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无常

走无常

发表于《Amie》97年2月号的短篇小说,后收录于《田中芳树公式GuildBook》。

鸣谢Poon翻译。

下午三时至五时,天降豪雨,仿佛要把余下的暑气一扫而尽。雨停后,凉风快速涌至。与其说是凉风,倒不如说是冷风更为适合。极端寒冷的秋天来到,连中袖衣服也挡不住寒意。

从东京乘特快列车到这条街大约要一个半小时,这个县的县厅就在这条街上,眺望东边和南边会看到一片平原,西面和北面却是群山林立。雨水洗净空气,青山环绕之姿在街上清晰可见。

一辆货车由东京方向驶至,在车站前的广场停下,一位少年有礼地向司机道谢后下车。少年穿着棉质上衣,外加一件夏天运动外套,两头猫儿跟在他身后精神奕奕地出来,一头是黑猫,一头是啡黑色虎纹猫。货车在少年目送下离开。这位少年大约十多岁,正是让人看下去分不清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的年龄,额前垂着浏海,品格良好,样貌温和,眼神也很温柔。

“金童,银童!”

少年一呼喊,那两头猫儿马上飞跑过去,在少年的脚边看着他。

“不是说不可以自己走开吗!”

少年并不是在责备他们。

“拜托你们,千万不要随意乱走。”

黑猫用鼻子发出像在“哼”的声音,虎纹猫则发出像是安慰它的叫声。少年看看四周,视线停在广场对面的高层饭店,点一下头后向那边走去,两头猫一先一后的跟在他后面。饭店大堂旋转门侧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侍者,他看着猫儿,露出不满的表情。少年毫不放在心上,迳自走去看大门旁边的报告板。

“本间房夫先生鼓励会?兰之厅”

宴会定于下午五时开始,即是刚刚开始了。少年知道这个宴会有县知事、副知事、地区选出的国会议员等有力人士出席。其实所有市民都知道此事。本间房夫就是这么一位有能干的人,甚至有“教育界领袖”之称。这天的宴会是立餐酒会,出席人数达三百人,宴会费每位五万元。

“没想到原来是这种宴会。我本来以为这是个一次过庆祝本间先生生还和康复的宴会,所以才来参加。”

“竟然是参选市长竞选的誓词大会嘛!我们可不是太想参加和政治及选举有关的活动啊!”

“还是尽快走好了。”

“就这样吧,这样最好了。”

说话的应该是邻县的教育负责人,他们一直轻声谈论著。他们离开后,那个位置接着响起县议员和县厅部长等人的声音。

“本间先生在这个时间做这些事,还真是强来的。”

“是因为那次意外吧。可是上面都没有人打算引退。”

“他不用这么急着干啊。反正他还未够五十岁就做到副知事,不怕没机会转到政界。”

“怎会没机会,他现在的胜算是百分百啊!”

“意外发生了才一个月,不用么急吧。”

那宗意外发生在八月二十日盛暑之时。那天,县里四个有力人士到高原地带的高尔夫球场打球,回程时,他们所乘的小旅游车不慎在山顶小路堕下谷底,司机及坐在助手席的代议员秘书即时身亡,车内四个客人亦死了三个,剩下的那个身受重伤,送到医院治疗,但最终还是无法救回。

※※※

在医院死去的就是本间。他的心脏完全停止跳动,医生宣告他已死,但他却复活过来。

大约在守夜后第二天下午六时,本间的遗体送到寺院,有关人士都慌忙预备,就在一片喧闹中,发生了以下的事情。

“本间先生一定去得很遗憾吧。”

“还有半年就选市长了,他亲自出马的话,一定会当选的。”

“究竟他的胜算如何?”

“综合其他候选对手情况,应该就是六四比吧。县立学校校长和同学会会长好像都是我们这一边的。”

“可是现在看来,现任市长应该可以连任了。”

突然,出席者都闭上嘴,狼狈地左右张望,其中一人开声说:

“喂!不要说奇怪的话!”

