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是我的江湖(1)

第8章 你是我的江湖(1)

第8章你是我的江湖(1)

不用讲学校里那些视他为偶像的女生怎样在一夜之间换了一张脸孔了,就连郑东霓,都像是变了一个人。那些日子,17岁的郑东霓拒绝和小叔说话,饭桌上,她冷着一张脸,我们谁都可以看出来,小叔在刻意地和她开玩笑,那种眼神里的小心翼翼可以算得上是在讨好她。但是她就是不理不睬。不管场面多么尴尬。她性格里其实有种非常残酷的东西,在那段日子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姐姐,”那个时候我还是肯这样叫她的,“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小叔。”某一天,我找到她们班的教室里,把她叫出来。

“用不着你来装好人。”她轻蔑地看着我。尽管我14岁的个头已经超过了她,可是她仰着脸,依然像过去那样用眼角看我。少女时的她和娇嫩的郑南音完全不是同一个类型,她比现在瘦很多,整个人就像一个金属制成的冰锥,精致的脸庞散发着寒气,眼神里的热情和专注全是以冷酷为能量,才得以妖娆地燃烧。那些同龄的男生们为她疯狂,她当然看不起他们,可是这种疯狂给了她惩罚所有人的权力。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姐姐,小叔现在很惨。”我努力地吞咽着唾沫,“你没有去过他现在住的地方,可是你能想到,那是咱们学校最脏最破的一栋楼——”

“他活该。”郑东霓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姐姐!”我愤怒地看着她,“你怎么可以帮着外人一起落井下石。”

“因为他比外人更让我恶心。”她轻松地说,“我们班里的女生们现在每天都在议论这个,议论郑鸿老师和唐若琳那个贱货。我告诉她们,想议论的时候不用背着我,想说坏话的时候也不用背着我。我不会不好意思,而且我会陪着她们议论,我总是能想得出来一些她们都想不出来的难听话——”

“你怎么能这样。姐姐,我们是一家人。”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是如此,当我真的非常生气,或者非常高兴的时候,反而觉得把这种强烈的感情表达出来会很累人。因此我在心里波涛汹涌的时候,往往会选择最平静的语气。

“一家人。得了吧。我用不着这样的一家人。”郑东霓幽深地看住我,看到我的灵魂里面去,“你有家吗?明明是寄人篱下,还总是张嘴闭嘴地用‘一家人’来压我,我看不惯你这副奴才相。”她缓慢地微笑,嘴唇弯出一个美好的弧度,露出的两排贝齿和她眼睛里的嘲弄一样,雪白而晶莹。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该怎么打败她,我应该说:“你只配做大伯大妈那种父母的女儿,因为你和他们一样恶毒。”就这么一句话,足够了。就能像她伤害我那样,重重地伤害她。可是我没有那么说,因为我不愿意为了自己一时的满足让她难过。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区别。仓促间,我说了一句非常孩子气的话:“郑东霓,你是个贱人。”

她笑出了声音,她说:“麻烦你去告诉郑鸿老师,这个星期,我们班的全班同学都不会交语文作业本,周记本,还有作文本了。这当然是我的主意,我挑的头。他可以去找我们班主任告状,但是我们班主任理不理他,那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郑东霓要带着大家这样羞辱小叔,我不知道。我至今都不知道。

然后,有好几个月,郑东霓他们班,真的没有交过小叔的任何作业。这当然是郑东霓的杰作。她自己就是语文课代表,他们班又有那么多心甘情愿服从她的男生,和那么多真心实意地愿意表现自己不满的女生,因此,郑东霓成功了。大半个学期,郑鸿老师收不上来任何一本作业。当然,这和小叔在学校里受到的种种蔑视,嘲笑和冷眼相比,或者不算什么。整个学校都知道了,那个身败名裂的郑鸿老师还得应付一个公开跟自己做对的侄女。郑东霓太傻,真的太傻了,她不知道,她竭尽全力伤害自己的亲人,想要维持尊严。在别人眼里,却早已沦为笑话的一部分。

有一天,是小叔的语文课,小叔走上讲台之后,习惯性地,说了句“上课”。那天正好是班长请病假了,就没有人来说“起立”。尴尬的一秒钟的静默之后,开始有人零落地站起身来,就在这个时候,教室的一角传出来郑东霓清脆利落的声音:“大家都坐下。”

站起来的那十几个人最为尴尬,他们环顾四周,发现站起身来的自己就像一片荒芜里枯死的树木。有人把犹疑不觉的目光投向了讲台,但是没有用,我的小叔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在摆弄黑板擦。

