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
为人仗义的人招人喜欢,也招人骗,比如我爸。我爸和我妈都是普通职工,没什么大本事,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他们俩这辈子出的最大一个乱子就是生了我这么个儿子。这俩人辛苦工作了半辈子,省吃俭用也算攒了几万块钱,结果就让人给盯上了。
那天,他的一个朋友找到我家,冲他鬼哭狼嚎地抹了几十把鼻涕几十把泪,中心思想就是说明自己现在遭遇了人生一个重大挫折,非常需要钱并且自己身无分文,如果没有这些钱,他以及他一干亲属都将归西,再并且他又只有我爸这么一个知心的兄弟,如果我爸再不帮他他就不如直接死了云云。
我爸听后被他深深打动,眼眶湿润之余豪情大发,用大巴掌猛拍此人后背,拍的那人一阵狂咳,我爸边拍边说,说放心吧兄弟,别怕,天塌下来有哥哥帮你顶着呢。
那人擦擦眼泪抹抹鼻涕收起我爸的钱,临走放下一句话:哥哥,兄弟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来日若富贵,定当登门重谢。
从此之后,此人销声匿迹杳无音讯人间蒸发,总之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忘不忘得了我爸已经无从考证了,但可以肯定我爸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这个苦命的兄弟了。
这几万块钱帮他撑起了一片蔚蓝的天空,我家的天塌了。要怪只能怪我爸太仗义太实在,不仅把存折上的钱都取了出来,还把兜里的大票儿都塞到人手里了。于是原本还算是行走在小康道路上的家庭从此陷入困境。
祸不单行,这一年他和我妈又携手下岗了,原因是学历不够。以前上班的时候他们处处争先,现在下岗也没有落在别人的后面。
我说单位给你们发了这么多奖状都白发了?我爸看看我,没吭声儿,沉默良久,掐灭烟头说:“儿子,一定要读书。”
由于这件事的刺激,我爸坚定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信念,于是升初三之前,他决定把我转到一家别人说很好的学校读书。
学校不是白转的,需要不小的一笔钱,这东西类似于足球俱乐部之间的转会费,只不过需要掏钱的是转会者本人,这一点儿难住了他。
我说爸,你看我是那块料吗?现在家里这么困难,你就甭浪费那个钱了。我挺大一个活人,有手有脚的,到哪去不能吃一碗饭?他瞪了我一眼:“别的你甭操心,只管上你的学。”
钱最终还是凑够了,是他管朋友借的。他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别人管他借钱比什么都容易,让他管别人借钱,逼不到一定程度他拉不下来这个脸。这一点也从侧面证明我是他的亲生儿子。开学那天,他从兜里摸出来仅有的五十块钱递给我,说:“儿子,一定要争气。”说完还掉了几滴眼泪。他这一动感情不要紧,把我也给感染了,我说:“你大老爷们儿哭什么哭,不就是上学吗?等着看吧。”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产生好好上学衣锦还乡报答父老的念头,什么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不破楼兰终不还都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不为别的,就为争口气。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转学这件事儿是一个猜的着开始却猜不着结尾的决定。
当我出现在新班主任面前的时候,她笑了,当然不是冲我笑,而是冲我后面的年级主任。我很后悔为什么当时不仔细观察一下她的笑容,因为这几乎是我唯一一次见她笑,我失去了一次绝版珍藏的机会。
年级主任一转身,她的脸就拉到了地上。我站在那里不敢动,生怕踩到她的脸。
她漠然地打量着我,我也礼尚往来打量着她:将近四十岁的年纪,怎么勉强也勉强不到一米六的小个儿,由于脸色较差油脂分泌较多,因此满脸放着黄光,厚厚的嘴唇紧紧闭着,不知道里面藏了些什么东西。忽然,她双指并拢,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指向我后方,我正欲惊呼飞刀,却见她厚唇微启:“坐在那儿吧。”
