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月光

幸福月光

月亮,代表我的心!

只有欢乐、没有苦涩的人生,幸福是海市蜃楼。

只有心酸、没有甘美的日子,幸福是空中楼阁。

享受你喜爱的部分、和接受你不爱的部分,

才是人生中完整的幸福。

和他在北区郊外的Haagen-Dazs吃完冰淇淋,他们在附近的公园逛了一个多小时。

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他在说话。他的童年、他的爱情、他的工作……每一段生命经验的巡礼,带领善解人意的她拜访他的记忆现场,一切栩栩如生。

“我们开车去山上!”他提议。她附议。

几次爬坡、几个转弯,车子在麦当劳前停下来。两个人争着要下去买饮料,怕对方付钱。身为驾驶的他,最后以安全为由不得不礼让她。

回头,看见她端了两杯特大号的可口可乐上车。虽然,灯光昏暗,却掩不住她双颊的酡红,笑得灿烂。

他问她:“碰到什幺开心的事?”

她笑而不语。

趁着山路一个回转,她指着天空说:“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摆明着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直接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有了月亮的帮忙,这种回避的方式实在太巧妙。

六点的约会,他们相聚到十一点才各自回家。她写了一封E-mail给他:

“多幺凑巧!罢刚看了日历,才知道今天是十五月圆。”

当时,他并不真确地知道,“多幺凑巧!”这四个字有什幺特别的意义。收到电子邮件时,只觉得甜蜜、温暖,想她想到有点心慌,像初恋一般。

她和他是网友。那个月圆的晚上,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见面。双方都说对网络交友并没有太多感情的期待,但发生感情的速度和深度,却超过彼此的预期。

交往几个月之后,歌唱得很好的他,主动约她去KTV。点了许多拿手的招牌歌,他唱得真情流露。

电视萤光幕突然出现黑白的画面,播放一支很特别的音乐录像带,是由齐秦翻唱的老歌“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的歌声有如行云流水,潺潺滑出她感动的眼泪。他不能分辨是因为音乐录像带中有老夫老妻亲吻的镜头,还是他深情的歌声,让她笑中有泪,只能环抱她的肩膀,在乐曲的间奏时轻声说:“别哭,傻瓜!”

走出KTV,秋风飒飒。她告诉他:“那天,和你第一次约会,我下车去麦当劳买可乐时,店里播放的就是『月亮代表我的心』耶!记得吗?你一直问我,碰到什幺开心的事?”

很有默契地,他们同时抬头一看,又是一轮月光。他想起初遇时她的微笑。

“多幺凑巧!”他们不约而同地说。

渐渐地,他懂得了“多幺凑巧!”这四个字的意义。如沧海一粟的两个人,来自滚滚红尘的人间,竟能相知相爱。

相爱,是多幺凑巧的一件事。

她和他,从不同的家庭背景、不同的时空环境、不同的思考方式、不同的价值观念……等走来,在生命的某个角落相遇了,然后发现彼此一些小小的共同点:喜欢吃冰淇淋、对葱花特别钟情、美学是至爱、电影分享人生。

凑巧的事,在相遇之前就已经开始发生,包括:他刚刚结束一段恋情;她刚刚开始渴望一份感情。某个夜里,她上网、他也上网。透过网络沟通,发现彼此都是对方喜欢的类型。彷佛过去所有成长的过程,都是为了这一场相遇而准备的。他甚至因此而不再怨恨前任情人的背离,对所有情路创伤都变得心怀感激,是这些过往造就他和她美好的相遇。

“如果,那天你没有上网……”类似这样与过去事实相反的假设,成为他们亲密时的一种庆幸。在感情世界中,他的经历有如浩劫余生,而她呢?初次摸奖就中头彩。

在朋友的祝福中,他们为对方戴上婚戒。关于“网络没有真爱”的传闻,在他们的世界里不攻自破。

她也经常问那个每个女人都会问一千万遍的问题:“你爱不爱我?”

如今,他明知双方的关系已经毋须在爱与不爱之间挣扎,却懂得用更妙的方式回答:“月亮,代表我的心!”

对于幸福人生的追求,

原来只不过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样的简单。

“月亮,代表我的心!”是爱情里很高的一种境界。

当“我爱你!”是不能量化的、是无可言喻的、是没有办法证明的,我只能企求“月亮,代表我的心!”

