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候鸟和飞蛾(1)

第4章 候鸟和飞蛾(1)

第4章候鸟和飞蛾(1)

转眼间,已是深秋。

龙城的深秋就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典型的深秋。灰色的,凉而不寒,并且肃静。不适合温馨的离别,比如毕业,相反地,比较适合反目成仇,适合情敌决斗,以及,适合葬礼。

可是遗憾的是,我还偏偏就是在三年前的这个时候遇见陈嫣。然后,开始了一段我迄今为止维持了最久,并且最为认真的感情。

郑南音总是缠着我问,我到底喜欢陈嫣什么,尤其是在她自认为她谈了恋爱之后。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我不像小叔那样,我不是语文老师,我的表达能力不算很好。

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回答这个问题。对于人们都相信的那种爱情没有理由的说法,我不认同。或者,我们学科学的人总是认为没有什么是不能解释的,若你做不到是因为你的能力不够,而不是它原本无解。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很有可能是错的,但是很遗憾,我的劣根性就是如此。

陈嫣当然也问过我,为什么追她。我说,因为我觉得你人长得漂亮,心肠也好。这似乎是很个很无耻的答案。但是,事实的确如此。我是在大学里的龙城同乡聚会上认识陈嫣的。我是物理系,她是经济系。其实陈嫣绝对算不上是个美女,而且她的衣服和发型都没有任何夺目之处,脸上的表情也总是淡然。有的女人是这样的,一开始你的眼光不会被她吸引过去,但是久而久之,随着日子的推移,不经意间,你开始觉得她好看,至少她没有任何一个角度是难看的,非常均衡。再过些时间,她的举手投足都让人舒服,于是你发现她的漂亮属于生活范围之内的漂亮,在这种漂亮面前,你可以心安理得,不用时刻担心自己的行为是否得体。当你恍然大悟其实她很值得追的时候,对不起,已经有人动作比你快了。陈嫣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呢,就是那个动作快的家伙。我幸运。

她说:“郑西决,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决定和你在一起?”她笑了,她的笑容里总是有种温存的悲戚,“我第一次跟你出去吃饭的时候,你一直都在说你们家。你姐姐,你妹妹,简直就像是贾宝玉。”她仰起脸,深深地看着我的脸,“那个时候我就想,把家里人看得这么重要的人,一定不是个坏人。”

这种时候,通常比较适合细水长流地接吻。

三年了,我仍然喜欢亲吻她。接吻这件事情,特别容易让人懂得什么叫做唇齿相依。然后,一种悠然的感觉弥漫上来。于是我就觉得,这个女人,陈嫣,她是我的骨肉至亲。

后来我们毕业了,我和陈嫣一起回到了龙城。我们都希望自己能过上那种安稳,并且最为普通的生活。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珍贵的默契。

陈嫣在一个房地产公司上班。她总是这样向别人解释她的工作:“别误会,我不是售楼小姐。我只不过是会计师手底下的小会计,眼睁睁地看着老板暴发,自己的工资永远是那么一点点,如果不好好调整心态,早晚有一天猝死。”

我喜欢陈嫣做人的这种方式。

最近我跟陈嫣见面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说起郑南音,因为她的确可恨。她的学习成绩,她的前途,以及她那个不靠谱的小男朋友,统统令人恶向胆边生。更可恨的是,我还得在三叔三婶面前帮她圆场,说她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然后她还不领情,估计是被那个男孩子弄得头昏脑胀了,最近像只被惹恼了的猫,动不动就跟我龇牙咧嘴,指责我这个奔三的中年人根本已经麻木得不懂得什么叫感情。我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历数着郑南音的种种恶行,貌似火冒三丈,其实乐在其中。陈嫣总是微笑地看着我,似乎我无论说什么,在她看来都是有趣的,有趣的未必是我说话的内容,而是这个正在说话的人。

她永远有办法,让我安静。

我们家那两个大小姐,喜怒哀乐统统挂在脸上,动辄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所以在她们俩面前,我觉得我像个男人,因为我能让她们冷静。但是陈嫣不一样,她让我安然,这也让我觉得我像个男人,大概,那就是所谓的温柔乡的感觉吧。我曾经以为,女人都是飞蛾,生性擅长不怕死地扑火。后来才知道,原来也有一种女人是候鸟,无论如何,都沿着一个静谧的轨迹,安宁地飞翔。你可以说是飞翔,说是恪守着什么,也对。我和陈嫣之间,连争执都是很少的。记忆中只有过一回非常厉害的战争,在我们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她为了一件很小的事情跟我闹翻了,不哭,不吵,但就是整整一个星期不肯见我。她只耍过那么一回脾气,但是那种冰冷到断裂一般的倔强让我记忆犹新。所以我总是告诉自己,一定是我的错,一定是我在不知不觉间踩到了她心里的一个地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雷区,是不能被人碰触的。爆炸之后的反应,因人而异。对于那些不善于张扬自己感情的人,比如陈嫣,她就只能沉默。要不是因为遇上的人是我,她会吃亏的。我总是充满怜惜地这么想。因为现实中,懂得大张旗鼓地示弱的女人才往往是最后的赢家。可我和那些白痴男人不同,我懂得珍惜,一个尽力维持尊严的女人内心的力量。

