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这一半与另一半

世上的这一半与另一半

陈络与梁好的相遇,在三四月间学校的樱花河畔。缘分与浪漫一样都不缺。柔弱的樱花,一瓣一瓣随风轻扬,缓慢地旋转、曼舞、飘零、尘埃落定。斜射入眼的和熙阳光下,深粉色,蔷薇色,樱色,粉色,粉白,继而淡白色,深白,光线寂寞地在樱枝间轻微摇曳,令人恍惚。迎面走来的女生裙裾款摆眼敛低垂,宁静得仿若一株植物飘行,美好与樱花匹配相衬。陈络只觉目光像藤蔓,在凝滞的空气中相互纠结,身体被拖累牵绊,被涣散的光影定格在擦肩的一瞬,再也无法动弹。“梁。好。”不费脑筋地唤出她的名字,却又略带迟疑,声调一抖横生阻梗。在这所全国闻名的高校,没有人不认识梁好——美到极致冷若冰霜的梁好。真正做到了娴静好似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的境界,然而却永远面无表情,倨傲地拒人千里,言谈间语调凉入骨髓不带任何感情。理智之外,感性毫无残存。无论多少追求者前赴后继,总在一句冷傲地“不信爱情”中败下阵来。于是,人尽皆知的良好,宛如神明,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生命干净清白从不见任何异性的彩绘。陈络在满天花瓣中唤她的名字,并不带任何期待,只是感随景生情不自禁,刚想转身继续前行,却见女生蓦然回首。眼中水光潋滟,脸上却依旧是礼貌的默然,一阵疾风不期而至,女生的及腰长发翩跹起来。妖媚的肩线上落满柔软的粉色樱花。缎面银色连衣长裙折射出华光将所有路人的瞳仁刺痛了。身体朝扭转的一侧塌下去。陈络眼疾手快,跨前两步恰扶住她。高跟鞋纤巧细长的酒杯跟“咔嗒”一声折断。陈络知道这就是命中注定。即使她是神明般孤傲的女子,即使她不会为任何人转身回头,即使她冷漠凛然从无笑颜,上帝也终有一天会在某个人唤她的那一瞬恰好让她的鞋跟折断。

一个月后,遥轩点开电子邮箱里陈络的信件——梁好现在是我的女友,彼此相敬如宾。她是宁静安好的女子,言语不多,长于聆听,倾听时面无表情却懂得点头示意。其实,我很想见她在樱树下转过头来略带微笑哪怕一丝也好。可惜没有,她不同于清扬。不怕你嘲笑,若让我遇见清扬,必定执子之手一生不妨,绝不像这样扶住即将跌倒的她之后立即松手并生分地道歉。面对电脑屏幕,遥轩苦笑一下,眼前漫起一层白色薄雾。樱树下纯真灿烂的笑颜,任谁也会永生难忘,即使像陈络这样只听转述脑海中也会永存幻像。

因为父辈间生意伙伴关系,陈络与遥轩是自幼年便在一起打弹珠拍纸牌的哥儿们,中考之前的时光是一并在贵族私立学校里厮混聊度的。遥轩成绩优异,陈络个性不羁,两人同是有着英俊眉眼的少年。中考那年,遥轩父亲生意受挫,懂事的男生主动要求参加统考,然后每周坐两小时校车穿越半个城市去公立重点高中过住宿生活。陈络则继续在私立高中不知忧惧地开心过活,偶尔打架滋事。遥轩父亲的生意很快恢复规模,但介于优秀的遥轩无论在哪里都如鱼得水过得释然,就没有转学回私立高中。只在周末别墅区会馆打篮球时,遥轩与陈络的生活轨迹才又会无痕交叠,那时,遥轩便会对陈络提起清扬。

十五岁的清扬是我行我素的孩子,一头柔软的短发有时会倔犟地东翻西翘,远远小脸稚气未脱,五官还没长开但已初见美貌雏形。穿着明显改短的校裙,帆布板鞋,膝盖白皙小腿匀称。未曾修眉却已是标准的柳眉,杏眼是樱花花瓣状无需修饰便已流光溢彩,笑容尤其灿烂,笑起来眼睛会弯成美好的月牙,手腕上颈上都干净利索,通常没有半点挂件累赘,偶尔穿大领口运动装,雪白的颈上会多出一条鲜艳的红绳,运动过于剧烈才会被人发现挂的其实是寝室的钥匙,走路时跑两步跳一步,新鲜得像刚刚采摘还依稀带着晨露的水果。

对于一向因优秀而骄傲的遥轩,清扬算得上是命中劫数。喜静的遥轩每日中午会受不了教室的喧闹,一个人逃到学校小花园里靠着树坐在石凳上看书,总是课本,只有一日夹着本上周末经陈络吐血推荐的玄幻闲书前往。刚坐定不多时,就听见女生清泉般的声音:“没想到书呆子优等生尹遥轩还会看这种书诶!”

