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外公家的小白
即将升上小学三年级的那个暑假,妈妈把哥哥跟我丢在外公家,交给还在念辅大的小舅舅两本小学数学题库,希望他能抽空教哥哥跟我新一年度的数学,不要荒废了整个夏天。
唉,当父母的都有这种幻觉,以为小孩子的暑假是要拿来努力用功的,其实提早一个夏天学会最大公因子跟最小公倍数哪这么重要,尤其在乡下,一辆脚踏车就可以是小孩子生活的全部。
说是乡下一点都不是在乱讲。
外公家附近都是稻田跟低矮的农舍,有条蜿蜒的小路可以通到大马路。沿着小路走,会碰见十几只很臭屁的肥鸡昂首阔步在邻居的三合院前踱来踱去。如果我走得太急,那些鸡就会冲过来啄我。我一大哭,它们就会振翅乱飞起来。
小路的弯角处,还有一只老是泡在池子里睡觉的水牛。
“外公,那只牛怎么一直泡在水里?”我狐疑。
“泡在水里比较爽快啊,要劳作的时候它才会起来啦!”外公漫不经心。
认真回想起来,我从未看过那只水牛走出池子做点水牛该做的事。
烧稻草的气味猪粪的气味满身大汗的气味,就是乡下外公家的主题。
乡下的房子都很大,除了用篱笆挡住外人,外公跟舅舅还养了好几只狗分别守住前门跟后院。
后院的狗特别大特别凶,比如德国狼犬之类的怪兽,除了舅舅谁都不敢靠近。而把守前门的狗就和善许多,毕竟很多亲戚朋友都会从前门走动,养太凶的狗会吓到人家。
话说那房子大归大,格局还有点奇怪,如果要洗澡的话,还得从一楼打开门,走到院子里昏昏暗暗的小柴房兼浴室里,用最传统的方式烧柴煮水洗澡。
小柴房的旁边养了两条非常爱叫的狗,尽管用铁链拴住,我每次从那里经过都还是被它们的叫声弄缩了身子。
被公鸡啄哭过好几次的我,对这些防范小偷用的看家狗非常恐惧,虽然每天都见面,但它们龇牙咧嘴的叫声还是让我不寒而栗。我不懂它们为什么天天跟我见面,却还是跟我不熟,我自己也没想过要跟它们亲近。
直到守前门的杂毛狗生下它的小狗狗为止。
它没有名字。
也许我曾叫它小白,但我几乎没有这样的印象。
依稀,就只是叫它“小狗”。
中午。
总是堆得很满的饭桌,总是吃得很慢的哥哥跟我。
“吃那么久,到底吃饱了没?”外公不耐烦地起身。
“还……没……”哥哥跟我异口同声,拿着沉甸甸的碗。
“吃饱了要记得喝汤啊!”外婆收拾碗筷,“吃完自己把碗浸在水里。”
“好……”我们摇头晃脑,在桌下互相踢着脚。
等外公跟外婆离开饭桌去睡午觉后,哥哥跟我就胡乱把饭吃一吃,迅速夹几片香肠塞进嘴里,左右手各拿一大块肉,小偷般跑到前门。
门一开,本来趴在地上的杂毛狗霍然站起。
“嘿!给你吃!”我口齿不清,将一块鸡肉丢到地上。
杂毛狗拖着链子冲了过来,一下子就把肉吃光光,而它才刚刚学会走路的狗孩子跌跌撞撞跑来时,根本连碎肉的影子也没看到。
还好,我们从餐桌偷来的肉还有很多。
“不要一下子就丢过去啦,要叫它坐好。”哥吐出嘴里的肉,放在掌心。
“为什么要它坐?”我不懂,也跟着吐出嘴里的肉。
“白痴,它一下子就把肉吃掉了,这样不是很无聊吗?”
“哦。”我看着杂毛狗说,“坐下!”
杂毛狗没有理会我们的命令,只是咧开嘴,任口水淌到地上。
“坐下!”
“坐下!”
被链拴住的杂毛狗甚至没有看我们,只是盯着地上的肉瞧。我们蹲在链子紧绷的距离之外,如果我们不把肉丢向它,它也只能够瞪着地上的肉块跟香肠猛流口水。
倒是没有绑着链子的小狗笨拙地走了过来,慢吞吞舔着地上的肉。
这个画面,让杂毛狗躁动了起来,不安地叫了两声。
“乖,要吃就要坐下。”哥哥循循善诱,晃着一片香肠。
“快点坐下啦!坐下!”我开始不耐烦。
“……”杂毛狗毫不理会。
僵持没有多久,耐心只有葡萄干大小的我们就放弃了。
我们将香肠逐一丢到半空中,任杂毛狗追着香肠飞翔的弧线疯狂甩尾,猛扑吃掉。
“真的是教不会耶!”哥不悦。
我们不敢正大光明地拿东西喂狗吃,是因为外公养狗的理念是“看门”,而不是“宠物”,看门狗最重要的是尽忠职守,看到陌生人要懂得狂叫,遇到步步逼近的陌生人更要懂得咬他一口,而不是躺在地上撒娇让人揉肚皮。
好几次发现我们偷偷喂杂毛狗东西吃,外公就一直念念念:“不要把人吃的东西拿给狗吃,这样狗会很难教!”