我们快要结婚了。陈嫣说过,之所以这么快地决定和我结婚,是因为她喜欢我们这个家。

她那句话让我无比感动。可是我给郑东霓和郑南音转述的时候,这两个可恶的女人却嗤之以鼻。郑东霓说:“这种话你也信,你是孤儿,她用不着应付公公婆婆,她们家有了个免费的劳动力来倒插门罢了。她会不喜欢,才怪。”郑南音在旁边跟着帮腔:“就是就是,哥哥,女人的话都是不能相信的呀。那个陈嫣,一看就很卑鄙。”我就不明白,对陈嫣,我的三叔三婶都是再随和也没有,早就把她看成是编外的家庭成员。可是偏偏是她们,这么踊跃地扮出邪恶的婆家人的嘴脸。

陈嫣不是感觉不到她们俩的敌意的,只不过,她以不变应万变。颇有大将之风。比如今天,三婶要她来家里吃饭,当她知道郑东霓和郑南音都在场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太多了——我觉得她眉宇间简直是有点兴奋的。眼睛发亮,浑身上下更是透出一种有意为之的从容不迫。相反地,她来家里时,若是这两个敌视她的人都不在场,只剩下三叔三婶和蔼可亲的春风化雨,我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出她的意兴阑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与人斗,其乐无穷。着实让我叹为观止。可是不管怎么说,只要她开心就好。她高兴,我就高兴。

不过让我不高兴的事情还是意想不到地来临了。我们俩在楼下的时候,我意外地看见了郑南音的——男朋友,我在心里咬牙切齿,但是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已经听见了“男朋友”这三个硬邦邦的字像是金属划着玻璃一样,在我的大脑里发出刺耳到让人牙龈发酸的声响。

臭小子。不想活了。明明知道郑南音家里有两个人都是他自己学校里的老师,居然敢公然跑到楼下来等人。也不知道该说他勇气可嘉,还是该说他简直不把统治阶级放在眼里。他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站在单元门外面,头一抬,看见了我。脸上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并且大方地跟我说:“郑老师好。”

相形之下,小家子气的反而是我。于是我也只好风度翩翩地说:“你好,苏远智。高三啦,很紧张吧。”

哪知这个小子不慌不忙地说:“现在的刘老师,是比您那时候要严得多。我今天就是来等郑南音,一块去上刘老师的辅导班的。”

厉害。我不得不在心里赞美。短短一句话,自己先光明正大地坦白了,并且堵得我没话说,顺带着嘲讽我曾经教导无方。这孩子再长大一点,可以去外交部。于是我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得以德服人,我说:“那好,要好好学习。”然后拽着陈嫣赶紧上楼,但是还是不幸地听见了他那句围追堵截上来的:“郑老师再见。”

“你看见了吧?你全都看见了吧?”在电梯里,我像个正在演讲的希特勒那样,愤怒地对陈嫣挥着手臂:“他就是这副死样子。你看出来没有,这个孩子有多可怕?他在学校里就是这副德行。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而且还是文明礼貌地不把我放在眼里!我靠!郑南音那个丫头就偏偏看上这么个货色。”

“好了,西决。”陈嫣还是那样,暖洋洋地微笑着,“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十几岁的男孩子,喜欢在成年人面前装装样子罢了。咱们还不都是从那个岁数过来的?我倒是觉得郑南音眼光不错啊,这个男孩子蛮帅的……”

“帅你个头!”我打断她。

“郑西决。”陈嫣忍无可忍地摇了摇头,一针见血,“我看你纯属嫉妒。你妹妹长大了,不再整天围着你转,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你不平衡。”

我装作没听见,因为我知道她说得是对的。

“不过,”陈嫣似乎若有所思,“我觉得这个男孩子很成熟。你家郑南音跟他在一起,怕是要吃亏的。”

“很好。那我就去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我干脆利落。电梯门就在这个瞬间缓缓移开了,不急不徐的,明亮的银灰色,像是两片铡刀。

不过仔细想想,陈嫣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自己也有过十几岁的青春期。高中时候的我也喜欢跟整个世界闹别扭。瞧不上这个,看不起那个,殊不知天下最大的傻B正是我自己。可能吧,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今天的苏远智,因为他像极了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是不聪明,但是自认为自己聪明的程度远远超过实际的智商。没错的,当我像苏远智这么大的时候,我高三,郑南音初一。有一次我因为一条辅助线跟老师犟嘴,想要证明是我对了他错了。那个老师也是没有风度,站在走廊里开始骂我。于是我一点都不示弱地跟他吵。面红耳赤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郑南音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围观的人群中的。我只记得她勇敢地跑了出来,站在我的身边,小小的一个人,那么宽大的校服,个头那么矮,却毫不犹豫地挡在我前面。她倔强地仰着脸说:“老师,为什么你就一定觉得你是对的我哥哥是错的呢?你不要小看我哥哥,老师你只不过是个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可是我哥哥将来是要去清华的!”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整条噪杂的走廊在一瞬间寂静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可想而知,教导处,找家长,写检讨。我站在她们班外面,透过玻璃,看着小小的郑南音抿着嘴,一个人在寂静的,空旷的教室里写检查。写了一遍又一遍——检讨要写得够深刻她才可以回家。——可是我只能站在走廊里看着,没有办法替她分担一点点,她们的班主任甚至不准我进去陪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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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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