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叙天伦 佟儒人姑媳祝侠女

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叙天伦 佟儒人姑媳祝侠女

这回书紧接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到了淮安府安顿了家眷行李便去打听安太太的公馆急切里要想母子相见。不料一问店家见他那说话的神情来得诧异不觉先吃了一大惊忙问端的。那老头儿让他坐下才慢慢的说道:“若讲我们这位安太老爷真算得江北的第一位好官府。也不知怎么惹着这位河台大人了把他革了职下在监里不追他的银子。这也罢了到了这位官太太了既是安太老爷遭了事凭他怎样我们这位山阳县也该看同寅的分上张罗张罗他谁家保的起常无事?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哪!谁想他全不理会。如今那位官太太落得自家找了个饭店住着。客人你想可伤不可伤?你还问他的公馆在那条街呢!”

安公子听他絮絮叨叨闹了半天才说完了敢则是这等样一套话才得把心放下心里说:“这个人是怎么个说话法子!只是他天生的这样的滞碾人也就无法况且听他的话倒是一片良心不好怪他。”只得耐着烦又问他道:“这饭店在那里?”那店家道:“就在东边儿隔一家门面聚合店就是。”安公子听得辞了店家出了这店门走了不上一箭多路果有个“聚合店”。问了问说:“安官府的家眷在尽后一层住着。”安公子也不等通报一直往后走了去。

却说安老爷当日出京家人本就无多自从遭了事中用些的长随先散了便有那班一时无处可走且图现成茶饭的因养不开多人也都打了。梁材是打进了京了安老爷只有戴勤同他女婿随缘儿还有小程相公在那里照料伺候。

店中单剩下一个晋升带了两个粗笨杂使小子支应。偏值晋升又出去买东西去了虽有两个打杂的在那里他又不认得公子。因此公子进了店并不曾遇见自家一个人。一直走进后院见戴勤媳妇背着脸在墙根前洗衣服公子也不及招呼他忙忙的进了房门。只见窄巴巴的三间小屋子掀起里间帘子进去一眼就看见太太坐在挨窗户在那里成裹帽头儿呢。

那安太太正在低头作针线一抬头见个行装打扮的人进来正不知是谁一时间断想不到是公子。公子早已请下安去太太定睛一看才看出是公子来。及至看出来倒唬了一跳不觉口中“嗳哟”一声说:“我的孩子!你从那里来?你可作甚么来了?”说着慌得顾不得穿鞋光着袜底儿就下了地一把拉住公子那眼泪望下直流。公子也觉心中十分伤惨哽咽难言。这个当儿女人、丫头听得太太说话都进来了。一看才知是大爷来了。这个忙着给太太拿鞋那个又去给大爷倒茶。太太一面提鞋口里还连连的问:“谁跟了你来的?”公子生怕母亲猛然听见路上的情形一定是异常的悲伤惊恐只得说:“华忠合赶露儿跟出我来的。”太太听得便叫华忠。公子只推他那边店里看行李呢因请太太坐下。太太又催他快说来的原由。

公子才慢慢的回道:“母亲且莫着忙儿子先请示我父亲这一向身子可安?应交的官项都有了不曾?”太太听了先叹了口气道:“咳都是咱们家的家运。只说是出来作外官谁想外官是这么个味儿!幸而你父亲的身子很好这也是自己素来的学问涵养看得穿把得定。说这几天脸面倒好了也不是他们叫我宽心哟!只是这官项这里才有了几百银子给乌大爷带了信去这些日子了也没个回信儿真叫人怎的不着急呢!”公子道:“母亲不必着急了。如今这项银子儿子已经如数带了来了只怕还有余。况且我父亲身子也很好母亲也见着儿子了这正该喜欢才是。”安公子这话原是先要把母亲安慰住了然后好说路上的话。

那安太太听了果然又是畅快又是纳罕说:“本可是的。只是小子你一时那里去张罗得这些银子?”说道:“又问:“梁材他难道这样快就到了家了么?”公子道:“并不曾见着梁材。儿子这趟出来说也话长。若不亏上天的慈悲父母的荫庇儿子险些儿不得与父母相见作了不孝之人!”说到这里自己掌不住先哭了。太太见这光景急得满面泪痕忙又一把扯住他道:“这是怎么说?你快说给我听!“公子勉强陪笑道:“母亲不要着急儿子此刻是好好的见着母亲了还有甚么急的?只是这段情节不可不细细回禀父母知道。”安太太顺手就把他拉在挨炕一个杌凳上坐下说:“你坐了说。”

