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生最欠揍的幸运
还想多存一点钱,便在清大夜市裡找到了一份工作。
那是间便当店兼牛肉麵店,算是综合性质的小吃店,生意爆好,每天都人来人往,除了下午两点到四点没生意,其餘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之前有工读生偷钱被老闆辞退,为了避嫌,我每天乾脆都穿一件只有一个薄薄口袋的短裤上班,裡面绝不装钱。生活费就放在停在店门口的机车置物箱裡。
我什麼工作都得做,装菜、盛饭、收钱找钱、清理桌面、洗碗。其中就数洗碗最…最棘手。话说位於室内的洗碗槽,旁边就是一大桶套上黑色塑胶袋的餿水桶,裡面都是顺手倒进去的、客人吃剩的食物残渣,发出一阵阵浓烈的酸臭。
我将客人吃完的碗筷收进厨房后,在洗碗槽累积了一定的脏碗,就要开始清理。但右手边的餿水桶的气味实在令人欲呕,不必闻久,闻一下下就想很吐,道理有点类似你被一个晕车的欧巴桑吐了满身,不久后就必定换你吐。
所以,每次进厨房洗碗,我都深深吸一大口气,然后闭气洗碗。
如果受不了了,就拉开衣领,头低下,朝著黏答答的身体快速换气。
…寧愿呼吸体臭,也不想吸进餿水的味道。
有时毛毛狗来探班,会贴心地驻守在厨房帮我洗碗、或是帮我拿抹布清理桌面。两个人在小吃店裡搞得全身油腻腻的,竟然也是约会的一大部分。
「公公,这真的好臭喔。」毛毛狗一手冲水,一手将碗裡的麵条倒进垃圾袋。
「唉,还不是为了要跟妳约会。」我放下一堆新的脏碗,又出去招呼客人了。
虽然我心知肚明毛毛狗是好意帮忙,但她抱怨的次数多到让我偶而都会跟她吵架。有时甚至会在小吃店裡斗气,真的是很那个。
我有时候,难免遇到去那边吃饭的同学。那些同学经常露出尷尬的表情,但我反而得笑笑招呼他们,偶而还会帮他们多添一些肉块之类的。
我猜想他们并不是瞧不起我出卖劳力的打工,而是看到我浑身脏兮兮、任人使唤,不由自主想同情我,却又觉得那种同情无论如何都太伤人了的尷尬。
我只有笑,才能安抚他们那种不上不下的情绪。
「这个滷蛋…我请客的。哈哈!」我夹了一颗滷蛋,逕自放进麵裡。
「九把刀…谢谢。」同学也笑了。
晚饭时间最累,几乎每三分鐘就有人屁股离开椅子,然后又有新的人进来。
那时只有令脑筋完全空白、让身体机械地执行每个单调的环节,我才能跟疲倦暂时脱鉤,否则心情很容易烦躁。
过了九点,换了吃消夜的客人,节奏才整个慢下来。我开始在煮麵、烫青菜的过程中反覆构思「洛剑秋」「北狂拳」等人的武侠故事。故事一层又一层铺盖上来,解决了好多穷极无聊、却累到不行的时刻。
凌晨一点,打烊。
我开始扫地拖地,抹乾桌子,将厨房跟料理台打扫乾净。
那包装满餿水的巨型垃圾袋到了这个时候已是超级饱满,肥得快要爆炸。我必须小心翼翼而用力地将它抱了起来,然后半扛著走到店门口放著,等人来收。
如果我胆敢偷懒,将那袋餿水放在地上拖拖拖,接下来袋子一破掉,我就得花上数倍的时间在清理超噁烂的地板。
於是那股非得压在肩上不可、压榨腕力极限的巨大酸臭,至今不可能忘。
