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的碎片

奇迹的碎片

一直以来,平凡得像水分子一样的女生,具有天然的稳定的令人心安的平衡,同时也有混入人群就再也无法凸显的弊端。

和无数相似结构的分子们不分彼此,每天做着相同的动作,展现相同的表情,运用相同的声音和语调,张一张口,话语像墨滴融进水里顷刻就不见,从没有可能一鸣惊人。呵出的只是空气。

拥有超能力,只在很小的时候幻想过,年龄日积月累直到懂得现实重量的临界,不需要任何人指导,就自己学会用无奈的叹息和苦涩的微笑应对种种不如意。

分寸拿捏得刚好,于是有件名为“一笑而过”的小事时常发生。

前一位同学松开扶住教学楼大门的手,铁门向后反弹,擦过文樱白色校服的衣袖。女生侧俯下头,一点点锈迹停留在了大片的白中间,太醒目。文樱仍只是一笑而过,须臾后就重新汇入去参加升旗仪式的人流中。

当时的文樱,从来没奢望过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能想象,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哗啦一声打开了一道旖旎的天光。

前一天夜里下过雨,气温低得不足以让水汽蒸发,操场保持着潮湿的状态,鞋子踩过时发出簌簌的声音。日光在大朵大朵的浅灰色阴云之上静流嘛,找到不均匀云层稀薄处便哗啦一下倾斜而出。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教导主任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如何迎接文明示范学校评估团的到来,无非都是些弄虚作假的程式。学生们无不烦躁得想当即遁地。

文樱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突然,无意间瞥见观礼台上除了教导主任还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怎么会有小孩出现在这种地方呢?

文樱使劲揉揉眼睛,再往前看,神秘的小男孩还是没有消失。不是错觉,仍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接下去的事态就更出人意料了,小男孩跳到教导主任背后搞起了小动作,做着鬼脸,又在他腿边滑稽地绕。

文樱扑哧一声笑出来,可是身边所有人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毫无表情,张张都是冷漠的不耐烦的脸。

与其说是群体缺乏情趣,不如说“压根就没有看见”的解释更具合理性。

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樱一头雾水,搞不懂是别人集体出了问题还是自己的问题,怎么想都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不管怎么说,莫名其妙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都绝对不是能令人泰然处之的事。

台上男孩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伴随着停不下来的对周围同学的观察,文樱的心逐渐往下沉。哪里滋生出来的一股恐惧,萦绕着每根血管往末梢生长。

也不是不曾听说过具有阴阳眼这种超能力者的存在。但自己打出生起就没有什么异常,一直平平安安波澜不惊地长大。突然拥有某种超能力像是童话,仿佛原本笔直的线段从中间生出一个转折,左右两边弯出了截然不同的路径。

文樱紧张地攥紧拳头,手心里全是汗。也不完全是紧张,不能说没有兴奋。

阴阳眼,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异时空亡灵。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横亘在自己面前。

听起来像个奇迹。

文樱身处的K班人员稀少,比其他班队列的长度缺了一大截。女生在东张西望的惯性中回过头,目光很快落在一张反常的脸上。

A班队伍最末尾一个瘦高的男生,深的肤色帅的脸都无关紧要。此时最关键的是他的表情——混迹在周围无限扩散的冷漠面孔中间——想笑又强忍着,使劲抿着嘴,过半天只好将目光从观礼台移向脚下的草坪。

距离很近,所以文樱的目光还是捕捉到了他低下头后微微变化脸部线条的动作。

想去打听那个男生的名字,可这对于人际关系简单到整个学校熟识的只有看门大叔的文樱来说,比登天还难。

一张极力掩饰的笑脸,就这样变成了模糊虚幻的存在,搁浅在了记忆里。

已经七天过去了。

这天放学后,文樱背着沉重的书包往家的方向步行,突然因路边吵吵嚷嚷的一堆人放慢了脚步。几个二十岁左右的家伙把一个小朋友围在中间来回推搡。文樱探了探头,惊讶地发现中间那小朋友正是上周在观礼台上捉弄教导主任的小鬼头。

女生面对未知世界的生物,胆量反而比平常大些,走近一点,发出细若蚊蚋的声音:“那,你们不要欺负他。”

喧嚣声倏地迅速消散。

在令人窒息的宁静中,几个鬼魂同时回过头看向文樱。

虽然已经竭尽全力挺直腰杆,惨白的脸色却还是露出怯弱的马脚。文樱鼓足勇气定在原地没有后退,即使对方放弃小男孩朝自己围拢过来,即使对方的眼神里怎么也找不到半点友善成分。

目前这种情况,难道马上要从“活见鬼”变成“鬼缠身”了吗?

