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申庭训喜克绍书香 话农功请同持家政
这书虽说是种消闲笔墨无当小文也要小小有些章法。
譬如画家画树本干枝节次第穿插布置了当仍须绚染烘托一番才有生趣。如书中的安水心、佟儒人其本也;安龙媒、金玉姊妹其干也皆正文也。邓家父女、张老夫妻、佟舅太太诸人其枝节也皆旁文也。这班人自开卷第一回直写到上回才算一一的穿插布置妥贴自然还须加一番烘托绚染才完得这一篇造因结果的文章。这个因原从安水心先生身上造来这个果一定还向安水心先生身上结去。这回书便要表到安老爷。
却说安老爷自从那年中了进士用了个榜下知县这其间过了三个年头经了无限沧桑费了无限周折直到今日才把那些离离奇奇的事拨弄清楚得个心静身闲理会到自己身上的正务。理会到此第一件关心的便是公子的功名。
这日正遇无事便要当面嘱咐他一番再给他定出个功课来好叫他依课程功准备来年乡试。当下叫一声“玉格”见公子不在跟前便合太太道:“太太你看玉格这孩子近来竟慌得有些外务了。这几天只一叫他总不见他在这里难道一个成*人的人了还只管终日猥獕在自己屋里不成?”
列公你看安水心先生这几句说话听去未免觉得在儿子跟前有些督责过严。为人子者冬温夏清昏定晨省出入扶持请席请衽也有个一定的仪节。难道拉屎撒尿的工夫也不容他叫他没日夜的寸步不离左右不成?却不知这安老爷另有一段说不出来的心事。原来他因为自己辛苦一生遭际不遇此番回家早打了个再不出山的主意。看了看这个儿子还可以造就便想要指着这个儿子身上出一出自己一肚皮的肮脏气。也深愁他天分过高未免聪明有余沉着不足。
又恰恰的在个“有妻子则慕妻子”的时候一时两美并收难保不为着“翠帷锦帐两佳人”误了他“玉堂金马三学士。”
老爷此时正在满腔的诗礼庭训待教导儿子一番不想叫了一声偏偏的不见公子“趋而过庭”。便觉得有些拂意。
太太见老爷提着公子不大欢喜才待着人去叫他又虑到倘他果然猥獕在自己屋里一时找了来正触在老爷气头儿上难免受场申饬只说了句:“他方才还在这里来着此时想是作甚么去了。”他老夫妻一边教一边养却都是疼儿子的一番苦心。不想他老夫妻这番苦心偶然闲中一问一答恰恰的被一个旁不相干的有心人听见了倒着实的在那里关切正暗合了“朝中有人好作官”的那句俗话。
“朝中有人好作官”这句话列公切莫把他误认作植党营私一边去。你只看朝廷上那班大小臣工若果然人人心里都是一团人情天理凡是国家利弊所在彼此痛痒相关大臣有个闻见便训诫属官;末吏有个知识便规谏上宪一堂和气**小廉不但省了深宫无限宵旰之劳暗中还成全了多少人才培植了多少元气!你道这话与这段书甚么相干?
从来说家国一体地虽不同理则一也。不信你只看安家那个得用的大丫头长姐儿。
却说这日当安老爷、安太太说话的时节那长姐儿正在一旁伺候。他听得老爷、太太这番话一时便想到生怕老爷为着大爷动气太太看着大爷心疼;大爷受了老爷的教导脸上下不来看着太太的怜惜心里过不去;两位奶奶既不敢劝老爷又不好求太太更不便当着人周旋大爷。“这个当儿像我这个样儿的受恩深重要不拿出个天良来多句话儿人家主儿不是花着钱粮米白养活奴才吗?”想到这里他便搭讪着过来看了看唾沫盒儿得汕了便拿上唾沫盒儿一溜烟出了上屋后门绕到大爷的后窗户跟前悄悄的叫了声“大奶奶”又问道:“大爷在屋里没有?”
张金凤正在那里给公公做年下戴的帽头儿片儿何小姐这些细针线虽来不及近来也颇动个针线在那里学着给婆婆作竖领儿。这个当儿针是弄丢了一枚了线是揪折了两条了。他姊妹正在一头说笑一头作活听得是长姐儿的声音便问说:“是长姐姐吗?大爷没在屋里你进来坐坐儿不则?”他道:“奴才不进去了。老爷那里嗔着大爷总不在跟前儿呢得亏太太给遮掩过去了。大爷上那儿去了?二位奶奶打个人儿告诉一声儿去罢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答应一声儿。”他说完了便踅身去汕了那个唾沫盒儿照旧回到上房来伺候。金、玉姊妹两个便也放下活计到公婆跟前来。
太太见了他俩个便问:“玉格竟在家里作甚么呢?”何小姐答道:“没在屋里。”安老爷便皱眉蹙眼的问道:“那里去了?”何小姐答道:“只怕在书房里呢罢。”安老爷道:“那书房自从腾给邓九公住了这一向那些书还不曾归着清楚乱腾腾的他一个人扎在那里作甚么?”何小姐道:“早收拾出来了。从九公没走的时候他就说:‘等这位老人家走后腾出地方儿来我可得静一静儿了。’及至送了九公回来连第二天也等不得换上衣裳就带着小子们收拾了半夜。”
安老爷听到这句便有些色霁。何小姐又搭讪着往下说道:“媳妇们还笑他说:‘何必忙在这一刻?’他说:‘你们不懂。自从父亲出去这荡不曾成得名不曾立得业倒吃了许多辛苦赔了若干银钱。通共算起来这一荡不是去作官竟是为了你我三个人了。如今不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难道你我作儿女的还忍得看着老人家再去苦挣了来养活你我不成?所以我忙着收拾出书房来从明日起便要先合你两个告一年半的假。’”
安太太道:“怎吗呀?又怎么不零不搭的单告一年半的假呢?”张姑娘接口道:“媳妇们也是这等问他他说:‘这一年半里头除了父母安膳之外你两个的事甚么也不用来搅我。外面的一切酒席应酬我打算可辞就辞可躲就躲。便是在家我也一口酒不喝。且尽这一年半的工夫打叠精神认真用用功先把那举人进士弄到手里请二位老人家喜欢喜欢再讲。’”安老爷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学力福命敢说这等狂妄的满话!”安太太道:“这可就叫作‘小马儿乍嫌路窄’了!”