男生被吓了一跳,从石凳上弹起来,警觉地东张西望,却不见对方身影。“这里这里!”女生一边自得地叫一边发出风铃一样的笑声。声音在夏日空气中荡开层层涟漪。男生循音抬头,自己方才倚着的树上,女生消瘦白皙的小腿正荡来荡去凭空画着圈。

再往上,是一张笑眯眯写着“恶作剧好开心”的小脸。青翠的树叶被她哗啦哗啦地摇落一地,从遥轩的角度向上仰望,被树叶割得支离破碎的午后阳光纷纷扬扬地泼洒在眼眸,刺得眼中泛起一层水色,女生的轮廓在逆光的朦胧间清晰一点,又清晰一点。“真该去减肥。”半响终于回过神的男生艰难地耸耸制服衣领,刻薄地反击道:“树枝都被你压弯了。”话毕便面无表情佯装镇定地转身走开。其实,在转身前一秒,或见到清扬后的任何一秒,他都没法控制心脏异常的律动。女生神色间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像那日的阳光,纷纷扬扬地一同洒下,占满了他脑中每一个细胞。早操跳跃运动那一节队列中段那个会比前后任何人跳得更高,头顶几撮前黄色短发在阳光下雀跃。课间被同学要求顺念10遍“老鼠”再倒念10遍,然后被突然问“猫怕什么?”居然会钝到思考了30秒还回答“老鼠”。班里唯一一个会翻墙爬树的女生,跃过学校围墙出去买零食的时候,只需手轻轻一撑就像鸟儿一样飞了过去。成天玩玩闹闹,学业却一直很好。只是传考卷时看见她唯一的扣分点:因为三角形ACD时直角三角形,所以曲线C1是椭圆。被老师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思维也同样跳跃,可以想象老师无语的表情。放学时倘若老师执意拖课,她便在最后一排自己座位上撑着头哼歌,最终总是老师妥协。………都是遥轩目光追踪的可爱事件,关于清扬。这个精灵一样的女生对于遥轩,像落进幽深空井的一块大石头,从此四面都是回声,经久不息。一起打球的时候,陈络不停地听着平日少言寡语的遥轩絮絮叨叨地说着“清扬……”“清扬……”的轶事,突然冒出一句回应:“你该不会是喜欢她吧?”遥轩顿时住了口,一直只会在她又做出什么精灵古怪的举动混在人群里潦草地笑笑,明明时时关注却总装作不在意,自己的生活轨迹已经不知不觉被扭曲变了形却还想可以维持原状。没想到,第二个问类似问题的是清扬自己。和往日一样照例被目光追随的女生那天突然立定,没等身边女伴和后面的男生回过神来,已经愤愤地倒着大退几步转过身,冲着三米外的男生大声问:“一天到晚盯着我,喜欢我干嘛不说?”

遥轩只觉全身每一块骨骼被钢钉死死地钉在原处,女生的目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铺天盖地地覆盖过来,呼吸困难,将要窒息。按照骄傲的惯性,遇到这种事情,定会轻描淡写一句:“谁喜欢你了”反驳回去。如今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全无平日淡定自若,而是瞠目结舌怔怔站在原地目送对方气呼呼走远。终于放下防线对陈络的追问点头承认。

“既然喜欢她干吗不说出来?”陈络不解。“我总不安,觉得她是本该不属于我的幸福。”

陈络和梁好在一起的消息也给波澜不惊的校园平添几分声色,一时间整所大学都对此谈资津津乐道,用以形容也不外乎“天造地设”“天作之合”这类俗词。陈络望着狭长西餐桌对面的梁好。略施淡妆,五官精致。她的瞳仁仿佛总是罩着一层琥珀色的迷雾,惹人怜爱。嘴唇紧抿,上了玫瑰色的莹亮唇彩。左手腕套着一大串耀眼的镯子,取食物时环佩清脆叮当作响。依旧没有笑颜,眉宇间永远刻着隐隐忧伤。她QQ的签名档始终写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夫复何求?”梁好是最好的女孩,无数男生的暗恋对象梦中情人,“才貌双全”也好,“德才兼备”也好,用来形容她都还不过分。不好好珍惜犹如暴殄天物。可是,为什么陈络总是无法释怀?

