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也不疼
理查德·耶茨著
陈新宇译
麦拉在车后座上挺直腰,推开杰克的手,抚平裙子。
“好了,宝贝,”他笑着低声说,“放松点。”
“你才放松点,杰克,”她对他说。“我是说真的,真的。”
他的手听话了,犹疑不定,但胳膊还是懒懒地搂着她的肩膀。麦拉没理他,只望着窗外出神。这是十二月末,一个星期天的傍晚,长岛的街道看上去好像破旧不堪;肮脏的、硬硬的雪堆在街边人行道旁,打烊的酒铺里,纸板做的圣诞老人斜眼瞟着外面。
“让你一路开车送我到这里,我总觉得不太好,”麦拉大声对马蒂说,马蒂在开车,她想以示礼貌。
“这没什么,”马蒂嘟囔着。接着他按响汽车喇叭,冲着前面一辆开得很慢的卡车喊道:“你这狗娘养的,让路啊。”
麦拉有点不安——为什么马蒂总是这样爱发牢骚?——但马蒂的妻子爱琳,蜷缩在前排座位上,友好地笑了。“马蒂可不会在乎,”她说。“这对他也好,星期天出来走走,总比躺在家里要好。”
“嗯,”麦拉说,“我真的非常感谢。”其实她宁愿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坐公共汽车来。四年来,每个星期天她总是来这里探望她丈夫,她已习惯了走这段长路,她喜欢在亨普斯特德的小咖啡馆停一会,喝点咖啡,吃点蛋糕,再从那里换车回家。但是今天,她和杰克去爱琳和马蒂家吃饭,吃完饭已经很晚了,马蒂提出说开车送她去医院,她只好同意了。当然,爱琳得跟着来,杰克也是,他们这样做好像是帮了她一个大忙似的。但你还得有礼貌。“这当然太好了,”麦拉叫道,“坐小车去那里,而不是坐公——不要这样,杰克!”
杰克说:“嘘——,别紧张,宝贝,”但她把他的手一甩,扭过身去。爱琳看着他们俩,咬着舌头扑哧笑了,麦拉觉得自己脸红了。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爱琳和马蒂都认识杰克,清楚他们的所有事情;她的许多朋友也是,没人责备她(毕竟,她跟寡妇也差不多了)——只是杰克应该更识趣些。他现在就不能体面点,管住自己的手吗?一路上都是这样。
“好了,”马蒂说。“现在我们可以节约点时间了。”那辆挡路的卡车转上另一条路,他们加快了速度,将有轨电车、商店抛在身后,小巷变成大路,接着上了高速公路。
“想不想听广播,伙计们?”爱琳叫道。她打开收音机,里面的人敦促大家今天晚上都坐在自已家里看电视。她换了个频道,另一个声音在说,“是的,在克劳福德商场您的钱可以买到更多东西!”
“把那狗娘养的东西关了,”马蒂说,又开始按喇叭,他开上了快车道。
当车进入医院区域,爱琳在前座里转过身来,说道,“嘿,这地方可真漂亮。真的,这里不是很美吗?噢,看啊,他们还摆了一棵圣诞树,上面还有小灯什么的。”
“好了,”马蒂说,“往哪走?”
“往前直走,”麦拉告诉他,“直开到圆盘那里,就是摆圣诞树的地方。然后你向右转,绕过行政大楼,开到那条路的当头。”他按她说的转了弯,当他们慢慢靠近那长长矮矮的肺结核大楼时,她说,“到了,马蒂,就是这栋楼。”他把车靠向路边,停下,麦拉收拾起给丈夫带的杂志,下车,站在铺着层薄雪的地上。
爱琳缩起肩膀,双手紧抱自己身体,转过身来,“噢—喔,外面好冷,是不是?听着,亲爱的,你要多久才完?八点,是吧?”