这安公子斜签着坐下才从头把他在家怎的听见父亲被事的信一心悬念不及下场;怎的赶紧措办银两带了他嬷嬷爹华忠并刘住儿出来;到了长新店怎的刘住儿丁忧回去叫赶露儿赶露儿至今不曾赶到;到了茌平华忠怎的一病几死不能行路只得打算找那褚一官来送我到淮安。

太太直着眼皱着眉听一句难过一句。听到这里说:“哟这姓褚的又是个甚么人儿啊?”公子连忙说明原故。太太又着急道:“难道就这等一个生人就送了你来了吗?”公子道:“要得他送来倒又没事了。”太太问道:“怎么难道还有甚么岔儿么?”公子又把到了店里怎的打骡夫去找褚一官。那个当儿怎的来了个异样女子并那女子的相貌、言谈、举止、装束以至怎的个威风出众神力异常。落后怎的借搬那块石头进房坐下便不肯走怎的他见面便知我路上的底细怎的开口便问我南来的原由及至问明原由他怎的变色含悲起身就走;临走又怎的千叮万嘱叫务必等合他见面然后动身怎的许护送我到淮安保我父子团圆人财无恙。

太太道:“这个女孩儿怎的这等的神道哇!就算他有本事罢一个女孩儿家可怎么合你同行同住呢?莫非不是个正道人罢?只是他怎么又有那样的大力量呢?这可闷煞人了!”

公子道:“彼时儿子也是如此想谁知大不然。他不但是个正道人竟是一副儿女情肠英雄本领更兼一团的圣贤学问。若不亏此人孩儿今日也见不着母亲了?”太太听如此说忙问道:“他走了可回来了没有?”公子道:“请母亲往下听这可就怨儿子自己糊涂了。正是他走后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了。”太太道:“是啊这里头还夹杂的个甚么褚一官儿呢。他来了也就好了到底有个作伴儿的呀!”公子说:“他并不曾来。据那骡夫说他有事不得分身他家离店不远就请我到他那里去住。那时儿子一想这女子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他来的古怪去的古怪以至说话行事无不古怪心里有些信他不及。又加着骡夫、店家两下里撺掇都说这人来的邪道躲了他为是。儿子一时慌不择路就打算同了两个骡夫奔到褚一官家去。那知两个骡夫不是好意他并不曾到褚一官家去要想把我赚到黑风岗推落山涧拐了银子逃走。”

太太听了急得搓手道:“这是甚么话呀!”公子道:“母亲放心不妨。总是天恩祖德五行有救。”说着又把那到了黑风岗骡夫怎生落下牲口牲口怎得惊得飞跑一直跑到一所大庙才得站住的话说了一遍。太太听到这里不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走到佛地上这可好了!”公子道:“母亲那知这才闯进鬼门关去了!”当下又把那自进庙门直到被和尚绑在柱上要剖出心肝的种种苦恼情形详细说了一遍。那安太太不听犹可听了这话登时急的满脸青唬得浑身乱抖痛得两泪交流“嗳哟”一声抱住公子只叫:“我的孩子你可受了苦了!你可疼死我了!你可坑死我了!”说罢放声大哭。公子想起自己那番苦楚痛定思痛也不觉失声痛哭。两边仆妇丫鬟看见无不落泪个个上前相劝。公子怕痛坏了老人家只得忍泪劝道:“母亲请免伤心儿子现在不是好端端的见父母来了。母亲请想假如那时候竟无救星此时又当如何?”太太说:“这是甚么话呢!要那样可叫我们怎么活着呀!”说着紧紧的拉住公子的手不放松口里还说道:“咳!这都是气运领的无端的弄出这样大事来。小子在你吃这一场苦送这银子来可算你父亲没白养你只是你叫我们作老家儿[老家儿:长辈多指父母尊亲。]的心里怎么受啊!”说着抽抽噎噎的又哭起来。旁边丫鬟忙着倒上茶来吃了一口又递过手纸去擤鼻涕。随缘儿媳妇便忙着去湿手巾预备擦脸。

梁材家的才要装烟太太说:“我顾不得吃烟了!”因拉着公子问道:“你说说到底又遇见个甚么救星儿呢?”