从彼时的顽劣少年蜕变至今,时常身着笔挺西装一脸整齐地出席高档宴会与商界精英们交流,也有穿运动系列染炫色头发带着邪气微笑和女生搭讪的偶尔。一切分寸都拿捏的刚好,一切场合都出入自如,火候恰当。内心最深处,却永远携藏着“清扬情结”。

求一个清扬一样的女孩出现,一万个才貌双全的梁好的比不上。不光是梁好,以前的每个女生,都被陈络不自觉地拿来与清扬作比,比较过后总是沮丧,甚至有时会怀疑像清扬这般完美的女孩是否是遥轩杜撰的人物,但立刻又将这样可笑的猜想从脑海中抹去,执迷不悟期待“清扬”的出现。

和遥轩通电话时常常会说:“今天遇到一个女生,挺可爱的,有清扬一样的眼睛。”

遥轩在电话那头笑:“你哪里知道清扬有怎样的眼睛?”“想象中就应该是那样。”陈络一直在想,有没有听闻关于一个人许许多多的描述就爱上一个人的可能呢?哪怕未曾谋面,哪怕全赖想象。

梁好之所以会和陈络在一起,就是看中陈络眼底的冷漠:“我们都不信爱情,也好,这样轻松。”那时陈络心中暗想:“你怎知我不信爱情?”频繁地更换女友是因为太奢望爱情,每一个找寻的目标都是清扬。

陈络之所以会和梁好在一起,理由是永远不能让梁好知晓的。那一日傍晚在游泳馆门口,陈络随意抬头,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恰好看见从楼梯上下来的梁好。刚游完泳,素面朝天,真正的柳眉杏眼,纯真良善的容颜,头顶有深蓝与暗红纠缠,脸上映出明媚的流光溢彩,仿佛笑了一般。一瞬间陈络恍然误以为自己是向坐在树枝上的清扬仰望的遥轩。

为什么当时清扬会直截了当地问遥轩是否喜欢自己,陈络不得而知。只记得在一大堆遥轩口中的“清扬这个”“清扬那个”之中,曾有过这样一件小事:班里的某个男生在情人节捧花向清扬表白“我喜欢你”。

清扬一脸阳光地抬起头:“我也喜欢你啊。”

对方内心一阵狂喜。可是女生突然勾过来的胳膊却分明是令人不安的预兆。

果然,后半句是“就像别人一样喜欢!”笑岔了全体围观者。

陈络不明白,“喜欢”这个词,究竟在清扬心里占多大分量?

据说清扬从那以后生了气,整整一个月对遥轩视而不见。视而不见事小,处处作对事大。

“哈?运动会报名1500米?”刚打完球的陈络一边拽过毛巾胡乱擦汗一边拔高语调表示惊讶。遥轩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原因不过是班委讨论运动会报名问题时作为班长的遥轩无意间来了那么一句:“像清扬这样的,就不要勉强她们报长跑项目,尽量动员高大的女生吧。”继而走漏了风声,清扬第一个知道。把“我要报1500米!”喊得让体育委员头上冒汗,然后赌气似的瞪了一眼遥轩。男生顿时觉得自己相当失策,脑子秀逗了为什么非要拿她打比方?

一向蹦蹦跳跳活泼可爱的清扬,第一次那么执着地奔跑。看台上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精灵,穿着裙子在运动会上奔跑。她的短发和裙裾在风中肆无忌惮地飞扬,她迎着夕阳仰面微笑,她漂亮精致的眉眼令人目不转睛。如果再跑得快一些,她会追上第二名,200米的环形跑到领先整整一圈。冲向终点的时候,她张开双臂闭上眼,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在蓝天翱翔。那个漫长的镜头,定格在遥轩的视野里,一生无法忘怀。待班级里情绪亢奋的人群涌向长跑终点站,清扬已不知去向,连金牌奖状也由别人代领。