忙完了,已经是深夜两点。
筋疲力尽,却因为太累而没有睡意。
「我们去走一走好不好?」我疲倦地骑著车。
「去哪?」毛毛狗不敢太用力抱我,因为我不仅臭,还很黏。
「」我困顿地说:「还是去那裡好了。」
我跟毛毛狗到附近的建功国小,大门旁的小门总是没锁。
牵著手,两个虚脱的情人在空无一人的操场跑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聊天,或不聊天。
想事情,也不想事情。
漫无停止地走在跑道上,夜正浓稠,风总是很凉很柔,筋骨一下子就鬆开了。
「谢谢妳陪我洗碗。」我揉著她的手。洗洁精很伤手,我很心疼。
「反正就约会啊。」毛不在乎。
在一起的这段期间,毛每个週末都陪我吃消夜,变胖了不少,挑裙子时常常挑到生气。我看著她有点胖胖的侧脸,今晚睡觉一定要亲得她满脸都是口水。
「我们躺下来好不好?我脚酸了。」毛毛狗不等我回答,直接就坐下。
「我也想躺一下。」我大字型倒下,跑道上的塑料颗粒竟是温温的。
看著上空巨大的黑,我的心底,总是有股不踏实。
打工是自食其力、不分贵贱。
更何况不见得每个人都命好,可以不用打工就能够有车骑、有手机打、有正版的原文书读、看首轮电影…这些我都没有。没有,就去赚,没什麼不对。
我可以无所谓学歷,捲起袖子去夜市洗碗,反而是我的本事,我的器量。
虽然如此,但那个时候的我不免有些担心。
担心什麼?
正当我在小吃店洗碗打杂时,其他的同学不是在宿舍用功读书、上补习班準备考研究所,就是在听起来很酷的大公司裡当见习的工读生。即使是一般打杂如影印文件之类的,也是在可以在《商业周刊》上看到的大企业裡观摩学习啊。
他们都是很优秀的大学生,把握了重要时刻在充实自己,培养更强的竞争力。
在我的同学越来越像菁英的时候,我在夜市洗碗。
…嗯,我重复强调了很多次,洗碗。
我当然可以有很棒的自食其力的说词,但那不过是一场说词而已。
他们在变强,而我还在原地踏步。
这是显而易见的残酷事实。
在大学同学的眼中,不爱刮鬍子、一头捲髮加上拖鞋,功课很烂却老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怪人,就是九把刀的註解。但这样的註解不过是「怪咖」,怪不等於高深莫测,更不等於这个人将来会有前途。
尤其在人才薈萃的交大,比邻著象徵成功的科学园区,更显得我的渺小。
想著想著,竟然有点丧气。
「毛,如果我没有办法变成很厉害的人,妳还会喜欢我吗?」我转头。
「会啊,因为你是公公。」毛看著没什麼好看的天空。
「谢谢。」我嘆气:「我越来越无法保证什麼了,只能说我会努力。」
「不过,你的脾气太差了,要改喔。」毛故意的。
「是喔…我考虑一下。」我哼哼。
也许在夜市打工洗碗,可以带给我的人生,一点洗碗技巧之外的帮助。
或啟发。
我不知道。
也许永远也不会有,我就只是擦了几千次桌子,洗过几千个碗罢了。
代价再公平不过,就是钞票。
我常常臭屁,如果我认真起来,连我自己都会害怕啊!
但我什麼时候要开始认真战斗我的人生?
