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若琳(1)

第6章 若琳(1)

第6章若琳(1)

“陈嫣,你确实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是怎么长大的。你不怎么说你的家,我于是也不怎么问。我不是不关心,而是,那本来不重要。我们俩是要结婚的。我们俩会有一个自己的家——”

她仰起脸,打断我:“在这个自己的家里,我会是最重要的吗?”她的脸上泪痕犹存,动人得很。

“那还用说。”我斩钉截铁。

“那你告诉我,如果我和你家郑南音同时掉进水里了,你只能救一个,你救谁?”她表情认真地提出这个愚蠢的问题。

“你。”就让我暂时忽略陈嫣会游泳,但是郑小兔不会这个事实好了。

“真的?”她笑了,“那么,要是为了救我的命,你必须亲手杀掉郑南音呢?你肯不肯?别对我说那不可能,也别说什么你会想个更好的办法。我只要你回答我,肯不肯?”

“陈嫣!”

“回答我呀,你肯不肯?”她的眼睛里有种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光芒”的东西。

“为了你,我什么都肯。”我咬了咬牙。

“正面回答。你杀,还是不杀?”她毫不退让。

“我……我,”我闭了一下眼睛。陈嫣挣脱了我,掉头就走。

我抓住她的手腕,我像个白痴那样急切地说:“我杀。我杀。行了吧,陈嫣?”小兔子,原谅我。哥哥是乱说的。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要知道,其实她也不是真心的。她只不过是太急着想要证明一件事情,然后采取了最笨的方式。

她愣了一下。然后紧紧地拥住了我。她的指甲居然那么用力地掐在我的手背上,火辣辣地疼痛。“原谅我。”她说,“西决,我疯了。别跟我认真。我真的是疯了。”

我终于把她送上公车的时候,发现月亮升起来了。一弯新月,薄如蝉翼。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好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让我不舒服。

在我的面前,载着陈嫣远去的公车是鲜艳的;在我的身后,我们去年刚刚搬进来的小区也是鲜艳的。只有横亘在这鲜艳的两个端点之间的街道,一如既往的陈旧。我童年时代走街串巷的小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便利店,烟店,药店。我童年时代就一直在那里卖水果的小贩们还在那儿,似乎对他们而言,这时光从未流逝过。尽管我知道,现在的他们,和我小时候的他们,已不是同一批人。

然后我意外地看见了郑东霓,她坐在小区里面的长凳上,裹着她的风衣,出神地看着外面的街道。

“不冷吗?”我问她。

她微笑。点上了一支烟。

“你不是说你戒了?”我问。

“跟你说的时候,是真的戒了。”她慵懒地说,“可是后来,又开始了。我每天都跟自己说,郑东霓,你这样下去要得肺癌了。有的时候我都觉得我一定要得肺癌了。我已经得肺癌了。我的肺已经变成灰色,变成黑色的了。越这么想我就越害怕。越害怕我就越心神不宁。然后我就想,我得抽一支,让自己镇定一点。”她笑了,“郑西决,我是个无药可救的人。”

也不知为什么,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她其实非常像大伯。

“最近我老是在想,”她歪着头,看上去真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也不知道美国的冬天是什么样的。小城里,一定很冷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城市就一定要很冷。——更何况还是一个出产热带植物博士的小城市。不过她说话向来逻辑混乱,我早就习惯了。她说:“我特别怕冷。每到我想到那边会不会很冷的时候,就总是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我爸爸带我到他们车间里去看高炉。你根本不知道那个地方有多壮观,”她看着我,“铁全都溶化成了水,火光映得金灿灿的。还以为是池塘呢。我爸爸说,若是不小心,掉到这锅铁水里面,人就完完全全变成灰了。什么痕迹都找不到。当时我想那该是多美的一件事情呀。多暖和。我这个人溶化了,变成了这么烫,这么红的血液。你随便捞起一把来,那都是我。我老公告诉过我说,金门大桥的夜景很好看。其实不管是纽约还是东京,巴黎还是上海,有什么夜景能赶得上我看见过的呢?又黑又暗的车间里,一大锅液体的太阳,那才是真正的火树银花。”她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今天几号?”