遥轩没费什么周折便在小花园的水池边找到了她,却没有直接叫她。在不远处观察了好一阵,女生把头埋在臂弯里嘤嘤啜泣,不时抬头捡池边较大块的石子狠狠扔进池里拿倒霉的眼泡鱼出气。少有的任性,遥轩抿嘴眯眼遥望她,暗自好笑。男生走到身边,搬过女生的肩。清扬仰起一张哭得灰一块白一块的小脸。

遥轩拥她入怀,下巴抵着她雪白的头顶心,缓慢微笑起来:“笨蛋,喜欢你这件事,我不说不等于不存在。”关于运动会事件唯一合理的解释——无论遥轩还是倾听实况转播的陈络都认为——她不是凡人而是一个精灵。那以后每个中午,遥轩会自然而然坐在小花园的石凳上,等待清扬跳出来翻开便当盒盖。四月樱花开落最绚烂的时候,偶尔会有粉色花瓣飘进便当里。清扬“咯咯”笑着把它们挑出来,再一抬首,坐在对面的遥轩已看得发愣。樱树下灿烂的笑颜,月牙般的眉眼,干净美好的脸,宛似樱花,神采奕奕。直到身边一群麻雀扑腾着翅膀飞过,遥轩才回过神来。

“诶,我想有一天能像鸟一样在空中飞。”女生又横生幻想。“像麻雀一样?”男生毫不在意的煞风景。

“不是,是飞得很高很高,看地面的人群像俯瞰蚂蚁。”“去坐飞机吧。”“最好要感觉得到凉爽的风从耳边‘飕飕’掠过。”“还是去坐热气球吧。”

“真讨厌啊你!没情调!”

其实遥轩非常喜欢看她一个人胡乱幻想,脸上浮着单纯的笑。

周末,梁好随陈络回家见过父母。长辈面前,梁好终于不再吝啬动人微笑,令一路上提心吊胆的陈络松了口气。之前一直想的是“她面部神经反应迟钝“这类脱线的借口,原来梁好终究是让人宽心懂得分寸的女子。讨人喜。一进家门就忙着张罗饭菜,厨艺极佳,魔术般变出一桌好菜。母亲一边搓着手说:“有佣人呢,不用你做。”一边眼角眉梢流露喜色。陷在沙发里却无心看电视,不停用遥控器换台的陈络始终竖起耳朵关注着厨房的动静。父亲在身旁满意地点点头:“梁好的确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好女孩。”所以无论学国际经济与贸易的陈络和学飞行器设计与工程的梁好多么不般配,富甲一方的陈络和家境平平的梁好多么不门当户对,两人间的这份感情都让人无力反对。可惜两个人没有感情。陈络心中暗暗叹息道。晚上陈络送梁好回家,汽车进不了深巷,陈络只好停妥车陪梁好走进家门。两人沉默的深灰色影子慵懒地躺在地上,缓慢地被路灯缩短又拉长。

梁好突然停下,脸微侧向陈络,“谢谢你包容,我的冷漠。”陈络的脚,停在半步前的地方。回头望向梁好,感觉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没入他的心脏。剜得人生痛。女生的眼里,泛起一种绝望的悲伤,逐渐地散开。朝温柔的夜色寂寞地徐徐荡漾,推起一层水雾,深蓝色的空气脆成碎片,折射着泛黄的灯光。恍若被击碎的金箔,却又转瞬消散,杳无踪迹。陈络迈前半步,揽她进怀里,“即使没有爱情,我们还是能彼此温暖不是吗?”

陈络轻轻吻她的额,那一秒,脑海中浮现出想象中清扬的容颜。陈络在遥轩的钱夹里见过他与清扬的合照。男生表情怪异,女生只见侧脸。明显是按下快门的一刹那,女生突发奇想侧过头吻在男生脸上,毫无前兆。清扬颈部的曲线很优美,天鹅一样。甩起来的短发把自己的侧脸分成一格一格,中间露出雪白的皮肤。

昏黄的路灯下,陈络的眼睛忽然湿润。梁好亦是令人不忍伤害的女子啊。倘若此时,给陈络一个如假包换的清扬,他一定会进退犹豫,会左右为难。清扬和梁好,两种女子,平分了世界的美与善。两种都同样值得珍惜。

高二那年的情人节,遥轩和清扬一起去了海边。清扬拎着鞋子赤脚在幼沙清水间跑跳,脚尖冻得通红,依然一脸不知忧郁的灿烂。坐在海滩上的遥轩任性地冲她喊:“清扬,我们一辈子不分开。”女孩在遥远的地方高声回喊:“好——”