“对,”麦拉说,“可是听我说,为什么你们几个不先回家呢?我可以坐公共汽车回去,我平时都是这么做的。”
“你以为我是谁,疯了吗?”爱琳说。“你以为我愿意开车回去,而一路上杰克在后座上闷闷不乐吗?”她咯咯笑了,还眨眨眼。“你在车里,他都难得开心,更别说让他一个人回家了。不,听着,亲爱的,我们到别处逛逛,可能去喝点酒什么的,然后我们八点准回到这儿来接你。”
“嗯,好吧,但是我真的宁愿——”
“就这儿,”爱琳说。“八点准,我们就在这栋楼前等你。现在快点去吧,关上门,我们快冻死了。”
麦拉笑了,她使劲摔上车门,但是杰克,还在那里不高兴,头都没抬,也没朝她笑一下,或挥挥手。车子慢慢开动了,她沿着这条路走过去,走上肺结核大楼的台阶。
小小的会见室里一股水蒸汽和湿套鞋的气味,她飞快地穿过去,经过标有“护,现在应该把士办公室——清洁区”的门,进入到阔大、嘈杂的中心病房。中心病房里有三十六张病床,中间一条走道将它们分成两半,再用齐肩高的间隔区分成开放式的小格子间,每个格子间里六张病床。所有的床单和病服都染成黄色,好与医院洗衣房里其他未被污染的衣物分开,这种黄色与墙面的灰绿色搭配在一起,让人恶心,麦拉到现在还不习惯。而且噪声也让人难以忍受,每个病人都有一台收音机,好像所有人同时都在收听,而且听的还不是同一个频道。不少床边还有一群群的探访者——有个新来的男病人躺在病床上,双手搂着妻子在接吻——但是其他床上的男人看起来很孤独,有的看书,有的听收音机。
麦拉走到床边了,她丈夫还才发现。他坐在床上,盘着腿,皱着眉头,盯着膝盖上的一件东西。“你好,哈里,”她说。
他抬起头。“哦,嗨,亲爱的,没有看到你来。”
她弯下腰,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有时候他们会吻在嘴唇上,但别指望每次如此。
哈里扫了一眼他的手表。“你来晚了。是汽车晚点了吗?”
“我不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她边说边脱下大衣。“我搭便车来的。我们办公室的那个女孩,爱琳,还记得吗?她和她丈夫开车送我来的。”
“噢,那很好。为什么你不请他们进来?”
“哦,他们不能久留——还要去别的地方。但是他们问你好。给你,我带了这些来。”
“噢,谢谢,太好了。”他接过杂志,把它们摊在床上:《生活》、《柯里尔》和《大众科学》。“太好了。亲爱的。坐下来,呆会儿。”
麦拉把她的大衣搭在床边椅子背上,坐下来。“嗨,这儿,查恩斯先生,”她向隔壁床上的高个黑人打招呼,他朝她点头致意,咧嘴微笑。
“你好吗,威尔逊太太?”
“挺好的,谢谢,你呢?”
“噢,抱怨是没用的,”查恩斯先生说。
她瞥了一眼哈里床那边的里德·奥梅拉,他躺在那边床上听收音机。“嗨,里德。”
“噢,嗨,威尔逊太太。没看到你进来。”
“你妻子今晚会来吗,里德?”
“她现在星期六过来,昨晚来过了。”
“哦,”麦拉说,“好,告诉她我问她好。”
“当然,我会的,威尔逊太太。”
接着她朝对面小格子间里的老人笑了笑,她老记不住他的名字,从来没人看望过他。他也朝她笑了笑,看起来有点羞涩。她在小钢椅子上坐下,打开手提包找香烟。“你膝盖上是什么东西,哈里?”这是一个浅色木环,一尺来宽,许多织好的蓝色羊毛线挂在两边的小齿上。
“啊,这个吗?”哈里举起它说。“他们管这叫耙式织法。是我从职业疗法中带过来的。”
“什么织法?”
“耙式织法。明白吗,拿起这个小钩,像耙草一样把羊毛线上下钩到每个小齿上,就像那样,绕着这个圆环一圈一圈地织,直到你编出一条围巾,或绒线帽——或某种这样的东西。”
“噢,我明白了,”麦拉说。“就像我们以前小时候做过的一样,只不过我们是用一个普通的小线轴,上面卡着些钉子。你将线绕在钉子上,穿过线轴,它就成了那种编好的线了,一样的。”
“噢,是吗?”哈里说。“用一个线轴,啊?是的,我想我妺妺以前也是这样做的,现在我想起来了。用一个线轴。你是对的,这个原理一样,只不过大一点。”
“你打算织个什么东西?”
