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 中国,回来了(2)

1978 中国,回来了(2)

(二)一位叫王石的27岁文学青年

在这一部企业史的前半段中,如果要有一个“主角”的话,那他就应该是邓小平。

客观地说,邓小平奠定了中国变革的思想基础,并在他掌控的时间里主导了整场变革的节奏。这个小个子的四川人有着惊人的坚忍和洞察一切的政治决断力。据与他亲近的人回忆,当面临重大决定时,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默默地抽熊猫牌香烟。当他做出某种决策后,却很少有人能够变更它。法国思想家、192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伯格森曾说:“说社会的进步是由于历史某个时期的社会思想条件自然而然发生的,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它实际只是在这个社会已经下定决心进行实验之后才一蹴而就的。这就是说,这个社会必须要自信,或无论怎样要允许自己受到震撼,而这种震撼始终是由某个人来赋予的。”邓小平无疑就是伯格森所谓的“某个人”。

1978年,是邓小平真正主导中国命运的元年。在该年3月召开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五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他当选为政协主席。

在当上政协主席后,邓小平主持的第一个大会是随后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在大会上,他出人意料地提出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

在这个大会上,国家领导人承认,中国在许多方面落后于世界水平15到20年,同时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科学发展计划,确定了108个项目作为全国科技研究的攻关重点,而其目的是“到本世纪末赶上或超过世界水平”。

后来的历史证明,这一并不切实的目标并没有完全实现。不过在当时它确乎让全中国为之一振,所有的人仿佛都听到了时代火车转换轨道的尖利声响。当年,共有6000人参加了这次科学大会,其中仅有150多人在35岁以下。在大会的后排,坐着一位名叫任正非的33岁的青年人,他是解放军派来的代表,他因为刚刚获得了全军技术成果一等奖而意外地得此殊荣,此刻他正在为父亲的平反以及自己能否入党而发愁,而他不会料到的是,再过十年他将漂泊到南方的深圳,以微不足道的两万元创办一家叫做华为的电子公司,然后,这家公司将以其严苛的军事化管理和犀利的底价战略迅速崛起,并让全世界的同行们深感头痛。

科学大会后,国家在科研和教育方面的改革速度明显加快了。4月,教育部决定恢复和增设55所高等院校,其中包括著名的暨南大学等。很快,恢复全国统一高考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事实上,高考制度在此前的1977年已经部分恢复,而全国性高考的正式举行则是在1978年。从这年起,高校招生恢复全国统一考试,由教育部组织命题,各省、自治区、直辖市组织考试、评卷和在当地招生院校的录取工作。文科考政治、语文、数学、历史、地理和外语;理科考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和外语。外语考试的语种为英、俄、日、法、德、西班牙、阿拉伯语,考试成绩暂不记入总分,作为录取的参考。没有学过上述语种的可以免试。报考外语院校或专业的,还须加试口语;外语笔试成绩记入总分,数学成绩作为参考。根据邓小平的批示,“在公布参加体检名单的同时,公布全体考生的各科考试成绩。公布的方法,由县(区)招生委员会通知考生所在单位分别转告本人。”公布考生成绩,是提高招生考试过程的公开、透明程度的重要举措,对于转变社会风气,杜绝“走后门”和徇私舞弊等不正之风,发挥了重大作用。

有数据显示,第一批报名高考的考生就多达580万,远远超过高校的招生计划。扩招成为全国上下一致的呼声。北京科技大学教育科学研究所所长毛祖桓回忆说,“扩招也是临时决定的,当时一开始就让各个学校报,每个学校能招多少人,就这样报了一下,这么定了分数线。那年考得好的学生还比较多,因为是多少届的人压在一起来考大学,所以最后,我记得当时是林乎加当北京市市长,北京就率先扩招,原来比如说330分、340分才过线,后来就说300分以上都可以上大学,一下子就增加了至少是三分之一强、二分之一弱的样子,这个比例还是很大的。后来天津、上海等大城市跟进,造成了第二次扩招的态势。”

教育部公布的数据是,1978年全国高考610万人报考,录取40.2万人。翻阅这一年“全国高等学校统一招生语文试卷”,第一部分是给一段文字加上标点符号,而第一题就跟经济有关:

(1)实现机械化要靠人的思想革命化有了革命化才有机械化机械化不是一口气吹出来的要经过一番艰苦奋战才能成功要把揭批四人帮的斗争进行到底要肃清他们的流毒促进人们的思想革命化一个软懒散的领导班子是挑不起这付重担的。

这是当时最主流的价值观:思想的解放和对左倾的、僵化教条主义的余毒肃清是经济进步最首要的前提。从这里,后来的人们可以发现,在1978年,追求经济成长是一个多么让人战战兢兢的事业。

龙门陡开,江鲫飞跃。积压了十多年的人才狂潮一旦喷涌,40余万人众里怎么可能没有龙虎之士。

在辽宁,沈阳铁路局当工人的马蔚华考入吉林大学经济系国民经济管理专业,11年后他出任招商银行总行行长;杭州出生的张征宇考上了北京工业学院(后更名为北京理工大学),他一直读到博士毕业,1987年自创公司,后来做出第一代PDA掌上电脑“商务通”;北京176中学的青年老师段永基考上北京航空学院(后更多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研究生,6年后创办四通公司,后来成为北京中关村的风云人物。在四川,刘永行三兄弟参加了1977年的高考,都上了分数线但是因为“出身成分”不好而没有被录取,兄弟三个一怒之下办起了一个小小的养殖场,20年后他们成为当时的“中国首富”。