“11月15号。”我说。

“再过一个多月,我就要走了。也好,我该走了。”她把手伸进口袋里,呵出一团悠然的白霜,“再不走的话,三婶就要担心死了。”

“你,听见了?”我有点不安。

她凝视着自己精巧的鞋尖,“我是想去厨房帮忙,不小心听见的。其实郑小兔怎么可能变得像我一样呢?她的运气比我好那么多。”

“你想太多了,三婶没有坏的意思。”

“不用你婆婆妈妈的,我又不是林黛玉。”她拍拍我的肩膀,“咱们去街口喝丸子汤?好不好?天气只要一变冷,我就做梦都想喝丸子汤。像咱们小时候那样。”

“有一次我们两个人身上加起来只有6毛钱。不能买两碗。就只买了一碗大的。然后你说,我比你小三岁,所以你可以让我先喝三口。剩下的,必须要两个人平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先喝三口?”她一瞬间又得意得不得了,“因为我不喜欢芫荽的味道。可是芫荽都在表面上漂着。所以我就让你先喝,替我把芫荽都清理掉。”

“你以为你聪明?我当时就知道。”我揭穿她。

她终于笑了。非常开心的那种笑。

我气疯了。真的气疯了。

当我亲眼看见郑南音和苏远智肩并肩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的感觉竟然会像是有人在我面前扔了一个炸弹。

我下楼梯的时候,看见他们俩迎面走了上来。在学校主楼堂而皇之的走廊里,随时都有可能和老师,教导主任,乃至校长擦肩而过,所有的小恋人们当然也知道分寸。他们并排行走的时候懂得保持一点微妙的距离,任何意义上的身体接触都是没有的——可是你说奇怪么,两个并排行走的男孩女孩,哪对是男女朋友,哪对不是,总是一目了然。

比如该死的郑南音。当她站在那个名叫苏远智的败类身边时,我发现,我几乎不认识她。那个装疯卖傻的郑小兔不见了,那个在家里呼风唤雨作威作福的郑小兔似乎是从来未曾存在过。我从不知道,郑南音可以有一张如此柔软的脸。这真的是她吗?一样的马尾辫,一样的校服,一样的卡通手表——可是她为什么变成了一个小新娘?所有属于她的年龄的,生涩的气息全体无影无踪。她的脸上,眼睛里全都是暖洋洋的,甚至是水灵灵的温柔。似乎她是今天才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对周遭的一切,她都怀着善意的好奇心。她的眼光无意识地扫过楼梯的扶手,扫过地板上大理石和大理石缝隙之间的污垢,扫过从窗子里透进来的那一缕承载着无数灰尘的阳光。就在几个月前我还嘲笑她像个斜视儿童,可是现在,就连我都会认为她的媚眼是浑然天成的。然后她的眼睛就停留在了苏远智的脸上。他们默契地相视一笑。

我恨这样的相视一笑。为什么,这个小子在看着南音的时候满脸都是气定神闲,心安理得的满足,可是南音的眼睛里除了沉醉,还是沉醉。这不公平,这对我家南音一点都不公平。我想我的脸色估计是很可怕了,以至于在这个时候跟我打招呼的学生的语气都是犹疑不觉的。

我站在楼梯的最顶端,看着他们拾级而上。郑南音似乎是刚刚察觉到我的存在,甜蜜地对我一笑,说:“郑老师好。”过去她从来不会这么顺从地称呼我,当她在某些场合不得不叫我“郑老师”的时候,从来都是用一种夸张到嘲弄的口吻。可是现在不同了,她的语气在传达一种微妙的距离,我似乎真的只不过是一个“郑老师”而已。

我失去郑小兔了,所以,我想杀人。

小叔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除了他,所有的老师都去吃饭了。因此我破门而入的时候非常心安理得。小叔从一叠本子上抬起头:“怎么了?”