公子说:“这往后都是活路了母亲可不要再着急伤心了。不然儿子心里一乱益说不上来了。”因说道:“那日正在性命呼吸之间急然凭空里拍拍的两个弹子把面前的两个和尚打倒紧接着就从半空飞下一个人来松了绑绳救了孩儿的性命。”太太问道:“这又是谁呀?我的天爷!”公子说:“母亲道是谁!就是那日在店中相会的那个女子!”安太太此时也不及再说闲话止有听一句口中“嗯”一句又诵两声佛号而已。公子随即又把那女子怎的扫除了众僧验明了骡夫搜着了书信这些情节一直说到赠金、送别、借弓的话讲了一遍。就中只是张金凤这节一时且说不出口。

太太见公子说到这里胸中脸上略为舒畅才得腾出心来想事。想了想便说道:“据你这样说那个姓褚的自然是没见着到底是谁跟了你来的?”公子听了连忙站起来回道:“母亲问到这里这其中还有一段隐情儿子不敢不禀知母亲不敢就禀明父亲。这桩事儿子出于万分不得已此时实在作难实在害怕”。”太太说:“甚么事啊?你好歹的不要为难我的孩子你可搁不住再受委屈了!你如果有甚么不得主意的事不敢告诉你父亲有我呢我给你宛转着说。”公子才把那张金凤的一段始末因由合那媒人怎样硬作自己怎样苦辞张家姑娘怎样俯就所以然的原故从头至尾、抹角转湾、本本源源、滔滔汩汩的告诉母亲一遍并说:“此来就亏这张老夫妻同了张金凤送来的。请示母亲这事该当怎样才好?儿子不得主意。”说罢跪了下去。

太太一面拉起他来一面心里沉吟暗说:“这桩事倒不好处。若听那个女孩儿的那番仗义这个女孩儿的这番识体都叫人可感可疼。至于亲家的怯不怯合那贫富高低倒不关紧要。但是我原想给孩子娶一房十全的媳妇如今听起来这张姑娘的女孩儿身分性情自然无可说了我只愁他到底是个乡间的孩子万一长的丑巴怪似的可怎么配我这个好孩子呢!”想到这里不禁便问了问那姑娘的岁数儿、身量儿然后才问到模样儿。

安公子听得这一问红了脸半日答不出来。其实安公子不是不会说官话的人或者说相貌也还端正或者说举止也还大方都没甚么使不得。无奈他此时又盼事成又怕事不成把害怕、为难、畅快、欢喜一股脑子搅成一团一时抓不着话头儿又挨磨一会子才讪不搭的说了三个字说道是:“长的好。”

安太太听了这话笑逐颜开说:“等我瞧瞧去!”说着也不等人搀站起来往外就走。公子忙笑着拦道:“母亲那里去?自然是我过去告诉明白了叫他来叩见母亲岂有母亲倒去见他之理!”安太太道:“叫人家孩子委屈了一道儿就是他父母照应你一场我也得给人道个谢去!”公子又笑道:“讲行客拜坐客也是等他二位来。难道母亲就这样跑到街上去不成?”太太这才想过来说:“是呀真真的我也是叫你们唬糊涂了!”说着便叫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去请张太太合姑娘又派晋升再同上一个粗使的小子请那位张老爷就连行李一并搬过来。列公牢记话头从此张老头儿、张老婆儿可就“老爷”、“太太”了。

闲话休提。安太太趁这个当儿便收了活计吩咐备饭腾挪屋子。一时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也换了件干净衣裳知会了外面的人跟了大爷过去。谁想刚出了院门大爷要出恭又抓住晋升细问老爷近日的起居脸面。那两个仆妇惦记着去看新大奶奶带上那个小子便慢慢的先过去。将进得那边店门早看见一个老头儿在那里喂驴那小子上前问了一句说:“张太太住在那屋里?”那老头儿一时不知问的是谁小子又说明原故他才带了大家到店房门外叫了声:“妈妈儿安家有客看你娘儿们来了。”说完他依然去喂驴去了。那小子再不晓得这位就是亲家老爷。