“哦,我不知道,我只是无聊打发时间罢了。我想可能会织个绒线帽什么的。我不知道。”他仔细检查这个耙式织物,翻过来看,然后探起身,把它扔到床头柜上。“只是找点事做而已。”
麦拉把香烟盒递给他,他抽出一根。当他弯下腰凑过来对火时,黄色的病服领口敞开了,她看到他的胸脯,瘦得令人难以置信,肋骨被去掉的那边都凹进去了。她可以看到上次动手术后刚刚愈合的丑陋伤疤。
“谢谢,亲爱的,”他说,香烟在他嘴里抖动。他往后靠着枕头,穿着袜子的脚在床上摊开伸直。
“你感觉怎样,哈里?”她问。
“感觉还好。”
“你看上去好多了,”她撒了个谎。“如果你能再长胖点,看上去会更好。”
“交钱,”透过喧闹的收音机传来话音,麦拉四处张望,看见一个小个子男人坐在轮椅上从中间走道上过来了。他坐在轮椅上,慢慢用脚在走。用手转动车轮时会牵扯到胸部,肺结核病人要避免这样做。他径直朝哈里的病床走过来,张嘴笑时看得到满口黄牙。“交钱,”轮椅到床边停下来时,他又说了一遍。一根橡胶管从他胸前的绷带里露出来,从病服上头绕过,用安全别针固定住,末端是个小小的,塞着橡胶瓶塞的小瓶,放在他胸前的口袋里,显得很重。“快点,快点,”他说,“交钱。”
“噢,对!”哈里笑着说。“我全给忘了,华特尔。”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美元,递给那个男人,那人瘦瘦的手指把钱叠好,放进口袋,跟瓶子放在一起。
“好了,哈里,”他说。“扯平了,是不是?”
“是的,华特尔。”
他把轮椅向后倒,转过来,这时麦拉看见他前胸、后背和肩部缩成一团,整个都变形了。“抱歉打扰了,”他说着,朝麦拉无力地笑了笑。
她微微一笑。“没什么。”当他走回到过道时,她问,“你们刚才是什么意思?”
“噢,我们为星期五晚上的拳击比赛打赌来着。我早忘了。”
“噢。我以前见过他吗?”
“谁,华特尔吗?我想你见过,亲爱的。我刚动完手术那会儿,你肯定见过他。华特尔这家伙大约两年前动过手术;他们上周又把他送回来了。这家伙过了段难熬的日子。他很能勇敢。”
“他病服上是什么东西?那个瓶子是干嘛用的?”
“那是引流管,”哈里说着靠回黄色枕头。“华特尔这家伙是个好人;他又回来了,我很高兴。”接着他压低声音,偷偷地说,“事实上,病房里没剩几个好人了,那么多老人都走了,或者动手术去了。”
“你不喜欢这些新来的人吗?”麦拉也悄声问,不让新来的里德·奥梅拉听到。“看起来他们对我挺好的。”
“噢,我想,他们是不错,”哈里说。“我只是说,嗯,我习惯和华特尔那样的人呆在一起,就这样。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什么的。我不知道。这帮新来的家伙有时候让你心烦,尤其是他们说话的方式。比如,他们个个人都觉得自己了解肺结核,他们自认为什么都懂;我是说,你不能跟他们说什么,这样做让你心烦。”
麦拉说她觉得她明白他的意思,然而似乎换个话题更好。“爱琳觉得医院很漂亮,圣诞树也很好看。”
“噢,是吗?”哈里很小心地探过身子,往床头柜上一尘不染的烟灰缸里弹了弹香烟。自从长期卧床以来,他变得很精确很整洁了。“上班的情况怎么样,亲爱的?”
“啊,我觉得还好。我跟你说过一个叫詹妮特的姑娘因为外出吃午餐的时间太长而被炒掉了,还记得吗?我们大家都很害怕他们会再严厉整顿半小时的午饭时间。”
“噢,是的,”哈里说,但她可以看得出他根本不记得了,也没认真听。
“嗯,现在好像平息下去了,因为上周爱琳和另外三个姑娘在外面差不多呆了两个小时,也没人说什么。她们中有个叫露丝的,一直觉得她会被炒掉,已经一两个月了,这次也没人说她。”
“哦,是吗?”哈里说。“嗯,那很好。”
接着停了一下。“哈里?”她说。
“什么,亲爱的?”
“他们跟你说了什么新情况吗?”
“新情况?”
“我意思是,有没有说你另一边是不是也要动手术?”
“哦,没有,亲爱的。我跟你说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别指望听到什么消息——我想,我以前跟你解释过。”他嘴角微笑着,眼睛咪起来,表明他认为这是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很久以前,当她问“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让你回家?”时,开始他也总是给她一付同样的表情,现在他说,“问题是,最近这一次手术我还得恢复。你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情;手术后你得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真正脱离危险,特别是我这样在最近——多久了——四年内有过衰竭记录的人。没有,他们做的就是等待,我不知道,也许六个月,也许更长,要看这边恢复得怎么样。那时他们才会决定另一边。也许再动一次手术,也许不动了。在这事上你不要有任何指望,亲爱的,你知道的。”
“不,当然,哈里,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我只是说,嗯,你感觉怎么样。你现在还痛吗?”