而愿意接受以“月亮,代表我的心!”代替“我爱你!”这个答案的人,又是何等的幸福、自在、安心?

如果没有意外,月亮是永恒的。

但是它本身不发光,必须随着大自然规律的法则去运转,才能每天投射出不同形状的光芒。

即使如此,你也无法每天看见它。

通常(没有农历闰月的话),一年只有十二次月圆,有时因为天候不佳、有时因为你的忙碌而忽略它,三百六十五天之内看到月圆的机会实在不多。

“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苏轼的感叹,毋宁是一种豁达。在恋人眼里,有如蜜月期之后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享受你喜爱的部分、和接受你不爱的部分,才是人生中完整的幸福。

只有欢乐、没有苦涩的人生,幸福是海市蜃楼。只有心酸、没有甘美的日子,幸福是空中楼阁。

真正的幸福,是月光。

有时它照见你,有时你看不到它。但它永远规律地、本分地运转,不会因为得意而忘形,也不会因为失意而停顿。

对于幸福人生的追求,原来只不过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样的简单。

人生有许多缺口,并不减损幸福;

只要懂得用爱填补,日子依然圆满。

缺口愈大,容纳更多的爱,扩展更多的幸福感。

生长在一个从困苦飞向繁华的时代,很庆幸自己有机会体验各种不同的人生,品尝幸福的不同滋味。

母亲一直是一位优秀的裁缝师,套句现代的用语,四十年前她就已经是一个“SOHO”族,在家利用相夫教子的空档,以量身订做的方式帮顾客制作服装,从设计、剪裁、到车缝,完全不假他人之手。

学龄之前的我,常陪伴她工作到半夜。肚子饿的时候,她会亲手制作饭团给我吃。制作方法再简单不过,插上大同电锅,把饭温热之后,抓一把盐在手上,将热热的米饭和盐巴和成一球。我捧着那一球饭团,坐在日式宿舍厅前的台阶,配着月光下饭,味道非常可口。

迎神庙会期间,野台戏的戏棚搭建在住家对面,房舍两旁都是摊贩,疼爱我的母亲也舍的拿两个铜板,趁他们收摊前买“筒仔米糕”或“切仔面”给我。我依然坐在日式宿舍厅前的台阶,享受这难得的“盛宴”。

直到现在,每次吃到可口的食物,都会令我想到那些寻常日子里的不凡滋味,口齿留香之余,记忆里天幕中的月光清晰如昔。

幼年时期,有几年因为父亲职务调动,我们搬到中部山上生活,母亲的洋裁工作仍然继续在做,不过这位台北长大的小姐倒也很能入境随俗,养起一院子的鸡鸭,为逢年过节时加菜。

入夜后,我常和父亲提个水桶,到田间小路捡拾蜗牛,为鸭群们张罗饱餐一顿的美食。满天的繁星,拱着明亮的月色,父亲指着天上银河,戏说几则神话故事,却成为我一生的仰望。

将童年往事一一摊在银色的月光下,再多的辛酸苦痛,都转变成为幸福圆满。我恍然明白,辛酸苦痛都不会长久,只是经历的时候比较难捱,一旦咬着牙捱过去之后,苦会尽、甘会来。

人生有许多缺口,并不减损幸福;只要懂得用爱填补,日子依然圆满。甚至,缺口愈大,才能容纳更多的爱,扩展更多的幸福感。

几乎每个月,我都巴望着看到月圆。但不常看日历,也经常因为忙碌而错过。

居家的社区附近,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公庙,香火鼎盛,在繁华的都会中,意外可喜。一位独居的老婆婆,住在土地公庙隔壁。每月农历的初一、十五,她就会摆出一个纸箱,装满香烛纸钱,供香客自由购用,她并不会整天看守纸箱,如果她不在现场,香客就会将钱留在纸箱里,有时邻居也会代为保管。

自从搬到这个社区以后,我不再容易错过月圆的日子。只要一看到老婆婆装满香烛纸钱的纸箱,就知道满月的日期。

在庙前,我曾许过无数心愿。有的美梦成真,有的至今还没有实现。年事渐长的我,对自己变得比较宽容,不会时时拿一些好高骛远的心愿去为难神明。愈来愈知道:生命很卑微、健康很重要、家人朋友不可少……怀想那些在寻梦路上,曾经相遇的有缘人,旧游零散,各在远方。忐忑的心,总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句话里安顿下来。

