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东流

鸦片东流

义律带着挑衅的目光望着虎门的群山。在虎门镇口那边,一度熄灭了的鸦片的浓烟,又重新冒了起来。

“五百万元化成的烟啊!清国对此要付出更大的代价。”马地臣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跟他这么说。

“是呀。你看那烟冒得多高呀!”

1

林则徐“烧毁鸦片两万箱”,在历史上是十分著名的。其实,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并不是点火烧毁的。不过,向浸泡在盐水里的鸦片投进生石灰,立即冒起浓烟。这种情景说它是“烧毁”大概也是可以的。

一般的民众是从栅栏外面观看。他们每天都来。官方也鼓励他们来看。因为考虑到这样会使人们留下对禁烟政策的深刻印象。

有一天,连维材带着夫人来到了虎门镇口销毁鸦片的地方。由于林则徐的特别照顾,他们进入了木栅栏里面。

这时正好向池子投掷鸦片。身体健壮的士兵们,只穿着一条短裤衩,正用斧子劈鸦片箱。芒果树的木箱子,两三下就劈开了。皮球大小的黑鸦片膏子,骨碌碌从里面滚出来。士兵用刀砍成四半,扔进池子里。

池子里的水已经掺进了食盐。池子上搭上木板当踏脚板。小工们也只穿着一条裤衩,站在木板上用长木棒搅和着。

广东南部的六月已经很热了。但让他们脱光衣服,还不仅是由于天气的原因,也有防止他们盗窃鸦片的目的。

士兵也好,小工也好,都是经过挑选的体格健壮的人。大概因为这也是一种带有显示政策性质的仪式吧。这些人都大汗淋漓,阳光一照,油光闪亮。

“体格健壮的男子汉,我们国家也很多啊!”连维材跟夫人说。

连夫人阿婉眯着眼睛望着这些光脊背的男人,点了点头说:“是呀。”

“热心的人们都在议论,如果不趁着还剩下这些健壮的汉子禁绝鸦片,那就晚了。”

阿婉没有帮腔,仔细瞅着丈夫说:“你这个人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议论似的。”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上还会生出像你这样的人吗?”

“如果时代需要这样的人,恐怕还会生出来的。”

“第二个连维材?”

“这个暂且不说了”。连维材改变了话题,“来广州已经快半年了。我打算在这儿继续待下去。”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回厦门吧?”

“如果你愿意回去的话,……”

阿婉没有答话。

开始往池子里投生石灰了。饱吸着鸦片的盐水,像发狂似的开始冒泡、冒烟。

“你带我上广州来的目的,就是要我来看冒烟的吧?”

“是这个目的。”

“我在仔细地看着哩。”阿婉入神地注视着那冒起的白烟。

栅栏的外面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一般人都由于鸦片而吃了各种各样的苦头。由于父亲、丈夫、儿子、兄弟、叔伯们吸上了鸦片而弄得倾家荡产。

“这烟是你使它冒起来的啊!”阿婉小声地说,“为了冒这股烟,你付出了金钱,四处奔忙。这烟冒得好高呀!”

“我不只是想让你看看我所做的事情。”

“那么,还有别的?”

“这烟不是戏的结束,而是开幕的信号。”

“好戏还在后头吗?”

“戏的内容,我不太愿意让你看,所以只让你看看开幕,同时也希望你有所准备。”

“要说准备,我早就……”阿婉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但她的脸上仍然掩饰不住忧虑的神情。

由罂粟制成的鸦片,正被食盐和石灰分解而化为浆状。不一会儿,临海的闸门打开了,融化了的鸦片,迅猛地流进了大海。大海的颜色比平时显得更蓝了。

只见一只舢板船正从虎门水道开出来。“英国人坐在那只船上去澳门。”连维材指着那只舢板船,跟妻子解释说。

“那也是戏的情节之一吧?”

“是不太好的情节。”

没收英国人的鸦片,现在正在销毁。

从连维材的座位上,可以看到钦差大臣在遮阳的伞盖下盯视着那升起的浓烟。化为烟!——他会不会认为这意味着一切的结束呢?不会的。像林则徐这样的人物,不可能认为把鸦片化为烟就万事大吉了。

无数人被这可怕的鸦片所吸引,其根源尚未消除;还有因此而带来的生活的贫困、道德的沦丧。……

陷进鸦片里的人大多是由于绝望,觉得四面八方都被堵塞,没有一条活路。他们在限定的狭窄的地方出生,受穷,年老,最后死去。为了寻求暂时的陶醉,他们把手伸向烟枪,谁又能责怪他们呢?