最后一排,意料之中的位置。这个学校的教学水平和住宿条件是成反比的,全班大概三十多个男生和不知多少只老鼠集体住在一个破旧的教室里,算是宿舍,里面整整齐齐摆了二十张上下铺那种铁架子床,不像学生宿舍,倒是很像农民工宿舍。
说它破旧,一点儿不为过,尖顶灰瓦平房,不知道始建于什么年代,老式的木板门上窟窿比木头多,估计是为了方便老鼠进出。动物是人类的朋友,我们要善待它们。窗框上用来防盗的铁棍儿上锈迹斑斑,屋顶的裂缝和斑驳的墙皮让人感觉随时有塌掉的危险,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敢睡上铺。我第一次见这么大而又这么破的宿舍,很是惊奇了一番。
班主任那张冷漠的脸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我早就习惯了,让人不习惯的是同学们的热情——在我到来之后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送了个见面礼给我。
那天下课之后,我溜达着走回宿舍。刚到门口,就看见班里几个男生围在一起龇牙咧嘴地嘀嘀咕咕指指点点。见我走过来,就都站在那儿不做声,用一种说不上来什么感觉的眼神看着我。
我挺纳闷儿,都是爷们儿有什么好看的,于是就没理他们,走进宿舍准备拿饭盆儿去打饭。
我们的饭盆儿和牙缸牙刷之类的东西和我们一样,都是集中的,摆放在一个污渍斑斑的大木板子上面。三十多个饭盆儿和三十多套牙缸牙刷浩浩荡荡地站在一起,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场面也挺壮观。这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洗漱的东西不见了。
怎么回事儿?难不成还长腿跑了?四下仔细一看,我的脑门儿嗖的一下就充血了——我的牙刷插在地面上的一个老鼠洞里,牙缸挂在上面。紧接着,后面就传来了龌龊的笑声。不用想了,太明白了。
我站在那里,平静地问:“谁干的?”后面的笑声消失了,但没有人回答。“我再问一次,谁干的?”仍然是一片寂静。我转过身看着刚才围在一起嘀咕的人,他们用挑衅的眼神回敬我。我猛地一脚,踢翻了那个木版,牙刷牙缸饭盆儿勺子筷子稀哩哗啦掉了一地。
“谁干的?站出来。”我又问了一次。“插班的杂种。”有人喊了一声。我抄起一个墩布,咔嚓一脚踩掉了墩布头,冲那个喊话的小子走过去,正想一棍子放翻他,忽然又冷静了。自己花钱来这儿是求学的,不是闹事儿的,这一棍子下去或许什么都没了,别的没什么,就对不起我爹那几滴眼泪。我瞪了他一眼,把棍子扔在地上,转身回去扒拉开一地的狼藉,找出我的牙缸牙刷去清洗。
“吓唬谁呢?有种打啊!”他们在后面继续挑衅,我没吭声,这事儿就算这么过去了。我的初三生活就在老师的冷漠和同学们的欺生里开始了。
有那么股子决心在那儿撑着,我不逃课了不打架了上课不睡觉了作业认真写了,成绩居然稳中有升,几个月下来,从倒数第一猛升到中游偏下的水平,虽然还是挺差,不过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个奇迹了,要求再高也不现实。
班主任和我井水不犯河水,我自己坐在最后一排确实也碍不着她什么眼,因此也没擦出过什么火花。同学们还是依旧很热情地抓住各种各样的机会挑衅一下。我估计是因为我第一次的忍让,让他们突然发觉在如此无趣的初三生活中还可以有欺负弱者这样
一个调味品,于是就蹬鼻子上脸地去挑战我的耐性。我依旧不反抗,怕因此被开除,辜负了父母的心意。这些事我也不想告诉班主任,因为我一向很看不起打小报告的人,要么就反抗要么就忍让。但我在心里都给他们记下了:考试完别让我碰见你们,见一个干一个。
然而,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中考前三个月的一天,正在上晚自习,我突然想抽烟,摸了摸身上,没带,就偷偷从教室后门了溜回宿舍拿。到了宿舍门口,我发现门开着,里面黑咕隆咚的,还发出一
些奇怪的声响。我以为宿舍招贼了,心想,什么贼这么不长眼,这种穷地方都来偷。于是我悄悄地走进去,猛地打开了灯。眼前的一幕让我愣住了:一个人背对着我站在一堆饭盆儿前,正在充满激情地冲着其中的一个撒尿,毫无疑问,那是我吃饭的家当。
显然,他没有预料到我会从天而降,因过度惊吓,正在激情喷薄的尿戛然而止。他手忙脚乱地转过身,脸上写满惊慌。裤子还没来得及提,小鸡鸡蔫了吧唧地耷拉在下面。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无声无息的你,不上课跑这儿撒尿玩儿来了。
我冲他笑了笑,拿起上次踩断的墩布柄,走到他跟前:“干吗呢你?”