“说甚么啦?”

“就是发出刚刚那种让人觉得奇怪声音,叫人帮助甚么的。”

“你才是啊!不要在死人面开这种差劲的玩笑!如果给他的家人之类听到怎办!”

他们闭上嘴,一同盯着棺木,然后不禁张大口来,可是谁都没有作声。棺盖咯咯作响,还阴森森地传出一阵阵隐含怒气的声音:

“快来帮忙,让我出去,我还未死啊!”

全场乱成一片,棺盖拿开后,穿着白色寿衣的本间房夫起来了。他的脸如土色,但两眼却炯炯有神,靠自己的力量步履蹒跚地站起身。众人惊讶得透不过气来,救护车的警笛声起,驶向寺院……

“县教育长奇迹生还!”

“本间教育长畅谈濒死经验”

地方报纸大写特书,东京的电视台展开大规模采访阵,本间房夫一夜间成了话题人物。他被送到县立医院,接受多个麻烦的检查,但结果全部正常,才一日就出院了。负责的医生只说“这是奇迹”,对采访阵显得极为兴奋,但却避开一切医学上的详细说明。

本间出院后在车站前的饭店召开记者招待会,记者问他“现在有甚么感觉?”时,他以铿锵有力的声音回答:

“我如字面所说一样重生了。这生命是上天赐给我的,我希望可以用来贡献国家和社会。”

他辞退了县知事一职,明确表示自己会参加市长竞选,并且养精蓄锐,预备在今天的宴会开始大展拳脚。

“无论对手是谁,相信这次市长选举都会是本间先生胜出的了。”

现任市长碍于情势所逼,别无他选。他在记者招待会中宣布引退,并且表示“推举本间房夫为后继人。”事件因而以惊人的速度发展。

干杯过后,出席者相继到麦克风前致贺辞,由知事至市长、县会议长至市会议长、国会议员至地方报社社长等,一律异口同声赞扬本间的功绩和人格堪当市长。本间有一对粗眉,他目光锐利、下颚突出,样子精神饱满,魁梧的身体裹在英国制的西装中,冠冕堂皇地坐在席间,手拿着前菜。突然,他的表情整个改变了。一阵清脆的铃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本间马上露出教人吃惊的表情。

铃声再次响起,本间手握着的叉子撞上碟子,传出毫无音乐感的声音,四周的人都向本间投以疑惑的目光。

“谁在这儿恶作剧!”

本间把叉子和碟子掉到地上,脸色刷白,全身颤抖。戴眼镜的年青市会议员提心吊胆地问道:

“本间先生,甚么恶作剧?”

“就是……就是那个铃声!简直罪无可恕!那个声音妨碍到整个宴会进行了!可恶!”

年青市会议员皱了皱眉,很多人也有相同举动。放爆竹或是拿着扩音器大叫还说得过去,但是那不过是铃声,这样也可以令他生气得大声谴责,那这个男人的精神不就相当不稳定吗?

“本间先生讨厌铃声吗?”

一个穿和服的女人问道。她是市内教师家长联会会长,对有孩子的妇女有极大影响力,是市长竞选的黑马,绝对不容轻视。她走到本间附近,本间不得不小心应对。她放这支冷箭的目的人尽皆知,本间用想吃人的眼神射向她,咋一下舌后按着坐椅站起来,踏着重重的脚步走开,完全不理会围着他站着的客人。

铃声第三度响起,本间全身毛孔直竖,但他还是没停下脚步,好像被铃声召唤般向前走,快速避开在后面慌忙追着他的秘书和选举活动人员。秘书的手好不容易碰到他的手腕,但本间马上回转上身,一把掌回过去。被打了一记耳光的秘书猛然离开。

会场内的人目瞪口呆地站着,眼神定定地看着被打开后再次关上大门。

本间走到走廊,眼神满带杀气瞪着前方。他的前方站着两头猫及一个少年,少年左手拿着铃。本间大步走向少年,少年收在身后的右手猛地伸出,手上握着手柄,柄上是一块直径约三十公分的椭圆形镜子,镜中正面反映出本间的样貌。

本间口里传出大叫声。

差点儿就可以完美解决了。

少年一边反省,一边在饭店走廊疾走,两头猫亦一前一后的跟着他。他的身后不断传来怒骂和脚步声,紧追着这位令宴会的重要主角大叫的入侵者。

“是敌阵干的好事!”