乾隆盛世之后,艺术已一蹶不振;既没有能给民众带来欢快的娱乐,也没有值得一看的东西。在禁闭人们的灰色的墙壁上,没有涂上一点可以愉悦人们的色彩。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着手解决,却突然把鸦片化为一股烟。这确实存在着问题。

被没收了鸦片的英国方面,当然不会就这么老老实实地退走。他们很快就要打破中国的壁垒。确实好戏还在后头。

连夫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说道:“我要回厦门去!”

2

从往来于虎门水道的船上,也可以看到镇口销毁鸦片的地方冒起的浓烟。英国人正坐在这些船上。

储存的鸦片已经全部缴出了,所以商馆的包围解除了,中国的买办、仆役也回来了。由于重开了贸易,当然可以直接在商馆里继续进行交易。

但是,只是缴出鸦片,问题还不能解决。还留下另一个困难的问题。那就是保证书的问题。要英国人保证今后不从事任何鸦片买卖,如果发现带进鸦片,便处以死刑。

义律不准英国人在保证书上签字。另外,对以包围商馆这一强制手段,剥夺了英国人的财产(即鸦片)一事,也要表示强烈的抗议。英国人要全部从广州撤出。

义律劝说居留广州的全部英国人一起撤走。他说:“这是为了对钦差大臣进行抗议而采取的抵制行动。为了使抗议增添威力,我不希望有一个人留下来。”与其说这是劝说,不如说是命令。

义律的官职名称是商务总监督官,也称作领事。他是本国派来的官吏,有权代表政府向英国人发号施令。当然,对英国人以外的外国人,他是不能命令的。

居住在广州十三行街商馆中的外国商人,绝大多数是英国人,但也有少数是其他国家的,美国商人多达二十余人。为了彻底进行抵制,义律要求美国人也撤出广州。

“我们有买卖要做。”欧立福特代表美国商人回答说,“而且,要是实行抵制,为难的只是伍绍荣他们公行,钦差大臣是满不在乎的。”

“但是,现在采取强硬态度,不仅对英国,就是对各国将来的贸易也是必要的。我希望你们能很好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一定给予协助。”义律鼓动说。

“让我跟大家商量商量吧!”欧立福特避开义律的热乎劲,这么敷衍着回答。

美国商人商量的结果是,拒绝义律的要求。目前情况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机会。英国人一向占据广州对外贸易的第一把交椅。现在他们要全部撤出,美国人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掌握广州贸易的主导权。

“协商的结果,十分遗憾,我们美国商人决定不同贵国商人采取共同步骤。”——义律接到这一无情的回答,气愤地说:“这些家伙一点不明事理。我要再一次说服他们。从长远眼光来看,这种行动对他们也是有利的。”

但是,充当参谋的鸦片贩子马地臣制止他说:“不用去了。美国人只有二十几个。广州留下这么点外国人也好嘛。”

“不,抵制行动越彻底越有效。”

“义律大校,你忘记了最近商馆遭包围时的教训了吧?”

“教训?”

“我们不得不屈服,是由于孤立无援。钦差大臣不大恨美国人。当时我们想让美国人出去,在外面进行活动。结果他们也未能出商馆。如果他们成功了,说不定就不是现在这样的形势了。”

叫马地臣这么一说,义律也认真地考虑起来。要是在五年前,还是跟随律劳卑的青年军官义律,一定不顾马地臣的制止,再次跑到美国人那儿去争辩。但他现在已有了五年的经验,年纪已快四十岁了,每天接触的又都是商人,他已经懂得自己必须要保护的,除了居留在这里的同胞的生命财产外,还包括关系到国家利益的贸易。所谓抵制,也不过是为了将来能更顺利地进行贸易所采取的手段。

“对!与其拉美国人一块儿走,还不如让他们留在广州作耳目。”义律终于改变了主意。

于是,英国人络绎不绝地离开广州,前往澳门。他们穿过虎门水道时,当然要咬紧嘴唇,远远地望着在销毁曾是他们所有的鸦片时所冒起的浓烟。

“等着瞧吧!”义律和所有的英国人都冲着这股浓烟,低声说。也有人大声发誓诅咒决心要报仇。

“想不到有这么大的劲头!”义律高兴地看着这些人。他心里想,“还是让美国人留下来好。”