他愣在那里,一时间还没回过神儿来。我扬起棍子噼里啪啦地把他轰倒在地。
不知道他是被我打坏了还是装傻,他赖在地上不起。我端起盛着半盆子尿的饭盆儿蹲到他面前,说:“行啊小子,膀胱不小,一整就是半盆儿,我要不过来你是不是得尿满了?”他看着我,还是不说话,估计是被打傻了。“喝了它。”我把饭盆递到他嘴边儿。他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喝不喝?”我皱了皱眉头。
他倔犟地保持着沉默。我忽然一手掐住他两腮,掰开他嘴往里面灌,他被呛得喀喀地咳嗽,一使劲儿挣开了我的手,噗的一口尿吐到我身上。
我一把把饭盆儿摔在他脸上,冲他裤裆咣的一脚,他回报给我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败者为寇,胜者进教导处,于是我乘着那声凄厉而婉转的嚎叫走进了这个以前我曾经多次出入的地方。
春天的夜晚还有些凉,我站在屋子里,那把被我用来打人的棍子被冠以“凶器”的名字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窝的领导站在桌子的另一边,实力明显不均衡。
他们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由于桌子这边只有我一个聚光点,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我行注目礼,作为回应,我像阅兵一样逐个扫过他们的脸,他们全都是一个表情——面无表情。
这场面我见多了,照经验来说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话也不说,等自己班主任来,叙述一下事件,跟领导们承认个错误,再给撒尿的孩子道个歉,然后交份书面检查就完事儿了,自己的学生,班主任一般都会表面批评实际上维护,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左等右等,班主任终于带着一脸的阴沉推门进来了,看见领导,尴尬地点了点头,想微笑,又没笑出来,更像是龇了一下牙。
“说吧,为什么打人?”果然是这个程序。“他冲我饭盆里撒尿。”我平静地回答。个别领导在偷着笑。
“你还有理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有理特委屈?我是不是还应该表扬表扬你?”班主任用尖厉的声音质问我。
我说什么了吗?我就说了一句他冲我饭盆儿里撒尿,她就能联想到这么多,脑子真好使。我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就低头沉默。
“听说你打完他还往他嘴里灌尿?”“我让他喝他不喝,我就喂给他。”这次领导们直接笑出声了,大概没见过我这样的学生。“你为什么要逼同学喝尿?”“老师我错了,我不该打同学,更不该灌他喝尿,我这样做很不对,辜负了老师的期望,给老师丢了脸,影响了同学之间的关系,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嫌她问的太啰唆,干脆直接承认错误得了,早处理完早回宿舍睡觉去。其实我还想说一句我最不该踢他小鸡鸡,可是又觉得当这么多领导实在不雅,就咽回去了。
“学习不行,还打架斗殴,道德品质败坏,你这种学生就是无可救药!现在知道错了?晚了!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因为我根本对你就不抱任何期望!我的班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你这样的学生,你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整锅汤……”
班主任像一架永远都打不完子弹的机关枪一样,瞄准我连续射击,各种难听的词源源不断地从她那肥厚的嘴唇里蹦出来,刺激着我的神经。但我知道这时候只能听不能说话,毕竟她是老师,需要树立点儿威严,尤其是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更得加倍体现
一下她的教导有方,这时候必须得给她面子。不过我估计她这面子很难挽回来了,倒不是因为我打架,而是她教育了将近三年的学生,居然学会在别人饭盆儿里撒尿,太不可思议了,不知道这一招是不是她教的。