彼时,遥轩眼中的清扬,真的像一只展翅高飞的水鸟,羽翼在阳光下绽放着最耀目的光芒。

高三时的情人节,清扬和遥轩一起去听某大腕的演唱会。中途一度被疯狂的摇着荧光棒的fans冲散。眼尖的清扬很快又看见不远处焦急找寻着自己的遥轩,“我在这里”一直没有喊出口,只是喜欢看遥轩为自己着急张望的神情。那样深情,那样执着。彼时,怎么也想不到,那是两人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情人节。最后的晚餐。

高考结束返校的那天,所有同学陆陆续续都走了。清扬坐在原位低着头一动不动。遥轩背对她擦黑板。遥轩要赴英留学的消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由于可以隐瞒,清扬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真的要走么?”

“……”“不可以为我留下么?”

“……”

“遥轩,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

遥轩的动作很慢很慢,不知道黑板一擦完,要怎么面对她。时间仿似蜜糖,粘稠得流淌不开。不知过了多久,遥轩鼓起勇气转身,才发现清扬早已倒在座位边冰冷的地上。左手腕有一道4厘米左右的刀伤,刺目的鲜血在地板上肆意蜿蜒。她的右手边躺着一把锋利的瑞士军刀,水泥地与刀刃一同泛着惨白的光。——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清扬还在住院,遥轩已登上飞机。遥轩再没有勇气见清扬。两人最后的留言,是通过同学转交的信件。所以清扬永远看不到遥轩是如何一步一回头地走过安检隔着玻璃与大家挥手告别的。

遥轩坐上航班,拆开清扬的信,里面只有一句话:我等你,无论多久。

字体有明显被眼泪化开的痕迹。八月的数万英尺高空,机舱外的蔚蓝里翻涌着纯白的云朵,阳光太刺目,光与影交织重叠在男生的瞳仁,像针尖,男生以手掩面,指缝间漫出滚烫的泪。曾经很幸福,曾经……

却不能两人相守到白发苍苍。清扬手中的信无声地滑落,四面白墙的病房里回荡着一个女生的失声恸哭。曾幻想在最为动心的一刻死去,但为了什么终于不能。

清扬,原谅我没有告诉你真相。实在太残忍,怕你又干傻事。可即使残忍,你还是有权利知道。我不是留学,而是移民。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对不起。所以,千万不要等我。如果爱我,请忘记我。遥轩留——如果爱我,请忘记我。

——据说,刻骨铭心的爱情是这样终结的。

与其说陈络爱上虚无缥缈的清扬,不如说他是在奢望一场刻骨铭心的爱。哪怕无疾而终,也好。可如今,陈络觉得生命中出现梁好,过波澜不惊的日子,也同样好。

餐桌彼端的梁好从包里掏出手机,朝陈络礼貌地一颔首:“不好意思,出去接个电话。”陈络亦礼貌地回礼。他只是不知道,相敬如宾的恋人究竟算不算恋人。

上菜的侍者无意将梁好忘记拉上拉链的手提包碰翻在地,物什落了一地。“抱歉。抱歉。”地蹲下身拾。陈络也蹲下帮忙。慌忙间一眼瞥见照片,如晴天霹雳。照片上,男生表情怪异,女生只见侧脸。明显是按下快门的一刹那,女生突发奇想侧过头吻在男生脸上,毫无前兆。清扬颈部的曲线很优美,天鹅一样。甩起来的短发把自己的侧脸分成一格一格,中间露出雪白的皮肤。照片的背面,赫然写着:“尹遥轩&梁清扬1314”

照片从陈络无力的手中悄然滑落,百转千回。真相永远比想象更残忍。梁好。梁清扬。遥轩,今日,我知晓你所不知的清扬。她改名梁好,宁静安好。她不再对任何人绽放世上最纯真最美丽的笑颜。她的左手腕戴套一大串耀眼的镯子来遮挡爱留给她的伤。

她的专业是飞行器设计与工程,却无法飞跃你与她横亘的广袤海洋。原以为是两种女子平分世界的美与善,其实是你遇见了她阳光灿烂的这一半,我遇见了她宁静安好的另一半。年华伤逝,落樱缤纷,开到荼蘼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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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茗悠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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