却说晋升家的进了那间店房只见他母女二人都在一处才待说话张太太就问说:“你俩那个是安太太呀?”随缘儿媳妇到底是个小孩子先忍不住要笑。晋升家的忙道:“太太不是。我们是家下人当奴才的。我们太太打过来请太太合姑娘那边坐。”说着就跪下请安把个张太太慌的两只手拜个不迭。二人转过身来又给张姑娘请安。张姑娘知是婆婆的人便不还礼却也不十分羞涩口中无言双手拉了起来说话间安公子也过来了便把方才的话告诉明白张老张老自是欢喜。因说道:“既这样姑爷你先同了他娘儿两个过去我在这里看着行李。别的不打紧这银子可是你拿性命换来的好容易到了地土了咱们保重些好。”公子连说:“有理。”晋升早雇了两乘小官轿来仆妇们便请张太太、张姑娘上轿大家跟着抬到聚合店里来。

安太太正在盼望晋升进来回:“张太太同张姑娘过来了。”安太太连忙搀了人迎将出去。张太太早进院门只见他着一件簇簇新的红青布夹袄左手攥着烟袋荷包右手攥着一团蓝绸绢子。晋升家的跟着生怕又弄错了上前说道:“这是我们太太。”安太太赶着过去双手拉手。张太太是两只手都占着呢只得把攥绢子的那只手伸了两个指头拉住了安太太的手一面哆嗦着口里说:“好哇太太!”安太太道:“不要这样称呼看光景比我岁数儿大该叫我妹妹才是呢。”张太太道:“我小呢属小龙儿的到年五十二了。”

安太太口里虽合张太太说话那一副眼光早注到张姑娘跟前。

只见他眉宇开展气度幽娴腮靥桃花唇含樱颗;一双尖生生的手儿一对小可可的脚儿;虽然是个家常装束却是满面春风周身大雅。随缘儿媳妇半扶半搀的拉着随在他母亲身后。见了安太太垂下手来安安详详的道了两个万福。安太太连忙拉住他问了问一路风霜光景。听他说话虽带点外路水音儿却不侉不怯安太太心里先有几分愿意。这才回头让张太太走。一看张太太早已豪着屁股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了。安太太又让张姑娘。他此时见太太这等的温和慈厚心里算早把这个婆婆认定了那里肯先走?安太太便拉了他说:“咱们娘儿们一块儿走。”比及到门他到底让太太先进去才罢。

一时安太太合张太太分宾主坐下丫鬟倒上茶来。安太太便让张姑娘上坑去坐。只听他低声款语答道:“这断不敢。我张金凤此番随了爹妈护送公子到此原说给太太作些针线或者作个指使才不是闲茶闲饭养闲人日后名分所关如何敢坐。”一席话把个安太太疼的不由得赶着他叫了声:“我的儿你千万不要如此!你在庙里合咱们两家那位恩人媒人说的话我都尽情的知道了。你听我告诉你不但人家那番恩义不可辜负就是平白的见了你这样一个人这门亲我也愿意作。你放心罢!”张姑娘听了这话心里先一块石头落了地了。

安太太说着又叫:“玉格呢?”公子答应了一声进来。安太太道:“我细想这桩事你媳妇方才的话是因你那日在庙里辞婚他得站住女孩儿的身分。你辞婚是因不曾禀过我同你父亲不敢自主你得循着人子的道理。如今虽不曾回你父亲见了我我就可以作大半主意。甚么原故呢?第一听着路上的情形他这心地儿、性格儿是无可讲了;就据这模样儿只怕打着灯笼儿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媳妇儿来。至于那贫富高低的话不是咱们书香人家讲的;我就见有多少人家因较量贫富高低又是甚么嫡庶误了大事。这话不用合你商量我看你的神情儿也没甚么不愿意。我估量着你父亲也必愿意。这又怎么见得呢?你还记得临出京的时候你父亲说过:‘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南山里、北村里的都使得。’看起今日的这局面来这岂不是姻缘前定么!咱们今日就一言为定不必再商。”张姑娘听到这里心里早两块石头落了地了。

安太太回过头来便问张太太道:“老姐姐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张太太道:“我们是个乡下人儿攀高咧没的怪臊的可说个啥儿呢!俺这闺女可十个头儿的不弱亲家太太你老往后瞧着罢听说着的呢!”安太太带笑答应着又问公子道:“你们路上匆匆的自然也不曾放个定。人家孩子可怪委屈的我今日补着下个定礼罢。”说着把自己头上带的一只累金点翠嵌宝衔珠的雁钗摘下来给张姑娘插在籫儿上说:“第一件事是劝你女婿读书上进早早的雁塔题名。”回手又把腕上的一副金镯子褪下来给他带上圈口大小恰好合式说:“和合双全的罢。”张姑娘此时心里可是三块石头落了地了!

