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酒合欢义结邓九公 话投机演说十三妹
上回书讲的是安老爷来到褚家庄探着十三妹的消息正合褚一官闲话听说邓九公回来了早见那褚一官慌作一团同了华忠合众庄客忙忙的迎出去。老爷心里想道:“这邓九公被他众人说的那等的难说话不知到底怎生一个人物?待我先看他一看。”说着依然戴上那个帽罩儿走到角门隐在门后向外窥探。
恰好那邓九公正从东边屏门进来只见他头戴一顶自来旧窄沿毡帽上面钉着个加高放大的藏紫菊花顶儿撒着不长的一撮凤尾线红穗子;身穿一件驼绒窄荡儿实行的箭袖棉袄系一条青绉绸搭包挽着双股扣儿垂在前面;套一件倭缎厢沿加厢巴图鲁坎肩儿的绛色小呢对门长袖马褂儿上着竖领儿敞着钮门儿;脚下一双薄底儿快靴。那身材足有六尺上下来高。一张肉红脸星眼剑眉高鼻子大耳朵。颏下一部银须连鬓过腹足有二尺来长被风吹得飘飘然掩着半身。虽说八十余岁的人看去也不过六旬光景。他一手搓着两个铁球大踏步从庄门上就嚷进来了。
只听他一面走一面说道:“你们这般孩子也忒不听说!我那等的嘱咐你们说我这几天有些心事心里不自在亲友们来凭他是谁都回他说我不能接待等闲的人也不必让进来。你们到底弄得车辆牲口的围了一门口子这是怎么个原故?姑爷真个的你住在这里就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我一个钱的主意都作不得不成?”褚一官连忙答说:“老爷子这又来了。这话叫人怎么搭岔儿呢?你老人家是一家之主说句话谁敢不听?只因今日来的不是外人是我大舅儿面上来的亲戚礼道的咱们怎么好不让人家进来喝碗茶呢?”那邓九公道:“哦舅爷面上来的!舅爷到这里我邓老九没敬错啊!谁家没个糟心的事难道因为舅爷我还说不得句话吗?不是我说句分斤掰两的话咧舅爷有甚么高亲贵友该请到他华府上去偏要趁这个当儿热闹我是个甚么讲究?”
华忠一听说:“不好了这是冲着我来了。”因陪笑道:“亲家爹你老人家听我说要是我平白的认得这等一个寻常人我断不肯请他进来只因他是个主儿。你老人家有甚么不圣明的!”那邓九公听了把眉毛一拧眼睛一窄巴说:“甚么行子主儿?谁是主儿啊?我邓九仗的是天地的养活受得是父母的骨血吃的是皇王的水土我就是主儿!谁是主儿呀?那‘主儿’卖几个钱儿一个?”褚一官是怕安老爷听着不雅忙拦道:“你老人家这句可不要。”邓九公见他如此说便丢下华忠向着他道:“哦我错了?露着你们先亲后不改欺负我老迈无能?这么着不信咱们爷儿们较量较量。”说着挽起那大宽的马褂儿袖子来举拳就待动手。
老爷从门里看见说:“这一动手可就不成事了!”连忙跑到跟前拖地一躬说:“九公老人家且莫动手!听晚生一言告禀。”那邓九公正在挥拳忽见一个人从西角门儿里出来相劝定睛一看只见那人穿一件老脸儿灰色三朵菊的库绸缺衿儿棉袍套一件天青荷兰雨缎厚棉马褂儿卷着双银鼠袖儿头上罩着个蓝毡子帽罩儿看不出甚么帽子有顶戴没顶戴来。他提着拳头看了一眼便问褚一官道:“这又是谁?”华忠恐他说别的连忙说:“这就是我们老爷。”安老爷连喝道:“你这个人好蠢怎么还这等说法!”因对邓九公道:“晚生是从此路过遇见我们这姓华的因此才见着这位褚一爷提起来知道九公也在这里。晚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要想拜见拜见。他两个是再三相辞却是晚生一时不知进退定要候着瞻仰尊颜。这事却与他两个无干。如今既是九公不耐烦晚生立刻告退断不可因我外人坏了自己的骨肉情分。”说罢又是一躬。
那老头儿见安老爷这番光景心里先有三分愿意说:“且住我也曾闻着我们这舅爷跟的是个官儿这么着尊驾先通个姓名来我听听。”这个当儿他一只手只管得儿楞楞得儿楞楞的搓着那副铁球那一只拳头可就慢慢的搭拉下来了。
安老爷见问便说道:“不敢晚生姓安名字叫作学海。”说了这句话只见他两眼一怔“哈”了一声说:“你叫安学海?你莫非是作过南河知县被谈尔音那厮冤枉参了一本的安青天安太老爷吗?”安老爷道:“晚生却是作过几天河工知县如今辞官不作了。”
那邓九公听得把手一拍便对着众人道:“我说你们这班孩子紫嘴子一抹汗儿不中用!”褚一官道:“又怎么了老爷子?”邓九公睁着双大眼睛道:“这位安太老爷的根基你们大略着也未必知道。他是天子脚底下的从龙世家在南河的时候不肯赚朝廷一个大钱不肯叫百姓受一分累是一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真是金山也似的人!这是一。再说我是淮安府根生土长他作那里的知县就是我的父母官。今日之下人家到了咱们家就好比那太阳爷照进屋子里来了。怎么着你们连个大厅也不开把人家让到那背旮旯子里去?这都是你们干出来的?”褚一官一听心里说:“得了够了我的了!”忙说:“我们不行哟还得你老人家操心哪!”说着暗地里合那些庄客挤眉弄眼说:“走哇咱们收拾大厅去!”