我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不是校长?你要是校长的话,就可以开除那个苏远智。”

“就算我是,我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小叔慢条斯理地微笑着,抬起头看着我。

“你不明白。”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叔。郑南音认真了,她不是在早恋。你懂不懂?”

“我当然知道。”小叔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别忘了你现在已经不给她们班上课了,可是我还是她的语文老师。我比你有机会看见她,也顺便看着她和那个男生眉来眼去。”

“你开什么玩笑,什么叫眉来眼去?”我打断他,“哪有叔叔这么说自己侄女儿的。”小叔其实只比我大14岁,因此我与郑东霓跟他相处起来,很多时候都更像狐朋狗友。

“西决。顺其自然。”小叔依然是慢条斯理,“顺其自然比什么都管用。事情都是这样的,可大可小,全在于你自己怎么看。”

“算了。”我悻悻然,“跟你说不明白。我下去买盒饭了,你要哪种的?”

心情激动的时候,最好不要和小叔说话。因为他永远的慢条斯理是一盆最冷的冷水,迎面浇过来之后还能让你多添一层郁闷。印象中,我从来没见过小叔着急或者生气的样子。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可能是十几岁的时候吧,每当心情很差劲的时候,我就喜欢来找小叔。我不会对他倾诉任何具体的事情,我只是在他面前坐着。看着他改作业本,批考卷,或者是用一个又一个的两位数把成绩册填满。我有时候会无意识地翻看他桌上那堆改好的本子,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名在我眼前蜻蜓点水地掠过,从这个名字上,从他们的字迹上,从我小叔给的红色批语上,我喜欢想象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忙完手头上的事情,才会抬起头来,像是突然发现了我那样,对我笑笑。其实我们两个人,都非常享受那种对方当自己不存在的感觉。就这样,十分安静地,几个小时就那么悠然地过去了。十几年,就这样悠然地过去了。除了小叔的肚子日益明显之外,我们就像两株和平共处的植物那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们都说,我是因为跟小叔太亲近了,才会选择他的职业的。谁知道。

现在我和他成了同事。其实我能到龙城一中来教书,跟我的大学同学们相比,算是有运气了。谁都知道,龙城一中不仅是在我们省,在整个华北,也是赫赫有名。我的大学在全国的师范大学里不是排不上号的,可是龙城一中的门槛之高,的确有些盛气凌人的味道。信不信由你,和我同一年进来的年轻老师里,有好几个都是硕士学历,还有两个,大学的名字一报出来,我都愣一下。也不用问以那样一张文凭,干吗不去写字楼里做人模狗样的白领,却到讲台前面给小孩子们分析高考重点了。如今的人们都精明无比,会做这种选择,自然是认为自己不会赔本。

当然,当然,要往好的方向看。这是一个只要不出意外,稳定一生的职业。不可能发大财,但是衣食无忧。并且只要你老了,自会有人跳出来说你桃李满天下——不过这应该是很久之后了吧,到那个时候,我可以温暖地回忆着,50年前,别人曾经礼节性地叫我“帅哥”。我可以告诉我的孙子,半个世纪以前的人们管长得类似爷爷我年轻时候那样好看的男人,叫“帅哥”。这听上去不错。我不像郑东霓,外面的世界固然大,固然好,可是生活这个东西,说穿了,哪里不一样。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知为何,总是看不透这一点。总是义无反顾地折腾,好像非得把属于故乡,属于平凡生活的烙印全都打磨掉,就可以证明自己不同凡响。

况且她还总是讽刺我,越来越像小叔一般闲云野鹤。

可是小叔。小叔。我该怎么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来龙城一中应聘的时候,当我讲完那节公开课,走下讲台,心里就有了好的预感。虽说最终能否被录用还不知道,但是从校长到几个资格最老的教师,眼睛里都是微笑着的。然后,一个刚刚退休的特级教师拍了拍我的肩膀:“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再然后,他意味深长说,“听说你是郑鸿老师的侄子?没想到,真没想到。小伙子,你会有好前程。”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其实想说,我会有比我小叔好的前程。更可悲的是,他认为他这是在真心实意地称赞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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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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