看不见,过往的行人都看不见他们,连求救也没辙。

女生紧张地咽了口水。为首的鬼好像微笑了一下,终于慢慢吞吞的开口说话:“我们看他不顺眼管你什么事?”

女生想回嘴,却又找不到反驳之词。本来也说得没错,对方和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见义勇为什么的,是人类社会的美德,但鬼魂们能够理解吗?

恐惧无助再加上底气不足,少有地做了件勇气可嘉的事,却换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的结果。

那鬼魂看出破绽,更肆无忌惮地走上前来,重复地追问道:“关你什么事啊?”

都说倒霉的人会一直倒霉下去。这话用在文樱身上一点不假。生活中突然多了一点刺激,能够看见游魂,却没有丝毫自我保护的能力,还不如看不见。

设想当时帮忙的男生若没有及时出现,很难得知自己会被那几个恶鬼折磨到什么下场。

文樱的脸色终于恢复过来,面对方才熟练地念咒施法赶跑游魂的男生,好半天才近乎崇拜地挤出一句:“好厉害!”声音微弱得更像是自言自语。

男生却听得清晰,侧过头朝向女生,被夸赞得不自在。

气氛有点僵。

谁也没注意到的小鬼突然从墙角窜起来,感激地看了文樱一眼,目光转向男生,又惊恐起来,神速地逃出了两人视线。

“他……”男生有点不太明白,指着小男孩消失的地方迟疑。

女生反应过来。“啊,他也是的,”转而立即好奇起来,“你怎么会……”

男生的神经也松弛下来,不太在意地解释道:“我们家,听起来有点可笑,可的确是通灵世族。这点本领还是必要的。”

通灵世族?女生惊讶地瞪大眼睛,找不到别的词,只好又原样感叹一遍:“好厉害!”

直接彻底得让人不好意思,男生下意识挠挠头:“也没有很厉害。我学艺不精,你刚才也看到了,我还分不太清人和鬼。”

“可你怎么知道先前那群是鬼呢?”

“太明显了吧?”男生内心有点无力,“谁会穿着明朝衣服在大白天逛街?”

经过提醒文樱才突然想起,刚才的确有个奇装异服这混在里面。

女生发着愣,男生已经从她面前走过去:“不过你以后还是少和他们发生摩擦。有些鬼还是很危险的,要不然也不会有通灵师这种角色存在。”

文樱跟上前好奇:“通灵师是不是也有对付考试的魔法?”

男生有点无奈:“你想得太神了。”

“因为上次看到你在A班。”

这么说其实是对男生智商的怀疑,不过他好像没怎么在意,反倒笑起来:“你在K班对吗?”

女生一边暗自感叹“真是个随和的人”一边点头答应。

“你叫什么?”

“文樱。”

“我叫邱翼,你要记住。”

“哎?为什么?”女生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男生回头看向她。

天依旧是阴霾的,沉沉的运在头顶上空滚动,云朵和云朵交界处偶尔泻下一线光。可是如果你当时的感觉真像被枝叶茂密藤条纵横的植物缠绕,心脏狠狠地疼了起来,就绝不会怀疑那一线光是微弱的臆想。

你一定会记得他回头看向你,微微眯起眼,摆出一丁点温柔的笑意,告诉你:“因为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即使生活得一小角闪出了幸福温暖的碎光,可大片大片荒芜的区域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萧瑟冰冷着。

虽然文樱有父亲去世母亲再婚的不幸,但这样内向沉闷不讨人喜欢的女生是很难让人同情的。厌恶她的继父经常用“阴阳怪气”来形容她。其实文樱只是被忽略无视了太久,忘了张开嘴后该以什么方式与人交谈。