邓九公这才转到下手让安老爷大厅待茶。老爷才把帽罩子摘了递给华忠进了屋子。那邓九公连忙把那副铁球揣在怀里向安老爷道:“老父母子民邓振彪叩见!可恕我腰腿不济不能全礼。”说罢打了一躬。老爷顶礼相还。老爷此时早看透了邓九公是个重交尚义有口无心年高好胜的人便道:“九公我安某今日初次登堂见你这番英雄气概况又这等年纪还是这样精神真是名下无虚。我安某得见恁般人物大快平生!我这里有一拜。”说着借着还那一躬就拜了下去。慌得邓九公连忙爬下还礼不迭说:“我的老父母你可不要折了我邓振彪的草料!”还了礼。一面把那大巴掌攥住老爷的胳膊那只手架着膈肢窝搀了起来。看他那起跪比安老爷还来得利便。
老爷起来又对他说道:“我们先交代句话这‘父母官’、‘子民’的称呼原是官场的俗套儿请问如今那些地方官又那个真对得住百姓作得起个民之父母?况且我又是个下场的人足下又不是身入公门要一定这样的称呼倒觉俗气。就论岁数也比我长着三十余年如不见弃我今日就认你作个老哥哥何如?”邓九公听了喜出望外口里却作谦让说:“这可不当!老父母你是甚么样的根基!我邓老九虽然痴长几岁算得个甚么也好妄攀起来!”老爷道:“快休说这话!你我丈夫行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说着早又拜了下去。邓九公也忙着平磕了头起来拉了老爷的手哈哈大笑说道:“老弟这实在是承你的错爱。劣兄今年活了八十七岁再三年就九十岁的人了天下十七省不差甚么走了一大半子也交了无数的朋友今日之下结识得你这等一个人物人生一世算不白活了!”说着只乐得他手舞足蹈眼笑眉飞。褚一官等在旁看了也自欢喜。
邓九公便对褚一官道:“这咱们‘恭敬不如从命’过节儿错不得姑爷你也过来见见你二叔。”一官连忙过来重新行礼。老爷拉起他来。这个当儿华忠抖积伶儿拿了把绸撢子来给老爷撢衣裳上的土老爷笑道:“这不好劳动舅爷呀!”把个华忠吓得一面忍笑一面撢着土说道:“这里头可没奴才的事。”安老爷因命他:“你把大爷叫来。”邓九公道:“原来少爷也跟在这里。你们旗下门儿里都叫‘阿哥’快请!快请!”
安公子在那边早晓得了这边的消息听见老爷叫便带了戴勤、随缘儿过来。安老爷指了邓九公向公子道:“这是九大爷请安。”公子便恭恭敬敬的请了个安。喜得个邓九公双手捧起他来说:“老贤侄大爷可合你谦不上来了。”又望着老爷说:“老弟你好造化!看这样子将来准是个八抬八座罢咧!”
一时褚一官便用那个漆木盘儿又端上三碗茶来。老头子一见又不愿意了说:“姑爷你瞧怎么使这家伙给二叔倒茶?露着咱们太不是敬客的礼了!有前日那个九江客人给我的那御制诗盖碗儿说那上头是当今佛爷作的诗还有苏州总运二府送的那个甚么蔓生壶合咱们得的那雨前春茶你都拿出他来。”褚一官答应着才要走老爷忙拦说:“不用这样费事我向来不大喝茶。我此时倒用得着一件东西老哥哥可莫笑我没出息儿还只怕你这里未必有。”
邓九公听了怔了一怔说:“老弟难道拿着你这样一个人吃鸦片烟不成?”老爷道:“不是不是。我生平别无所好就是好喝口绍兴酒可不知你老人家里有这东西没有?”