跟全国所有的大学一样,广州的华南工学院(1988年改名为华南理工大学)也迎来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学生,无线电班的教室里济济一堂,学生们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彼此。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已经40岁,最小的只有18岁,其中,三个年纪相近的同学很要好,最小的陈伟荣,来自广东罗定县,还有两个比他大一岁多的黄宏生和李东生分别来自海南五指山和惠州。他们的同学后来回忆说:“黄宏生最老成,是全班的老大哥,在学校里没有少照顾他的学弟们。黄宏生是穿着露出大脚指的解放鞋走进教室的,他是班长,在校的四年时间他几乎全部泡在了图书馆。李东生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他性格很内向,平时不太爱和其他同学玩,特别是见到女生还会脸红,因此一些女同学毕业时还不太叫得清他的名字。”这三个人,日后分别创办了康佳、创维和TCL三家彩电公司。极盛之时,这三家公司的彩电产量占到全国总产量的40%。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像段永基和李东生们那么幸运。

在湖南长沙,坐了十年监狱的杨曦光回家了。他是在1968年2月,被作为重要“钦犯”而被捕入狱的,当年,21岁的他因为写了洋洋万言的《中国往何处去》,而被极左的“文革”领导人康生三次点名,判刑十年。出狱之后,杨曦光报考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虽有几名专家看中他的才能,但终因“政审”不合格,未能录取。直到两年后,经他四处上告奔波,时任中央书记处总书记的胡耀邦对他的冤案亲自批示中央组织部,杨曦光的问题要由法院依法处理,他才恢复了“政治的清白”。此后,他用乳名“杨小凯”再考社科院研究生,并终于成为当代中国最有人文批判精神的经济学家。(有意思的是,另一个也因为写了《中国往何处去》的四川万县人牟其中要等到1979年12月31日才能出狱。他没有去考大学,却办起了一个销售部,以后的10多年里,他由“中国首富”而成“中国首骗”。2004年,皈依基督教的杨小凯去世,牟其中则在1999年又被关进了监狱。)

在内蒙古,一个叫牛根生的青年遭遇父丧。他是一个苦孩子,生下来一个月就从乡下被卖到了城里,据说仅值50元钱。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因为收养他的人是养牛的所以让他姓了牛,他的养父从抗美援朝结束后开始一共养了28年牛,他便是在牛群中长大的。那一年,养父去世了,牛根生抹干眼泪,接过牛鞭继续养牛。五年后,牛根生到了一家“回民奶制品厂”当刷瓶工,在那里他一干就是16年,然后便创办了蒙牛集团,它后来成了中国最大的奶制品公司。

在温州,13岁的南存辉因贫穷而不得不辍学,他成了一个走街串巷的补鞋匠,对那段日子他一生记忆深刻,“补鞋稍不留神,锥子就会深深地扎入手指中,鲜血顿时涌出。只好用片破纸包上伤口,含泪继续为客人补好鞋。那阵子,我每天赚的钱都比同行多,我就凭自己的速度快,修得用功一点,质量可靠一点。”6年后,这位修鞋匠在一个破屋子里建起了作坊式的开关厂。20年后,他创办的正泰集团成为中国最大的私营公司之一。

在南方小镇深圳,一位叫王石的27岁文学青年正枕着一本已经被翻烂的《大卫·科波菲尔》,睡在建筑工地的竹棚里。他在后来的自传中写道:

1978年4月的深圳,怒放的木棉花已经凋谢了。路轨旁抛扔着死猪,绿头苍蝇嗡嗡起舞;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和腐尸的混合臭气。我正在深圳笋岗北站检疫消毒库现场指导给排水工程施工。内地各省市通过铁路出口到香港的鲜活商品运到深圳,集中到笋岗北站编组检疫,再启运过罗湖桥。运输途中发病或死亡的牲畜、变质的水果蔬菜要在这里检验清除。

我之所以到深圳,是由于1977年我从兰州铁道学院毕业时,被分配到广州铁路局工程五段,担任给排水技术员,工资每月42元。工程五段主要负责北至广东与湖南交界的坪石,南至深圳罗湖桥头路段××公里的沿线土建工程项目。在这一管辖路段,经常几个工程项目同时展开,1978年我们接手了笋岗北站消毒库项目。那个时代,深圳还属边防禁区,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来的。

施工空暇去了趟沙头角:一条弯曲的石板窄街,路中间一块界碑,冷冷清清的。界碑不能越过,中方一侧仅有的两间店铺里摆放着极普通的日用杂货。

笋岗北站施工现场十分简陋。睡觉休息的临时宿舍搭建在铁路边。三十几号人挤住在竹席搭建的工棚里。双层铁架床,我选择住在上铺,挂上蚊帐,钻进去,编制工程进程表、决算表,看书,睡觉。广东蚊子专欺负外省人,被叮咬的部位红肿起疙瘩,痒疼难忍。挂蚊帐防蚊叮,还防苍蝇的困扰;晾衣裳的绳子或灯绳上随时被苍蝇占据,密密麻麻的,让你浑身起鸡皮疙瘩。

工作之余,我总会捧着一本书,在晚饭后独自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做读书笔记,直至凌晨;节假日则去上英语课。一次周末,广州友谊剧院听音乐会:香港小提琴演奏家刘元生先生与广州乐团联袂演奏“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我太喜欢这首爱情至上的协奏曲,所以演出结束后还跑到后台向演奏者祝贺,刘先生送我一盘个人演奏的“梁祝”协奏曲录音带。当时怎么也想不到,刘先生会成为我到深圳创建万科的生意伙伴、上市之后的大股东之一。

……工程继续着。我盼望尽早结束工程,远离与香港一河之隔的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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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1978-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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