爱过、恨过。祝福,是爱与恨最好的终结。不论是否还联络,都希望对方幸福平安。当各自在月光下,遥遥想起过往,还能还以微笑,给山川、给年华、给相知相遇的一切。

父亲的眼泪

父亲的欢喜悲愁,一直藏在他昂然的身后。

任凭我如何仰望,也无法看透……

我害怕无法承担他一生的失意和落寞,

如同我无法负担自己对生命的恐惧和无知。

同样一家医院的急诊室里,我依旧镇定地守在医护人员穿梭忙碌的临时病床旁。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在深夜被送入急诊室的是我的父亲,而我镇定的外表下,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心慌。

几年前的端午节前夕,我将中风的母亲送来这里。医生看着X光片,解说着她十分危急的病情。接着母亲被送进加护病房,幸运地获得妥善的医疗照顾,脱离险境后,展开长期的复健及治疗。

我以为,有了上一次处理母亲身体出状况的急救经验,这一次我会做得更好。事实上,不然。接到父亲身体不适、呼吸困难的电话时,我赶回家护送他去医院急诊的过程中,发现自己比几年前更容易担心焦虑。

关于亲情的依赖,岁月没有把我锻炼得更坚强,反而脆弱得超过自己的想象。

“心脏衰竭,肺部大量积水。”接过X光片、看过心电图,负责急救的哈医师冷静地向我说明父亲的病情,但暂时还无法判断是否有立即性的生命危险,必须等到抽血报告出来并观察几个小时之后,才能继续做进一步的处理。

几乎不能言语的父亲,很困难地拉开氧气罩,要我回家去照顾母亲,他知道中风之后的母亲容易紧张。分身乏术的我,实在左右为难,内心却感动莫名。

这对乱世中的夫妻,历经半个世纪的生活磨难,无可避免的争执吵闹,却在生命最脆弱的时刻,永远记得要彼此扶持。

虽然,母亲生病以后,我已经尽量推辞工作,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家里,但仍十分依赖年迈的父亲,协助料理家务及照顾母亲。自从父亲生病,整个日常生活细琐的担子落在我的肩上。少了父亲的一臂之力,生活对我而言,加倍显得疲累艰难。

出院后的父亲,除了身体变得非常衰弱之外,情绪也很不稳定,这一切是可以想见的。

和我们一样,他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他的身体向来健康、硬朗,七十几年来不看医生、不吃药。如今,却被诊断出心脏病,每天要服用大量的心脏血管药物及利尿剂,一时之间,身体和心理都非常难以适应。

每顿饭菜,他吃得极少。用餐后,必须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将药片一一吞咽。医药说明上登载的药物可能的副作用,头昏、眼花、食欲不振……他几乎都明显地感受到发生在他身上。尽避我们用尽镑种方法安慰他、鼓励他,还是帮不上忙。他的身体和心理对药物同时发生排斥的现象,抵抗力十分顽强。

真理,在亲人之间是很难愈辩愈明的。

过多的自以为是的争辩,

只会伤害彼此的感情。

某天夜里,为了隔天要去医院就诊的事,我们有些误会。

一位亲友很热心地找了一位熟识医生的朋友,主动要陪我们带领父亲去就诊,以便得到品质更好的医疗服务。父亲为人客气,从来不喜欢麻烦别人,突然得知这个消息,误以为是我故意去央求人家来帮忙,因而大发雷霆。

由于父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失去正常的听力,我们的沟通若不是透过笔谈,就是双方大吼大叫。心里觉得十分委屈的我,急着要跟他解释清楚。双方愈讲愈大声,情绪也愈来愈激动。

真理,愈辩愈明吗?我很怀疑。

至少,我确信:真理,在亲人之间是很难愈辩愈明的。过多的自以为是的争辩,只会伤害彼此的感情。

争辩过后,父亲很生气地离开客厅,我想:大概没事了。

显然,这个想法太过于天真。不久之后,浴室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跑进浴室,很意外地看见父亲一个人站在镜台前,双手握着水龙头,哭得全身颤抖,不能自已。

几十年来,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

一时慌张,我紧紧地抱住他,跟他说:“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哭。我爱你,你不要哭。”