被念归被念,然而每天看外公拿着铁盆装干冷的白饭给杂毛狗吃,就觉得杂毛狗吃得很惨,哥跟我还是会“偷渡”大量的香肠给它打打牙祭。反正外婆很喜欢煮香肠,几乎每天都着迷似的煮上一大盘,吃也吃不完,对狗是该大方一点。
但不管我们喂了杂毛狗多少次,始终不敢靠近被链拴住的杂毛狗的范围,说穿了,就是单纯的害怕,完全不懂怎么跟它建立起喂食之外的关系。
杂毛狗吃完了香肠,懒洋洋地睡起午觉。
“它比较可爱。”我看着小狗。
“嗯,如果不小心被咬到也不会痛。”哥同意。
我们看着连牙齿都还没长齐的小狗,用爪子跟舌头辛苦翻弄地上的肉块,很想吃却不知道该怎么着手的蠢样。很可爱。
小狗没有所谓的品种,但长得很像《再见吧,可鲁!》里的拉布拉多犬,骨架结实,黑溜溜的眼睛很有朝气……跟它的妈妈都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由于还不具有攻击性,小狗没被外公拴起来,随它自由晃荡。
“看起来很笨。”我摸着小狗卷起来的尾巴。
“它还没长大啊,当然什么都不懂。”哥索性坐了下来。
终于吃完了肉,小狗咧着嘴趴下,一只苍蝇飞到它的鼻子上,小狗随即起身追逐挥赶不去的苍蝇。
面对这个新奇的世界,小狗总是神采奕奕。
但面对一个只有一片杂草跟大把阳光的院子,哥跟我就显得无聊多了。
小孩一旦无聊起来,行为就会变得让人匪夷所思。
我们最常做的,就是骑着脚踏车在空地上不停绕着圈圈,有时可以绕上整个下午。为了增添乐趣,有时我们会以区区两人的队形玩“红绿灯”,一个人当鬼,一个人被追,直到鬼得逞后再反过来。追逐的游戏会持续到有人翻车受伤为止而那个人,通常就是我。
要真累了就休息,一边喘气一边研究杂草堆里的昆虫世界。
这时小狗会加入我们的行列,抽动湿湿的黑鼻子在草堆里东闻西嗅,看我们如何用草尖刺弄缩回壳里的蜗牛。或是把蚯蚓挖出土,再看看蚯蚓是怎么钻回土里的。或是在水沟边比赛用石头砸烂“小百科”里提到的粉红坏蛋福寿螺。有时看蚂蚁搬香肠屑,也很有趣。
乡下的蚂蚁特别大,大概是都市里看到的五六倍,全身黑亮,如果用指甲掐爆它的头,会发出嗒的一声,油滋滋地流汤!这么大一只,几乎可以单独扛起一片小碎肉。如果不小心被这种大头蚂蚁的利嘴咬到,皮肤还会红肿起来。
某天,我们将一只蜗牛处死(小孩子很残忍。蜗牛,我对不起你),好吸引蚂蚁雄兵过来搬蜗牛尸体。
“沿着蚂蚁搬蜗牛的路径,蚁穴应该就在这附近吧……你看这个洞,像不像是入口?”没等我回答,哥哥就做出结论,“一定是,绝对是,百分之百是。”
“然后呢?”我感到兴奋。
“灌水进去好了,逼那些蚂蚁通通跑出来,一定很壮观。”哥微笑。
“进去拿水太麻烦了,要尿尿吗?”我做出脱裤子的动作。
“……先用口水好了,用尿的话外公知道了会骂。”哥要升五年级了,比较成熟。
“呜”小狗不置可否。
我们开始在嘴里贮存口水,然后瞄准蚁穴,小心翼翼地滴下。
很快,口水泡沫形成的表面张力大于被土壤吸收的毛细现象,蚁穴暂时被口水给封住,这下子,一群将蜗牛分尸的蚂蚁在洞口快速走来走去,不得其门而入。
“哈哈哈,不知道接下来它们会怎样……”哥摘下一片草,用草尖将蚂蚁的队形拨得更乱。
小狗挨近,好奇地在草堆中瞪着找不到家的蚂蚁大队。由于鼻头靠得太近,有只蚂蚁竟顺势爬上小狗湿湿的鼻尖。
小狗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7),伸出舌头将鼻头上的蚂蚁卷进嘴里。
看到这一幕,我不知道是怎么起的念头,将手指伸到土堆上,让一只茫然失措的蚂蚁爬上手背。
我将手背递向小狗,小狗的眼睛跟着蚂蚁在我手上走来走去的路线移动。
“吃掉!”我说。
小狗伸出舌头,将蚂蚁卷进它的嘴里。
小狗抬头看了看我,我赞许地摸了摸它的头。
“哇塞,这个好玩耶!”哥见状,也抓了只蚂蚁放在手上。
还搞不清楚自己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的小狗,很顺从地舔掉了哥的蚂蚁。
“太厉害了,原来狗也会吃蚂蚁。”我又抓了一只。
小狗再度吃了一只。
“狗才不吃蚂蚁,是因为我们叫它吃它才吃的。”哥又抓了一只。
小狗照吃不误。
哥说得没错。小狗从来不会不理我们只顾蹲在草丛里大啖蚂蚁。
小狗只吃我们抓给它的。
“狗吃蚂蚁不会有事吗?”我有点不安,但还是手贱地捏了只蚂蚁。
“不会。”哥很有把握。
就这样。
那年夏天,我们偷了很多香肠给杂毛狗进补,也抓了很多只蚂蚁给小狗当零食。
小狗一直没有什么不舒服,强壮得很,每天都要吃几十只蚂蚁,可以说是外公家蚂蚁最可怕的天敌。
我一直幻想着,等到开学了,我一定要跟同学炫耀我有一只会吃蚂蚁的超狗。
但,若同学不信的话,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