“是间谍!”

这类声音不断自背后传来,虽然这些结论全都不正确,但还是不断在无法思考的与会成员中广传四散。

“这边,这边。”

一把声音突然传来,有人在一扇半开的门后挥手叫少年过去。少年犹豫了一下,马上与两头猫一同溜进门内,连自己都不禁慌张起来。

这儿不知是甚么房间,房内有个与少年同年纪的半长头发女孩子,而且正牢牢地盯着少年看。

匆匆谢过对方后,少年开始发问。

“您是谁?”

“我是本间房夫的女儿,名叫冬美。你好。”

“嗯,你好。”

少年的声音充满困惑,不知该用甚么表情和她说话似的。他只知道少女穿着的校服是全县第一的贵族学校女子高中的校服,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好像发生了甚么有趣的事呢!”

“甚么?哪儿有趣了?”

“有趣啊!如果你讨厌父亲的话,那就会觉得很有趣了。”

“……”

“这些猫是你的手下吗?”

少年还未回答,黑猫就发出好像很愤怒的声音,虎纹猫则表情温和地慢慢摇头。明显两头猫都听得懂人话。

“不是的,不是的,你这么说,这些孩子会不高兴啊。”

“好像是。那么它们是你的同伴吗?同辈份的?”

“唔……应该说是来监视我的前辈。”

少年露出苦笑。两人打开门一看,确定走廊没有人后才走出去,边走边继续谈话。

“因为我还是个不太可信的新人,所以要有教练陪同。”

“甚么新人?”

黑猫摇动尾巴,轻轻打了少年的脚一下,少年再次笑着耸一下肩。

“金童说不可以再说下去了。抱歉。”

“真狡猾!”

“甚么?”

“自己不想说却赖到猫儿身上。”

“是吗,那真的很狡猾啊。”

少年一本正经地点头同意。

“可是我真的不可以再说下去了。就是只说我刚才说了的,也已经不是太好。”

两头猫儿马上点头。美冬还想做甚么,可是少年伸手指向她的肩膀方向,美冬想也不想就向后望,见到父亲的秘书渐渐走近。

“小姐,原来您在这儿。您的父亲要回家了,小姐也请上车吧。”

美冬再次回头,可是少年和猫儿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

一个小时后,少年来到市内高级住宅街上本间房夫的府第前。月亮高挂在夜空中,再过两、三天就满月了。叫做金童的黑猫向他下了指示后便跳到围墙上,少年对虎纹猫说:

“银童有其他任务啊!”

少年说完后重新审视本间房夫的府第。这大宅虽然位于比东京地价便宜的地段,但豪宅就是毫宅,单是占地面积就四边边长各四十米。大宅四边围着二百五十公分高的大谷石围墙,围墙后虽然只能见到大宅和洋合璧的屋顶,但可以肯定屋顶下的是一栋极为豪华的大型建筑物。铁门后传来人和狗的声音,可知门后有不少守卫和守门犬。

“好像很可怕呢!”