「公公,我睏了。」毛幽幽地说:「也有点冷。」
「那我们回去宿舍吧。」我抬起双脚,一晃,坐起。
「拉我!」她撒娇。
「…嘿咻!」我拉起毛毛狗,拍拍她沾满灰尘的屁股。
嘻嘻,她笑著。
「妳好臭。」我故意凑过去闻。
「你才好臭咧!」毛恼火,用力打了我一下。
两个臭臭的人,骑著小一百,心甘情愿地晃回了夜深人静的交大。
暑假到了尾声,我们决定去新竹五峰乡的观雾玩两天。
「为什麼是观雾啊?」毛毛狗不懂,但很配合地打包行李。
「因为义智跟山服社团去过,他说很好玩。」我答得很简单。
不只室友义智,很多同学都去过观雾,既然大家都去了,那我也要。
暑假快结束了,我可不想将来回忆起这个夏天,只闻到打工的酸臭味。
几乎是从网路上抄下从新竹市前往观雾的机车路线图后,就立刻请假出发。
一大早,太阳没有那麼霸道,风凉爽到全身毛细孔都跳舞了起来。
天气好,但我们的心情更胜一筹。
「公公,我好开心啊!」毛贴著我的背。
「对啊,我也超开心的。哈哈!观雾听起来就是雾很多的地方,一定美得让我害怕啊!」我开心地喔喔喔了起来,好像全世界都知道我们要去旅行似的。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旅行的感觉正好,我们经过了竹东加油站。
「要加油吗?」毛的手伸进我的衣服裡,搔我痒。
「现在?应该不必吧!」我笑笑,说:「我们一鼓作气攻上去,中间遇到加油站再说吧!早一点到观雾,早一点找到住的地方比较不亏。」
就这样,我们意气风发地催动小一○○机车,继续愉快的旅程。
其实要去观雾玩,观雾是个什麼样的地方,我真的一点概念也没有,完全就是一时兴起。只知道是个有点远,必须要过夜认真玩的地方,所以我们带了换洗内衣裤,其餘都不知道。
这个时候应该要用什麼成语呢?
(A)艺高人胆大?(B)愚不可及(C)不知天高地厚(D)见鬼了。
应该是……以上皆是吧?
沿途山明水秀,大山恶水,果然不是平地可以比拟的风景。
我们一路骑车,骑到屁股都快抽筋了。
未免也太久了吧?按照我的幻想,现在应该要躺在旅馆床上抱抱了啊?
「屁股好痠喔。」毛忍了很久才说。
「那……休息一下好了。」我熄火停下。
两个人都下车走一走,顺便拍照,在路边畅快一下。
拉上拉鍊,我有点疑惑地拿出我从网路抄下的路线图,不禁纳闷。
明明是这样走没有错,而且沿路上来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没道理走错啊?
惨了,如果迷路就挫赛了。迷路是我最致命的专长,平常也不打紧,可是在这种放眼望去就只有超蓝天空的鬼地方……还加上一个非常信任我的毛毛狗,这次可不是我挫赛就可以解决的局面。
「好像在爬山喔,刚刚都是上坡。」毛喝完水,将瓶子递给我。
「嗯,的确是这种感觉。」我喝水,装作镇定。
我心想,观雾说不定就在深山裡,难怪有那麼多雾。嘖嘖,我有点小看了。
这时有汽车从后方慢慢开了过来,我赶紧挥手拦下。
「请问妳们是要去观雾吗?」我弯腰。
「对啊!」开车的是个女生,摇下车窗,满车都是看起来正忙著晕车的人。
「一直往前走就会到了吗?」我赶紧确认这点。
「应该是吧?」那女生转头,满车的女生都点点头。
对话结束,我赶紧发动机车,远远地跟著前面的汽车走。
不晓得是前面的车子大概也知道胆小的我们在跟车,於是刻意放慢速度,还是山路原本就很蜿蜒崎嶇,这一跟车,竟足足跟了两个多小时。
「天啊,这也太久了吧?」我苦笑,但嘴角扬起的角度有限。
「公公,我屁股好痠喔。」毛像一个海星,虚弱地黏著我的背。
「唉,我的屁股也快裂开来了,可是我们一停下来,就跟不上前面的车子了。」我晓以大义:「这样的话,我们就完完全全,百分之百要靠自己找路了,那样真有点太恐怖。」
「我知道啊……我只是爱抱怨……」毛继续装哭。
突然,油门的感觉有点怪异。
我心中闪过一道超级不吉利的闪电!