“一点也不痛了,再也不痛了。”哈里说,“我是说,只要我不把手抬得很高什么的。我这样做时会有点痛,有时候睡觉时往这边翻身也会痛,但只要我——你知道——保持正常的姿势,啊,一点也不痛。”
“太好了,”她说,“不管怎样,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
似乎有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话说,收音机的嘈杂声、其他病床上的笑声、咳嗽声让他们的沉默显得很怪异。哈里开始用拇指随意翻着《大众科学》。麦拉的眼睛四处逡巡,最后落在床头柜的像框上,一张放大了的快照,是他们俩在结婚前拍的,那是在密歇根州她妈妈家后院里拍的。照片中她看上去十分年轻,穿着1945年时的裙子,双腿修长,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穿衣打扮,甚至不知道怎么站立,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用孩子般的笑容来迎接一切。而哈里——奇怪的是哈里在照片里看上去多少比现在还老。可能是因为大脸庞和结实的身材,当然还有衣服也起了作用——他穿着件深色的、艾森豪威尔夹克,还有亮闪闪的靴子。噢,他以前真好看,方方的下巴,深灰色的眼睛——好看多了,比如说,比那个矮胖壮实的杰克要好看得多。可现在瘦得嘴唇、眼睛都变软了,让他看上去像个瘦小男孩。他的脸也变了,正好配上那件病服。
“你给我带来这个我真高兴,”哈里指的是《大众科学》,“上面有篇文章我想读。”
“好啊,”她说,她也想说:“难道就不能等我走了再看?”
哈里用手轻弹着杂志封面,遏制着想看的冲动,说,“其他怎么样,亲爱的?我是说上班之外的其他情况。”
“还好,”她说。“我那天收到妈妈一封信,就是圣诞贺卡。她问你好。”
“好,”哈里说,还是杂志赢了。他又把杂志翻开,翻到他想读的那篇文章,随意读了几行——好像只是确定一下是不是他想读的那篇——接着就掉进那篇文章里了。
麦拉就着上根香烟的烟蒂又点燃一根烟,拾起一本《生活周刊》,开始翻着。她不时地抬起头看看他;他躺在那里,一边啃着手背上的指关节,一边看着杂志,蜷着的那只脚的脚尖挠另一只脚的脚后根。
接下来的探访时间他们就这样打发的。快八点时,从走道那边来了一群人,笑着推着一架有橡胶轮脚的钢琴合成器——这群人是星期天晚上的红十字会节目演出人员,巴拉彻克夫人领头,她身穿制色小塑料桶浸服、是个和蔼粗壮的女人,由她演奏钢琴合成器。一个男高音推着钢琴跟在后面,他面色苍白,嘴唇总是湿乎乎的。一个女歌手,臃肿的女高音,穿着塔夫绸衣服,看上去手臂下面紧绷绷的,还有个手提公文包、表情刚毅、身体瘦弱的女低音。他们推着带轮子的钢琴靠近哈里的床边,他的床几乎就在整个病房中间。巴拉彻克夫人打开节目单。
哈里抬起头,“晚上好,巴拉彻克夫人。”
她的眼镜冲他闪闪发光。“今晚还好吗,哈里?今晚想不想听几首圣诞颂歌?”