何小姐又接着陪笑道:“婆婆只这等说还没见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妈妈似的那个样儿呢盘着腿儿绷着脸儿下巴颏儿底下又没甚么可尽着伸着三个指头在那儿绺胡子似的不住手的绺。媳妇们两个只说了句‘功也得用公婆跟前可也得想着常来伺候伺候’只这句就教导起来了问着媳妇们说:‘要你两个作甚么的?此后我在书房里父母跟前正要你两个随时替我留心。便是你两个也难得患难里结成因缘彼此一同侍奉二位老人家。凡家里的大小事儿正该趁这年纪学着作起来也好省一省母亲的精神心力。倘然父母有甚么要使换我的去处你们却不可拘泥我这话只管着人告诉我去。’说的媳妇们像俩傻子又像俩三岁的孩子又不好笑他只好听一句答应他一句。此时公公要有甚么话吩咐他媳妇叫人书房里叫去。”
安老爷方才问这话的时节本是一脸的怒容及至听了两个媳妇这段话知道这个儿子不但能够不为**所累并且还能体贴出自己这番苦心来不禁喜出望外说道:“不信我们这个傻哥儿竟有这股子横劲!”张姑娘也陪笑道:“自那天说了这话天天儿比个走远道儿的还忙呢。等不到天大亮就起来慌着忙着漱漱口洗洗脸就走连个辫子也等不及梳。
公公不见他这些日子早上请安总是从外头进来?”安老爷只喜得不住点头因向太太道:“这小子果能如此其实叫人可疼!”
列公请看普天下的妇道第一件开心的事无过丈夫当着他的面赞他自己养的儿子。安太太方才见老爷说公子慌的有些外务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动气儿子吃亏;不想两个媳妇这一圆和老爷又这一夸奖况且安老爷向日的方正脾气从不听得他轻易夸一句儿子的今日忽然这样谈起来欢喜得老夫妻之间太太也合老爷闹了个“礼行科”说道:“这还不是老爷平日教导的好处!”因又望俩媳妇说道:“他这股子横劲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来哟还是你们俩逼得懒驴子上了磨了呢?”
安太太口里是只管这等说其实心里是因儿子疼媳妇的话。那知这句话倒说着了!那位打算诗酒风流的公子何尝不是被他姊妹两个一席话生生的把个懒驴子逼上了磨了呢!然虽如此却也不可小看了这个懒驴子。假如你无论怎么样想着方法儿逼他上磨他是一个劲儿的屎溺多坐着坡不上定了磨了你又有甚么法儿?只是安老爷那样厚德载福的人怎的会有恁般的儿子?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这日正在书房里温习旧业坐到晌午两位大奶奶给送出来滚热的烧饼又是一大碟炒肉炖疙瘩片儿一碟儿风肉一小铫儿粳米粥。恰好他读文章读得有些心里空正用得着便拿起筷子来拣了几片风肉夹上。才咬了一口听得父亲叫登时想起“父召无诺手执业则投之食在口则吐之走而不趋”的这几句《礼记》来便连忙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嗻。”扔下筷子把嘴里嚼的那口饽饽吐在桌子上口也不及漱站起来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行不由径的走到上房来。
老爷一见先就笑容可掬的道:“罢了不必了。我叫你原为今日消闲想到明年乡试要催你用起功来。方才听得两个媳妇说你自己已经理会到此这更好了。只是你现在的功课打算怎的个作法?”公子回道:“打算先读几天文章再作一两篇文章且敛敛心思熟熟笔路。”安老爷道:“是便是了只这功课不是从这里作起。制艺这一道虽说是个骗功名的学业。若经义不精史事不孰纵然文章作的锦簇花团终为无本之学。你的书虽说不生荒了也待好一年了。只怕那程老夫子见你是个成*人之学也就不肯照小学生一般教你背诵将来用着他时就未免自己信不及。古人‘三余’读书趁眼前这残冬长夜正好把书理一理再动手作文章不迟。读的文章有我给你选的那三十篇启、祯二十篇近科闱墨简炼揣摩足够了不必贪多。倒是这理书的工夫切忌自欺不可涉猎一过。从明日起给你二十天的限把你读过的十三部经书以至《论》、《孟》都给我理出来。论不定我要叫你当着两个媳妇背的小心当场出丑!”公子自然是听一句应一句。太太合二位少奶奶一边是期望儿子一边是关切夫婿觉得有老爷这几句温词严谕更可勉励他一番。
不想这话那个长姐儿听见心里倒不甚许可了。他暗暗的纳闷道:“哟!这么些书也不知有多少本儿二十天的工夫一个人儿那儿念的过来呀?这要累着呢!”你道好笑不好笑?人家自有天样高明的严父地样博厚的慈母再加花朵儿般水晶也似的一对佳人守着还怕体贴不出这个贤郎、这位快婿的?念的过来念不过来累的着累不着干卿何事?却要梅香来说勾当!岂不大怪?不怪揆情度理想了去。此中也小小的有些天理人情。列公如不见信只看孟子合告子两个人抬了半生的硬杠抬到头来也不过一个道得个“食色性也”一个道得个“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
闲话休提。却说安老爷吩咐完了公子这话便合太太说道:“玉格的功名是我心里第一桩事第二桩便是我家的家计。我家虽不宽余也还可以勉强温饱;都因我无端的官兴作几乎弄得家破人亡。还仗天祖之灵才幸而作了个失马塞翁如今要再去学那下车冯妇也就似乎大可不必了。只是我既不再作出山之计此后‘衣食’两个字却不可不早为之计。这桩事又苦于正是我的尺有所短这些年就全仗太太。话虽如此难道巧媳妇还作得出没米的粥来不成?我想理财之道大约总不外乎‘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的这番道理。为今之计必须及早把我家这些无用的冗人去一去无益的繁费省一省此后自你我起都是粗茶淡饭絮袄布衣这才是个久远之计。趁今日你我消闲儿媳辈又齐集在此何不大家计议起来?”