我知道此刻的他,听不见我说什幺。我只能拿毛巾,擦拭他的面颊,尽一切可能地让他知道,我多幺爱他,我多幺害怕失去他。

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跟他道歉、悔过、示爱。

父亲十几岁离开故乡,从中国大陆来到台湾,娶妻生子。再有机会回到故乡时,我的祖父母早已亡故。牵挂着兄弟情谊,父亲数度回去探亲。和父亲有着长兄如父情感的大伯,也在前年因为癌症往生。

年已七旬的父亲经历生离死别,看遍世事起落,我不曾看过他的眼泪。而在那个夜晚,父亲却痛哭不止。据母亲说,入夜之后,父亲还抱着棉被哭醒了几回。不孝的内疚,固然令我十分自责,而父亲飘零的命运,更是教我心疼。

病痛的折磨、体力的衰弱,的确很容易耗损一个人对生命的志气,令他担心很多原本想做的事,是否还来得及做;很多还没有完成的心愿,是否还能够美梦成真。而我,却并不真确地了解他在想什幺。

父亲的欢喜悲愁,一直藏在他昂然的身后。任凭年幼的我,如何仰望,也无法看透。等到我自己长大了,也经历生离死别,也看遍世事起落,也知道什幺是欢喜悲愁,却不敢去猜,也不敢去问。

男人的身世,太沉重。我担心自己的肩膀,永远不够宽阔,无法承担他一生的失意和落寞,如同我无法负担自己对生命的恐惧和无知。

惯于压抑内在的情绪,是男人在为符合社会期望的角色中习以为常的反射动作。我们忘了怎幺诉说心事、忘了怎幺流泪,也理所当然地忘了如何分享另一个男人的心事,以及他的眼泪。即使,他是和我血脉相连的父亲。

苦与乐、笑与泪,都交织成幸福的人生。

幸福,就是愿意领受所有你喜欢和不喜欢的事,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生命。

知书达礼、才艺双全的父亲,写了一手好字。他的事业发展因为听障的缘故而有所阻力,发展得并不如意。但待人随和诚恳的他,却拥有许多堪称生死之交的知己朋友,是个性孤僻的我远远所不能及。

我的字,没有他写得好看。我的心性,也不如他那幺稳定耐烦。我的文笔,更不如他深刻动人。对星座研究不够深入的我,去年才从大姐口中知道父亲是个典型的“处女座”,姊弟俩如悟大道般,相视而笑。我们做事,都没有父亲那幺细心认真。

尽避,在严父慈母的传统社会体制下,很多子女都倾向于亲近母亲,但骨子里却十分骄傲自己有部分的特质遗传自父亲。哪里怕只是听人说:“你的背影跟你爸爸很像。”都引以为荣。甚至是一些不值得鼓励的生活习性,也都会因为与父亲相似而觉得心安理得、与有荣焉。

身为父亲的男人,似乎都很善于掩藏这份因于遗传的喜悦,代之以无所谓的理所当然,不肯让真情流露。但愿因为一场大病而流泪的父亲,能如释重负般地纾解内在的情绪与压力。

不论多幺关心他的健康,心疼他的病苦,我无法和岁月抗争什幺,只能在时光的洪流中,千山万水去寻找生命的意义。

陪伴病患的时光,有苦有乐,有笑有泪。当病患是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时,苦与乐、笑与泪,都交织成幸福的人生。幸福,就是愿意领受所有你喜欢和不喜欢的事,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生命。

很多朋友鼓励我:“多陪老人家。多陪一天,就是赚一天。他们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另一位朋友,在短短的几年内,先后送走因病往生的双亲。他感慨良深地说:“老人家的生命很脆弱,有如风中残烛。”

初听这些过来人的经验谈,我的心常如惊弓之鸟,在黑夜中挣扎,想展翅高飞,又离不开筑窝的老树。到现在,我还是不能完全自在释怀。每逢佳节,都会有“倒数计时”的心情,既珍惜又感伤。

唯一能稍感安慰的是,从陪伴老人家的过程中学习到和时光相处的艺术。虽不能完全处之泰然,至少知其所以然吧!

四十岁的夕阳

多接触美的事物,就能敞开胸怀去感动、去感谢。

只要不弃绝美的经验,我们就能在爱里相逢──

不论相隔多远、分离多久,

对美的渴望,终将是生命中最忠于心灵的引导。

我有一位网友,在E-mail中谦称没念多少书,学历不高,但是他的每一封信都写得真挚动人,经常分享许多心灵的感动。他特别强调:“我不喜欢转寄文章,或摘录别人的句子,我想写的是自己的感受。”

从他身上,看见一个人坚持自我创作的执着,相当令我尊敬。通过几封信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名年近四十的已婚男性,家庭幸福美满。

我问他:“生活中最感动的经验是什幺?”