当又有两三个人站起来的时候,郑东霓继续说:“我刚才说了,坐下,大家都坐下。”我虽然不在现场,可是我能够想象出来她平静,凌厉的声音。就像是很多年前,她说:“三叔,你们走吧,不要再管我们家的事情了。”

于是没有人再继续站起来了,站起来的人有一半坐下了,当“上课起立”这个平时司空见惯的过场演变成一场阴谋的时候,他们觉得最好的选择是尊重大多数人的意见。郑东霓端然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美丽地微笑着。

“坐下。”她继续抑扬顿挫地命令站着的几个人。

“郑东霓,你不要太过分了。”有一个站起来的女孩子终于开始反抗了。她曾经是小叔最死忠的粉丝,即便是现在,也对小叔保存着最后一点尊重。这个女孩子叫江薏,有趣的是,很多年以后的今天,她是郑东霓最好的朋友。

“江薏,你不要太夸张。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郑东霓懒洋洋地在她的座位上换了一个姿势,就好像她正坐在一张无比华丽和温暖的沙发里,“你自己看看,现在是坐下的人多,还是站起来的人多?”

“站起来,都站起来呀!”江薏甩了甩头发,朝着空旷的教室,不管不顾地喊着,“你们都怎么了?你们难不成还真的怕她?”但是没有回音。每一个坐着的人都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该投靠哪一边,仅存的那几个站着的人更加难堪了,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跟着江薏和郑东霓作对。

“郑老师!”江薏转过了脸,热切地盯着讲台的方向。

“江薏,请你坐下。”沉默了很久的郑老师终于说话了,语气很平静,然后他说:“请大家都坐下,我们开始上课了。”

寂静。非常彻底,非常辽阔的那种寂静。每个人似乎都在为郑老师的退让觉得尴尬,不忿,或者脸红,除了他自己。他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对着所有的人温暖地微笑了,他说:“今天这节课,和上一节一样,我们做现代文阅读的练习。”

从那一天起,小叔走上讲台的时候,再也不说“上课”,也因此,没有人“起立”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看。

已经过去了十年,我却依然记得那天,那个幽暗的,飘着霉味的楼道里潮湿和冰冷的气息。因为我在不顾一切地奔跑,因为我不顾一切的脑袋里充满了疯狂的,想打人、想杀人、想嚎叫,想把眼前的一切景物变成废墟的念头。从我不顾一切的眼光看过去,那个阴暗的走廊有一种萧条的快感,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奔跑带起了身边的一阵风,我清楚地知道谁挡我的路我都格杀勿论。我的身体像个燃烧弹那样,炸开了小叔的房间的门,那个声响震耳欲聋。一个14岁的男孩子,想要表达自己的愤懑和不满,除了自己日益蓬勃的力气,还有什么别的工具吗?

小叔从书桌上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说:“已经打过上课铃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重重地喘着粗气,我说:“小叔。郑东霓这么嚣张,为什么你还要忍?”

他笑笑:“谁的话传得这么快,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整个学校都知道,小叔,大家都知道你连自己的学生都怕。”我弯下腰,手扶着膝盖,我的心脏像个黑子爆炸的太阳那样,滚烫地敲击着。

“随他们去吧,我不在乎。”他安静地说。

“可是我在乎。”那可能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如此直接地对小叔表达出来一些情感,“我在乎。你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么对你。你为什么不去告诉郑东霓的班主任,告诉校长,他们联合起来整你。”

“西决,”小叔笑了,非常宽容的那种笑,“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找机会来给我难堪,我何必再去自己送上门给别人寻开心呢,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那你辞职吧。”我说,“你别在龙城一中待着了。不是有的老师辞职以后到南方去教私立学校吗,你也走吧,你还在这儿有什么意思?”

“你知道得还挺多。”他还是笑着,“别替我担心,孩子,他们会忘记的。过一段时间,他们自然会对另外的事情感兴趣,然后忘了在背后嘲笑我。”他从来没有叫过我“孩子”,从没有。

“那现在呢?难道你就这么忍着,什么都不做?”

“对。忍着,什么都不做。”小叔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我颤抖的,紧紧攥着的拳头,“我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呢?这班学生们已经高三了,他们马上就要去参加一个可能是这辈子最重要的考试。在这种时候,我怎么能丢下他们。”

“那就不能想个办法教训一下郑东霓吗?”