太太道:“老爷这话虑得很是我也是这么想着。就只这话说着容易作起来只怕也有好些行不去的。就拿去人说我家这几个中用些的家人都是老辈子手里留下的去了一时又叫他们到那儿去?就是这几个雇工儿人这么个大地方儿也得这些人才照应的过来。讲到烦费第一老爷是不枉花钱的;就是玉格这么大了连出去逛个庙听个戏都不会。
此外老爷想咱们家除了过日子之外还有甚么烦费的地方儿吗?就勉勉强强的抠搜些出来这个局面可就不像样儿了!至于大家的穿的戴的东西都是现成儿的并不是眼下得用钱现置难道此时倒弃了这个另去置絮袄布衣不成?老爷白想我这话说的是不是?”
安老爷虽是研经铸史的通品却是个秤薪量水的外行。听了这话不惟是个至理并且是个实情早低下头去起闷来为起难来。半日说道:“这等讲难道就坐以待毙不成?”
太太道:“老爷别着急我心里也虑了不是一天儿了。但是这话要合我们玉格商量可是白商量;商量不成他且合你背上一大套书没的倒把人搅糊涂了。倒是我娘儿三个前日说闲话儿俩媳妇说了个主意我听着竟很有点理儿。左右闲着没事老爷为甚么不叫他们说说?老爷听着可行不可行。万一可行或者他们说的有甚么不是的地方老爷再给他们驳正驳正我觉着那倒是个正经主意。”安老爷道:“既如此叫他们都坐下慢慢的讲。”安老爷是有旧规矩的但是赐儿媳坐那些丫鬟们便搬过三张小矮凳儿来也分个上下手他三个便斜签着伺候父母公婆坐下。
这个礼节我说书的先以为然。何也呢?往往见那些世族大家多半礼重于情久之情为礼制父子便难免有个不达之衷姑媳也就难免有个难伸之隐也是居家一个大病。
何如他家这等妇子家人联为一体岂不得些天伦乐趣?至于那燕北闲人著这段书大约醉翁之意未必在酒。他想是算计到何玉凤、张金凤两个人四只小脚儿通共凑起来不够营造尺一尺零要叫他站着商量完了这桩事那脚后根可就有些不行了!
当下安老爷见儿媳两旁侍坐便问道:“你们是怎么个见识?‘盍各言尔志’呢!”何小姐先说道:“媳妇们也是那天伺候婆婆闲话提到我家家计偶然说到这句话。其实事情果然行得去行不去媳妇们两个究竟弄得成弄不成此时也不敢说满了还得请示公婆。媳妇在那边跟舅母住着的时候便听得围着这庄园都是我家的地那时候听着觉得离自己的心远止当闲话儿听过去了。及至过来请示婆婆才知道这地年终只进二百几十两银子的租子问到这个根底婆婆也不大清楚。请示公公果然的这等一块大地怎的只进这些须租子?我家这地到底有多少顷亩?”
安老爷见问先“阿嗳”了一声说:“这句话竟被你两个把我问倒了。这项地原是我家祖上从龙进关的时候占的一块老圈地当日大的很呢!南北下里南边对着我家庄门那座山的山阳里有一片枫树林子那地方儿叫作红叶村从那里起直到庄后我合你说过的那个元武庙止;东西下里尽西头儿有个大苇塘那地方叫作苇滩又叫作尾塘从那里起直到东边亢家村我那座青栊桥。这方圆一片大地方当日都是我家的自从到我手里便凭庄头年终交这几两租银听说当年再多二十余倍还不止。大概从占过来的时候便有隐瞒下的失迷掉的甚至从前家人庄头的诡弊暗中盗典的都有。这话连我也只听得说。”
何小姐道:“只不知这老圈地我家可有个甚么执照儿没有?”安老爷说:“怎的没有!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颁龙票那上面东西南北的四至都开得明白。只是老年的地不论顷亩只在一夫之力一天能种这块地的多少上计算叫作一晌。所以那顷数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
何小姐道:“果然如此那就好说了。有了执照不愁找不出四至的按着四至不愁核不出顷数来凭着顷数不愁查不出佃户来。佃户一清那户现在我家交租那户不在我家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的佃户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甚么人手里;查出下落来如果是失迷的、隐瞒的怎能便由他隐瞒、失迷?只要不究他的以往便是我家从宽了。即或其中有庄头盗典出去的我们既有印契在手里无论他典到甚的人家可以取得回来的;如果典价无多拿着银子照价取回来不合他计较长短也就是我家从宽了。这等一办又加增了进项又恢复了旧产岂不是好?况且这地又不隔着三五百里都围着家门口儿也容易查。只要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数会多出来还定不得呢!”