机车完全不动了。
「没……没油了。」我很平静地说出这三个字。
「那就只好用走的囉。」毛乖乖下了车。
前方的汽车虽然不能用扬长而去这四个字形容,但终究毫不留情地远去。
虽然挫赛是挫定了,我想了想,便将机车停在路边。
我的理论是,反正去观雾的路就只这麼一条,下来时也必定会经过,不如先靠边停好,两个人用走的上去比较轻鬆。毕竟天知道前往观雾的路程还有多远,中间是否还有加油站,用牵车攻山搞不好会先累死掉。
我打起精神,装出笑容。
两个人像出来远足的小朋友,无忧无虑地牵手爬山。
「我有感觉,很快就会到了。」我带著歉意的笑。
「嗯,我也是。」毛一点也没有不悦。
「至少会遇到一间加油站吧,那时我们用矿泉水装好油,再走回来。」
「嗯,一定可以解决的。」
「绝对没问题的,妳相信我。」我只有靠不断强调来掩饰不安。
「我没担心啊!」毛毛狗一边喘气一边笑。
其实我还是很闷,超级闷,也很烦恼明天该怎麼下山的问题。
但我还有心爱的女孩要照顾,可不能轻易流露出「死定了」的表情,可能的话,就让毛毛狗一直维持一贯的乐观吧,不然没有油又加上沿途吵架,那就是旅行地狱了。
休息了约莫五分鐘,一辆白色轿车从我们后面逼近。
我还没开口,车子就主动停下来。
一个通缉犯模样的男人摇下车窗,大声问:「喂!要不要顺便载你们上去!」
「靠,当然要!」我振臂大呼。
这时就不计较,这模样凶狠的男人是不是正好开车来深山弃尸了。
我们很幸运地搭到便车,在二十分鐘内就到达了观雾山庄。
沿途,毛毛狗发现一个美仑美奐的标示,写著「雪霸国家公园」。
我大吃一惊,原来观雾就是雪霸国家公园!天啊!天啊!虽然我跟雪霸国家公园超不熟的,但关键字「雪」、还有「霸」,加起来就是超级高的意思啊!
如果早知道我们是要来这麼高级的地方!我一定会乖乖加满油的!
白色的车子停下,凶狠模样的男子朝更高的山上开去,继续他的弃尸之旅。
下了车,我们竭尽所能地道谢,然后在观雾山庄找了一个便宜的房间住下。
记得住宿费才六百多块,还附赠一桌超级美味的晚餐。
吃到快吐才罢手。我们在附近随意走了走,一近傍晚,雾就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为了不想碰上灵异事件,我们只是稍微晃了一下就回到房间看电视。
老实说我每分每秒都在思考明天退房后,该如何解决没有汽油这重大问题。
毛毛狗再白痴也看出来了,但她丝毫不担心、或不想担心,她只是很大而化之地重复:「别担心,公公,船到桥头自然直!」
睡觉前我到观雾山庄的大厅问服务人员,能不能够卖我汽油,得到的答案都是:「天啊!你怎麼没有在竹东加油站把油加满啊!」好像我是故意自找麻烦。
我烦死了,偏偏还听到几个同样夜宿在观雾山庄的大学生,兴高采烈地讨论著如何在凌晨时分骑车攻顶、看壮阔的云海日出的计画。
赛咧,好羡慕,可我没有汽油是要攻个屁啊,我可以平安下山就偷笑了。
没办法了,我只好动用我的男人魂。
我打了公共电话给还在交大醉生梦死的室友义智。
他为人耿直不屈,一身正气…也就是很好骗。
「义智,我听说你是交大管科最有义气的男人,这个传言是真的吗?」
「虽然不能说全部正确,但八九不离十啊。」义智谦虚地说。
「义智,所谓的义气,到底是什麼呢?」我语气中带著情感。
「…你要干嘛啦,九把刀?」义智冷冷地说。
「我在观雾山庄,机车没油了,你帮我带一瓶九五无铅,当年分的顶级精酿汽油过来,中午到就可以了,因为我早上要跟毛毛狗在附近走路玩。谢谢!」
「九把刀…」
「嗯?」
「不要!」
义智几乎要掛上电话的千钧一刻,我大叫:「叫孝纶来听!」
接下来就是换冷血、残酷、但说不定竟然有义气的孝纶接电话。
