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生就是不停地打工
男孩总是沾沾自喜地跟喜欢的女孩分享自己热爱的事物。
男孩,男人都一样。这是一种坚强的生物本能。
这种生物本能在促进宇宙继起之生命上通常是成功的,因为在展现自己真正热情的时候,那种真诚的、如假包换的专注力往往可以吸引到女孩的芳心。我在想,如果当时我已经找到了写小说这项长才,十之八九,应该真的追到佳仪了。
说起来,真相比往后我跟所有记者说的时间点都要早。
上了大学,我几乎立刻着手写小说。这或多或少有点疯狂。
没有自己的电脑,我找了张空白的随堂测验纸,写下一个我从国中一年级就开始构思的武侠故事。那是我看了徐克导演、许冠杰主演的《笑傲江湖》后,念念不忘,在脑中不断发展的巨大武侠故事。后来看了金庸的武侠小说,更胡乱抄袭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概念进去。
要开始写小说了,我很兴奋。
故事一开始,是一个黑衣蒙面客闯进少林寺藏经阁偷书,不意与守护典籍的和尚动了手,黑衣蒙面客使出武林绝迹的古老武功,令和尚大吃一惊。
这故事一扬帆,只航行了一个下午,不过半张纸,就宣告失败。
原因很简单,就是我的跳跃性思考好像无法用纸笔的方式完成。
我喜欢东写一句西凑一句,段落之间的连贯性很快就有问题。又由于是第一次正式写小说,只要写错字,我一定用立可白仔细涂掉、吹干再写。如果有漏句要补,我也舍不得用插句丑丑地斜划一条线补缀,而是用立可白整句涂掉、重写。慎重的程度严重戕害我的行文,我想想,还是放弃算了。
幸好当初没有写完那个故事。
那可是个变态厉害的好家伙,留给当时的我来写,未免暴殄天物。
写小说拿来炫耀不行,但我还有Puma。
我有个梦想,就是让佳仪抱抱Puma,然后将那个画面刻在我的眼睛底。
升大二的暑假,除了我回彰化跟死党游了一整个夏天的水,还有个重头戏,就是我约佳仪到我家,跟她未来的儿子碰个面,然后我顺便教她怎么用网路上BBS班板,方便联络…要知道在我读大学的时代,这个世界上只有百分之一的人知道什么是上网,而里面也有十分之一的人真正知道网路将改变这个世界。
「沈佳仪今天要来我们家啊?」奶奶问。
「对啊。」我说,全家人都早知道我喜欢她。
「啊大概是几点来啊?」
「不确定耶,可能是一、两点吧?」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奶奶从下午一点就搬了张塑胶椅子,坐在药局店门口听广播,眼巴巴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等着她未来的孙媳妇。
而我也老早抱着Puma,强迫它洗了个不情愿的澡,弄得精神奕奕的。
「等一下要好好表现,要乖,不要随便勃起。」我告诫正在「畅秋」的Puma:「还有,最重要的是,把佳仪姊姊身上的味道记住,要投胎的时候就瞄准她的肚子,一鼓作气冲进去!」
Puma虽然很躁动,但大致同意了。
奶奶等得快睡着,我抱着Puma睡在椅子上也昏迷了几次。
等到快五点,佳仪才出现,亲切地跟假装只是碰巧坐在门口的奶奶问好。
「喂,未免也太晚了吧?」我脸上纳闷,心里却很高兴。
「哇,它就是传说中的Puma吗?」佳仪蹲下来,看着趴在地上的小帅狗。
「想抱…就抱啊!」我一定是脸红了,却装作大刺刺地。
「要怎么抱啊?」佳仪伸出手,却不知从何下手。
「妳是笨蛋喔?」我将Puma一把抓起,塞进她的怀里。
那天下午,佳仪就这样抱着有点不安、但努力装乖的Puma,听我上了一堂BBS网路使用课。我一直很高兴。