张姑娘道:“我姐姐这话说的可真不错!我到了咱们家这一年多听了听京里置地敢则合外省不同;止知合着地价计算租子再不想这一亩地有多大出息儿。就拿高粱一项讲除了高粱粒儿算庄稼高粱苗儿就是笤帚高粱秆儿就是秫秸剥下皮儿来就织席作囤剥下秸档儿来就插灯插匣子看不得那根子岔子只作柴火烧可是家家儿用得着的到了乡下连那叶子也不白扔。那一桩不是利息?合在一处便是一亩地的租子数儿。就让刨除佃户的人工饭食、牲口口粮去只怕也不止这几两银子。”
安老爷静听了半日向太太说道:“太太你听他两个这段话你我竟闻所未闻。”安太太道:“不然我为甚么说他们说的有点理儿呢。”安老爷道:“我只不解算你两个都认真读过几年书应该粗知些文义罢了怎的便贯通到此?这却出我意外!”何小姐笑说道:“公公只想我妹妹呢他家本就是个务农人家;到了媳妇深山一住三年。眼睛看的是这个耳朵听的是这个便合那些村婆儿村姑儿讲些闲话儿也无非这个。媳妇们两个本是公婆特地娶来的一个‘南山里的’、一个‘北村里的’怎的会不懂呢?”安老夫妻听了这话益加欢喜。
安老爷便说道:“话虽如此也亏你两个事事留心。只是要清这项地也须费我无限精神。便说弄清了果然有些庄头私下典出去的此时又那里打算这许多地价?”公子听到这里便站起来禀道:“现放着邓九大爷给玉凤姑娘帮箱的那分东西呢。”
老爷道:“喂那原是他师傅因他娘家没人疼他的一番深心自然该留着他自己添补使用才不负人家这番美意。怎的作这项用起来?”公子又回道:“他两个现在的服食器用都经父母操心赏得齐全。既没可添补的地方月间又有照例的月费及至有个额外用钱的去处还是合父母讨他自己还用添补些甚么?自然该把这项进奉了父母作这栋正务才是。”说着便跪了一跪说:“务必请父母赏收。”
安太太道:“不害臊!人家媳妇儿的东西怎吗用你来这么献勤儿呀!”安太太这句话可招出他先天的一点儿书毒来了笑道:“回母亲那是他的连他还是我的是我的便是父母的。《礼》:‘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这等讲起来那又是他的?何况此举本是出于媳妇玉凤自己的意思并且不但他一人的意思便是金凤媳妇也所见略同。不过这话理应儿子代他们禀白才合着倡随的道理。”
安太太道:“阿哥你别怄我!你只合我简简捷捷的说话这也值得说了没三句话又背上这么大车书!”谁知他这车书倒正合了乃翁之意早点头道:“这话太太自然该听不明白然而却正是妇道应晓得的。那《内则》有云:‘凡妇不命适私室不敢退妇将有事大小必请于舅姑。子妇无私货无私蓄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这篇书正所以补《曲礼》之不足。玉格这话却是他读书见道的地方。”
金、玉姊妹见公公有些肯便一齐说道:“这项金银现在既白放着况且公公眼下是不打算出去的了便让玉郎明年就中举人、后年就中进士离奉养父母、养活这一家也还远着的呢。这个当儿正是我家一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儿。何况我家又本是个入不敷出的底子此后日用有个不足自然还得从这项里添补着使。与其等到几年儿之后零星添补完了另打主意何如此时就这项上定个望长久远的主意免得日后打算。如果办得有个成局不惟现在的日用够了便是将来的子孙也进则可仕退亦可农。这话不知公婆想着怎么样?”
安老爷听了连连点说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说了这句又低着头寻思了半晌说道:“还有一节难处。果然照这话办起来自然要办个澈底澄清。那算方田、核堆垛却得个专门行家我是逊谢不敏玉格又不能便是我家这几个家人也没个能的岂不是依然由着那班庄头拨弄?”
公子道:“这桩事儿子倒看准了一个人就是我家这叶通便弄得来。”安老爷道:“他?我平日只看他认得两个字使着比个寻常小厮清楚些这些事他竟弄得来吗?”公子道:“不但会并且精。儿子又怎的晓得?因见我丈人常合他一处讲究我丈人拿着本《九章算法》问他几块怎样畸零的田凑起来应合多少亩几块若干长短的田凑起来应合多少亩他拿着面算盘空手算着竟丝毫不错。及至他问我丈人多少地应收多少高粱、麦子、谷子我丈人不用打算盘说的数目却又合那《算法》本子上不差上下;又是怎的一谷二米怎的一熟两熟怎的分少聚多连那堆垛平尖都说的出来。据我看起来大约一边是从核算来的一边是从阅历来的。只我听着觉得比作《夏后氏五十而贡》的那章考据题还难些。”
安老爷叹道:“如我父子正所谓‘不知稼穑艰难’者也对之得无少愧!”
公子原是说自己不通庶务不想惹得老人家也“谦尊而光”起来一时极力要斡旋这句话便道:“‘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便是大圣人也道得个‘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安老爷听了便正色道:“这两句书讲错了不是这等**。吾夫子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这两句话正是‘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铁板注脚。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没处泄想道‘假如吾道得行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不想这樊迟是话不问偏偏的要‘请学稼’‘请学圃’起来夫子深恐他走入长沮、桀溺的一路倘然这班门弟子都要这等起来如苍生何?所以才对症下药合他讲那‘上好礼’的三句。这两个‘如’字要作‘我不照像老农老圃一样’讲不得作‘我不及老农老圃’讲;合着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是圣人口气。不然你只看‘道千乘之国使民以时’的那个‘时’字可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说的出来的?”
安太太听了听事情不曾说出眉目他贤乔梓又讲起书来了便道:“这不是吗?人家媳妇儿在这里说正经的老爷又闹到孔夫子上去了。——这都是玉格惹出来的。”安老爷道:“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那里还寻得出个正经来?”太太可真被这位老爷怄得受不得了说:“老爷咱们爷儿们娘儿们现在商量的是吃饱饭那位孔夫子但凡有个吃饱饭的正经主意怎的周游列国的时候半道儿会断了一顿儿拿着升儿籴不出升米来呢?这难道不是老爷讲给我们听的吗?”