尽管发生了这样悲惨的总撤退,但英国人并没有意志消沉,原因就是广州还有美国人。今后还有希望通过美国人,继续进行对广州的贸易。只要有希望,人就不会消沉。

义律在船上同马地臣商谈了今后的对策。“美国人已经提交了保证书,他们将获得自由贸易的权利。我们当前只能暗暗地通过他们的渠道,搞不自由的买卖。我们首先要以一年的时间为目标,研究对付的办法。”马地臣这么说。他的态度始终是冷静的。义律对这位智囊人物的沉着冷静,不得不感到敬畏。

“一年啊!”义律好似在自言自语,“是呀,太长了不行呀。不能让美国人的势力扩张得太大。”

“正是这样。尽管是暂时的,一旦形成美国人垄断对清贸易的局面,说不定大批美国商人就会从加利福尼亚涌过来。我们首先要考虑防止这种情况的出现。”

“哦,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得这些贪婪的家伙不来吗?”

“把这个地区弄成不稳定的状态。美国人是喜欢冒险的,但是,一谈到做买卖,恐怕还是会考虑安全问题。”

“马地臣先生,我明白了。就是说,要把这一带弄成一触即发的危险地区。”

义律来到船尾,望着周围的海面。他心里在琢磨:把军舰从印度叫来吧!经常制造一点小冲突。这样,加利福尼亚的冒险家们就会犹豫了。不过,这不过是临时性的保卫商权的策略。要想求得问题的根本解决和争取将来的发展,恐怕还只有动用大规模的武力。一年期间,在最近一年期间……

义律带着挑衅的目光望着虎门的群山。在虎门镇口那边,一度熄灭了的鸦片的浓烟,又重新冒了起来。

“五百万元化成的烟啊!清国对此要付出更大的代价。”马地臣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跟他这么说。

“是呀。你看那烟冒得多高呀!”

3

公行总商伍绍荣和卢继光来到了虎门,报告英国人的动静。这一天恰好连维材也带着妻子来观看销毁鸦片。

海关监督予厚庵是外商工作的负责人。他因视察鸦片的销毁工作,暂时住在虎门。伍绍荣和卢继光要见海关监督,进了木栅栏里面。

“留下的夷人只有二十五个,全部是美国人。英国人撤走的意图还不清楚,正在设法探听。”他俩这么报告之后,坐在栏内的特别观看席上。这个席位正好隔着池子与连维材夫妇相对。

卢继光首先发现了连维材,扯了扯伍绍荣的袖子说:“那家伙也来了。是夫妻俩……”

伍绍荣眯着眼睛看了看前方。池子里尚未投进生石灰,还没有冒烟。连维材的样子是看清楚了,但隔得远,两人的视线没有碰到一起。不过,伍绍荣还是感到很紧张。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总觉得跟那个家伙有关系。”卢继光小声说。

“咳哟!”——伴随着这种威武的吆喝声,砍成四半的鸦片块,被不停地扔进池中。其中还夹杂着劈木箱的声音。

卢继光泄气地望着现场的情景。扔进池中的鸦片,在一分钟之前还是可以挽救公行的商品。只要实行弛禁,可以捞取大批利润。在公行的成员中,已有几家店铺面临破产倒闭的危险。这些店铺也将会因鸦片而得救。

多么可恨啊!弄到这种地步,当然是由于钦差大臣采取的措施。大臣是政治家。他提倡严禁鸦片,那也是出于他的政治信念。可是,同是商人的连维材,却与公行为敌,到处进行种种阴谋活动。这样的人是不能宽恕的!——卢继光心里想。

带着夫人来看热闹的连维材,那样子叫人感到他好似在幸灾乐祸地说:“你们看,可以成为公行救世主的鸦片,就这么付诸东流,消失到大海里去了!”