“行啊,夫人。”
收音机接二连三地关上了,谈话声也静下来。但就在巴拉彻克夫人正要敲下琴键时,一个矮胖的护,现在应该把士插进来,穿着橡皮鞋的脚重重跺了跺走道地面,同时伸出手来挡开音乐声,她好宣布什么。巴拉彻克夫人坐下来,护,现在应该把士伸长脖子,先对着走道这边叫道,“探访时间结束!”接着又转过身,冲另一边叫道:“探访时间结束!”然后她朝巴拉彻克夫人点点头,消过毒的亚麻口罩后有一丝微笑,再跺跺脚走了。经过片刻小声的商量,巴拉彻克夫人开始弹起开场曲“铃儿响叮当”,她双颊摇晃着,遮盖住离开的探访者造成的混乱,歌手们在休息,小声咳嗽;他们要等听众都安静下来后再开始。
“瞧,”哈里说,“我没发现这么晚了。来,我送你到门口。”他慢慢坐起来,往地面晃着脚。
“不,别麻烦了,哈里,”麦拉说。“你躺着别动。”
“不行,没事的,”他说,趿拉着拖鞋。“你能把那个长袍递给我吗,亲爱的?”他站起来,她帮他穿上灯芯绒VA浴袍,那浴袍对他来说太短了。
“晚安,查恩斯先生,”麦拉说,查恩斯先生朝她咧嘴一笑,点点头。接着她向里德·奥梅拉和那个上年纪的男人道晚安,他们在走道上经过华特尔的轮椅旁时,她向他道别。麦拉扶起哈里的胳膊,惊恐地发现胳膊那么瘦,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缓慢的步伐。会见室里,他们面对面站在一小群笨拙的访客中间。
“好了,”哈里说,“照顾好你自己,亲爱的。下周见。”
“噢—喔,”有个人的妈妈把厚实的肩膀伸出屋外,说,“今晚很冷。”她回身进来,朝儿子挥挥手,然后抓住她丈夫胳膊,走下台阶,走向铺满雪的小路。另外有个人抓住门,让它开着,好让其他访客经过,冷风全灌进房间里来,接着门又关上了,只剩哈里和麦拉在屋里。
“好了,哈里,”麦拉说,“你回去睡觉吧,听听音乐。”他站在那里,浴袍敞开着,看上去非常虚弱。她走上去,整齐地给他掩上,遮住胸口,还把吊在那里的腰带系紧,他微笑着看着她。“现在你回去吧,别感冒了。”
“好的。晚安,亲爱的。”
“晚安,”她说,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脸颊。“晚安,哈里。”
在门口,她看着他身穿系得紧紧的高腰浴袍,往回走向病房,她走到外面,下了台阶,突然的寒冷让她竖起衣服领子。马蒂的车还没来:路上空寂一片,路灯下,只有几个访客稀疏的背影在艰难地往行政大楼附近的汽车站走去。她把大衣又紧紧裹了裹,紧贴着大楼站着,好躲开大风。
里面“铃儿响叮当”唱完了,听得到隐约的掌声,过了片刻,节目正式开始了。几个庄重的和弦在钢琴上奏响,歌声传了过来:
“听啊!天使高声唱,
荣耀归于新生王,……”
突然麦拉嗓子眼给堵住了,街灯在她眼里漂过。她把半个拳头塞在嘴里,可怜地抽搐着,呼出的一团团热气飘逝在黑暗里。她花了好长时间才停下来,每吸一次鼻子,弄出好大声音,仿佛几里远都听得到。最后,终于止住了,或差不多止住了;她尽量控制自己的肩膀,不要抖动得太厉害,擤擤鼻子,扔掉手帕,商人一样啪地合上了包。
这时路尽头闪现出车灯。她跑到路上,站在风里等着。
车里一股温暖的威士忌味道,几点樱桃红的香烟头闪烁着,爱琳大声叫道,“噢—喔!快点,关上门!”
车门一关上,杰克的胳膊就搂过来,他沙哑地低声道:“你好,宝贝!”
他们都有点喝醉了;甚至马蒂也精神亢奋。“抓紧了,各位!”当他们转过行政大楼,经过圣诞树时,他大叫道,车子平稳笔直地驶出了大门,加速。“各位,抓紧了!”
爱琳的脸在浮漂,喋喋不休的声音漂过前座椅背。“麦拉,亲爱的,听着,我们发现一个最可爱的小地方,就在路那头,就像那种路边旅馆之类的,便宜得要命!所以听着,我们想再带你去那里喝点东西,好吗?”
“当然,”麦拉说,“好的。”
“我是说,我们在你前面去过了,不管怎样,我想你也去看看那里……马蒂,你能不能小心点!”她大笑道。“老实说,换了任何其他人,喝了他这么多,再开这车,我都会吓死的,你知道吗?但你永远不用为老马蒂担心。他是世界上最棒的老司机,我根本不担心他喝没喝醉。”
但他们没有听到。他们在热吻,杰克的手滑进她的大衣里,熟练地四处摸摸,又探进里面的衣服下,直到握住她的乳房。“还生我气吗?宝贝?”他的嘴停在她的唇上,低声哼着。“想不想去喝一杯?”
她的手紧紧缠绕着他坚实的背,抱着不放,然后自己转过身,这样他的另一只手可以偷偷滑进她的大腿根处。“好的,”她低声说,“我们喝一杯,然后——”
“好的,宝贝,好的。”
“——然后,亲爱的,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