「总之,妳不上班板是不行的,我知道妳笨,所以已经帮妳注册一个帐号了,密码我暂时用了妳的生日,之后妳自己进入系统,一定要改密码喔,不然太好破解!」我说。
「好啦好啦。」佳仪轻轻拍着快要睡着的Puma。
之后我们聊了很多上了大学之后,各自经历的社团和学校课程。
佳仪是个积极乐观的好学生,又有我追她,好像没可能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我抱怨一个系上老师在我们什么屁都不了解的情况下,竟要我们自行挑选一支股票作技术分析,还要写报告,真是太扯了。
「唯一的好处是,我开始有点懂股票了。」
「好啊,那以后投资的事就交给你了。」
「…啊?以后?」
「对啊,你弄懂以后,投资…投资的事就交给你了。」
那一瞬间我一定是头晕了。
看起来很屌但实际上比谁都胆怯的我,竟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大概也是鼓了很大勇气假装不经意说了那句话的佳仪,也只好开始胡说八道。
不久,佳仪要走了。
「谢谢你教我上网,我要走啦。」佳仪小心翼翼将Puma交还给我。
「谢谢妳抱了Puma,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这是我拿出仅剩的勇气,所能说出来的、发自肺腑的话。
目送着佳仪骑机车离去,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
可以遇到她,可以这么喜欢她,可以跟她成为好朋友,哇,我真幸运。
「下次一定要约她出去玩,就只有我们两个。」我发誓。
我现在会变得那么厚脸皮,想什么就说出来,想要什么就全力以赴,一定是因为我不想再错过生命里的美好机会。要知道,老天爷最看不过去的,就是那种一直接到妙传,却不敢第一时间出手的笨蛋。
最终,上帝一定会气到扔出一个大暴传。
又开学了。
大二了,加入了系羽队的佳仪越来越忙,而我则办了一场轰动交大黑暗界、从此成为有人信有人不信的经典赛事:「九刀杯自由格斗赛」。
比赛结束的那晚,我情绪高亢地打电话给佳仪,炫耀我打得一身伤却还是勇往直前地跟对手互殴到最后,是男子汉的表率。
佳仪泼了我一大盆冷水,我气到在电话里向她咆哮。
咆哮,然后委屈到缩起身子。
「我好像,无法再继续前进了。」我哭了出来:「沈佳仪,我好像,没有办法继续追妳了,我的心里非常难受,非常难受。」
「那就不要再追了啊!」她也很倔强。
在我最喜欢佳仪的时候,我终于选择了放弃。那晚我边哭边写了一封长信给佳仪,告诉她对不起我真的无以为继。我远远没有我想像中的坚强与自信。
这是人生,不是爱情小说。
有时一件事怎么结束的你会说不上来,多年以后苦苦思索起来,除了推卸到缘分不够、时间不对,真的找不到像样的理由。人生很多事毕竟是没有真正原因的,只剩下说法。
我感到最抱歉的,竟是听了我说喜欢佳仪说了七、八年的Puma。
「对不起,二哥哥会找到下一个女孩的。你到时候可要…」
我抱着拼命挣扎的Puma,哭了好几个晚上。
念交大的日子里,与其说发生,不如说制造了很多怪怪的趣事。
话说我住在新竹的三叔结婚补请客那天,我邀两个最好的朋友孝纶跟义智一起去吃好料的。地点在中信饭店,为了表示慎重,我们都穿了称头的西装。
吃完喜酒后回交大,三人穿着西装走在八舍走廊,撞见的同学们都愣住了,因为人模人样的打扮在宅男群聚的交大并不常见。
「九把刀,干嘛穿西装啊?」一个在走廊运球的同学瞥了我一眼。
「喔,今天是我订婚,所以当然要穿帅一点啊。」我随口扯烂。
孝纶跟义智挫了一下,也不发作。
「订婚?」那同学停止运球。