带好钗钏才要下拜安太太拦道:“这点东西倒不要拜。今日是个好日子你就先认了婆婆咱们娘儿们好天天儿一处过日子。不然你可叫我甚么呢!至于你们磕双头成大礼那可得等你公公出来择吉再办。这大节目是错不得的。”当下早有仆妇丫鬟铺下红毡子仍是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扶着那张姑娘便在红毡上插烛也似价拜了四拜。安太太便坐着受了礼说:“你们搀起大奶奶来吉祥话儿留着磕双头的时候再多说两句罢。”张姑娘磕头起来便装了一袋烟给婆婆递过去。把个张太太一旁乐的张开嘴闭不上说道:“亲家太太我看你们这里都是这大盘头大高的鞋底子。俺姑娘这打扮可不随溜儿不咱也给他放了脚罢?”安太太连忙摆手说:“不用我们虽说是汉军旗人那驻防的屯居的多有汉装就连我们现在的本家亲戚里头也有好几个裹脚的呢。”

原来张姑娘见婆婆这等束装正恐自己也须改装这一改两只脚蹅蹅蹅蹅的倒走不上来今听如此说自是放心。

安公子却又是一个见识以为上古原不缠足自中古以后也就相沿既久了一时改了转不及本来面目好看。听母亲如此说更是欢喜。在外间屋里端了一碗热茶喝着呲着牙儿不住的傻笑。晋升家的、梁材家的一班陈些的人便来怄他道:“真好俊一位大奶奶!大爷还记得小时候儿见个小媳妇子先脸红?这时候怎么不羞了?”公子笑着道:“你们不用怄我了!正经倒碗热茶我喝罢。”晋升家的道:“我的小爷!你手里端的那不叫热茶吗?咱的了乐糊涂了?”说的大家大笑公子也不禁笑将起来。

正热闹着外边家人将银子行李一起起的搬来交代明白。那辆车并牲口就交给店里照看喂养。晋升已在前层收拾了两间洁净店房预备张亲家老爷住。一时行李完张亲家老爷过来安太太忙叫请。请了进来只见他穿一件搭袜口的灰色粗布袄套一件新石青细布马褂系一条月白标布搭包本是毡帽来的借了店里掌柜的一顶高提梁儿秋帽儿。

见了安太太作了一个揖。安太太不会行汉礼只得手摸头把儿以旗礼答之。进房坐下茶罢安太太便道了一路照料的致谢又把方才的话告诉一遍。那亲家老爷到也本本分分的说了几句谦虚话又嘱咐了女儿一番。虽说是个乡下风味儿比那位亲家太太就怯的有个样儿多了。坐了一会便告辞外边坐去。安太太又说:“你们亲家两个索性等消停消停再说话罢。”那老儿答应着站起去了。安公子这才敢去见父亲并讨了母亲的主意。安太太也把怎样说法一一的教导他明白。这里便催着给亲家太太摆饭。

书中且不表这边的事。却说安老爷自从住在这土地祠里转瞬将近一月。那银限日紧手下凑了不足千金。寄乌学士告助的信至今不见回音。梁材进京往返总须两月且不知究竟办的成否何如?眼前九月初旬已近又正是放榜之期不知公子三场诗文可能望中?更奇的是许久不接家信不得家中近日情形公子是出场就动身了啊还是不曾上路呢?更加此地虽有几个朋友可谈在这县衙里又不得常见只有程相公陪着谈谈偏又是个不大通的。雨夕风晨十分闷倦。

这日饭后正拿了一本《周易》在那里破闷只听墙外人声说话像有客来的光景。正待要问随缘儿慌张张的跑进来说:“奴才大爷来了。”老爷也不免唬了一跳。说着公子早已进门请下安去起来赶了两步跪在老爷膝前扶了腿失声要哭。安老爷正在不得意之中父子异地相逢也不免落泪。只是严父慈母所处不同便不似太太那番光景。

一面点头拉起公子来说道:“你可出来作甚么?”因大概问了问何人跟随一路行色光景随即问道:“你难道没下场吗?”