少年说。叫作银童的虎纹猫点头同意。少年伸出手,一跃跳过围墙,落地时没有弄出一点声音。他抱着银童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暗死角。

另一方面,金童在又高又长的围墙上走着走着。它一边走一边俯瞰大宅的庭园,直至找到一个放眼所及没有守卫的地方,监视一会情形后便跳到灌木丛上。走了几步,又跳到一楼一个向外突出的窗上,显出非凡的跳跃力。

金童漆黑的身影巧妙地溶入黑暗中,脑袋却不断留意室内的情况,眼睛内像点了灯一样闪烁着妖魅的光芒。这阵妖魅的光芒转强,薄薄的窗帘自金童的眼内消失。金童穿越物质限制,定睛监视室内,它把所见到的东西全数传送给银童,银童即使不在那儿,亦可以看到与金童所见一样的景象。

问题就在人的身上。少年只要触摸银童的身体,就可以见到金童传来的影象,可是不碰着它们就看不到。阻止少年向少女透露不必要的事情的,的确是金童和银童,因为这样做实在没甚么好处。金童觉得用这种方式教育一个人,其实一点也不好玩。

一个少女的身影映入眼中了。金童知道她是谁,她就是本间房夫的女儿美冬。她明明也是大宅的主人,可是却干着奇怪的行为:用低级的方法偷听。她用玻璃杯吸在会客室的厚门上,把耳朵靠在杯旁,偷听父亲和客人在接待室的对话。

冬美果然不太喜欢父亲。冬美的父亲与其说是有才能的公务员,还不如说是个硬派公务员。他被誉为县教育界领袖,就连身份尊贵的校长先生都要对他卑躬屈膝。

“不过是县立大学的校长,我才不放在心上。那些学者、教师之类甚么的,不过是在课室内嘶声大叫的人。”

美冬不喜欢这样自大的父亲。父亲从不顾家,对妻子亦即美冬的妈妈非常蛮横。为了得到妻子娘家的财产,他甚至追到遥远的娘家,在只有娘家两老的家中对妻子拳打脚踢,打得她多次入院。他会买贵价钢琴给美冬,又替她请家庭教师和女佣,表面上做足一个好爸爸,但其实他不过把所有有力人士和亲戚当作成功的道具。

美冬对于今晚到访本间府的客人特别介意。

这位客人是前县立高中物理教师小宫山,是个三十多岁的独身男人,由于与多个女高中生发生关系而被革职。“就算不懂物理单位也可以升级啊,怎样?”他以此威胁学生与他发生关系。现在,这个人竟然悄悄到访本间府。

“你想复职吗?”

本间坐在意大利制的扶手椅子连脚枕组合中说。他的声音如干冰般又冷又干。卑微的小宫山躬身回答:

“我的财产都用光了,又找不到工作,三餐不继。我没有特别专长,所以想继续当教师。”

“你不要跟我说笑了。干了那么无耻的事后,你竟然还想厚颜无耻地复职!”

“我不是想重回县立高中。请本间先生让我进私立高中吧。就算是县外的高中也可以的。总之,无论如何,请帮帮忙。”

本间发出不自然的笑声。

“你虽然想当教师,那就应该听得懂日文吧。你这种卑鄙的人与我还真相似。别说了,给我滚!”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当然。”

小宫山并没模仿本间之意,但他不自然地叹一口气,歪着嘴说:

“那也没办法,我只好把上缴款项那件事告诉东京的周刊了。它们可是很喜欢这类情报呢!阁下工事繁忙,我也不打扰了。”

小宫山慢慢站到沙发前,慢慢地敬礼。这时,本间露骨地叫他“等一下”。无计可施,就算不喜欢,本间还是只得叫他“等一下”。

“甚么事?”

“我想知道是甚么事,你说的上缴款项是甚么?”

“这不是随口说说的,我已经找到证据,拿到几张伪造的收据。只要把它们影印几份送到周刊出版社,事情一定会闹大的。”

说完这句话后,双方沉默了近一分钟。

“……私立学校就行了吗?”

“最好是女校吧。”

夸耀自己得胜的小宫山面上浮现浅浅的笑容,用拯救者的目光看着本间。

“另外,薪金方面我没有特别想过多少,因为本间先生只拿出少少就够我用了。不过如果每月三十万元的话,即是大约一日一万元就最好不过,每三个月存入我户口就行了。”

“你不觉得自己太卑鄙吗?”