「对啊,我今天跟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女生订婚了,在新竹补请。」我歉然,解开领带:「对不起啦,因为跟大家还不熟,所以只邀了孝纶跟义智。」
「我们才大一耶,你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喔?」那同学傻眼。
「干!最好是啦。」
我随后唬烂了一套彰化中部的特殊习俗。家中长辈如果超过三十岁才结婚的话,后辈中就要有人在一百日内出来结婚,以成礼。但现在民风改变,再不能这样乱强迫别人,所以改成后辈中只要有人出面订婚就可以了。
不知不觉,在我演讲的时候,走廊上已围了一大堆拿着脸盆准备去洗澡的同学。大家热烈地讨论起来,有人信,有人不信。
「不过新娘子很漂亮,九把刀算是赚到了。」号称去「观礼」的孝纶竟然出口帮我。这一出口,原本不信的人也动摇了,纷纷看向最老实的义智。
「新娘子的朋友也都很漂亮。」义智艰难地说。
听到新娘子的朋友也很漂亮,此时穿着蓝白拖的大家瞎起哄,要我答应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发帖子给全系,大家要一起去婚礼玩。
回到孝纶跟义智的寝室,我大笑起来。
「你很无聊耶,干嘛这样骗别人?」义智还在惊吓状态。
「干!我也阻止不了我自己啊,反正你们两个都别说出去,看我一个人怎么把全系都骗下来吧!对!一定要全部都骗下来!」我握拳,突然有了这么一个鸿图大志。
这个「九把刀订婚」的消息迅速从八舍传开,烧遍整个管科系。
只要遇到好事的人问我,我就鬼扯彰化的传统习俗,还边说边修正,精致化我的唬烂。
为了稳稳取信所有人,擒贼得擒王。
我买了一大包的喜糖,趁着经济学上课时走上讲台,笑嘻嘻抓了一把给老师。
大家一阵哗然。
「老师,我订婚了,请你吃糖。」我恭敬地在桌子上撒了一把。
「你订婚了?该不会是把对方…」老师要笑不笑的。
「不是啦,这是我们彰化的习俗,是这样的…」
我不疾不徐将那一套解释了一遍,听得老师不停点头称是,还说他以前也是大学时期就结婚了,早婚其实对人生规划很有助益等等。
我凯旋下台后,全班发疯似的鼓掌。
重点是,绝对不敢有人当着全班的面骗教授订婚这种事,我这个大胆的举动肯定将九成九的人都蒙倒了。
很快,我的家族学长在高级日本料理店召开了临时家聚,为我的订婚庆祝一下。满桌的好料,啤酒开了好几瓶,大家都很high。
「不用这么麻烦啦,订婚而已啊!」我谦虚地举起酒杯。
「哈哈哈哈哈,干嘛那么客套,订婚耶!今天一定要把你灌醉!喝!」学长很豪放,自己先干了一大杯。
「这个送你,订婚快乐!」我的漂亮学伴送了我一套橡树布娃娃。
受骗的人不计其数。
还记得高潮在后头。
「九把刀,从头到尾我都不信你订婚。」一个自视甚高的同学坐在我床上。
「喔,随便啊。」我不以为意,自顾看我的书。
对付这种人,据理力争就输了。
「说真的,骗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处,我不懂耶。」他用斜眼看我。
「喔,这样啊。」我意兴阑珊,懒得理他。
「如果是真的,告诉我新娘子是谁应该没关系吧!反正她都要嫁给你了,应该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冷笑,靠了过来,打算当第一个揭穿我恶作剧的英雄。
「高师大英语系的李姿仪啊。」我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干,去死吧。
「好,我正好有朋友念那边,我打电话去查。」他弹起来,嘿嘿笑了两声才出去:「没想到这么巧吧!」
靠,还等你啊!我早就安排好了!