邓九公见问把两只手往桌子上一按身子往前一探说:“怎么说老弟你也善饮?”老爷道:“算不得善饮不过没出息儿贪杯。”邓九公道:“哦哦哦我听听也能喝个多少呢?”老爷道:“从前年轻的时候浑喝也不大知道甚么叫醉;如今不中用了喝到二三十斤也就露了酒了。”邓九公听了乐得直跳起来说:“幸会!幸会!有趣!有趣!再不想我今日遇见这等一个知己!愚兄就喝口酒他们大家伙子竟跟着嘈嘈又说这东西怎么犯脾湿又是甚么酒能合欢也能乱性。那里的话呢?我喝了八十年了也没见他乱性。你见那喝醉了的他打过自己骂过自己吗?这都是那没出息儿的人不会喝酒造出来的谣言。”说着便向褚一官道:“既这样不用闹茶了。家里不是有前日得的那四个大花雕吗今日咱们开他一坛儿合你二叔喝。”
褚一官说:“拉倒罢老爷子!你老人家无论叫我干甚么我都去独你老人家的酒我可不敢动他。回来又是怎么晃瓤了温毛了我又不会喝那东西我也不懂我缠不清。等我找了你老的女孩儿来你老自己告诉他罢。再者二叔在这里也该叫他出来见见。”邓九公说:“这话倒是你就去。”
原来褚家娘子虽是那等合安老爷说了也防他父亲的脾气靠不住正在窗后暗听。听见如此说便出来从新见过。因说道:“这些事都不用老爷子操心我才听得老哥儿俩一见就这样热火我都预备妥当了。再说既要喝酒必要说说话儿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儿一家人罢咧自然该把二叔请到咱里头坐去。再这天也不早了二叔这等大远的来难道还让到别处住去么?自然留他老人家在家多住两天。你老人家要有事只管去家里横竖有人照应。”
邓九公道:“是呀是呀!得亏你提补我。”因道:“咳老弟一个人上了两岁岁数到底不济了。我如今全靠我们这姑奶奶。你我就依着他住几天咱们痛痛的多喝两场!”
安老爷听了料这事也得大大的费一番说词今日不得就走便道:“如此甚好只是打搅了。”就着便命家人把车子牲口打了行李搬进来便同了九公进去。先到了正房。原来那正房却是褚一官夫妻住着只见屋里也有几件硬木的木器也有几件簇新的陈设只是摆得不伦不类这边桌子上放着点子家伙吃食那边桌子上又堆天平、算盘、帐本子等类。邓九公道:“他这里闹得慌咱们到我那小屋儿里坐去。”
便让老爷出了正房从西院墙一个屏门过去。只见当门竖着一个彩画的影壁过了影壁一个大宽转院落两棵大槐树不差甚么就遮了半个院子也堆着点子高高矮矮不成文理的山石也种着几丛疏疏密密不合点缀的竹子又有个不当不正的六角亭子在西南角上。那房子是小小的五间也都安着大玻璃。一进屋门堂屋三间通连东西两进间。邓九公便让安老爷在中间北床坐下公子在靠南窗坐下。
褚大娘子张罗着倒了茶便向邓九公道:“把咱们姨奶奶也叫出来见见也好帮帮我。”邓九公道:“姑奶奶罢呀没的叫你二叔笑话!”褚大娘子道:“二叔很不笑话我们也不可笑。”因说道:“二叔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父亲只养了我一个儿我又没个弟兄巴不得多一个亲人。再说我父亲这个年纪了我怎么样的服侍总有服侍不到的地方儿。所以说给他老人家弄个人。他老人家瞧了几个都不中意到后来瞧见这一个因他是我们淮安人才留下了。虽说是没甚么模样儿绝好的一个热心肠儿甚么叫闹心眼儿、掉歪他都不会。第一是在我父亲跟前服侍的尽心这就是我的大造化。等我叫他来二叔瞧瞧。”安老爷说:“好极了也必该有这等一个人服侍。我倒得见见我们这位如嫂。”
褚大娘子听了便自己向西间去找他。还不曾走到跟前只听得那帘子唿搭一声就出来了一个人。安老爷在堂屋上向西坐着看得逼真。看那人约略不上三十岁穿着件枣儿红的绛色棉袄套着件桃红衬衣戴着条大红领子挽着双水红袖子家常不穿裙儿下边露着玫瑰紫的裤子对着那一双四寸有余的金莲儿穿着双藕色的小鞋子颜色配合得十分匀衬。手上戴着金镯子玉钏叮当作响镯子上还拴条鸳鸯戏水的杏黄绣手巾。头上庙簪儿珠挑金翠争光簪儿边还配着根猴儿爬杆儿的赤金耳挖子。花枝招展妆点鲜明。
褚大娘子看了问道:“今日甚么事这么打扮着?”只听他笑道:“说有客来了么我说看老爷子叫我见呢!”褚大娘子说着又望他胸前一看只见带着撬猪也似的一大嘟噜因用手拨弄着看了一看原来胸坎儿上带着一挂茄楠香的十八罗汉香珠儿又是一挂早桂香的香牌子又是一挂紫金锭的葫芦儿又是一挂肉桂香的手串儿又是一个苏绣的香荷包又是一挂川椒香荔枝余外还用线络子络着一瓶儿东洋玫瑰油。这都是邓九公走遍各省给他带来的这里头还加杂着一副镂金三色儿一面檀香怀镜儿都交代在那一个二钮儿上。褚大娘子看了说:“我的小妈儿呀你可坑死我了!怎么好好歹歹的都带出来了?”他又嘻嘻的笑道:“都怪香儿的么叫我丢下那件子呢?”褚大娘子笑道:“怪香儿的就该都搬运出来么?跟我来啵!”说着又给他拉拉袖子整整花儿。