「孝纶,明天中午拿一罐汽油到观雾山庄给我,我车没油了。」我淡淡地说。
「不要。」孝纶也淡淡地说。
「…」
「…」
「如果你卡在观雾,车没油了,我一定骑去拿油给你。」
「放屁。」
我们大概是一起掛上电话的吧。
虽然我刚刚真的是在放屁,但还是满脸恨意地走回房间。
看了当时很红的《台湾灵异事件》当睡前的电视节目后,我们两个就很害怕地抱在一起睡觉。但整个晚上翻来覆去,我一闭上眼睛,就想到机车一路攻山上来的鉅额时间—这还是有油的状态。如果没有油地滑下去,明天说不定要夜宿在荒山野岭中。
「公公。」毛毛狗含含糊糊地说。
「唉。」我抱著有点胖胖的她。
「如果你真的很担心,我们明天一大早就下去,也不要玩了。」
「可是好不容易到了这裡,不玩一下…」
「一直担心也不会突然出现汽油啊,我们早点下去,就可以早点把问题解决啊。」毛毛狗的声音一半都被枕头吸了进去,模模糊糊地:「可是,你现在要好好睡觉啊,这样明天才有精神。」
「嗯。」
「有精神,才可以照顾我啊。」毛说了关键的一句话。
「…好,晚安。」我努力闭上眼睛。
南无阿弥陀佛。请保佑我们。
隔天一大早。
吃完赠送的早餐,又多买了一堆逃命用的乾粮装满包包后,我们就出发下山。
永远都记得,从观雾山庄每往下一公里,就有一个告示牌清楚标示出来,毛毛狗跟我就在那个告示牌旁边合照。每推进一公里,我们就击掌拥吻一次。
我想如果不幸发生山难了,好歹照相机可以代我们说出很多故事。
一开始是刻意地说说笑笑,久了,出奇的,我渐渐拋下昨晚的忧愁烦恼。
因为我手裡牵著的,可是没有停止过蹦蹦跳跳的毛毛狗。
她完全享受了整个过程。
走著走著。
「妳看!这是乾掉的蛇耶!」我眼睛一亮,蹲在路边。
「真的耶!不过好小喔…」毛毛狗跟著蹲下。
走著走著。
「公公,如果我们下山迷路了,我走不动了,你会揹我吗?」
「可是妳最近变胖了耶。」
「你很可恶耶!」
走著走著。
「毛,谢谢妳。」
「谢什麼?」
「谢谢妳没有发脾气,谢谢妳没有说…就跟你说吧,那个时候我就叫你加油,你就应该加油这样的话!」
「出来玩很开心啊,跟公公出来玩更开心啊。」毛毛狗天真无邪地说:「反正只是没有油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事情一定可以解决的。」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看到那台可怜被我们遗弃在深山裡的小机车。
淋了一整夜的露水,它看起来的样子好像在发抖。
我们相视一笑,一前一后坐上去,开始绝妙的下坡之旅!
「公公!」毛的声音紧紧贴著我的背。
「阿毛!」我大叫,风从耳际一道又一道划过。
「风好凉啊!哇!」
「超级棒的啊!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啊!」
我用煞车跟脚同时控制下坡的速度,一边祈祷这样的顺境可以持续久一点。
遇到地势平一点的地方,就心不甘情不愿跳下来用牵的。
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饼乾。
无聊就聊天,不聊天就让毛紧紧抱著我。
「公,你有没有想过,花钱把油表修好啊?」毛亏我。
「据说要一千块耶!」我断然拒绝。
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滑到半山腰,终於出现了奇蹟似的人烟。
我向原住民买了两瓶五○○西西的汽油,总共花了一百块。
嘖嘖,真的是给它有点贵到,但白痴才不买!
