“谁让你这么做了!”美娘突然目露凶光,一把扯住她,语气透着怒火:“她肚子里的野种可是咱们最后的筹码,你要敢这么做,我才会叫人宰了你。”
“这……这……”
“我告诉你,那南宫哲两天前就离开醉仙居了。老爷子大后天也要启程离开秋水县,等他一走,秋水县的所有一切就全在我掌握之中。你给我听好,没我吩咐,不许轻举妄动。”
“我不懂……”
“你要是懂,今天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美娘冷哼一声,“乖乖待在这儿别乱跑,我会让人按时送饭来。再等几个月,自然有用得上你的时候,到时,别忘了把你那姘头带着,我需要个男人出力。”
“等等!”袁姬追上来,“芳柳知道这事吗?”
“咱们同在一条船上,她能不知道吗?长安这趟路,我就是要她负责盯着那死老头子,别让他知道了坏事。”美娘抛下这些话,便离开破屋,上轿走了。
垂下轿帘,把玩着手上空空的食篮,美娘的表情复杂而深沉。上回算计岑久,却让那半路杀出的南宫哲给坏了事,还让她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这一次,由她亲自操刀,绝不允许有半分差池。十年青春耗尽,图的不过是锦衣玉食,还有百年身后的风光大葬;但目前局势的发展,逼得她不得不狠下心肠,替自己预作打算。就算拼着断腿的后果,她也要踢开岑久这块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