因为身边尽是讨厌自己的人,所以必须小心翼翼维持着自己几乎不存在的存在,尽量不去做些什么影响别人的生活。

放学回家,文樱是绝没有可能敲门喊人的,可是今天情况有些特殊,手伸进书包的侧袋里却摸不到钥匙。芒刺顿时从皮肤下往外戳出来,头脑空白地在门口楼梯最后一阶处坐下。

前思后想许久,喊门后如果是继父来开,肯定又要看很长时间的脸色。于是决定倒不如折返回去看掉在路上什么地方,反正就算不按时回家也没有人会在乎。

进入秋天以后,就总是接连好几天雨水不断,女生尽量避开积水,却还是免不了沾湿鞋尖。小小的一块凉随着神经末梢传递向全身。

更大更广阔的凉意来自心里。

路灯的反光映在斜前方的地面上,金色闪亮的一片,可是它保持着和行走一样的速度前移,停留在永远抵达不了的地方。

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都成了被人无视的存在。

原先数学老师还偶尔叫自己起来发言。可自己太不争气,说话声根本不足以让全班听见,更多的时候,是因为不知道答案尴尬地杵在座位上低头脸红。

久而久之,老师知道她学力不够脸皮又薄,出于善意也不点名了。

就只有,再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生存在这个班里。

每天上学、放心、上课、回家,说不上一句话,也没有一个人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她身上。

世界上曾经最疼爱自己的那个人离开了。父亲走的时候在文樱面前拉着母亲的手说一定要好好抚养女儿成人。母亲一边哭一边答应,可是后来她食言了。

她重新结婚,又生了孩子。是个男孩,受尽宠爱。

——爸爸在天上,他看得见一切,他会为这样的女儿感到难过吗?

文樱蹲下来捡起掉落路边的钥匙。环顾四周才又想起,两个小时前在这里,有个男生对自己微笑,他用有魔力的声音告诉自己他的名字,最安全也最温暖的咒语。只要念一念,他就能够出现保护自己。

而两个小时前的自己,手臂突然吃不住力,让书包跌落进了肮脏的泥水里。

体育课老师让两人一组做拉伸恢复练习,却没想过班级人数正好是奇数。文樱必然成为了多出来的那个。

无聊地沿体育馆四处乱逛,最后索性晃出了门外。像个隐形人,失踪了也没人发觉。

“啊,你也在这里啊,体育课吗?”在器材室门口等待归还篮球的男生突然转头向她搭讪,把女生吓了一跳,缓过神才发现是邱翼。

文樱高兴起来:“嗯,快下课了。”

“放学后一起回家吧。有一段同路,怕你又碰上什么不好惹的东西。”

文樱脸一阵热:“嗯。有阴阳眼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男生笑起来:“你知道有些通灵师没有这天赋要后天作多少努力才能看见吗?”

“那我不管,谁要谁拿去。”女生直言不讳。

邱翼觉得这女生挺有意思。

等到树上的叶子几乎完全落光的时候,两个人的联系已经远远不只共同有某种超能力这么简单。邱翼的家在文樱家和学校之间,可是文樱回家要一小时,而邱翼回家要一个半小时。

原因全在于男生让人心暖的保护欲。“其实你不用送我回去。”反常的照顾反而让女生有点不习惯。

“这种话你少说几遍我会很感激。”

“你是双鱼座的男生吗?”突发奇想。

“不是啊。我是天蝎座。有什么问题?”

“那就奇怪了,没理由人这么好的。”

“哎。你信这个?”

“啊!”女生突然抓住问题的关键,“天蝎座的话不是马上就要过生日了吗?”

“已经过掉了。上周。”

“啊?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没有问过呀。”

文樱愣住了。

原本认为很重要的事情,就在不知不觉中错过了。和自己太过安静的个性有很大关系。没有问过呢。

邱翼觉察到女生没有及时跟上来,回过头劝慰道:“有什么啊!反正我也很讨厌过生日这种事。”

“为什么?”女生不能理解。

“长大了要承担很多责任。除了正常人必须的工作、成家,我们家的男孩还得兼顾应付什么这鬼那怪的。未来全不由自己,所以没什么好期待。”

“哎,你想得真多……”文樱不知该怎么评价。

“你是巨蟹座的吧?”

“嗯,你怎么知道?”