话说上个月我跟着辩论社去高雄打租税杯辩论赛时,就顺道跑去高师大,找了我那改了名字的初恋情人李小华叙旧。
而在我开始骗婚计画后,我就打了一通电话给小华,请她务必帮我完成这个恶作剧,若有人问起,就来个顺手推舟。小华到底是了解我个性的,便笑笑答允了我,期限到这个学期末为止。
半小时后,房门打开。
「九把刀…」那个眼高于顶的同学呆呆站在门口。
「冲虾小?」我皱眉。
「恭喜。」他难以置信,说完就走。
整个学期,走在路上都有人跟我恭喜。
在交谊厅吃个便当看个电视,都有人走过来问我婚礼筹备的进度。
到了学期末,当大家都在系馆考线性代数的时候,早就因不可能过关而退选线代的我好整以暇坐在计算机中心,在网路上发表我行骗整个学期的始末与细节。
我一一点明重要的苦主进行表面上的感谢,骨子里却是疯狂大笑。
一路写,感谢了好几个人,笑到我肚子都快抽筋了。最后按下贴出键。
此时逐渐有人考完试,回到宿舍上网,一个个震惊在电脑前面。
等我以胜利者之姿从计中回到男八舍后,一路上都是干骂声与拳打脚踢。正当快笑死了的我要走到四楼的房间时,孝纶跟义智在半途将我拦住。
「九把刀,你死定了,还不快逃!」孝纶按住我的头。
「逃?」
「沈文祥学长拿着球棒,躺在你的床上,说要打死你!」义智严肃地说:「九把刀,我看沈文祥是来真的,你还是快点逃到辩论社社窝避避风头吧。」
靠,沉学长是系垒,擅长挥棒…
「干!我绝对不想变成全垒打。」我当机立断,马上逃到辩论社社窝。
当天晚上,始作俑者的孝纶与义智拿着棉被,到社窝陪我睡了一夜。
据说沉学长有事没事就拿球棒去躺我的床,而我的室友世昌一定很乐意告诉他我什么时候回去睡。害我这一躲,躲了整整一个礼拜,吃喝拉撒睡都在社窝。
其实啊,大学家聚通常都很无聊的,没话找话,不熟装熟,我算努力贡献了不少热力十足的嗑牙话题。
真希望管科人现在家族家聚时,还有人在遥扯那件事啊…
大二了。
交大是一间由网路构成的奇妙学校,大家都活在网路的各种事件里。
我也承袭了这个不算优良的传统。交大资工BBS站通常是我笔战的好去处,以一挑数百是常有的事。中午休息时间,我常待在宿舍,一边吃着福利社的便当一边验收我跟人笔战的成果,偶而上网找人聊天。
那天中午,在古老的BBS聊天系统中有个帐号,昵称很吸引我,叫「小龙女」。
要知道,金庸的神雕侠侣我可是看了二十几遍,除了小龙女被尹志平那畜牲糟蹋那一段我是决计不再复习外,其余都一看再看、看到对话都背起来的地步。
「是喔?妳好,我叫杨过,好久不见。」我传水球过去。
「你是杨过吗?」对方的打字速度不快,大概是个新手。
「是啊,本人就是。」
「你已经是今天第四个自称杨过的人了,哈哈。」
是这样喔,我笑了出来。
「不过,妳可是我今天遇到的第一个小龙女啊。」我敲下,送出。
她回应一个笑脸符号,如此简简单单就聊了开。
我负责乱开玩笑,她负责乱笑。
一个小时后,我的便当还剩下半个,要上不上的课则有一堂。
「我要去上课了,明天同一时间再聊?」我用橡皮筋套上冷掉的便当。
「好啊,不过你会记得我吗?」她意犹未尽。
「杨过当然记得小龙女,8181。」我笑笑断线。
就这么结束。
不用到隔天,下午我回到宿舍,就看到小龙女在线上,跟另一个人聊天中。
素不相识,但我竟然有点吃醋。
「妳还在?」我淡淡地丢了一个水球过去。
「刚刚上完课,你呢?」小龙女迅速结束跟另一个人的聊天。
「妳不是在聊天吗,没关系我只是上来看看啦。」我打字,心口不一。
「我比较喜欢跟你聊。」小龙女也不害羞。
嘿嘿,那当然啦,这种恭维我一向不觉得是客套话的。我的反应原本就很快,隔了一个网路,对话反应所需的时间又多延迟了好几秒,要讲一些好笑的话或是扯翻天的话逗逗女生,真是太容易了。
是的,取作小龙女的网路昵称未必就是女生,更未必就是像美丽小龙女的女生。很可能不是女生,也很可能是一只大龙女。在网路上聊天一直有太多不确定的风险,在十年前尤其如此,因为数位相机根本还没发明出来,那时也没有MSN,要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除非伸手要对方寄照片。
不过,我不是挺在意这些。
聊天就聊天,漂不漂亮也无所谓,反正大家打发时间。
如果聊着聊着,突然就开口跟对方要照片,不觉得有点没礼貌吗?如果对方想要多了解我一点,或者,想让我多了解她一点,自然就会释放多一点讯息不是?