临近了安老爷又细看了看却倒是漆黑的一头头只是多些就鬓角儿边不用梳鬅头那头便够一指多厚;雪白的一个脸皮儿只是胖些那脸蛋子一走一哆嗦活脱儿一块凉粉儿;眉眼不露轻枉只是眉毛眼睫毛重些;鼻子嘴儿倒也端正只是鼻梁儿塌些嘴唇儿厚些;此外略无褒贬更加脂香粉腻刷的一口的白牙。把个邓九公疼的望着他眼睛乐的没缝儿口笑的合不拢来。
只见他将到跟前就奔了安老爷去了。邓九公道:“你来等我告诉你这位安二老爷人家是在旗的世家因为瞧的起我才合我结弟兄。”才说到这句他便道:“是他二叔哇!”
九公道:“这又来了倒底是谁二叔啊?你见了得称他老爷!”
他听了便说道:“哦老爷哪!那么请安。”说着扎煞着两只胳膊直挺挺的就请了一个单腿儿安。九公道:“你还是拜拜不结了怎么又闹个安呢?”他道:“老爷么不请安?”
安老爷也连忙站起来还了个半揖说:“很好。这位姨奶奶生得实在厚重这是个多子宜男的相貌。”九公道:“老弟不要这等称呼你就叫他二姑娘。”老爷便怄九公道:“这样听起来只怕还有位大如嫂呢罢?”他又接上话了说:“没有价就我一个儿我叫二头。”褚大娘子笑说:“二叔听我们是没心眼儿不是?有甚么说甚么。”一句话没说完他早踅身走了。
褚大娘子说:“怎么走了?我还有话呢。”他道:“姑奶奶等着我就来。”只见他去不多会儿从屋里装出一袋烟来。
那烟袋足有五尺多长安着个七寸多长的菜玉烟袋嘴儿那烟袋嘴儿上打着一青线算盘疙瘩烟袋锅儿上还挑着一个二寸来大的红葫芦烟荷包里面却不装着烟烟是另搁在一个笸萝儿里。只见他一面嘴里抽着走过来从他嘴里掏出来就递给安老爷说:“老爷抽烟儿呀。”安老爷忙着欠身说:“我不吃烟。”他说:“不是湖广叶子呀是渣头哇里头还有豆蔻皮儿哩。”老爷说:“我是不会吃烟。”他便说:“一袋烟可惜了的。不姑奶奶抽罢?”褚大娘子道:“我可耍不上你那杆长枪来你先搁下我告诉你话。酒、果子我那边都弄好了回来在我那边招呼着送过来你可在这里好好儿的张罗张罗那几个小行行子靠不住。”因问:“黑儿他们都那里去了?”只听答应了一声进来了一顺儿十一二岁的四个孩子:一个漆黑一个大胖一个奇丑一个多麻就叫作黑儿、胖儿、丑儿、麻儿原是邓九公家的四个村童合这位二姑娘要算这老头儿的一分仪从离不开的所以到女儿家住着也带了来当下褚大娘子又嘱咐了四人几句早有几个小脚儿老婆子送过酒果来。
褚大娘子便合邓九公道:“大爷请到我们那院里我张罗他去罢我瞧他在这里怪拘束的。”安老爷先道:“很好。你就跟了大姐姐去。”因说:“你也过来见见姨奶奶。”公子只得过来作了个揖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笑道:“好个少爷长的怪俊儿的!”褚大娘子道:“哟你怎么这些话哟?”他又道:“姑奶奶你只说我爱说话哩你瞧瞧他那脸蛋子有红似白儿的不像那娘娘庙里的小娃娃子?”邓九公、褚大娘子听了都呵呵大笑连安老爷也忍不住笑起来倒把个公子臊了个满脸绯红便同了褚家娘子过那院去了。
列公切不可把这位姨奶奶误认作狎邪一路。自天地开辟以来原有这等混沌未凿的人。世间除了那精忠、纯孝、苦节、大义四项人定可至诚格天之外惟有这混沌未凿的人最蒙上天爱惜无不富贵寿考安乐终身。他绝不得有那红颜薄命、皓无依之叹。只怕比起那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更上一层。真真令人起忻起羡也!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这里摆下果菜褚一官也来这里照料了一番。去后邓九公便取出一对大杯同安老爷高谈畅饮起来。那安老爷酒在肚里事在心里暗暗盘算说:“这老头儿虽说粗豪却是个久经世故的须是不露一毫芒角才引得出他的真话来呢。”酒过三巡恰好那邓九公问起老爷的官场来。他道:“老弟你方才说如今辞官不作我听得我们淮安亲友们来说那谈尔音被御史参了一本朝廷差了一位甚么吴大人来把他拿问老弟你官复原职了。我想老弟你这年纪正好给朝廷出力为甚么倒要告退还乡?再说还乡又怎的不走官塘大路从这条路来呢?”