安老爷道:“此正所谓‘君子固穷’又‘浮海’‘居夷’所以此浩叹也。”安太太只剩了笑说道:“是了是了无论怎么着罢算我们明白了就完了!老爷此时只细想想俩媳妇这话是不是?这主意可行不可行?或者老爷还有个甚么驳正指示的索性就把这话商量定规了。”
安老爷道:“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他两个既有这番志向又说的这等明白你我如今竟把这桩事责成他两个办起来才是个累矩之道。此时岂可误会了那‘言前定事前定’的两句话转去‘三思而行’?”太太道:“不是哟我是犹疑这俩小人儿担不起这么大事来哟!”
老爷道:“喂‘赤也为之小熟能为之大?’不必犹疑。”
说完便吩咐公子道:“至于你讲的那项金银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来你只晓得那‘子妇无私货’为通论可知‘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尤为论之至通者。只此一言可决不须再议。”因又回头向太太说道:“我倒还有一说我往往见人到老来把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在手里不肯交给儿孙我颇笑他不达。细想起来大约他那不达也有两般苦楚一般苦的是养着个不肖的子孙先虑到把我一生艰难创造而来的由他任意挥霍而去及至我受了贫苦还得重新顾赡他的吃穿;一般苦的是养着个好子孙又虑他虽有养志的孝心我却无自立的恒产便算我假作痴聋也得刻刻怜恤他的心力不足。如今我家果然要把这旧业恢复回来大约足够一年的吃穿用度便不愁他们有个心力不足了。再看这三个孩子的居心行事还会胡乱挥霍不成?你我就索性把这份家交给两个媳妇掌管。两个人之中玉凤媳妇是个明决气象便叫他支应门庭;金凤媳妇是个细腻风光便叫他料量盐米。我老夫妻只替他们出个主意儿支个嘴儿腾出我来也好趁着这未锢的聪明再补读几行未读之书。果有余暇便任我流览林泉寄情诗酒。太太无事也好带上个眼镜儿叼袋烟儿看个牌儿充个老太太儿偿一偿这许多年的操持辛苦。玉格却教他一意用功勉图上进。岂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太太见老爷说的这等高兴益加欢喜便道:“我想着也是这样。老爷既这样说好极了。”因望着两个媳妇笑道:“我再没想到我熬了半辈子直熬到你们俩进了门我这斗牌才算奉了明文了。”
这话暂且按下不表。却说张太太自从搬出去之后每日家里吃过早饭便进来照料照料遇着安老爷不在里头便同舅太太合安太太闲话有个活计也帮着作作这日进来正值安老爷在家他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见舅太太正在那里带了两个嬷嬷张罗他姐妹过冬的里衣儿他也就帮着作起来。舅太太是个好热闹没脾气的人他乐得借他醒醒脾儿解解闷儿便合他一面料理针线一面高谈阔论起来。两个人虽不同道大约一样的是不肯白吃亲戚的茶饭的意思。作了会子见天不早了便收了活过这边来。二人一同出了西游廊角门顺着游廊过了钻山门儿将走到窗跟前恰好听得安太太说到“斗牌算奉了明文”的那句话舅太太便接声道:“怎么着?斗牌会奉了明文咧?好哇!这可是日头打西出来了。姑太太快告诉我听听。”一面说着进了上房。
安老夫妻二位连忙起身让坐便把合两个媳妇方才说的话大约说了一遍。舅太太道:“我不管你们的家务我只问斗牌。你们要谈家务别耽搁你们我们到妞妞屋里去。”安老爷是位不苟言的便道:“这话何来?我家的家务又几时避过舅太太?”安太太道:“老爷理他呢他自来是这么女生外向!”
安老爷道:“阿你姑嫂两个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当着两个媳妇还是这等顽皮!”舅太太道:“姑老爷不用管我们的事我们不能像你那开口就是‘诗云’闭口就是‘子曰’的。”安太太道:“老爷听人家自己愿意不是?”舅太太道:“你别仗着你们家的人多呀!叫我们亲家评一评咱们俩倒底谁比谁大?真个的十七的养了十八的了!”从来“入行三日无劣把”这位亲家太太成日价合舅太太一处盘桓也练出嘴皮子来了便呵可的笑道:“可是人家说的咧!”舅太太生怕说出“烧火的养了当家的”这句下文可就太不雅驯了幸而不是这句。只听他说道:“这可成了人家说的甚么行子‘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咧!”舅太太急的嚷道:“算了!太太你老歇着罢!他长我一辈儿你还不依一定要长我两辈儿才算便宜呢?”安老爷只说得个:“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惹得上上下下都笑个不住。
这里头金、玉姊妹两个人是憋着一肚子的正经话不曾说完被这一岔又怕将来作书的燕北闲人写到这里逗不上这个卯笋儿良久忍住笑接着回公婆道:“方才的话公婆既都以为可行交给媳妇们商量去这事竟靠媳妇们两个也弄不成。第一这踏勘丈量的事不是媳妇们能亲自作的得合公婆讨几个人。第二有了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们上来烦琐那不依然得公婆操心吗?要说竟在媳妇屋里办也不合体统。况且写写算算以至那些册簿串票也得归着在一处得斟酌个公所地方。第三事情办得有些眉目银钱可就有了出入了人也就有了功过了得立下个一定章程。这些事都得请示公公讨个教导。”只这句话又把他尊翁的史学招出来了便向两个媳妇说道:“你两个须听我说凡是决大计议大事不可不师古不可过泥古。你两个切切不可拘定了《左传》上的‘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这两句话。那晋太于申生原是处在一个家庭多故的时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这番议论。如今我家是一团天理人情何须顾虑及此?禀命是你们的礼便专命也是省我们的心。我合你们说句要言不烦的话:‘阃以外将军制之。’你们还有甚么为难的不成?”