于是,我们每天都聊。
中午休息时聊,下课聊,有时晚上也聊。
聊她的朋友,聊她今天晚上要写什么作业,聊她中午自助餐吃了什么。聊我喜欢一个叫佳仪的女孩,聊我养了一只会干我的脚的狗。
她是台北人,小我一岁,在市北师念书,大一,平常都是在学校计中上网跟我聊天,一开始我所知道就这么多,但这已足够。
为了节省时间,还记得我买了好几盒方块酥代替正餐,往嘴里丢一块,可以连续打上十几句话。
「嘿!九把刀!」同是辩论社的室友孝纶光着上身,举着二十三磅的哑铃。
「冲虾小。」我聚精会神敲着键盘。
「又在跟那个丑女聊天啊?」孝纶有肌肉过度崇拜症。
「干,人家说不定很漂亮啊。」我不理会。
「很漂亮的话,早就寄照片给你了,才不会这样闷不吭声。」
「我也没寄照片给她啊,靠我多帅啊!」我蹲在床上敲键盘。
「那你下午社团时间,还去不去宿舍招生啊?」孝纶将哑铃直接扔在地上。
「去个屁。」我竖起中指。
「那你也不打算去社窝,指导那些大一的笨蛋讨论新生杯辩论赛吗?」
「唉辩论这种东西,强就会强,不强的话怎么练也不会强,你帮我跟他们说,九学长给他们四个字:庄敬自强。」我摇摇手,完全无心当个好学长。
聊了两个月多,老实说,我好像喜欢上这个小龙女了。生活中除了跟她聊天,好像什么事都是为了把命活下去顺便做的,朝气勃勃跟苟延残喘的矛盾感觉同时存在。
到了这种地步,我真诚希望她不要是只大龙女,那打击太大了。
是时候约出来见面了……吧?如果她不愿意,是大龙女的机会就很大。
如果她一口答应,那么,应该长得不差吧?是吧?是吧?
我深呼吸,小心翼翼敲下:「年底,我们一起去看《铁达尼号》好不好啊?」
「好啊,那我们要在新竹看还是台北看?」小龙女很快就说好。
我大受鼓舞,手指如飞:「妳来新竹,我请妳看电影,请妳吃饭。」
「各出各的就好了啦,那约在火车站吗?」
「好,约在火车站,我去载妳!」
再鬼扯一段,结束对话。
我全身脱力倒在电脑前的床上。真不是盖的,终于要见面了。
这个女孩,很有可能在喜欢我,否则不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再说,若对我没有一点好感,肯定不会跟我聊两个多月吧?还几乎每天都聊。
呼。
看《铁达尼号》的时候,应该会感动到哭吧?那个时候我应该趁机握住她的手吗?铁达尼沉了之后,两个人要做什么好呢?吃什么好呢?吃完了以后又要去哪里走一走?
身为只要看漫画就能确实活下去的穷学生,我平常在新竹完全乱吃一通,根本不知道哪里有好吃、又可以拿来约会的店啊!平时晚上我都载家族学妹到处去晃,到处都黑黑的,什么地方有情调我都搞不清楚。
我为第一次见面的问题烦恼了很久。
「九把刀,如果她很丑的话,你怎么办?」室友义智怪腔怪调。
「我干恁老师!」我不去想。
约定的日子来了。
顶着一头碰到肩膀的长卷发,手里拿着一罐喝到一半的矿泉水。我穿着一身白,白上衣,白休闲裤,白球鞋,完全就是白马王子的盗版。
她由一位胖胖的女性朋友陪着,是她的大学同学。而她一头俏丽的短发,个子小小的,眼睛大大的。有一点可爱。
虽然还不到一见钟情的程度,但已足够让我讲话跳针。
「我把她交给你啦,你不可以欺负她!」女性朋友识相地撂下话,就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坦白说刚刚我脑袋一片空白,想说如果留下来的不是眼前的她,而是那个女性友人,我可能会当场哭出来。
剩下我们了,气氛有点尴尬。
幸好从新竹火车站走到中兴百货的电影院,约莫只有十几分钟的距离。
我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第一次约会的铁律」:赞美对方!