安老爷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志读书才巴结作个知县不上半截便经了这等意外的风波。大约宦途的味儿不过如此不如退归林下遍走江湖结识几个肝胆英雄合他杯酒谈心倒是人生一桩快事!”邓九公听到这里不由得端起杯来一饮而尽又伸了一个大拇指头说道:“高!”老爷便接着往下说道:“至于此来却原为小儿出京的时候这华忠一路跟随病在店里。及至小儿到了淮上久不见他南来的消息。此番走到这路想这褚一官壮士正是他的至亲寻着一官一问定知端的。因沿路访问都说褚壮士在二十八棵红柳树住家到了那里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宝庄上。我想:‘既到灵山岂可不朝我佛?’倒把打听华忠消息这桩事搁起径投宝庄拜识尊颜。谁想吾兄不在庄上就连那褚壮士也说搬在东庄去了我就一路跟寻到此。恰巧在此地庄外遇见华忠得见一官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谈起来才知吾兄的大驾也在此地。不望天缘凑巧倒在此地相会又得彼此情同针芥一言订交真是难得的一番奇遇!”
邓九公道:“原来老弟倒枉驾先到舍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不安了。”安老爷道:“你我豪杰相逢何必拘这形迹!我方才还同令婿议论海内的人物提起一家有名的豪杰不想问他竟自不知底里。”邓九公道:“老弟你看不得这些年轻的小爷们花说柳说的不中用一按就没了早呢!你问的这人你既称到他是个豪杰大约也不是甚么无名之辈你说给我听听。慢讲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两湖、川陕云贵以至关里关外但是个有点听头儿的提起来大概都知道他个根儿襻儿你问谁罢?”
安老爷道:“这人说来却不甚远只在方近地方只是隔了这几年不知他现在的住处。”邓九公听了把嘴一撇道:“甚吗?我们这个地方儿会有个有名儿的豪杰?老弟那可是听了谣言来了!这地方要找绍兴坛子大的倭瓜棒槌壮的玉米棒子只怕还找得出来。要讲豪杰劣兄在此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没见过那豪杰是四方脑袋八楞儿脑袋!”安老爷正色道:“老哥哥古人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道是‘真人不露相’。何地无才?这话倒不可如此讲。纵说是九兄你‘观于海者难为水’只怕小弟说的这个人老哥哥也小看他不起大约你也必该认得他并且除了你别人也不配认得他。”邓九公听了歪着头想了一会道:“嗯谁?”因向老爷道:“老弟你试把他的姓名说来我领教领教。”安老爷拈着几根小胡子儿眼睛望着邓九公说道:“这人人称叫他作‘十三妹’!”
邓九公才听得“十三妹”三个字早把手里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说:“老弟你是怎生晓得这个人?”