“猜得呀。据说巨蟹座的人和天蝎座绝配哦。我觉得你和我很合拍呀。”

“是……是吗?”女生低下头不敢看人,也怕被看到自己已经红到耳根的脸。

男生笑着接过她提得吃力的书包:“一般人听我这么说都会劝什么‘凡事想开’啦,‘要有理想’啦之类的。都是说教。”

“……我只是口才不好。”文樱眯起眼睛望向男生。

其实也不是完全能理解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有“对未来不抱期待”的想法。和邱翼截然相反,文樱是无比希望逃离现在的。

没有人爱,没有人在乎,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这样无助与绝望的局面,谁愿意在这里停留?

可即使逃离,文樱也能预感到将来的自己未必比现在处境好,即使没有变得更糟,也无法释怀——想起高中时的别人享受着怎样的快乐,而高中时的自己怎样度日如年。

不甘心。将来的自己一定会感到不甘心。

秋天即将结束的这天,邱翼分去文樱书包的重量,近乎宠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轻轻摇了摇头:“你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其实让时间彻底凝固下来的方法有一个,也很简便。可大家却几乎想都不想,即使知道,也不会有勇气去实践。

拥有超能力久了,渐渐也学会大致区分人和鬼。每次见面都和上一次有席位不同的,是人。而形象永远被定格住的,是鬼。

这办法有时在学校行不通,因为学生日复一日穿校服,又不敢搞夸张造型,长着千篇一律的脸,又有着千篇一律的表情。再加上圣华中学没有阴气重到吸引很多鬼魂,致使对文樱的潜能训练大大减少,文樱慢慢明白了邱翼同学至今只是个半吊子通灵师的原因。

也还有其他办法能用来判断,比如人们总是很忙碌而鬼们总是优哉游哉。但准确性值得商榷,人类中也有因被极端忽视而无事可做被动变得优哉游哉者,文樱自己就是个完全充分的反例。

用死亡让时间停下来会感到更快乐吗?

文樱有时很想问一问,可又生怕把人类认错,一直没找到机会,至于唯一确定的那个小鬼头,时常远远在校园里看见,等到跑近就不见了。

应了那个词——神出鬼没。

“你怎么看那些鬼?”在男生家楼下等他同行上学的文樱问。

邱翼把牛奶袋子咬在嘴里系紧鞋带后直起腰:“没什么想法,又不是一个世界的。”

“哎?你没有和他们对话交过朋友吗?”

“啊哈?和鬼交朋友?”男生嗤笑着,“你想法也太科幻了吧?”

“有什么科幻的?鬼也会说话,也有感情,也会高兴也会难过,还不会随便把你的秘密告诉别人,为什么不能和他们做朋友?”

男生突然被女生的反问怔住。

以前从来没考虑过的问题。

最后男生脸部的轮廓稍稍敛出一点弧度:“你想的有道理。”

科幻吗?一点也不。

很多我们不相信的事情,只是因为自己见识浅或能力不够。

当初平庸得近乎可悲的文樱又怎么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具有超能力?更别提幻想和鬼交朋友了。

不过这么提起,文樱倒是又想到,既然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不应该白白浪费。为什么不和鬼做朋友呢?

他们像你一样悠闲,有大片大片的空闲时间。他们大多数和你一样善良,只是不知受了什么前半停在了你的身边。他们看得见你,有时还远远地冲你笑笑算是打招呼,而你也看得见他们。

文樱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哪里来的光线一寸寸打亮了。

如果再见到小鬼头,一定要和他说说话。

“你期待过奇迹吗?”这问题远比“你怎么看那些鬼”来得重要。文樱自然早问过邱翼。

男生迟疑半晌给不出答案:“不知道你所指的奇迹是哪一类的。”

“就比如说,具有阴阳眼这一类,不太能用常理解释的事情。”

“阴阳眼什么的,也不是我想要的。这么说来的话我应该算没什么期待的吧。”

“你也是个奇怪的人。”

什么都没有期待过,却得到一切让人羡慕的东西。良好的家境、出众的头脑、特殊的才能,以及更多更多第一眼无法衡量的优势。

又是放学不能一起回家,是一位男生们喊他去打球,要不就是女生们堵着他献殷勤。文樱逐渐意识到,邱翼到底还是和自己不同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具有相同的超能力。即使在同一个校园同一个年级做操时相邻的两个班,也许到毕业也说不上一句话,也许长大后在街上遇见根本就不会反应过来:“嗯,这人与我高中同校。”

父亲在世时说过,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一连串奇迹作用的结果,从每一次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中脱颖而出最终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那是比中六(和谐)合彩还要值得珍惜的幸运。