「妳长得不错耶,没有我幻想中那么恐怖说!」我脱口说出。
「…啊?」她傻眼。
「等一下电影看完后,妳那个很强壮的朋友不会来接妳吧?」我欣赏她的侧脸。有点澎皮澎皮的,白白的,好可爱。
「你干嘛这样说人家?」她有点气恼
在奇怪的气氛下,开始了我们第一次的约会。
灯光暗下,席琳狄翁悠远的歌声响起。
我打定主意这部电影迟早要看第二次,所以把注意力都摆在女孩身上。她很专注,但我知道她很紧张,十之八九也不是把重点放在电影上。
穷光蛋杰克在船舱中,说服肥萝宽衣解带,假装要画她,其实是在想色色的事。
「干,有脱耶。」我吃惊。
「…」她傻眼。
然后铁达尼号撞上冰山,稀里哗啦,很多人都淹死。
男女主角站在倾斜的船头,看着底下冰冷的大海。
肥萝对着皮包骨杰克哭喊:「你跳!我跳!」一脸深情款款。
「干,要跳也是妳先跳,不然就算跳成功了也会被妳压死。」我旁白。
「…」她瞪了我一眼。
忘了到底是谁先跳,总之肥萝霸占了求生的木板,不让嘴唇发白的杰克上去。很快的,冷到失去性欲的杰克沉到海底,海上到处都是浮尸。
我注意到她的眼角泛着泪光。
「妳哭了吗?」我挨过去。
「干嘛啦?」她局促。
「妳哭了喔?」我从口袋里拿出皱皱的卫生纸,黏上她的脸。
「对啦!」她没好气地擦着眼泪。
从电影院走出来,外面的十二月空气,冷得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但她似乎心情不是挺好,没有意思要跟我续摊。有点失望的我送她到新竹火车站,她那位壮壮的女性友人早在那里等她,好像真的很不放心这场约会。
「接下来,你们要去哪啊?」我有点敌视那位搅局的女性友人。
「我要带她回彰化我家跨年。」女性友人拉住她的手。
「是喔?妳也是彰化人啊!」我讶异。
「对啊,不行吗?」那位女性友人冷冷说:「她今天晚上住我家,我要带她去县政府前面跨年倒数。」
「喔!那我也一起回彰化好了,明天再约妳去八卦山玩,好不好?」我笑嘻嘻地看着躲在强壮的女性友人身后的她。无论如何,我都想再多相处一下。
「…我想一下。」她含蓄地说。
就这样,我们一起搭电车从新竹回彰化。她住在同学家,而我当然回我家。
在即将跨过一九九七到一九九八的前一刻,我打电话给她,一起倒数。
她似乎很高兴,但我不是很确定。我知道她见到我之后,好像有点失望,除了我有点矮,大概跟我口不择言更有关系。
我躺在床上。
「Puma,二哥哥有点confused。」我看着在我身上走来走去的Puma。
「…」Puma停下,使劲地掘着我的肚子,脖子上的铃铛清脆发响。
「说不定,只是说不定…二哥哥会追到一个女生。」我捏捏Puma的后颈,说:「不过二哥哥有没有那么喜欢她,也说不上来。这样好吗?」
Puma走上我的脸,用它臭臭的嘴巴热吻我的鼻孔。
隔天,我约她出来走一走。
彰化是我的地盘,八卦山上的大佛是我擅自拜的师父,所以自然就骑机车载她上八卦山,在大佛广场附近的步道乱走一通。
走乏了,就随便找了一块草地坐下。
「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外星人偷偷入侵地球,绑架几个人类到飞碟上做实验,如果倒楣绑到我们的话该怎么办?」我皱眉。
「喔,是喔。」她觉得有点好笑:「不过这不可能发生吧。」
「通常妳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就一定会发生,所以事先想好要怎么办,事到临头才能大显身手。」我严肃地说。
「好吧,那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
「我看了很多类似的、访谈生还者的报导,外星人绑架地球人以后,通常分成两组。一组是解剖,所以很多生还者的身上都有手术的痕迹,缝线的方式当然很特别,有的只留下很不明显的、焦焦的疤痕。」
「真的假的,干嘛解剖啊?」