解决了唯一一点点的担忧,接下来就是心情超好地继续滑下去。
看著几乎一动也不动的前方,左右却是不断往后飞逝的风景。
—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总之是有点鼻酸的快乐吧。
这裡是观雾。浑名「雪霸国家公园」。
有油上去,没油下来。
但又怎样?
「毛,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
「我也是,不可以忘记喔!」
狗,一直是我生命里的重点。
大三了,我依然很不用功,只念自己有兴趣的课,每个学期都没办法欧趴,原本大一上学期就该过的线性代数老是被死当。坦白说我一点都不想弄懂线性代数是虾小,只想打混过去。
为了确保我的天敌线性代数过关,我偶而会去教线性代数的女教授研究室里,笑嘻嘻蹲在地上跟她养的大狼狗玩,还假装一点都不害怕在搔弄牠的脖子。
「咬我!快!咬我!」我心中祈祷,偷偷用力捏了牠一把。
只要这条大狼狗突然发疯咬了我一口,我的线代一定稳过的!
可惜那条大狼狗始终没有咬我,于是我的线代照样被当了第三次。
尽管被一当再当,让我很不爽,但有件事我跟那位严格的女教授所见略同。
当时有十几只流浪狗在交大走来走去,久了就被一些学生志工社团给认养起来,套上项圈编号。那位爱狗的女教授资助了志工社团不少钱,帮那些流浪狗结扎、买狗食等等。
美其名每只流浪狗都是校狗,但不见得每个大学生都喜欢在学校里看到这些狗的存在,尤其不见得每只校狗的个性都很好,有几只刚刚被套上项圈的狗,到了晚上就会变得歇斯底里,让狭路相逢的学生感到紧张。
老实说,就连我这种白天很常常喂牠们的大好人,到了晚上也会害怕牠们聚集在一起、对着我跟毛毛狗龇牙列嘴的情况,倍感威胁。
「看清楚!我是白天喂你们吃东西的那个人!」我恼怒,缓缓前进。
「公公,牠们发疯了吗?」毛毛狗尤其害怕,紧紧抓着我的手。
「别怕,不要看牠们的眼睛,脚不要停下来。」我提醒。
「为什么牠们不认识我们了呢?我真的好想骂牠们喔!」毛用力抓着我,用力到指甲都深深嵌进我的肉里。
不见得爱狗的人,就不会被狗攻击。但对的事如果不能坚持做下去,就会停顿在错误的过程中……于是永远没有对的一天。
很多学校都有所谓的校狗,在学校圈养固定数量的校狗不仅可以潜移默化学生生命教育,也能防止其它地方的流浪狗侵入校园,以狗制狗。然而受尽种种人类苦难的流浪狗,被规训成人人喜爱的校狗的过渡时期,没有人知道会花多久时间。很多人赞成,同样也有很多人反对。
于是双方在网络上开始大战!