第一句公子就不好登答只得敛神拭泪答道:“正在场前听见父亲这个信息方寸已乱自问下场也作不出好文章来;便侥幸中了父亲现在这个地方儿子还何心顾及功名末节?所以忙得不及下场赶来见见父母。”老爷叹息了一声说:“这却也难怪你父子天性你岂有漠然不动的理。不过来也无济于事。我已经打梁材进京去了算这日期你自然是在他到的以前就动身的。我早已料道你听见这信必赶出来所以打梁材兼程进京。一来为止住你来二来也为将家里现有的产业折变几两银子凑着交这赔项。你这事虽不在行到底还算个作纛旗儿。如今你又出来了这怎么样呢?”说着皱了眉宛转思索。

公子见这光景回道:“这事已经遵父亲的主意办妥当来了。”老爷道:“你方才说不曾见着梁材自然不曾见着我的谕帖从那里遵起?”公子道:“儿子想除此也别无办法所以大胆就作主这样办了。”老爷道:“这倒难为你长了。只是我计算多也不过二千余金终究还不足数。强如并此而无且慢慢的凑罢了。”公子道:“据现有的数目大约也敷衍着够了。”老爷说:“这又是不知物力艰难的孩子帖了。如今我这里才有不足千金搭上这项不过三千金。我虽致信乌克斋他在差次还不知有无便有充其量也不过千金连上平色还差千余金呢!你看着世上的银子就这等容易?”

公子回道:“儿子此番带来约有七千金上下光景便不候乌克斋的信想也足用了。”老爷听了这话把脸一沉问道:“阿哥!你在那里弄得许多银子?我平生于银钱一道一介不苟便是朋友有通财之谊也须谊可通财的才可作将伯之呼;你若借了这事向亲友各家不问交谊一概的沿门托缽摇尾乞怜起来就大不是我的意思了!”

公子此时心下一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况且父母跟前便是自己作错了事岂容有一宇欺隐?莫如直捷痛快的尽情一吐便是有干严怒也合受一场教训。便回道:“并不曾求着亲友。只是这桩事说来头绪也乱情节也多先得求父亲不要吃惊着急生气容儿子慢慢的细禀。”说着便跪了下去。

安老爷平日虽是方正严厉见这等娇生惯养一个儿子为了自己远路跋涉而来已是老大的心疼只是有见于“爱之能勿劳乎”合那“玉不琢不成器”的这两句话不肯骄纵了他。今又见他如此举动满面惨惶更加不忍且料其中必另有一段原故却也断想不到公子竟遭了这等一场大颠险。当下向公子道:“你不必慌只管起来明明白白的说。”公子这才站起身来从家中得信起身一直到今日到店止照方才回太太的话应节省的节省应加详的加详并合张金凤联婚一段一字不落也都据实的禀了他父亲。

书中交代过的严父慈母其性则一其情不同。况且这位安老爷又是才、学、识三者兼备的人当公子说的时节便不肯用话打他的岔默默凝神静气去听。但见他听着忽而摇头忽而点头忽而抬头忽而低头那心里大约是惊一番喜一番感一番痛一番直等他把话听完了才透过这口气来。不由得一阵酸心两行热泪。公子也呜咽惶恐个不住。

安老爷定了一定长出了一口气才向公子道:“这桩事我都听明白了。你想我听着怎能够不惊?到了此时却急也无益更无气可生只是苦了你了!你如今不必害怕着忙听我告诉你你此番为我出来这是天理人情无所为错;况又受了这场掀天风浪难道我还责备你不成?然而这事却是都由你少不更事而起。你想这条路带着若干的银子便华忠跟着且难保无事何况你孤身一人?以致险遭不测。你想倘然果遭不测不但你成了罪人连我也是个罪人了。比起你给我送银子来孰轻孰重?及至你在店里遇见那个甚么十三妹女子却纯是你不学无识了。方才听你说起那情景来他句句话与你针锋相对分明是豪客剑侠一流人物岂为‘财色’两字而来?你千不合万不合不合那一走才是这就叫作‘吉凶悔吝生乎动’了哇。再讲到那骡夫、和尚原是天理人情之外的事也难怪你见不及此。只是果然不走这祸又从何而来呢?至于你受那十三妹的金银允那张金凤的姻事这两桩事你自己以为大错我倒原谅你。何也?圣人说‘观过知仁’原不尽在‘党’字上讲。当那进退维谷的时候便是个练达老成*人也只得如此何况于你?又何况你心里还多着为我的一层?倒是我作老家儿的不曾荫庇到你转叫你为我先受了累了。这是我心里难过的去处。如今这项金银也还算得从义路而来此时也无法不受况且我也正用得着竟是用了他的了成全那女子一番义举合你一片孝心我们再图后报。那张家姑娘方才听你说来竟是天作之合的一段姻缘你可不准嫌他父母乡愚嫌他鄙陋稍存求全之见。如今竟是以前言为定。却等我完了官事出去给你们作合想来你娘也没甚么不肯的。