“如果一定会有一个学生站出来,领着头和我作对。我宁愿是她,不是别人。”

“为什么?”我一拳头捣在了那扇苍老的门上,“小叔,就算你真的不喜欢小婶了,你为什么不能找个别的女人,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唐若琳!为什么?”

“西决。”他认真地看着我,“她已经离开学校了,她现在受的苦,一定比我受的要多得多。你答应我,不要再跟着别人骂她,行吗?”

“你不过犯了一个错,可是为什么这些人都因为这一个错忘记了你所有的好?”那扇门似乎在对我表示不满,“咯吱咯吱”地咳嗽着。

“有什么办法,总得忍耐。”他悠闲地伸了一个懒腰,“总有一天,等你变成了大人,你也学得会。”

“所有的大人都会忍耐吗?”我看着他,仓促地一笑,“不见得。我妈妈怎么就没有忍?”

“你不要怪她,西决。你妈妈她只是一时冲动,后果比较严重而已。她在天有灵,早就后悔了。你一定要相信这个。”

夜已经很深了,唯有在这样的时候,往日的对白才会如此清晰地被回忆起来。包括语气微妙的变化,包括一些偶然的停顿,包括那些句子和句子之间隐约的呼吸声。我把这些都告诉了郑南音。这个过程很仔细,也很艰难。我犹豫过,要不要跟郑南音描述郑东霓的恶行,但是最终我还是觉得应该说。既然我已经决定了把小叔的故事讲给她听,那么她有权利知道所有的情节。

她安静了很久,然后说:“东霓姐姐那么做,一定有原因的,对不对?”她抱紧了膝盖,像是怕冷。

我诚实地说:“我不知道。”虽然有原因并不代表可以被原谅,但是我还是会原谅她,她做任何事,我都会无条件地原谅她,当然包括她说我是寄人篱下的奴才。

“那后来,小叔和东霓姐姐是怎么和好的呢?”

“自然而然地,过了一阵子,就变得跟往常一样了,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样也可以啊。”郑南音困惑地说,这可怜的孩子脑袋里估计是从来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装过这么多的事情,一时间转不动,也是正常的。

“为什么不可以。有时候,只要大家都愿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就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像绕口令。”她嘟哝着,一边抻着她的裙子的下摆,麦兜呆头呆脑的脸被拉长了,变成了一个类似哈哈镜里的表情,“不过,我不会因为这件事情不喜欢东霓姐姐的。”

“当然,我也不会。”

“小叔他真的那么说过吗?他说那个女孩子一定也受了很多苦?”她的大眼睛在暖暖的灯光下面凝视着我,即便她目不转睛,她的眼睛里也似乎总有水波在精妙地荡漾着,“他们两个人好可怜。”她惆怅地说。

我微笑。

“真的。”她认真地歪着脑袋,“我自己恋爱了以后,才知道,不管怎么样,两个人相互喜欢都是难得的事情。被别人这样对待,他们真的很可怜。”

“咱们过去的小婶一定不会同意你这种说法。”

“我讨厌她。”郑南音恶狠狠地说,“我才忘不了,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奶奶病危了,大家都得每天轮流去医院。我妈妈就让我每天中午去他们家吃饭。她只有当着我爸爸妈妈面的时候才会对我好。要是只有我们俩,我不听话,她就过来使劲拧我的屁股。难怪小叔不喜欢她了,她心肠歹毒。”

“我同意。”我捧着笑疼了的肚子,说,“现在你要去睡觉。”

“我都有点不敢和东霓姐姐睡一张床了,突然觉得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她。”她站起来,光着脚丫往门口走,转过脸,“哥哥,我现在是不是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和你一起睡?”

我简练地回答她:“滚出去。”

关上灯,在周遭的一片黑暗里,我才想起,我还是有个细节,忘记了告诉郑南音。那是在我和小叔那场非常重要的对话之后的事情。我似乎说过了,整整一个学期,拜郑东霓所赐,小叔收不上来任何一本作业。我们学校每到学期末,都会在每个班随机一部分人,检查他们的各科作业本的批改情况,也就是说这项检查针对的不是学生,是老师的日常工作。所以,没错,随着例行的抽查日逼近,小叔会有麻烦。

但是小叔一点都不在意。他只不过是再也不提收作业的事情。就好像批改作业这件事,自然而然地不再是他的工作。可是他没有想到,在检查日到来的前一天,他的办公桌上,突然多出来一叠又一叠的本子。习题,周记,作文……仔细数一数,大概占全班人数的一半。我问小叔,他知不知道这一半的人是被谁团结起来的,他说,这不重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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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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