“这个价钱不是便宜你了吗?这样做就可以买回市长宝座啊!还附勋章呢!因为本间先生对县教育界居功至伟啊!”

小宫山笑了。他不过是个县立高中的教师,本间对他来说可谓云上之神,可是现在小宫山竟然占尽优势。

小宫山不知道他刚刚宣告了自己的死刑。这刻的他正沉醉在胜利的蔷薇色大海中。

“上缴款项”应该是指某件事。美冬以前听过“上缴款项”这词语,也知道它一般所指何物,但她的父亲从事的是教育行政工作,是个正面的社会人,可是“上缴款项”应该是黑社会或是暴力团体才会用的字词。

“洗手间在哪儿?”

小宫山的声音传来,拖鞋擦地的脚步声渐近,美冬马上离开门口,到走廊转角处躲起来。不到一秒,小宫山打开门,面带过剩自信步出接待室。他的背上插着本间憎恨的视线形成的长枪。

黑猫金童看完全程后,无声地跳到灌木丛上,走了大约两步,突然发现旁边传来可怕的响声。

映在金童眼内的,是一群样貌狰狞的大狗。三头德国猎犬张着白森森的利齿,红黑色的长舌反映着亮光,一跃跳向这位自以为是的侵入者,打算把它五马分尸。只顾集中精神透视室内情况的金童没有留意到这些猎犬。金童全速逃跑。

与金童所在有一段距离的守卫听到狗儿的咆哮声,马上拿起特殊警棍跑去。在他们跑过建筑物转角处转弯的瞬间,全部守卫大吃一惊。

一个穿着蓝色旗袍的美女正用她那双从高叉中冲出来,性感慑人的优美长腿快步跑去,她的后方有三头德国猎犬紧追在后,看来快要被它们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

“救命啊!”

守卫仿佛听到如此呼救声,全都拿起特殊警棍跑出来。他们又仿佛看见穿旗袍的美女奇妙的金色眼睛内浮现出感谢的色彩。他们全都充满勇气,站到美女和猎犬之间。

“你这笨狗!到底在做甚么!别吵!别动!成熟一点!”

三头受过严格训练的德国猎犬原本正在抓灌木丛,它们的动作即时停下,用激烈的吠声表达抗议和不满。猎犬抬头望着守卫,看着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位美女,守卫拼命责骂德国猎犬,用警棍威吓它们,又抓着它们的颈圈,把它们抑制下来。

“小姐,已经没事了。”

可是一个难以置信的景象却映入守卫眼中。那个穿着旗袍的美女走向围墙,一跃就跳了上去。她的动作轻快柔软,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跳上了二百五十公分高的围墙上,身影一闪就消失于围墙后方。

就算是一群被美女迷得失神的男人,也会知道这事情非比寻常。大约冻结了两秒后,守卫终于都得到解放,他们一个慌忙打电话,另外两个走向围墙,大家不断说着“你看到吗?”之类的话,连德国猎犬都被叫声引出来。

铁门附近有四、五个守卫组成一组,左右巡逻。他们虽然密切留意所有可疑人物,但还是抓不到人。守卫长收集目击者口供,总结出以下结论。

“是一个黑色短发,有一双奇妙金色眼睛的绝色美女。穿高叉旗袍,旗袍是用蓝色的绢做的,还用金线绣了一条龙。”

“是个有过肩茶色长发、银色眼睛的绝色美女。她穿的高叉旗袍是用红色绢造的,还用银线绣了一头凤凰。”

“是个黑色头发的年轻男子。穿着蓝色中国服,用金线绣了一条龙。”

“是个茶色头发的年轻男子。穿着红色中国服,用银线绣了一头凤凰。”

“是头金色眼睛的黑猫。”

“是头银色眼睛的虎纹猫。”

“是个穿着夏天运动外套,不知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的小鬼。”