公子听一句应一句紧记了母亲的话说“且慢说方才放定”的一层。今听安老爷如此一问乘势回道:“看母亲的光景也以为必当作合只是不得父亲的话不好就定。还叫儿子请示。”老爷说:“那更好了。你略歇歇儿就先回去把这话说给你娘并致意你岳父、岳母叫他二位好放心。你也无可为难着窄了。”安公子听完这话一切得了主意心里一想暗道:“我安骥修了几生有多大的造化得这样恩勤覆育的二位老人家!”想到这里转不禁痛定思痛感深而泣。

安老爷道:“这又哭甚么?不必哭了再哭就叫‘不着要’了。”公子这才收了泪痕换出笑脸详问父亲的起居眠食。

老爷说:“你此时且不必絮叨先把方才的话去说了就换了衣裳来。跟我吃了饭今日就在此住我还有话说呢。你丈人那里我请程相公替我陪去。”

公子领命退出。本是雇了乘小轿来的仍坐了那小轿飞奔回店。见了安太太也不及细说笑嘻嘻的道:“我父亲没生气都依了。”安太太道:“我早晓得了。我只管那等叫你去了到底不放心打人跟了听去回来回了我都知道了。这好极了。你去陪你丈人吃饭去罢。”公子又把父亲还叫回去并请程相公陪着的话回明忙忙的换衣回去。他父子才得说一番无限离情叙一番天伦乐事。

这话暂且不暇多谈踅回来再讲店里。却说那张老有程相公在那里陪着一个讲的是抄誊缮写一个讲的是耕种刨锄说了一晚也不曾说到一处。那张太太是提着精神招护了一道儿女儿、女婿到了这里放了乏了晚饭又多饮了一杯更加村里的人儿不会熬夜才点灯就有些上眼皮儿找下眼皮儿打了两个哈欠说道:“要不咱睡罢?”张姑娘正要合婆婆多亲热一刻说:“我还不困呢妈先睡去罢。”那婆儿更无谦让过西间去脱了衣裳躺下就着了。

这里安太太叫张姑娘上了炕才细细的问他家乡路上一切闲话。说到路上那张姑娘不住的十三妹姐姐长十三妹姐姐短安太太这才知道那位救命的姑娘叫作十三妹。张姑娘又把十三妹的形容举止并定亲以前怎样先私下问他许多的话都倾心吐胆的告诉了婆婆。安太太更是心感因说道:“这位姑娘不要真是位菩萨转世罢!只是你们受了他的好处还当面给他道了个谢我可那里谢他一声去呢?我方才心里许了个愿等十五日在天地前上个满堂供焚个满斗香一来答谢上天叫咱们父子婆媳完聚的天恩;二来祝赞着那十三妹姑娘增福延寿将来得个好婆婆、好女婿。我还打算另设张桌儿望空遥拜他一拜心里才过的去呢。”张姑娘道:“这个只怕使不得。他合媳妇结了姐妹在婆婆看着也是个孩子一样这一拜他断当不起。媳妇到有个见识媳妇本也有个愿心许下给他供个长生禄位早晚礼拜愿生生世世合他托生一处。婆婆想着使得使不得?”安太太听了说:“很好就是这样。咱们娘儿们都是十五那天还愿。”婆媳二人又谈了许久听了听那天已交四更才各归寝。

列公听这回书不觉得像是把上几回的事又写了一番有些烦絮拖沓么?却是不然。在我说书的不过是照本演说;在作书的却别有一段苦心孤诣。这野史稗官虽不可与正史同日而语其中伏应虚实的结构也不可少。不然都照宋子京修史一般大书一句了事虽正史也成了笑柄了。至于听书的又那能逐位都从开宗明义听起?非这番找足前文不成文章片段。并不是他消磨工夫浪费笔墨。也因这第十二回是个小团圆正是《儿女英雄传》的第一番结束也。这正是:

好向源头通曲水再从天外看奇峰。

要知后事何如下回书交代。

(第十二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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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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