“我最看不上你这种插班生,学习不行,只会扰乱学校的秩序!一开始主任说把你分进我的班我就有很大意见,就知道你们这种转学的没有什么好东西!看看,我没说错吧?平时看着挺老实,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里比谁都坏!摊上你这么个东西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她越说越过分,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溅了一桌子,灯光照上去亮晶晶的,我庆幸她个子矮,不然都得喷我脸上去。为了距离她的声音稍微远一点儿,我只好把头抬起来,然而,她的话越来越难听,挖苦,甚至辱骂,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
说实话,我第一次听见一个老师用这么刻薄的语言蹂躏自己的学生,这和我以前遇到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她根本没有任何要保护我的意思,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怨恨,狠狠地侮辱我。
我心里面的火气开始慢慢地聚积,一阵一阵地往上涌,但又一次一次被我强压下去,因为想到为了让我来这所学校,我的父亲如何拉下脸来管别人借钱,我绝对不能再干什么出格的事儿,无论如何一定要忍着。内心剧烈的冲突让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
“丢人现眼!我的班里绝对不可能容纳你这样的败类!你从哪来的还回哪去!……”满屋子回荡着这个女人的咆哮。
“够了。”
“老师,我知道错了,别再说了。”我打断了她的话,其实我想说的是,别给脸不要。我觉得我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如果她再说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干出点儿什么事儿来。
“你还知道害臊?你还知道要脸?就你这样的孩子,就能看出来你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最后的一点尊严,也被撕碎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感觉血往脸上涌。我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桌上的棍子,狠狠地砸在她的肩膀上。去你妈的,闭嘴吧。
一窝看热闹的领导都惊呆了,愣了几秒钟才回过神儿来,一脚把我踹倒,然后噼里啪啦暴打了我一顿。班主任在那鬼哭狼嚎地,她终于满足了。
没错,打同学确实是我不对,可是为什么你不追问原因?我能平白无故打他吗?为什么你要这样侮辱我甚至侮辱我爸爸?我插班生招你惹你了你这么深仇大恨的?为什么我反复承认错误之后仍然得不到谅解,换来的反而是更刻薄的挖苦甚至辱骂?我到现在还是想不通。
老师们连夜把我爸叫来,让他把我领走,我不敢抬头看他。打班主任这件事,我不后悔,如果上天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的话,估计我还是会打她,唯一觉得对不起的就是我爸。
被开除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我说爸,我不上了,咱回家吧,我只能给你丢人。我爸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然后去为我求情。那个挨打的女人冲我爸歇斯底里地喊叫了一通之后又自导自演了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最后,学校看在我马上就要毕业的份儿上,没有开除学籍,只是让我回家去,别来学校了,到时候直接参加中考。
我觉得特别气馁特别受打击,我很难得地这么努力学习,而且也取得了一定的进步,却因为忍受不了同学的欺负和老师的侮辱而被迫中止唯一的一次奋斗,就这么被强暴了,我感觉自己这一年的努力都白费了,幻灭的感觉让我失望到了极点,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积极性了,因为现在看来我真的不适合上学,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让父母失望,所以我现在只想着中考赶紧结束,结束我的学生生涯,也结束父母对我的幻想,省得双方再受这种煎熬。
后来老天爷把我送进市一中,没准儿就是怜悯我这一年的努力。