父亲辞世以后,文樱总在想也许他说得不对。

也许在这个星球上六十亿人口中找出唯一愿意来爱自己、关系自己的那个,才是比降生更值得珍惜的奇迹。

有一天放学后从教室后门跑出来,看见C班的一个漂亮女生正走向等在教学楼门口的邱翼。文樱迟疑了一下,停住了脚步,静静地望向男生所在的位置。

“你最近怎么回事啊搞得那么孤僻,也不能因为要高考了就六亲不认吧。这周末一起聚一聚吧,就原来班上要好的那几个。遥轩马上就要出国了,算是给他饯行吧。”

“……”邱翼没做声,往K班教室张望了一眼。

文樱赶紧往里面缩了回去。

C班的女生也好奇地回过头往文樱这边看:“你张望谁啊?”

“没有。最近学业太重,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那就说定了,这周末吧。”

“你别弦绷太紧,当心断掉。还有半年,别自己先垮了,”女生冲他摆摆手算是道别,“注意身体啊。”

等文樱快走几步到男生身旁,他问道:“刚才躲什么?”

“幸好没被看到。”

男生追问道:“你怕什么?”

“对不起。”女生还是自说自话另一套。

“对不起什么?”

“因为总和我待在一起,也被传染得孤僻了。”

男生感到好笑:“没听说过孤僻还能传染的。”过半天正色道:“和你没有关系。以前我就不喜欢和他们闹,疲惫而且没意思,朋友都说能两肋插刀可我觉得真心的很少。虽然不喜欢,可是只有这样才算个正常状态,所以硬撑着去应对。我反倒觉得现在很好。”

见女生又发着呆,邱翼侧过头问:“在想什么?”

文樱摇摇头,声音有点生涩:“没什么。”

在想着和自己作个约定。

元旦通宵游园祭,如果能顺利在新年钟声敲响前的茫茫人海里找到邱翼,就一定要鼓起勇气对他告白。因为……

——遇见你,是我一生最美最好的奇迹。

其实文樱到底还是没勇气没魄力,给自己找了个最艰难的挑战。真正到通宵游园祭时要找个人还挺难。晚上十点,文樱好不容易排查完了操场区准备转战教学区,才突然意识到邱翼也是个活人,也会变换方位,又不可能定在一点等自己去找。

想着有些泄气,看来告白就快要变成不可能事件了。

文樱郁闷地在台阶处坐下,不远处一个跳动的人影运动轨迹有点奇怪,女生反复揉眼睛才发现不是自己的问题,是那个小鬼头。

女生有些激动得失控了,完全没有顾及到周围的同学,大声喊道:“喂!喂!你等一下。”等回过神来,才感到羞愧。好在整所学校都泡涨在了节目气氛里,又吵又闹,即使大声喊叫也不会引人注目。

不过小鬼头这次倒是听见了,乐颠颠地跑过来:“啊,是你,上次谢谢你!”

“我没帮上什么。”文樱无奈地摊开手,“我自己也很没用。”

“嗯,看出来了。”小鬼头倒是直话直说,在她身边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

“不能告诉你。”

“哎?”

“我们鬼的名字是不好随便告诉人家的,你总乱叫的话我就会被定在原地动不了的。”

“是吗?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邱翼告诉我‘名字是最短的咒语’原来是这个意思。”

“嗯。他说的没错。是上次那个男生吧?”

“是。”

“你们俩挺般配挺好的。你喜欢他吧?”

“啊哈?”鬼们都爱这样直指人心地谈话吗?文樱心虚得很,想胡乱掩过去:“哎,你小孩子不要操这份心。说了你也不懂。”

“什么小孩子?你别看我这样。我死的时候还没有这学校呢!”

文樱这才反应过来:“啊,忘了!这么说来你比我大十多岁呀。你是怎么死的?”

“去海边游泳遇上台风给溺死了。”男孩说得轻描淡写。

“噢,我还以为和这学校有什么关系。”

“怎么这样想?”

“因为总看到你在学校里晃呀。”

文樱此话一出,小鬼头立刻变了脸色,沉下来拉得老长:“我就恨你们学校!”

“为什么?”