坐在卢继光旁边的伍绍荣也在考虑公行的事情。不过,他并没有把已经从手里漏掉的鸦片的利益同公行联系起来。这种已经过去的事情想它也没有用。他也跟连维材一样,感到这次销毁鸦片不是戏的结束,而是戏的开始。他感到公行灭亡的戏就要开始了。公行虽是他背负的沉重的包袱,但是,一想到要在连维材的面前来演这场灭亡的戏,他感到实在受不了。

生石灰块从四面八方投入池中。不一会儿,池上笼罩着一片白茫茫的浓烟。

栅栏的外面又响起一片欢呼声。

栅栏外面的榕树下,坐着一大堆人。他们在一边喝酒一边看热闹。“吸尽天下苍生血泪的鸦片,现在也要被大海吸走啦!”何大庚吟诗般地说。

钱江好像跟他唱和似的,卷起白色长衫的下摆,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对!中华亿万人民的千仇万恨,在这里烟消云散啦!”

“怎么样?西玲女士也来一杯?”何大庚举起酒杯跟西玲说。

是他们把西玲请到虎门来的。这些慷慨之士正在唾沫飞溅地谈论鸦片的危害和根除鸦片的办法。他们直截了当的理论和慷慨激昂的情绪,确实令人感到痛快。西玲一度也曾在这种痛快中发现了生活的意义。但是,现在她的想法不能那么简单了。“血也好,泪也好,这升起的烟中不也包含着伍绍荣的血泪吗!?”她想到这里,闭上了眼睛,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伍绍荣脖子上套着锁链的形象。她刚才还看到伍绍荣带着沉痛的面孔,走进了木栅栏。

现在她想到的是另一个世界的痛苦。这个世界同在这里高呼痛快的世界不一样,是一个复杂的世界,是大多数同胞所不理解的世界。

“虽然不太清楚,但问题肯定不是在这儿拍手称快就能解决的。”尽管是漠然的,但她也感到这不是事情的结束,而是开始。

那些慷慨之士好像是认为事情已经彻底了结了。他们兴高采烈,对着浓烟不停地拍手鼓掌。

“啊?”西玲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笑嘻嘻的小伙子。她踮起脚一看,果然是弟弟谊谭。西玲正想喊,小伙子已挤进人群中看不见了。

“不过,他的脸色好像还不错。”西玲朝着弟弟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

4

一个老头两手举在前面,摇摇晃晃地朝栅栏走来。他那伸出的胳膊瘦得可怕,从裤脚下露出的两条腿,也瘦得像枯树枝。尖削的下巴,瘦得皮包骨头的面颊,失神的带着泪花的眼睛,铅也似的脸色。——这样鬼魂一般的人,当时是到处可见的。人们称他们为“大烟鬼”。

这就是已变成废人的鸦片中毒者。看起来是个老头,实际年岁也许并没有那么大。据说这些人不到四十岁,脸色和身体就已经像六十岁的老头。这个“老头”显然是个大烟鬼。他抓住木栅栏,把脸挤在栅栏的缝隙里,嘴巴开始蠕动。

看热闹的人把他围了起来。大烟鬼把他的两条瘦胳膊伸进栅栏,好似不停地在哀求着什么。也许他本人自以为在叫喊着什么。但谁也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在反复嘟囔了多少次之后,突然冒出一句清晰的话:“赏赐我这个可怜的老头一块鸦片吧!……”

人们屏息敛声地看着这幅情景。各种各样的感慨掠过围观者的心头,一种凄凉的气氛笼罩着他们。四周寂静无声,连树叶被风吹动、互相摩擦的声音也能听到。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种寂静。“诸位同胞!”慷慨之士钱江站在路旁的石头上,指着那个大烟鬼,大声地说,“你们已经看到了。在广州的街头,诸位看到过多少这样可怜的人啊!那些已经没有气力出外晃悠、像死尸似的躺在破屋子里的大烟鬼,为数更多,而且越来越多。诸位的父母兄弟,不,诸位自己说不定也会很快变成这个模样;变成像这个人这样,不顾廉耻地伸出双手,向人乞求恩赐。——说什么赏给我一点鸦片吧!向谁去乞求呢?还不是去向红毛夷人?你献上国土,他们就会赏赐给你鸦片。那不就是我们中国灭亡的日子吗!……”

围观的人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有的人朝自己的周围看了看,他们的眼睛里充满着不安的神情。钱江的脸孔通红。这不只是激动的原因。他刚才大口大口地喝了许多酒,出气很粗。

旁边的何大庚跳上同一块石头,接着说道:“吸鸦片的人倾家荡产,摧毁身体,一天天穷下去。现在有多少这样的大烟鬼啊!是什么人从他们那儿攫取大量钱财而喂肥了自己呢?是有钱的大商人,同夷人勾结、吸同胞血的大商人,就是公行的那些大财主!”何大庚也满脸通红,不亚于钱江。他喝的酒当然也不少于钱江。观众中议论的声音更大了。他觉察到这种情况,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挥舞起紧攥着的拳头,补了一句:“让那些同夷人勾结、吸穷人血的公行商人见鬼去吧!”