有关那个女性的证供特别精密,相信是因为守卫对她们印象特别深。可是他们并未见过那个穿中国服的年轻男子,见过那个男子的是放工回家途中经过附近的上班族女性,可是她们全都没有见到穿着旗袍的美女。

综合这些证供,当晚到本间府的共有五个人和两头猫,可是没有一个人看到他们全体集合。这群人为甚么这么大胆,竟然在本间府附近出没,目前尚无法确定。守卫长如此向本间房夫报告,并增加了大宅的守卫人数,强化警备,同时,他问及本间是否需要报警。

“没有这个必要。”

本间回答说。

“刚刚来的那些人只是恶作剧罢了。反正他们没做成甚么伤害,而且告诉警察有关那个旗袍女子的事,警察会相信吗?”

守卫长努力辩解,可是站在大宅门口的本间挥手叫他别吵,命令他们今晚离开。守卫长虽然不甘心,但是顾客始终是对的,只好挖苦地叫他小心门户,然后全体乘车离去。那时刚过了晚上十一时。

“……他们回去了。已经没事了。”

本间美冬在一楼自己的房间窗边说道。少年两手拿着脱下的鞋子,点头说“谢谢”。一晚之内两次靠她帮助躲起来,金童和银童也发出低鸣,以表谢意。

“那么,可以再说多一点给我听吗?”

少年看着两头猫,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八月二十日发生的事吗?”

“当然。”

“那件事件中,你的爸爸死了。”

“大家也这样认为。可是他活过来了。”

少年用他奇妙的眼睛回望美冬。

“不。你的爸爸真的死了。”

“死了之后复活啊,不用你说,大家都知道。”

“我不是这意思。”

少年摇头道。应怎样说呢?少年细心思考,终于,他开口了。

“其实那并不是死人复活。”

“你在说甚么?”

“就是说你的爸爸是鬼。他是个有肉体的鬼魂。”

美冬听见自己的笑声响起。

“你在说笑吗?你是说真的?你到底是谁?”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少年只好困惑地微笑。坐在他右脚旁的黑猫金童看着少年,虎纹猫银童则望着美冬,目光犹如银色的锁一样锁着美冬,令她有点退避。

不安的水位不断上涨,看着她的表情,今次轮到少年开口了。

“你应该听到你爸爸和客人所谈的吧。”

“上缴款项……吗?”

“对。”

少年很快点点头。美冬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所听到的是甚么,所以正好用这机会打听一下。

少年开始淡然地说明真相。

“就是说呢,县立学校用的是县的钱,一年可以用到几千万至几亿不等。但这些钱并不是只用在建学校体育馆、修理校舍、买化学实验室用具或图书馆藏书方面……”

上班族有“假公干”、“假宴会”等用语。意思就是公然说是公干,可是实际上没有去公干,公司把那笔公干用的费用储起来。宴会的情况也一样,把用来办庆公宴的钱储起。这些储起来的钱叫做“里金”,是学校用来上缴县教育厅的。每间学校所缴的费用不同,但全赖“集液成裘”,县教育厅每年可以收集到六亿元之多。教育厅的高层把其中五成给回学校,哪管学校用来做原来想做的事也好,校长或教师自己袋袋平安也好。至于另外的五成则由教育厅高层瓜分。因此,教育厅高层就算甚么都不做,都可以得到一笔神秘钜款。

这个连暴力团体都觉得讨厌的恶性赚钱系统年复一年继续运作。有的学校因为没有缴上缴金,所以学校予算被削减,校长、教师等甚至永无出头之日。每间学校都必须记着,上缴金多一元就是一元。

这个系统的中枢就是身为教育长的本间。他把剩给教育厅的三亿元里金操控在手,一亿元分给忠心部下,一亿元送给政治家、教育委员、文部省的人,最后一亿元则留给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例如用来作地区豪华旅游、到东京的银座和赤阪等地旅游。美冬知道自己的父亲经常四处旅游,但从没想到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人人都觉得这件事很神奇。