他姊妹两个才笑着答应下来。
舅太太听了半日问着他姊妹道:“这个话你们姐儿俩竟会明白了?难道这个甚么‘左传’‘右传’的你们也会转转清楚了吗?”他姊妹道:“书上的话却不得懂公公的意思是听出来了。”舅太太绷着脸儿说道:“这么说起来我们这俩外外姐姐要合人下象棋去算赢定了!”大家听了这话不但安太太合安公子小夫妻三个不懂连安老爷听了也觉诧异便问道:“这话怎的个**?”
舅太太道:“姑老爷不懂啊等我讲给你听。有这么一个人下得一盘稀臭的臭象棋。见棋就下每下必输。没奈何请了一位下高棋的跟着他在旁边支着儿。那下高棋的先嘱咐他说:‘支着儿容易只不好当着人直说出来等你下到要紧地方儿我只说句亚谜儿你依了我的话走再不得输了。’这下臭棋的大乐。两个人一同到了棋局合人下了一盘。他这边才支上左边的士那家儿就安了个当头炮他又把左边的象垫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里安了个车。下来下去人家的马也过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挂角将了。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来老将儿是躲不出去一时没了主意只望着那支着儿的。但听那支着儿说道:‘一杆长枪。’一连说了几遍他没懂又输了。回来就埋怨那支着儿的。那人道:‘我支了那样一个高着儿你不听我的话怎的倒埋怨我?’他说:‘你何曾支着儿来着?’那人道:‘难道方才我没叫你走那步马么?’他道:‘何曾有这话?’那人急了说道:‘你岂不闻:一杆长枪通天彻地地下无人事不成城里大姐去烧香乡里娘娘长爷短短长捷径敬德打朝朝天镫镫里藏身身家清白白面潘安安安送米米面油盐阎洞宾宾鸿捎书雁南飞飞虎刘庆庆八十十个麻子九个俏俏冤家家家观世音因风吹火火烧战船船头借箭箭对狼牙牙床上睡着个小妖精精灵古怪怪头怪脑恼恨仇人太不良梁山上众弟兄兄宽弟忍忍心害理理应如此此房出租出租的那所房子后院儿里种着棵枇杷树枇杷树的叶子像个驴耳朵是个驴子就能下马。你要早听了我的话把左手闲着的那个马别住象眼垫上他那个挂角将到底对挪了一步棋怎得会就输?你明白了没有?’那下臭棋的低头想了半天说:‘明白可明白了我宁可输了都使得实在不能跟着你:二鞑子吃螺蛳——绕这么大弯儿!再不想姑老爷你这么个大弯儿你家俩孩子竟会绕过来了!这要下起象棋来有个不赢的吗?”
大家听他数了这一套已就忍不住笑。及至说完了安公子先憋不住“噗哧”一声跑出去了。张姑娘是笑得站不住躲到里间屋里伏在炕桌儿上笑去。何小姐闪在一架穿衣镜旁边笑得肚肠子疼只把一只手扶着镜子一只手拄着助条。安老爷此时也不禁大笑不止嘴里只说:“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笑到极处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却拍在一个茶盘上拍翻了碗泼了一桌子茶顺着桌边流下来。他怕湿了衣裳连忙站起来一躲不防他爱的一个小哈巴狗儿正在脚踏底下爬着一脚正踹在狗爪子上把个狗踹得蹱蹱成一团儿。这个当儿舅太太只管背了这么一大套张亲家太太是一个字儿不曾听明白也不知大家笑的是甚么他只望着怔及至听见那个狗蹱蹱又见长姐儿抱在怀里给他揉爪子张太太才问道:“咱儿咧?不是转了腰子咧?”恰巧张姑娘忍着笑过来要合何小姐说话见他把只手拄着肋叉窝便问:“姐姐不是岔了气了?”忽然听他母亲没头没脑的问了这句便笑道:“妈这是怎么了?人家姐姐一个人么也有会转了腰子的?”这个岔一打大家又重新笑起来。
好容易大家住了笑安太太那里还笑得喘不过气儿来只拿着条小手巾儿不住的擦眼泪。舅太太只没事人儿似的说道:“也没见我们这位姑太太一句话也值得笑的这么着!”张太太道:“他铁是又笑我呢?”安太太听了忍不住又笑起来直笑得皱着个眉握着胸口连连摆着一只手说:“我笑的不是这个我笑的是我自己心里的事!”儿子、媳妇见这样子只围着打听母亲婆婆笑甚么太太是笑着说不出来。安老爷一旁坐着断憋不住了自己说道:“你们三个不用问了等我告诉你们罢。我上头还有你一位大大爷他从小儿就死了我行二我小时候的小名儿就叫作二鞑子。你舅母这个笑话儿说对了景了。这个老故事儿眼前除了你母亲合你舅母大约没第三个人知道了。”安公子小夫妻以至那些媳妇丫头们听了只管不敢笑也由不得轰堂大笑起来。亏得这阵轰堂大笑才把这位老爷的一肚子酸文熏回去了。当下大家说笑一阵安太太便留亲家太太吃过晚饭才去。