公行是官商,把茶叶、丝绸卖给外商,从外商那里买进棉花、毛织品。它是国家正式的贸易机构,不经手国家禁止的鸦片。其中虽有人偷偷地把资金借给鸦片走私商,跟鸦片交易有间接的联系,但公行本身跟鸦片并无关系。可是,一经这位杰出的鼓动家的嘴巴,“公行——鸦片商人吸血鬼”这一公式,就轻轻巧巧地灌进了听众的耳朵。

有钱人剥削穷人——这也是简单易懂的公式。要说广州的有钱人,那就是公行、盐商和地主三种人。其中盐商与地主跟外国人没有直接关系。因此,公行当然就成了吸血鬼的代表。

群众愈来愈激动,他们不仅在窃窃议论,还不时发出附和帮腔的喊声:“对,揍死他们!”“不能饶了他们!”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被煽动了起来,像简谊谭就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把身子靠在松树干上,听了两个人的演说,冷笑着说:“说话的口气好大呀。是老酒喝多了吧!”

不过,绝大多数的人还是由于他们俩的鼓动演说而激动起来。

“打倒公行!”“烧毁十三行街!”正当这样的喊声沸腾起来的时候,伍绍荣和卢继光从栅栏里走了出来。他们报告了英国人的动静,观看了鸦片的销毁,准备回广州去。他们乘的是怡和行的船。六名船员一直在栅栏外等着。

伍绍荣是公行的总商,是广州屈指可数的大富翁,很多人都认识他。广利行的卢继光也是人们所熟悉的人物。

“看,怡和行的伍绍荣!”人群中发出了喊声。

“卢继光也来了!”“吸血鬼!”“揍他!”群众最初是远远地围住他们。随着后面发出的喊声,包围的圈子越来越小。在栅栏出口等着的船员们,已经听到鼓动性的演说,早就感觉到了情势十分险恶。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伍绍荣的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一名船员冲着他的耳边小声地说道:“是一些无赖在煽动民众,说公行是走私鸦片的元凶……”船员们也吓得面色苍白。遭到这么多人的包围,是无法逃出去的。

并不是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包围上来,但人数也不下三四十。而且大多是红着眼睛的青年人。

“打!”随着一声高喊,包围的群众好像把它当作信号似的,呐喊着猛冲过来。六名船员把身子靠在一起,想把伍绍荣和卢继光保护在中间。但怎么也抵挡不住。船员们一个个被拉出去,两个公行商人被包围在狂叫着的群众之中。

5

幸亏这是偶然发生的事情,群众还没有准备木棒、石块之类。这是一场敌我纠缠在一起的乱斗,一场徒手战斗。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被拉出去的船员们也只好挥拳迎战了。

卢继光挥动双手,进行抵抗。但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伍绍荣一开始就听凭群众的摆布。他的右颊首先挨了一拳。在他觉得整个脸部像火烧似地发热的刹那间,后脑勺上又挨了第二下。他已站不稳脚跟,东摇西晃起来,这时左边脖子上又狠狠地挨了一击。他的眼睛发眩,向前打了个趔趄。看来打他的人还会点拳术。

他正要倒下的时候,脖子被人一把抓住,又揪了起来。另一个汉子转到他的面前,左右开弓打他的耳光。他的脸已经麻木,感觉不到疼痛了。他看了看面前的那个汉子。那汉子来回打了他几个耳光之后,用充满憎恨的眼睛瞪着他。大眼珠子上布满了血丝。

卢继光被打倒之后就趴在地上。人们踏在他的背上,扯住他的辫子,当他仰起因痛苦扭曲了的脸时,赤脚板子就踢他的下巴。扬起的尘土进入了他的眼睛。

船员们毕竟比这两个商人会打架。他们挨的揍也不轻,但他们经过海风锻炼的铁拳也叫对方吃了很大的苦头。不过,到底还是寡不敌众。

没有参加的观众,也拼命地呐喊着表示支援:“喂!狠劲地揍!”“啊呀,逃啦!抓住他!”“对!把这个鸦片大王撕成八块!”“叫怡和行姓伍的小子把吸进的血吐出来!”