「就像我们人类研究其他的动物,也常解剖,不过外星人的技术很好,通常不会弄死人,只是那些被解剖完又被缝好的人类,身体常常会有奇怪的金属反应或辐射反应,通过机场的金属探测器前都会引起哔哔声。」
「…听起来有点玄,是被装了奇怪的东西吧?」
「还有另一组,就是负责交配给外星人看。」我回忆着那些没营养的怪书内容:「外星人对地球生物的交配行为一直都很好奇,实验的方式也很变态,人跟人交配算幸运的,有的人会被命令跟牡牛交配,有的还跟更奇怪的生物做。所以有很多生还者下了飞碟,都对外星人骂不绝口。」
「好变态喔!」
「如果我们被外星人抓去飞碟了,一定要很快表达我们的选择。」
「什么选择?」
「在飞碟上,我们两个要尽量靠在一起,才有机会被分配在同一组,这样才不会被送去解剖。如果要送交配组的话,也比较有可能是我们两个自己交配,而不是跟奇怪的动物交配。」
「…真的会有这种事吗?」
「多想没有坏处。说真的,如果真的被抓去了,妳可以跟我同一组吗?」
「好吧。」她犹豫了一下下。
「谢谢。」我大受鼓舞。
「…说不客气好奇怪喔。」她有点别扭。
不知怎地,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我又在草地上跟她玩起我临时发明的烂游戏。忘了是什么烂游戏,总之可以摸到她的手,故此我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她也被我的奇怪玩笑逗得笑开怀。这是很大的收获。
我喜欢看女孩子笑,她笑得眼泪都迸出来、要我稍微停止一下的表情,让我深深着迷。毫无疑问,我应该将我昨天的失分完全扳了回来。
下了八卦山,我送她到那强壮的女同学家后,回到家,发现衣服穿反了。
一整天,一整天!我的衣服都是反着穿!我傻眼,立刻打电话给她。
「…知道啊。」
「那妳为什么不跟我说啊!」我惨叫。
「我怕你觉得丢脸…对不起,结果更丢脸了吗?」
「对!超丢脸的啊!」
丢脸归丢脸,我们,又约了下一次见面。
再见面的时候,我的人生…
在写这段回忆的此时此刻,是二○○八年的一月十六日。
二水乡公所的外面,飘着冻人的细雨。
原来,也十年了。
一九九八年,一月十七日,星期六。
她开始放寒假了,我则需要赶完最后两个报告才能解脱。我们预定在新竹玩两天,由于室友都走光了,四人份的房间只剩下我,还有三张空床可以收留她。现在想想,彼此都有点不可思议。
那夜下着间间断断的毛毛细雨,我们约在老地方新竹火车站。
「帮妳买了一顶安全帽,全新的。」我擦掉机车座垫上的雨水,笑笑说:「有点冷喔,妳穿得够暖吗?」
「还好。」她有点紧张,上了车:「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啊?」
「还没吃过晚餐吧?我们去清大夜市乱吃一下,然后带妳到清大后山散步。」我说,发动车子:「明天呢,如果天气好一点的话,想带妳去宝山水库的吊桥,或者去南寮海边走一走,怎么样?」
「都好啦,让你安排啰。」她战战兢兢地抓着后面的横杆。
一起在清大夜市吃了面,将机车停好,我带着她走进夜的清大。
「你念交大,为什么带我来清大啊?」她不解。
「交大树太少了,到处都是看起来很先进的大楼,有点酷,但不适合约会啦。」我笑嘻嘻地说:「清大树很多,尤其是后山,妳看,到处都是树,这样不是满有气氛的吗?」
天空又飘起了细雨,空气冷冷的,却不讨厌。
我们挨着遮雨的大树,在微弱的路灯下缓步前进。
「这里就是梅园,据说有鬼。」
「骗人。」
「我也希望是骗人,不过那里是清大校长的衣冠冢,有点鬼,也是正常的。」我对着双手吐气,看着气结成白雾:「还有人说,在那个亭子里跳一下,就会被当一科,很多人跳太多下就被二一了。」
「好扯喔。」她犹豫了一下:「那我们不要走过去好了。」
走着走着,我指着远远的、外表看起来既壮观又畸形的人社院,说:「人社院后面有一个儿童乐园,明明就不可能有儿童专程跑去,却有很多翘翘板、秋千之类的设备,不觉得很奇怪吗?所以那里也有很多传说。」