安老爷道:“你且慢问我怎生晓得这人你只说这人究竟算得个豪杰算不得个豪杰?你可认识他不认识他?”邓九公见问未从说话先叹了一声说:“老弟若论此人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不但算得脂粉队里的一个英雄还要算英雄队里一个领袖。说起来天下的男子汉都该愧死!我岂止认得他他还要算我个知己恩人哩!”安老爷一听心里暗说:“有些意思了。”因说道:“话虽如此只是他究竟是个年轻女子。老哥哥你这样的年纪这等的威名说他是个知己有之怎生说到是个恩人起来?这话倒愿问一个详细。”九公道:“酒凉了咱们换一换。”说着换上热酒来二人酒到杯干。
只那姨奶奶带了两三个婆子照料几个村童来往穿梭也似价伺候倒也颇为简便且是干净。
说话间褚大娘子又带人送过点心汤来让了一番。原来安老爷喝酒不大吃菜只就是鲜果子小菜过酒。邓九公喝起来更是鲸吞一般的豪饮没有吃菜的空儿。因此点心不过用了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让姨奶奶吃完散给那些孩子们了。邓九公道:“姑奶奶你张罗你的去罢。”褚大娘子道:“他们不用张罗他们连面都吃了。那大爷才坐下瞅着那么怪腼腆的被我怄了他一阵这会子熟化了也吃饱了同女婿合他大舅倒说的热闹中间的。”说话间姨奶奶吃完了饽饽合褚大娘子道:“姑奶奶在这里我也瞧瞧大爷去。”九公道:“你走了可小心他们温毛了我的酒。”褚大娘子道:“只管去罢有我呢。”
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灯花纸包囊儿来说:“老爷子你瞧瞧这个。”九公打开一看原来是苏绣的一个大红缎子小脚儿香袋儿一个石青平口抽子。九公问他:“这作吗呀?”他道:“我给那大爷好不好?”九公道:“好好你给去罢。”又捏着那抽子问他道:“这里头沉颠颠的又是甚么东西?”他道:“可怎么空空儿的给他呢?我给他装上了一百老钱。”九公哈哈大笑起来。褚大娘子说:“别笑人家。好哇叫他也活动活动去罢!”说着坐在一边。
便听那邓九公向安老爷道:“老弟你方才问那十三妹我怎生说到他是我的恩人?你可知道愚兄是个‘败子回头金不换’。我自幼儿也念过几年书有我们先人在日也叫我跟着人家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着作上了;谁知把个诗倒了平仄六韵诗我又只作了十句。给他落了一韵连个复试也没巴结上。后来他老人家就没了。我看了看我不像是这里头的虫儿就结识了一班不安分的人使枪弄棒甚至吃喝嫖赌无所不至已经算走到下坡路上去了。还亏几个老辈子的说:‘放着你这样一个汉仗这样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为甚么干这不长进的营生呢?’我想一个没爷的孩子有个人出来告诉这么句正经话就算难得。我就一憋头的学着拉硬弓骑快马端石头练大刀。这年学台下马报了考。到了考的这天我开得十六力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头号石头平端起来在场上要走三个来回;大刀单撒手舞三个面花三个背花还带开四门;马步箭全中。这么说罢老弟算概了场了。不想到了末场默写《孙武子兵书》我又落了两个字自己也没看出来。便有学院上的书办找来说大人见我的武艺件件群要中我个案只因兵书里落了字打下来了叫我花五百银子依然保我个插花披红的秀才。那时候要论我的家当儿再有几个五百也拿出来了只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干功名一下脚就讲究花钱搦了锐气了。我就回他说:‘中与不中各由天命不走小道儿!’”
安老爷道:“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只怕这本领可要埋没了。”九公道:“你听么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谁想他单单把我搁在末尾儿一名叫我坐红椅子!我说:‘这就算他给朝廷开科取士来了?’一赌气子我老师也没拜鹿鸣宴也没赴花红也没领我说:‘功名一路算没我了!’到后来亲友们见我在家里闷坐着便有几个镖行的朋友请我跟他们走镖。走了两年我就自己立了定号单身出马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着老天养活不曾擦过脸失过事。到今日之下吃这碗饱饭都是老天赏的。这年到了八十岁了我说:‘收船好在顺风时。’告诉亲友们我可要摘鞍下马咧。谁如那些有字号的大买卖行中苦苦的不放都隔年下了关书聘金来请只得又走了五年。我说:‘这可该收了。’便预先给各省捎下书子去说来年一定歇马一应聘金概不敢领。承那些客商们的台爱都远路差人送彩礼来给我庆功。又大家给我挂了一块匾写得是甚么‘名镇江湖’四个大字。老弟你想人家好看咱们咱们有个自己不爱好看的吗?我那二十八棵柳树庄上本也宽绰西院里有教场一般的一个大院落盖着五间正厅那是我带了徒弟们教武艺的地方。我就在那个所在正中搭了座戏台两旁扎起两路看棚来在府城里叫了一班子戏把那些远来的客人合本地城里关外的绅衿铺户以至坊边左右这些乡邻普通一请一连儿热闹了三天。