连维材一出木栅栏,就听到这些怒吼声。他一眼就看清了现场的状况。他平静地回头望着妻子说:“你先待在栅栏边,把身子转过去,不要朝这边看!”

“你?”

“挨打去!”连维材走了几步,回头这么回答说。只见他像脱兔似的朝乱斗的现场跑去。

另一个女人——西玲,一看这情况,面色刷白。

连维材显然是冲着伍绍荣跑去的。伍绍荣已经被打倒在地,背上还踏着几只泥脚。连维材突然朝他的身上扑去。

“你他妈的想来阻拦!”一个汉子揪住连维材的领口,把他拉起来,攥紧的拳头打向他的心窝。

连维材捂着胸口,踉跄了一下,但未马上倒下。他的脸孔、腹部、背上挨着来自前后左右的乱打,他朝着伍绍荣喊道:“绍荣,闭上眼睛,挺住!”

这时,简谊谭离开他靠着的松树。他看到有人跑进了人群,但不知道是连维材。“有意思!要打伍绍荣的嘴巴,只有这次机会啦!”他摩拳擦掌地朝乱斗的现场跑去。

挨打的几乎都已倒在地上,分辨不出谁跟谁。

谊谭挤进人群,顺手揪住倒在旁边的一个人的辫子,把他提了起来。“喂,掌嘴!”他猛地打了对方一个耳光,但接着就“啊”地一声,再也不敢吱声了。

对方的脸已经肿得像紫茄子。他既不是伍绍荣,也不是卢继光,而是连维材!谊谭松了手,赶忙往后退。连维材又落到沙土地上。

“糟了!”谊谭拔腿就跑,边跑边想,“他眼睛是闭着的,不会看到我的脸。”

风向变了,销毁鸦片的烟像追赶他似的,从他背后罩过来。

这时,响起了一片铜锣声。——听到栅栏外的闹腾,在池边干活的士兵们,遵照上头的命令,跑了出来。

群众一下子散开了。剩下五个人躺倒在地上,两个人蹲在那儿,一个人坐在地上,仰面望着天空。后一个人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

“你!……”连维材的妻子比士兵还快地跑到站起来的人身边。连维材瘫软地伏在妻子的肩上。

一阵烟把他们笼罩起来。

在不远的一棵榕树下,西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这幅情景。她的脸色惨白,像化石似的一动也不动,只有嘴唇不时地抽搐着。在她的身后,钱江和何大庚正在碰杯畅饮。他们只发表了演说,并没有参加乱斗。

“哈哈!这场热闹真痛快!”“发泄了胸中的一点闷气!”

他们的谈话声在西玲的耳边发出空洞的响声。

负伤的人被送到附近的居民家去治疗。

伍绍荣眼圈乌黑,浑身是血。他忍着药物渗进伤口的疼痛,喘息着问连维材说:“你为什么要跑到那样的地方去?”

“你们只因为是有钱的商人,才受到那样的制裁。我也是有钱人,而且也是商人,我不能逃走。”连维材用布擦着唇边的血,这么回答说。白布一下子就染成鲜红。他的妻子默默地递给他一块干净白布。

根据林则徐的奏文,六月二十五日,将没收的鸦片全部销毁。但根据他日记上的记载,到六月二十一日应当全部完毕。二十二日以后的日记根本没有触及销毁问题,只写着观看火箭,跟邓廷桢、关天培饮酒之类的事情。可能这几天是处理善后工作。

六月二十五日,林则徐于上午九点上船,在关天培的欢送下,踏上了去广州的归途。他怀着无限的感慨,告别虎门翠绿的群山,仰望着狮子洋山上的宝塔。河道弯弯曲曲,风向不时发生变化。第二天早晨到了广州。

林则徐在迎宾馆同官员们欢谈之后,回到住所。午饭之后,突然下起了大雨。这场爽快的大雨,好似是要为他洗尘。雨过天晴之后,仍把凉爽留在人间。

一件重大的工作终于结束了。

“不过,我并没有结束了的感觉。我只觉得一切就要开始。”林则徐躺在越华书院的床上,这么自言自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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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片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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