“教育长的人工也不是那么高,为甚么本间可以那么风光?应该是因为她太太的娘家是富商吧。”

其他县的教育长大都这样以为。本间虽然四处旅游,但绝不会浪费每一次行程。他先后拉笼县知事、国会议员、地方报社社长等有力人士,所以意外发生前他已经是县教育界的领袖了,而现在的他正处心积虑踏上下一级阶梯……

少年闭上嘴。听完整番话后,美冬干咳一声。

“很有趣的故事。可是你又是怎样知道这些深奥的事?”

“是他自己说的。”

“在哪儿?”

少年说出“阴”之后,再小心地想想。

“在调查官面前。”

“何时?”

“他死了之后。”

少年这样回答,美冬笑着说“是吗”、“怎么可能”。少年下定决心,再次开口,把整件事和盘托出。

小宫山继续陶醉地漂荡在他那片蔷薇色大海中。

他的西装内袋袋着一百万元现钞,会客室的桌上放在一瓶拿破仑酒和一盒鱼子酱。这种威胁别人的方法虽然说不上高明,可是当“上缴款项”这个词未出口前,本间的态度还是傲慢至极,但一说出口,他的态度就马上改变过来,不管小宫山开出甚么条件他都照单全收,不但先预支一百万元给他,还送上拿破仑酒和鱼子酱。

小宫山在成功的甜美香气中翩翩起舞,眼望着那瓶威逼利诱而来的拿破仑酒。

“哎呀,本间先生不愧为大人物,那么明白事理。我也不是那种不懂知恩图报的人,你有甚么事想找人帮忙的话,尽管开声……”

他沾满酒精的舌头不断说话,意识却开始越走越远。时针表示已到十二时之际,他已经醉得不醒人事,半个人滑下沙发,打着混浊不清的鼾声。本间用憎恶和轻蔑的眼神盯着小宫山,弯下身慢慢解开他的领带,把它重新卷着小宫山的咽喉,深呼吸一口气后,用尽全身力量往领带左右两旁大力扯,小宫山随即发出一声奇怪的呻吟声。

一片寂静。

“死人杀死活人,相信阴阳两界都要秩序大乱了。”

本间的视线移向大门方向,房门打开后再度关上,一个穿着夏天运动外套的少年站在那儿,他的脚边有两头猫,一左一右站着,好像保护少年似的竖起尾巴。

本间的手放开领带,踏着小宫山的遗体站着。

“……你是刚才在饭店的那个小家伙,干吗来这儿?”

他完全不理自己正踏着小宫山,继续发问。

“刚才你在饭店给我看的镜是甚么?不要拿着那奇怪东西走来走去。”

“那是显真玉镜,它会反映它面前的人的真面目。你的皮肤和肉不是都已经腐烂了吗?”

“甚么……无聊话!”

“你已经死了。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已经违反了大自然的法则了。”

本间没有大声乱叫,反而轻咳一声,压低声音说:

“你……你是阴曹官?你是追着我来到这世界的吗?”

“你竟然知道阴曹官这字词呢!”

听着少年冷静的指责,本间顿时显得狼狈。

“说溜了嘴吧。普通人是不会知道那个字词的啊。这就是证据,证明你就是逃离冥府的死人!”

“你果然是阴曹官!”

“不。我的地位没那么高。我只是个跑腿而已。阴曹官是不会到阳间,即是人的世界来的,所以他会雇用像我这样的人。”

“那你到底是谁?”

“我是走无常。”

“你不是日本人吗?”

“那不是我的真名。这个嘛,嗯,只是工作名称。”

本间毫不在意他说的话,迳自走向他。少年也不理会他,迳自把手伸进口袋。

“你活在人间时,不管干出甚么坏事,我也不用理会,因为逮捕你和用法律制裁你是阳间的警察和法庭的工作。可是如果阴间和阳间失去平衡,又或是自然法则被扭曲了,我就要按阴曹官的指示而出动了。”

“甚么指示?”