“一日无事二日安然。到了第三日正是本地那些乡邻们来吃酒看戏。那日人来的更多厅上、棚里都坐得满满的再搭上那卖熟食的卖糖儿豆儿赶小买卖的两边站得千佛头一般。台上唱的是飞镖黄三太打窦二墩正唱到黄三太打败了窦二墩大家贺喜他家里来报说生了黄天霸了。大家都说:‘这戏唱得对景我们邓九太爷将来一定也要得这样一位相公!’就这个一杯那个一盏冷的热的轮流把我一灌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了。正在高兴忽见我庄上看门的一个庄客跑了进来报说:‘外面来了一个人口称前来送礼贺喜。
问他姓名他说见面自然认得。’我就吩咐那庄客说:‘莫问他是谁只管请进来大家吃酒看戏。’一时请了进来。只见那人身穿一件青绉绸夹袄斜披件喀喇马褂儿歪戴顶乐亭帽儿脚穿一双双襻熟皮镴子鞋身上背着蓝布缠的一桩东西虽看不见面里约莫是件兵器;后边还跟着个人手里托着一个红漆小盒儿。走上厅来把手一拱说道:‘请了。’只此两个字他就挺着腰叉着只脚扭对脸去拢着拳头站着。
“我心里说:‘这个贺喜的来的古怪呀!’因问他:‘足下何来?’他道:‘姓邓的!你非不认得我我非不认得你休推睡里梦里!今日听得你摘鞍下马贺喜庆功特来会你!’我仔细一看那人却也有些面熟只是猛可里想不出是谁。因对他说:‘足下恕我眼拙一时间想不起那里会过。’他说:‘我叫海马周三你我牤牛山曾有一鞭的交情!’这句话我想起来了。五年前后我从京里保镖往下路去我们同行有个金振声他从南省保镖往上路来对头走到牤牛山他的镖货被人吃了去了是我路见不平赶上那厮打了一鞭夺回原物。他因此怀恨前来报仇。趁着我家有事要在众人面前砢碜我一场!
“我说:‘朋友你错怪了我了!这同行彼时相救是我们一个行规。况这事云过天空今日既承下顾掀过这篇子去现成儿的酒席咱们喝酒。你我就借着这杯酒解开这个扣儿作个相与你道如何?’早有那些在坐的一同上前解和。老弟你道我看众朋友的面上也算忒让了他了罢!谁知他倒不中抬举起来说道:‘不必让茶让酒!自你我牤牛山一别我埋头等你终要合你狭路相遇见个高低。今日之下你既摘鞍下马我海马周三若暗地里等你也算不得好汉。今日到此当着在坐的众位请他们作个证明要合你借个一万八千的盘缠补还我牤牛山的那桩买卖。你是会的破个笑脸儿双手捧来便罢;倘若不肯我也不叫你过于为难我这盒儿里装着一碗儿双红胭脂一匣滴珠香粉两朵时样的通草花儿你打扮好了就在这台上扭个周遭儿我瞧瞧我尘土不沾拍腿就走。’说罢把个盒儿揭开放在当中桌上。老弟你说就让是个泥佛儿罢可能听了不动气?”
安老爷道:“这人岂不是个惫懒小人的行径了?”邓九公道:“哈哈老弟你可也莫要小看了他!不想到这等一个人竟自能屈能伸有抽有长。”说着又干了一杯。
说话的这个当儿主客二位已都是五七十大杯过了手了。
褚大娘子在一旁说道:“我看老爷子今日的酒又有点儿过去了人家二叔问的是十三妹你老人家可先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作甚么?”邓九公道:“姑奶奶你当我说的是醉话吗?
若不从这根子上说起怎见得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风义气来?见不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风义气这回书可还有个甚么大听头儿呢?再说人家听书的又知道我邓九公到底是个谁呢!”
安老爷便接着问道:“后来吾兄便怎么样呢?”邓九公道:“那时我一把无名业火从脚跟下直透顶门只是碍着众亲友不好动粗。我便变作一番哑然大笑我说:‘我只道你用个一百万八十万的那可叫短了我了一万银还备得起!’回头我就叫人盘银子去。在座的众人还苦苦的相劝道:‘二位不可过于认真有我们在此大家缓商。’我便对他大家说道:‘众位休得惊慌。我邓某虽不才还分得出个皂白清浊。这事无论闹到怎的场中绝不相累。’霎时把那银子搬齐放在当院一张八仙桌儿上。我说:‘朋友纹银一万两在此。只是我邓老九的银子是凭精气命脉神挣来的你这等轻轻松松只怕拿不了去!此地却是我的舍下自古主不欺宾你我两家说明都不许人帮就在这当场见个强弱。你打倒了我立刻盘了银子去那怕我身带重伤一定抹了脂粉带了花朵凑这个趣儿;万一我的兵器上没眼睛一时伤犯了你可也难逃公道!’“说着我便甩了衣裳拿了我那把保镖的虎尾竹节钢鞭。
他也脱去马褂抖开他那兵器原来也是把钢鞭合我这鞭的斤两正不差上下。那时众人都出房来远远的围了个大笸箩圈儿站着。便是我自己的人也因我有话在前不敢傍近。
台上的戏也煞住了站了一台闲人都眼睁睁的不看台上那出戏要看台下这出戏。当下我两个一个站在北面一个站在南头亮了兵器就交起手来。及至一交手才知他不是五年前的海马周三了。原来他自从挨了我那一鞭之后便隐项埋头去练这家武艺要洗牤牛山前的那一张羞脸。一条鞭使了个风雨不透休想破他一丝!