话休絮烦。却说安公子自此一意温习旧业。金、玉姊妹两个闲中把清理地亩这桩事商量停妥。便请示明白公婆先派个张进宝作了个坐庄总办派了晋升、梁材、华忠、戴勤四个分头丈量地段派了叶通合算顷亩造具册档。又请安老爷亲自过去请定张亲家老爷照料稽查凡是这班家人不在行的都由他指点。张老起初也世故着辞了一辞怎奈安老爷再三恳求他又是个诚实人算了算也乐得作桩事儿既帮助了亲戚又不抛荒岁月便一口应承。他姊妹见人安插妥了便把东院倒座的东间收拾出来作了个公所。窗户上安了两扇玻璃屉子凡有家人们回话都到窗前伺候。他两个便在临窗居中安了张桌子对面坐下隔窗问话。但有不得明白的便请张亲家老爷进来商办。一切安置齐备然后才请过张亲家老爷来并把那班家人传到公婆跟前三面交代了一番。
先是安老爷头两天已经把这话吩咐过众人到这日止冠冕堂皇晓谕了几句便说道:“这话我前日都告诉明白你们了至于这桩事的办法我都责承了你两位大奶奶。”随又向金、玉姊妹说:“你们再详详细细的嘱咐他众人一遍。”两个人得了公公的话答应了一声何小姐便先开口道:“其实公公既吩咐过了他们可以不须媳妇们再说。但是既承公婆把家里这么一件要紧点儿的事放心交给媳妇们俩小孩子带着他们办有几句话自然得交代在头里好。”说着一扭脸便望着众人说道:“你们可把我这话听明白了。”
张进宝先沉着嗓子答应了声:“嗻!”何小姐便吩咐道:“张爹你是第一个平日的不欺主儿不辞辛苦的不用我们嘱咐我倒要嘱咐你不必过于辛苦。为甚么呢?老爷既派你作个总办这个岁数儿不必天天跟着他们跑只他众人拨弄不开的地方亲自到一到再嘴碎一点儿精神周到一点儿就有在里头了。到了华忠、戴勤两个奶公老爷所以派你们的意思却为平日看着你两个一个耿直、一个勤谨起见并不是因为一个是大爷的嬷嬷爹一个是我的嬷嬷爹必该派出来的;就算为这个你两个可比别人更得多加一番小心。讲到晋升、梁材也是家里两三辈子的家人。就是叶通受老爷、太太的恩典日子浅主儿的性情家里的规矩想来也该知道。此时你们该是怎么尽心怎么竭力怎么别偷懒怎么别撒谎这些散话我都不合你们絮叨。如今得先把这桩事的从那里下手从那里收功说给你们。
“第一这桩事你大家不可先存一个畏难的心。这个样儿的冷天主儿地炕手炉的围着还嫌冷却叫你们在漫荒野地丈量地去岂不显得不体下情些?然而没法儿。要不趁这地闲着的时候丈量转眼春暖农忙紧接着青苗在地就没了丈量的日子了。限你们明日后日两天传齐了那些庄头把这话告诉明白了他们接着就查起来。第二不可先存一个省事的心。查起来你们四个人断不许分开。我岂不知把你们四个分作四路查着省事些?无如这丈量的事断不是一个人照料得过来的。及至弄不清楚依然是由着庄头怎么说怎么好不如不查了。你们查的时候那怕三五亩地、一两家佃户也罢总是你们四个同着叶通带着承管的庄头眼同着查。从庄头手里起佃户花名从佃户名下查亩数从亩数里头查租价归进来核总。第三不可存一个含混的心。查的时候人不许分;查过之后地可得分。如庄稼地是一项菜园子是一项果木庄子是一项棉花地一是项苇子地是一项某项各若干共若干查清楚了。这里头还得分出个那是良田那是薄地那是高岸那是低洼将来才分得出收成分数。还得他们指明白了那是额租地那是养赡地那是划利地。这又为甚么呢?假如把好地都尽庄头佃户占了是坏地都算了主人家的额租这却使不得。一总查明白了听上头分派。此外查到盗典出去的地庄头佃户既不属我家管可得防他个不服。你们查这事便得责成给张爹了先告诉明白他说:‘这地我们眼下就要赎的此时查明白了日后庄佃一概不动;不然等赎回来我家却要另自派人招佃。’这话讲在头里他大约也没个不服查的理。如果里头有个嚼牙的他也不过是个人罢咧我又有甚么见不得他的呢?只管带来见我。
“你们果真照我这话办出个眉目来现在的地是清了底了出去的地是落了实了两下里一挤那失谜的也失谜不了了隐瞒的也隐瞒不住了这件事可就算大功告成了。此后再要查出个遗漏可就是你们几个人的事了。此时你们且打地去。至于将来怎的个拨地怎的个分段怎的个招佃怎的个议租此时定法不是法你们再听老爷、太太的吩咐。方才这番话有你们听不明白的只管问;有我说的不是的只管驳。总以家里的事为重。办得妥当莫说老爷、太太还要施恩奖赏是个脸面;即不然你们作家人的也同我们作儿女的一样替老家儿省心给主儿出力都是该的。设或办得不妥当那一面儿的话还用我说吗?你们自然想得出来。到那时候大家可得原谅我个没法儿。”众人齐声答应都说:“奴才们各秉天良尽力的巴结。”
何小姐说完了这话老爷、太太已经十分欢喜痛快。又见张姑娘从袖里取出一个经折儿来送到安老爷跟前说道:“媳妇两个还商量着这话怕家人们一时未必听得清记得住所以按着这个办法给他们开出一个章程来请公公看。”说着脸又一红笑道:“公公可别笑这可就是媳妇胡画拉的实在不像个字。”安老爷只知他识得几个字却不知他会写接过来且不看那章程先看那字虽说不得卫夫人“美女簪花格”却居然写得周正匀净。再看了看那章程虽没甚么大文法儿粗粗儿也还说明白了并且不曾写一个鼓儿词上的字。
安老爷不禁大乐。
列公若果然围着京门子会有老圈地家里再娶上一个北村里的村姑儿、一个南山里的孤女儿作儿子媳妇认真都这么神棍儿似的倒也是世上一桩怪事。好在我说书的是闲口弄闲舌你听书的也是梦中听梦话见怪不怪且自解闷消闲!