“当然是维持阴阳两界的秩序,还有……”

话未说完,本间跳起来,想抓少年的颈项,少年马上跳起,本间摸了个空。两头猫儿全身毛发直竖。

“僵尸发恶!”

不知是谁大叫着说。

少年手中飞出一些东西,白色的小粒如雨般撒满本间全身。

这些小粒不过是白米,但本间却发出苦痛和愤怒的叫声。他的脸和手直接黏上米粒的地方冒出缕缕白烟,瞪着少年的两眼如煮沸般通红,同时却又显出害怕的神色。

“米粒果然有效。”

少年佩服地说。他以前已经学过,但却从未碰上会让他如此心有所感的场合。

本间虽然全身都冒着白烟,但他还是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向墙壁。打猎是本间的兴趣之一,墙上亦挂着一把值四百万元的双重步枪来装饰。本间粗暴地抓起枪,两眼洋溢着杀意,把枪口对准少年。本间不应该让枪声传出的,可是他已经失去理性了。死人装成活人,必定是对生命有强烈依恋之故。当理性随着时间被磨灭,剩下的就只有依恋了。这一点少年也早已学过,不过之前同样未遇过让他如此心有所感的场合。

站在少年左右脚边的那两头猫开声鸣叫,对少年说“早就教过你了。”少年伸出藏在夏天运动外套内袋内的手,没空看金童和银童一眼。

“急急如律令!”

少年边呼喊边举出一个木牌,牌上记着“北阴酆都大帝敕令七十五司判官”。

眼看不到的闪光打在本间的手上,双重步枪掉到地上,发出混浊的声音。本间的脸容被恐惧和狼狈扭曲。

“北阴大帝在上,太阴黑薄囚鬼灵断罪恶,破伪阳归纯阴!敕令!”

少年一面把背了的对白一口气说出,一面摇动手腕,在他手中的木牌直线飞出,啪的一声贴在本间脸上,由额头至口鼻成一直线。本间表情突变,脸上爬满恐惧,虽然他想张口大叫,但是由于口被木牌挡着,根本开不了口。本间全身无声地向后仰,如积木一样直直的倒在地上。才一倒地,皮肤马上裂开,肌肉也纷纷剥落,露出内层的白骨。

少年一边整理呼吸一边后退,凝望着那腐烂的尸体好几秒。

“这是金华猫的一种。”

少年向美冬说明。他倚在美冬的窗台边弯腰穿鞋。

“金华猫可以化身为人,而且在女性面前会变成俊男,在男性面前变成美女性。”

美冬表情僵硬地看着两头猫儿。

“就是说那就是他们两个。”

“是啊。他们虽然看到我和其他四个人和两头猫出没,但其实就只有他们两个。”

少年穿好鞋子。

“你应该很憎恨我吧。”

“我怎会!”

“可是你是应该憎恨我的……”

“我没有憎恨你。如果我憎恨你,那即是说我不肯承认人终归一死的道理了。爸爸的确很可怜,可是他会那么可怜,就是因为他违反了大自然的法则,我看到后就明白了。对了,你不用处罚我吗?”

“处罚?”

“例如令我失去记忆……因为如果我把看到的说出去,你们不就很头大了吗?”

“才不是,根本就不会这样。”

“为甚么?”

“因为你说甚么都不会有人相信的。”

少年笑着说。猫儿也好像表示同意似的点头赞同。少年继续说:

“就算我在电影节目上表演,一定不用三十分钟就给不知哪儿的大学老师证明我在胡言乱语,说我是个大骗子呢。”

“但你这样就甘心了吗?”

“不甘心也不能做甚么呀!我只想快一点可以自立,那就不用再麻烦他们两人了。”

被少年称为“两人”的两头猫儿跳出窗外,表情稍稍一动,轻轻地举起单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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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夜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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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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