「…你不要一直说那么可怕的事啦!」她不由自主挨近我。
一路上聊了很多,这次我少了很多搞笑。
她听得多,我说得多。
有一种奇妙的气氛在落雨与呼吸间自然酝酿着。
雨小了,我们在相思湖附近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我喜欢妳,很喜欢妳。」我说着超出我情感的话。
「…」她完全说不出话,只是看着我。
「可以,当我的女朋友吗?」我完全没有感到一点紧张,仿佛顺理成章。
「…」她僵硬地点点头:「好…好啊。」
「真的!」我倒是吓了一跳。
「嗯。」她避开我的目光。
雨中,我吻了她。
这是我们的初吻。
我学着在电影里看到的舌吻技巧,永远忘不了我努力地将舌头伸进去她的小嘴时,所遭遇到顽强的抵抗。她紧紧咬着牙齿,不让我得逞。
「我会紧张。」她快哭了。
「我…我也没试过,不然再一次好了。」我意乱情迷。
再一次,我的舌头勇往直前,兵临城下时再度被坚定的牙齿部队挡住。
一步也无法越雷池。
「对不起。」她道歉,整个不敢看我。
「我才对不起。」我好像有点太躁进了。
不亲了,我们牵着手下山,像两个小朋友。
下山时的心情跟上山时的心情大大不同,雨点打在身上的触感也不同。
人生的此刻,我终于交往了第一个女友。
老实说,虽然只是抱着交往看看的心情,但有一只好好牵的小手陪着我,让我心中饱饱的都是温暖。掌心那股温热烫熟了我,一路都无法停止笑。
哇!有女朋友了!
人生第一个女朋友耶!
「我好开心啊!妳呢?」我太乐了,快飞起来了。
「你要对我很好喔。」她也蹦蹦跳跳的,笑得轻舞飞扬。
回宿舍前,我们到录影带店租了一支片子《绝命大反击》,梅尔吉勃逊跟茱莉亚萝勃兹合演的关于阴谋论的片。心虚地潜入了人走了泰半的男八舍,有点紧张,有点骄傲。
我们一边在电脑前看影片,一边牵手,我实在舍不得放开。
我注意到她在影片中段就开始打盹。
「睡了吧。」
「好。」
原本讲好我睡我室友位于下铺的床,而她则睡在我位于上铺的床。
但,永远不要小看男生毕竟在生物学分类上,隶属雄性动物这个事实。
「我可以抱着妳…睡吗?」我的眼神闪烁。
「真的吗?」她有点为难。
「我会乖乖的。我保证一定会乖乖的。」我保证,但没发誓。
「那…好吧。」她有点呼吸困难:「可是,你保证喔。」
就这样,我摸上了上铺。
整个晚上,我都在尝试用舌头撬开她的牙齿。
快天亮时终于成功。
还尝试了一点点关于男孩女孩的事。
老实说除了大开眼界之外,我没有能力找出更好的四个字去形容。
「你…你说过的!」她在最后关头,慌乱阻止了我。
「啊!对不起!」我翻回身,看着隐隐旋转的天花板。
「我们的进度不可以那么快。」她有点恼怒。
「对,对,进度太快了…就搞不清楚了。」我胡言乱语,心里却很感动。
这个世界,未免也太美好了吧?
我从来没想过人生会在我大二的寒假峰回路转到这个境界。
怀抱里,躺了一个同样脑袋空白的女孩,对我又爱又气。她大概也没有喜欢我到可以一起相拥入眠的程度。至少第一个晚上还不行吧。
而我,才刚刚结束对一个女孩的追求,心底,可还没断了对她的喜欢。我说不清楚我到底在做什么,只感到天旋地转,一切都很要命,很澎湃。
两个年轻不懂事的男孩女孩,依偎在薄薄的木板床上,都在探险。
莽撞,却善良。看不到前方,却勇往直前。
我们是彼此的火炬,试着在冒险的过程中照亮对方的脸,想将未来看个清楚。
「肚子饿了吗?」我抱着她。
「嗯,但更想睡呢。」她迷迷糊糊地说。
「那就醒来再吃吧。」我也累了。
「不可以再乱我了。」
「好。」
对了,一直忘了提。
后来,小龙女这个名字不见了。我都叫女孩「毛毛狗」。
这个名字陪了我好久好久,陪我展开生命中最惊奇的冒险。
陪着我,安于弱,慢慢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