老歪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呼牛逼。其实我并不想把这件事当成什么值得炫耀的经历,要不是那个班主任骂我爸把我逼急了,我不可能动手打她,何况她还是个女人。当然,这些事情我并没完全说给老歪,觉得没这个必要,只是拣了些精彩激烈的武打部分描述,以满足他的猎奇心理和借我的嘴报复老师的变态心理。
这一下午我和老歪坐在操场上狂喷,说得口干舌燥的,不知不觉太阳都蔫儿了,鼓着红扑扑的小脸儿吊儿郎当地挂在天边儿。傍晚的风拂过树枝,哗啦哗啦地响着,有了点儿惬意的感觉。广播里响起了开饭的音乐,盖过了知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听的我尿意阵阵。
尿意是假的,饥饿感是真的。我们俩扑进食堂的时候,被眼前的盛况震惊了。偌大的食堂里居然没有一张饭桌,全校学生全部左手拿几个馒头右手拿一双筷子,饭盆儿放地上,人以各种姿势蹲着,以小鸡吃米或猛虎下山的姿态虎视眈眈地盯着盆儿里的白菜帮子。还有五六个人聚在一起吃的,估计是一个宿舍的,为了省事儿,直接拿个洗脸盆打了半脸盆的白菜,五六双筷子猛往里面插。
老歪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转脸儿看看我。我已经晕了,半天才缓过神儿来,说了一句:“敢情高才生都是这么喂出来的啊……”
“要不怎么咱俩成不了高才生呢。”老歪表情夸张地应了一声。吃完饭,我们溜达着往教室里走,擦肩而过的仍然是一张张兴奋紧张蓬勃的脸,看来新学校的刺激劲儿还没下去。老歪饱暖思淫欲,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到处找美女了。他的
脑袋像个拨浪鼓一样转过来转过去,晃得我眼晕。这一路上为满足他的色心,耽误了不少时间,结果到教室一看,后几排的好位置已经被悉数占领了,无奈,我们俩只好坐在第一排的最边上,也算是相对隐蔽了。
教室里一片嘈杂,却听不清人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人们仿佛久别重逢的恋人,抑或是相见恨晚的知己,迫不及待地攀谈着,一个个眉飞色舞。这让我实在感觉难以理解,在我看来,陌生人和陌生人之间谈话是一件很难的事,何况他们看上去竟然可以装作彼此如此熟悉。
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嘈杂声瞬间消失了,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中年男人微笑,举手,致意,像是明星领奖,很滑稽。我估摸着这就是班主任了。“同学们,大家好。从今天起,由我来担任你们的班主任。我姓陈,你们可以叫我陈老师……”他开始毫无新意地做自我介绍,除了“我姓陈”这三个字之外基本上都是废话。你姓陈,难道我能喊你王老师?
此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平头,估计是对今天的拉风场面早有预料,所以很整齐地穿了一件衬衫,并且很不怕热地把扣子系到最上面。一米八左右的个子,身强体壮,我以为他是教体育的,听他一说才知道是教数学的。我印象中的数学老师一般都是用瘦小的身躯顶着一副厚重的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双很科学家的眼睛,如此高大威猛的数学老师实在是少见。联想到我数学成绩一向是二十分以下,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介绍完自己,作为回报,他要求同学们也都自我介绍一下。我转身往后面看了看,黑压压一片,怎么也有六七十人,这得介绍到什么时候啊。我正想把脖子再往下缩缩,陈先生一指我:“从这位同学开始吧。”
六七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我,这比教导处的那窝领导多多了。老歪龇牙咧嘴地笑,我晕了吧唧地站了起来。
陈先生冲我点点头,示意我赶紧着。我定了定神儿,深呼吸一口,说:“我叫草鱼,七中毕业的。”说完,我咣唧坐下了,总用时不超过两秒。我希望我的速度能带动一下后面的人,给他们做个示范,省得他们说一堆没用的。陈先生一听,来了兴趣:“七中毕业的?看来咱们很有缘分啊!我爱人在那里当老师。”
“你爱人?”我坐在凳子上,仰着脖子看着他,“就是你媳妇儿吧?”
同学们笑倒一片,陈先生示意我回答正确,高中第一次回答问题就答对了,起点不低,我一高兴,又问了一句:“您媳妇儿叫什么名字?”