却说安太太见老爷不住的赞那字生怕又招出一段酸文来打搅了话岔儿便说道:“老爷要看着没甚么改动的就交给他们细细儿的看看去罢。”安老爷且不往下交倒递给张老爷看说:“亲家你看却真难为这两个小孩子!”张老此时是一肚子的耕种刨锄磨砻筛簸断想不到叫他看那文法字体。接到手里篇儿也没翻仍旧递给安老爷说道:“亲家我不用瞧我们俩姑奶奶合我讲究了这么好几天咧。这么着好啊早就该打这主意。一来亲家咱俩坐下轻易也讲不到这上头;二来我的嘴又笨不大管说话。自从我到了你家里这么看着甚么都讲拿钱买去世街上可那的这些钱呢?”安太太笑道:“亲家老爷这些东西要不拿钱买去可从那来呢?”张老道:“嗳!亲家太太也怪不得你说这话。
你们都是金枝玉叶天子脚底下长大了的可到那儿听这些去呢?等我说给你老公母俩听你只要把这地弄行了不差甚么你家里就有大半子不用买的东西了。”
安老爷听了深为诧异。只听他说道:“将才我们这姑奶奶不说要把这地分出几项来吗?就拿这庄稼地说认真的种上成块的稻子你家的大米先省多了。”安老爷笑道:“亲家你这一句话就不知京城吃饭之难了京里仗的是南粮。”张老道:“仗南粮?我只问你你上回带我逛的那稻田场那么一大片人家怎么种的?咱们这里又四面八方守着河安上他两盘水车子还愁车不上水来呀!要不用车挖了水道雇上四个长工戽水也够使的了。赶到收了稻子一年喝不了的香稻米粥还剩若干的稻草喂牲口呢!麦子一熟吃新鲜面不算外还带管不搀假。要拌个碾转子吃也不用买。赶到磨出面来喂牲口的麸子也有了。那豆子、高粱、谷子还用说吗?再说菜有的是那么两三块大园子人要种个吗儿菜地就会长个吗儿菜。除了天天的水菜到了腌菜过冬的时候咱还用整车的买疙瘩白菜大捆的买王瓜韭菜去作甚么呀?有了面有了豆子有了芝麻连作酱、磨香油咱自家也就弄了。再说那果木庄子咧我看你家这块地里大大小小倒有四五个山头子呢那山上的果子可就不少。鲜的干的那件是居家用不着的?又那件子是不得拿钱买的?棉花更不用讲了是说你家爷儿们娘儿们不穿布糙衣裳这些老妈妈子们哪小女孩子们哪往后来俩姑奶奶再都抱了娃子那不用个几尺粗布喂?”
张姑娘听了悄悄儿合何小姐说道:“说的好好儿的这又说到二屋里去了。”两个正在说着只听安太太笑道:“亲家说的这话可真有理。只是你看我家这些人那是个会纺线织布的?难道就穿这么一身棉花桃儿吗?”他道:“怎么没人儿会呀?你亲家母就会他詹家大妗子也会你只问闺女他说得不会呀?”张姑娘又悄悄儿的道:“索性闺女也来了。”
那张老说得一团高兴也不管他说甚么又道:“等着咱多早晚置他两张机几呀纺车子就算你家这些二奶奶们学不来罢这些佃户的娘儿们那个不会?找了他们来按着短工给他工钱再给上两顿小米子咸菜饭一顿粥等织出布来亲家太太你搂搂算盘看一匹布管比买的便宜多少!再要讲到烧焰儿遍地都是。山上的干树枝子地下的干草、芦苇叶子、高粱岔子那不是烧的?不过亲家你们这大户人家没这么作惯再说也浇裹不了这些东西。如今你不把这地弄行了吗?将来议租的时候可就合他们说开了甚么是该年终供给咱的按季供给咱的按月供给咱的按天供给咱的除了他供给咱的东西余外的都折了租子。你瞧一天比一天进的钱儿是多了出的钱儿是少了你家躺着吃也吃不了了为甚么人家说‘靠天吃饭赖天穿衣’呢!那都讲拿钱买呢?我没说吗?我说话不会耍舌头这也是在亲家你家他们底下的伙伴儿们没个吊猴的。这要有个吊猴的得了这话还不够他们骂我的呢!”
安老夫妻两个听了他这段老实话大合心意一时觉得这个乡里亲家比那止于年节八盒儿的城里亲家大有用处。便说:“好极了!这也不是一时的事我们算一总求下亲家了。”
安老爷说着站起来又给他打了一躬。
不想这话张进宝在旁边听了不但不吊猴他比主人还快活说道:“奴才还有句糊涂话咱们家如今既难得娶了这么两位大奶奶又遇着奴才亲家老爷肯帮着老爷、太太可别犹疑觉得拿着咱们这么个门子怎么学着打起这个小算盘来了?那话别听他。这是个根本早该这样。”安老爷道:“好极了!我正为亲家老爷面上有句话交代你们你先见到这里更好。”才待要说他早听出老爷的话来回道:“老爷、太太请放心奴才没回过吗?都是主儿。别讲亲家老爷还是为咱们的事再向来亲家老爷待奴才们也最恩宽。众家人有一点儿差错老爷惟奴才是问。”安老爷又说了句“很好”便把那个经折儿交下去他才带了大家退下去。
却说张进宝领了众人下去又合他们唠叨了一番。张亲家老爷坐了会子也就告辞闲中也周旋了大家几句。过了两日便次第的踏勘丈量起来。这话不但不是三五句可了也不是三两月可完。他家只觉得忙过残冬早到新春;开春之后才交谷雨便是麦秋;才过芒种便是大秋。渐渐的槐花是黄起来举子是忙起来了。
这大半年的工夫公子是除了诵读之外每月三六九日的文课每日一试帖诗都是安老爷亲自命题批阅。那公子却也真个足不出户目不窥园日就月将功夫大进。转眼间已是八月初旬场期近矣!这正是:
利用始知耕织好名成须仗父兄贤。
要知后事何如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三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