“我两个来来回回正斗得难分难解只见从正东人群里闪一般撺出一个人来手使一把倭刀把我两个的钢鞭用刀背儿往两下里一挑说:‘你二位住手听我有句公道话讲!’那时我只道是来帮他的他只道是来帮我的各各收回兵器跳出***一看只见那人一身素妆戴着孝髻斜挎张弹弓儿原来是个女子!”
安老爷擎杯道:“不必讲这一定是十三妹无疑了!”邓九公绰着那一部长髯说:“老弟不是他还有谁!那时我同周三两个才要合他答话忽然正西上哧飞过一枝镖来正奔了那十三妹的胸前。我将说得声‘招家伙’他早把身子一闪那镖早打了空;接着又是第二枝打来他不闪了只把身子一蹲伸手向上一绰早把那枝镖绰在手里;说时迟紧跟着就是第三枝打来那时快他把手里这枝镖迎着那枝镖出去打个正着只见噌的一声冒了一股火星子当啷啷两枝镖双双落地!那四面看的人就海潮一般喝了个连环大彩!那镖的人也不曾露个面儿早不知吓到那里去了。他也更不去寻更不在意。便向我合周三道:‘你二位今日这场斗我也不问他们是非长短。只是一个靠着家门口儿一个仗着暗器便那个赢了也被天下英雄耻笑!这耻笑不耻笑却与我无干只是我要问问怎生输了的便该擦胭抹粉戴花?难道这胭粉花朵的里头便不许有个英雄不成?如今你两个且慢动手这一桌银子算我的你两个那个出头合我试斗一斗且看看谁输谁赢那个戴那朵花儿、擦那嘴胭脂、抹那脸粉!’老弟那个当儿劣兄到底比周三多吃了几年老米饭一看他那光景断非寻常之辈不可轻敌才待合他讲礼。那周三见坏了他的道路又欺那十三妹是个女子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那十三妹也不举刀相迎只把身顺转来翻过腕子从鞭底下用刀刃往上一磕唰早把周三的鞭削作两段!众人又是声喝彩!只就那喝彩的声音里头接着一片喊声早从人轮子里噗噗跳出二三十条梢长大汉来。”
安老爷问道:“这又是些甚么人呢?”邓九公道:“这班人原来是那海马周三预先叫他的伙伴随了那起戏子乔妆打扮混了进来预先一个个埋伏在此。那时才听得众人一声喊这十三妹早上面一刀削断了周三的钢鞭下面趁势就是一个泼脚把周三踢得爬在地下。他赶上一步一脚踏住了脊梁用刀指看那群贼伙道:“你们那个上前我就先宰了你这匹海马作个榜样!’那班人听了这话生怕坏了他头领性命都吓得不敢上前倒退下去。他便对那班盗伙说道:‘就请你众人偏劳把那个红漆盒儿捧过来给你这位大王戴上花儿抹上胭粉好让他上台扭给大家看!’老弟你这可就听出周三的有抽有长儿来了。只听他爬在地下高声叫道:‘众兄弟休得上前这位女英雄也且莫动手!我海马周三也作了半生好汉此时我不悔我来得错我只悔我轻看了天下的英雄。今日出丑当场我也无颜再生人世便是死在你这等一位英雄刀下也死得值。就请砍了头去不必多言。’老弟你只听听十三妹这本领可是脂粉队里的一个英雄英雄队里的一个领袖?”
安老爷用手把桌子一拍说道:“痛快!”拿起杯来一饮而尽。褚大娘子道:“二叔怎的尽喝酒也不用些菜?”安老爷道:“姑奶奶你听你老人家这段话还抵不得一肴下酒的美品么!何用再去吃菜。”邓九公一面吃着酒一面说道:“老弟这话还算不得下酒的美品呢!你看那十三妹打倒海马周三他又言无数句话不一席叠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待劣兄慢慢的说与你那才算得酒菜里的一品珍馐海错管叫你连吃十大碗还痛快得不耐烦哩!”这正是:
何用《汉书》来下酒这番清话也消愁!
要知那邓九公又向安老爷说出些甚的情由下回书交代。
(第十五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