“李惠芹,认识吗?”听到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我傻了,忍不住想抽自己俩嘴巴子。你说我没事儿搭这个话茬干吗,李惠芹,认识,太认识了,这不就是那个被我打的初三班主任吗?刚从她那儿逃出来,又钻进她男人手里了。
“我完了。”我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她挨打的事儿不可能不跟她男人说,她男人不可能不记恨打他媳妇儿的人,如果让陈先生知道我就是那个人,不知道这三年会怎么折磨我,何况他还这么高这么壮。
“不认识。”我冷静地撒了一个必须撒的谎,为了活着。如果我说那是我初中班主任,他们俩晚上一交流,铁定把我揪出来。我说不认识的话,起码还有点儿生还的希望。
老天爷有时候会眷顾你,有时候会捉弄你,有时候会既眷顾你又捉弄你,比如现在的我。我现在有点儿后怕:幸亏没有给她来个毕业留念。
老歪听闻这个噩耗之后,差点儿把晚上吃的白菜帮子吐我一脸,原本他是以我为骄傲的,现在不知道作何感想。
“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我问老歪。
“知足吧你!你有我倒霉吗?有我什么事儿啊!咱俩这关系,
我以后肯定得受牵连,他卸你个胳膊肯定得捎带我两根儿肋骨。我得跟你划清界线。”
原本充满希望的高中生涯,就因为有了这么个铺垫,立刻变得前途未卜。这事儿兜不兜得住,谁也不敢担保,万一没兜住,后果谁也不敢预料。这一夜,就在我们两人的忐忑中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开学典礼。我本来不想去的,老歪劝我说,现在千万得老实点儿,别让陈先生注意上你,不然对你一有兴趣一调查,咱俩都完了。我一听,是这么个理儿,就跟着队伍去了。
十几位领导坐在主席台上,阅兵一样巡视着下面几千学生。主持人宣布完典礼开始,奏完国歌,开始宣读领导名单。每念一个人的名字,那人就站起来冲大伙儿挥手致意,下面就呱唧呱唧鼓掌。由于领导太多,大伙儿拍着拍着就拍累了,鼓掌时间越来越短,到最后一位领导出场的时候,下面居然一个鼓掌的都没有了。那位倒霉的领导干巴巴地挥了挥手,像泥牛入海一样没得到任何回应,又尴尬地坐下了。学生们一阵哄笑,主持人急忙拿起话筒:“肃静,肃静!下面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校长讲话!”大家把刚才亏欠的掌声一并给了校长,气氛不但热烈,而且相当得热烈,校长笑成了一朵花儿。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好!春光明媚,阳光灿烂,在这个美丽的季节里,我们迎来了新学年的开学典礼……”校长低下头照着稿子猛读。
“这都八月底了,他还过春天呢?”不知道谁给他写的词儿,
瞬间倾倒了我。
“你没看他红光满面的,笑的跟个迎春花儿似的。”老歪接了我的茬,我们俩嘿嘿地笑起来。
“……目前我们正处于积累知识的黄金时期,需要同学们珍惜时间,集中精力搞好学习。任何一个人的成功都离不开勤奋。自古以来,多少仁人志士,因为勤奋学习而成才,并留下许多千古佳话,如‘囊萤映雪’、‘悬梁刺股’、‘凿壁偷光’等。我国著名数学家华罗庚说:聪明出于勤奋,天才在于积累。意大利著名画家达?芬奇说:勤劳一日,可得一夜安眠;勤劳一生,可得幸福长眠。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度,在不同的领域中取得了成功,但是对于勤奋的体会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一日之计在于晨,早晨来到学校抓紧早读,认真上好每一堂课,认真听讲,积极思考,热烈发言,善于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一丝不苟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当天的学习任务当天完成,决不拖到明天。数学课上,你们能攻破一个个难题;语文课上,看到你们声情并茂的朗读;英语课上,听到你们正宗流利的发音;化学课上,看到你们专心致志地实验;音乐课上,传来你们悦耳动听的歌声。这样的学生,才能走向明天的成功,这样的校园,才是充满活力的校园……”
迎春花儿声情并茂旁征博引文才飞扬唾沫星子亦飞扬地宣读演讲稿,把高才生们逗得一个个嘴唇微颤激动的不能自已,我和老歪听得一愣一愣的。
“……同学们,让我们拿起画笔,把生活描绘得更美丽。让我们放飞心灵,展开歌喉,共唱一首新的歌曲。最后祝愿同学们在新的起点,新的航程中扬起前进的风帆,取得更辉煌的成绩!谢谢大家!”
下面掌声如潮,高中生涯就在这激昂的演讲中正式开始了,而我还在担心着怎么和被害人家属陈先生谱写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