我很同情被人类丢弃所制造出的流浪狗,自然觉得在校园里慢慢规训这些狗是好的作法,于是站在赞成的一方与反对方笔战。还记得我的主要论点是:「既然大部分的流浪狗都是人类遗弃所造成,就代表那些人类很大程度同意没有主人的狗可以在公共空间自由活动,如果不同意,当初那些人类就不该用遗弃的方式,而是直接请捕狗队的人到家里把狗抓去安乐死。交通大学是公立学校,有很大的公共空间的性质,所以我们应该负起某程度的公共道德,将这些习惯在交大活动的流浪狗规训成校狗,使牠们没有攻击性。」
坦白说这个论点完全是技术性的立场,用来网络辩论用的。
实际上我只是不忍心看到捕狗队的人走进交大,将那些狗抓去杀掉。既然已经有志工社团愿意负责帮狗结扎、养牠们、规训牠们,就有不染血地解决这件事的希望。
这一战,竟为期好几个月。
到了网战末期,我的力量足以以一当百,所用的网络账号变得人尽皆知。
话说交大是间很奇妙的网络大学,许多的重大事件都脱离不了网络。例如有个女孩写了首〈交大无帅哥〉引起轩然大波,一堆记者涌进了交大闹了好几天的新闻,几天后我便写了首超低级的〈交大有恐龙〉响应,在网络上被公干得要死。
但脱离了网络,这群优秀学生的行动力就变得很虚弱。
记得有一次,忘了是什么原因,数千个学生在BBS交大校园板里热烈串连、打算向学校抗议某个事件的处理,大家相约在某月某日的中午一起在浩然图书馆前面静坐,用集体的沉默向学校施压,网络上的气氛火到不行。
结果超爆笑的。时间一到,我跟室友好奇跑去看了浩然图书馆前面,半个人影都没有,倒是广场周围不时驻足像我一样好奇的人,大家都没等到真正说话算话、一屁股坐在广场抗议学校的英雄。
我们绵延数月的网络大战尽管火热,但毕竟是虚拟世界。每个在网络上大放厥词、扬言干脆请香肉店的捕狗专家进学校抓狗的那些道德狂人,到了现实人生中,都是一团屁,统统躲在临时申请的账号底下不敢见人。
相对那些不敢亲自抓狗的嘴炮,我就猖狂地用特殊涂料在衣服上写下我的网络账号,大大方方出没在学校餐厅吃饭、穿去通识教室上课、在草地上喂狗当然也照穿不误,表示「我就是说到做到的那种人」。
高调战斗的结果,让我所到之处,一定听见背后议论纷纷的声音。等我一转头,那些声音就瞬间消失,只看见几个忙着将视线飘到别处去的人。
我这种行为当然很幼稚,而且是非常幼稚。
但如果每件事都太像那些惺惺作态的大人,死皮赖脸活着也没意思。
毛毛狗一直不喜欢我花太多时间在网络上,跟数百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打笔仗,她觉得没有意义。尤其当我熬夜打嘴炮被她发现,一定被念到吵架。
只是,她始终没有埋怨过我一件事。
我们在骑车约会看到路边有瘦皮包骨的流浪狗的时候,我会停下来,请毛毛狗先下车「监视」这只流浪狗的行动,然后我用最快的速度骑车冲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一个大肉包回来,蹲在地上请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吃。
几乎每次约会,都会遇到这样的事。
尽管我们都是穷鬼,但至少知道我们明天还是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但这些萍水相逢的狗狗,真的很需要这么一餐。
大概在流浪的旅程中受过不少人类的敌视,牠们普遍畏惧人类,对我放在地上的肉包感到不可思议。牠们会戒慎恐惧地不断后退、想逃、却又对热呼呼的肉包恋恋不舍。
于是我跟毛只能远远走开,在机车上观看终于鼓起勇气的狗狗全神戒备地把肉包子咬起来、狼吞虎咽后又快速消失在夜色中。
若能看到到处流浪的狗狗、愿意信任我、信任到乐意在我的脚边吃完包子,是十分幸福的画面。也很容易刺激我的泪腺。
有一次,看着一只得皮肤病的狗狗正低头吃包子,我突然就哭了出来。
我还是想到了Puma。
到处流浪的狗狗几乎都是体型稍大的狗,对环境的适应力强,但Puma是体型娇小的博美狗,又不会独自过马路,一旦走失流浪在街头的话,肯定一下子就死掉。如果有一天Puma走失了,我会努力祈祷有好心人捡牠回家,然后大方施舍自己的脚给Puma干。
毛毛狗看到我哭了,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公,我从来没有看过,像你这么善良的人。」毛慢慢地说。
「……谢谢。」我没有擦掉眼泪,因为是在她身边。
其实,我没有像毛所说的那么好。
我的缺点很多很多。
跟我最亲密的毛,尤其承受得多。
但她说我善良这句话,不知道鼓舞了多少我往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