“把我的坟给压住了。”

文樱被吓了一大跳:“是吗,早前我确实听说学校以前是坟场,不过还以为是谣传。因为每个学校都有类似的传言。”

“鬼之所以在人类世界瞎逛不赶去投胎多半是因为心有不甘,有非常强烈的愿望没实现,我的情况有点特殊,也不能算完全特殊,那石头成天压着我,移不走它我也不甘心。”

“文樱笑起来:“你的‘强烈愿望’还真容易实现。那就移走它呀。”

“你说得容易,我死的时候这么小怎么可能搬得开?”

文樱停住笑好奇:“哪块石头啊?”

“就那写了字的一大块呀。”

指了半天,女生还是没想明白是哪块,小鬼头索性扯着她直接往校门走,快到达时文樱才翻然醒悟过来:“噢,是写了‘尊师重道’的那块啊。我帮你吧,我觉得这我应该移得开。”

文樱从来没有高估自己能力的情况,这次也不例外。很轻松地就把石头往旁边的草坪上挪了一些。

小鬼头看上去比先前高兴不少,可还是变得有点奇怪。文樱伸手去拉他,准备带他回去,却扑了个空,从身体里穿了过去。女生吓得不自觉后退了两步:“你怎么了?”

小鬼头倒还是挺开心:“没怎么呀,准备回去了。”

“回去?”

“我的愿望不是实现了吗?总算松了口气。”一边说一边身体越来越透明。

这倒也是,虽然是好事,可文樱还是免不了伤感。

知道他最后完全不见,消散在黑漆漆的夜空里,女生才从怅然中回过神来。

一定要去找邱翼。

一定要找到他。

我也不想留下遗憾,也不想死后心有不甘。

也是无意地往上方一瞥,带了点“郁闷地望天”的意思,在年末的最后五分钟里,文樱看见了在四楼倚着栏杆和同学聊天的邱翼。

一瞬间,整个世界忽然寂静,没有一片弦音。

所有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光在空气里流窜。

好像全都是从少年的脸上喷薄而出的暖意。虽然距离很远,可是凭借往常每日每时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对他的了解,深知他说话时的每个神色、每种语气、没出停顿,了解关于他的一切,就像他了解关于自己的一切。

他曾把通灵师最重要的名字告诉自己、意味着自己是他愿意保护的人。他会在认真思考后说“你想得没错”,而不是随便嘲笑自己为另类。他仅仅一个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就让人感到温暖,他想说的话就算不开口,自己也能用心体会。

是这样的人。

是只要和他在一起时间就仿佛停止的人。

是整个世界上唯一在乎自己也是自己最最在乎的人。

是一定不能错过的人。

文樱深吸一口气,穿过教学楼中间的天井跑向甬道,顺着甬道一路奔进教学楼,可是,却在门口处听见了那几句零碎的对话。

“压力大得都想跳楼了,高一、高二的人还玩得这么Happy,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女生大声地感叹道。

“上上届我们学校不就有个人受不了落榜跳楼了吗?”

“什么呀,她是被F大录了以后跳楼的,天晓得怎么回事。我看是神经错乱了。”

“哎,是吗?不是落榜吗?叫什么名字来着?”

“什么樱啊。哦,文樱吧。”

“……”

文樱顿时僵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出一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整个人陷进麻木里,过很久才逐渐感受到了无情的钝痛。一动也动不了,只剩下冬季呼啸的风声在耳畔回荡。

他说过,他们都说过,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生前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关爱,死后也同样没有。在学校,在家,在哪里都是被漠视地存在。

那纵身一跳的转折作用力太微薄,以至于因为怀着那仅存的一丁点对奇迹的期盼,竟把它彻底忘记了。

如果认真思量,这段温暖的梦境其实漏洞百出。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拥有超能力?

如果没有死,如果晚生两年真的和他成为同学,如果当初遇见了与自己灵魂能产生共鸣的人,即使没有超能力,原本也是可以很幸福很快乐没有遗憾的。

如果的事太多。不甘心,非常非常的不甘心。

——我以为,我遇见你,是最美最好的奇迹。

——其实它只是奇迹的碎片而已。

梦境的结局。

洋溢着节日氛围的校园中,谁也没有看到,而唯一能看到的人也没有注意到——有个女生抱膝蹲在地上,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烟花在天空中开出绚烂却转瞬即逝,庞大的喧嚣声伴随着零点钟声的敲响翻天覆地,彻底湮没了那本来就微小得几乎无法捕捉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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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茗悠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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