他说:“开车回家时,经过关渡大桥看到夕阳。”

这句话实在令我惊叹。一个被生活担子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中年人,“竟然”(我有点失敬了)还会望着夕阳感动,真是这个城市中的稀有人类。

于是,我再接着问:“生命中,最美的震撼是什幺?”

他说:“在台北参观罗浮爆的名画。”

因为工作及家庭关系,不容许出远门到巴黎的他,曾经在台北看过收藏在罗浮爆的画作。

“我很震惊,完全被美感所慑住,站在画前,不能动弹。”他继续说。

他的“惊艳”,让我想到自己在巴黎参观罗浮爆的经验。

第一次参观罗浮爆时,因为事先没有打听清楚扑了空,碰到休息日,只能在外围的广场欣赏建筑,从窗口眺望宫里的名画及雕塑。由于行程安排的关系,隔天就得离开巴黎,那次旅行无缘进去参观罗浮爆,觉得十分怅然。

三个月后,我又只身前往巴黎,有备而来地计划待上半个月。其中,很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参观罗浮爆。记得刚进入罗浮爆时,脑海就几度涌上前世今生的印象,怀疑自己几辈子之前,或许曾经是个巴黎人,而此刻,是要来赎回自己的。我感觉我会在这里,找到某种联系生命的线索。

我,一直这幺相信。

参观过几个展览馆后,情绪更是激动得久久不能自已。

我站在古老的窗台前,静静看着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伸展在画与画之间的墙面上,猛然发觉:古画与阳光,才是真正的前世今生,它们在千百年前就曾经相遇,到现在还在我的眼前相互辉映。

静下心来思考,终于想通了:也许,我的前世并不一定是个巴黎人,但我小时候一定看过那些著名的画作,在书签上、在贺卡上、在不知名的扉页上……难怪觉得熟悉。

是的,我如此轻易地说服了自己。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可就比较难以解释了。

正当我的情绪从激动转为平静、心灵充满温柔的感动时,双脚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移到了一条长廊,屋顶的设计不但金碧辉煌,还有非常精致的画作。

由于当时游客不多,我不必挂虑是否会撞到从对面走过来的行人,于是尽情地伸头仰望,仔细探究如星斗般灿烂的名画古迹。就在这个时候,眼睛的余光,瞟见对面的行人,竟是一个熟面孔──我高中时期最要好的同班同学。

为了在异国相逢而十分惊喜的这两个男人,虽然同住台北这个城市,却早已经失去联络,至少有十几年没有对方的消息,竟在闻名世界的罗浮爆的长廊巧遇。

请他喝咖啡的时候,他不停说:“真巧,真巧!”

我也很想附和他说:“的确是很巧。”但心底却不这幺认为。很多事从表面上看来似乎很巧,但却其来有自。

每个人的心底,

都有一座庞大的艺术博物馆,

经年累月的搜集着生命的美好与感动。

萍水相逢,多少生命的玄机暗蕴在其中?

至少,我知道他极有艺术天份,画图和设计,都有杰出的表现,若非当年升学主义挂帅,我猜想他很有可能成为一名艺术家。

没有来得及成为艺术家的他,倒先成为杰出的商人,利用洽公开会的空档参观罗浮爆,才会和为了参观罗浮爆而二度游巴黎的我,在异国重逢。

原来,生命中有很多连结,从外表看起来,好象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其实是一点一滴累积了很久,才呈现在眼前。

美,是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磁场。

罗浮爆,汇集众多美的艺术,形成强力的磁场,放送不可抵挡的能量,让我和高中同学在异国重逢,也让我和网友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建构起真挚的友谊。

也许,到最后我们都会发现:关于美的直觉,其实是一种气味相投。爱“美”的人,终究会为了某种共同的喜好,而因缘际会。

无论是否去过罗浮爆,我想,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庞大的艺术博物馆,经年累月的搜集着生命的美好与感动。

如同我的网友在接近四十岁那天的傍晚,看见关渡大桥的夕阳;也像即将迈入中年的我,依稀记得幼年时珍藏的书签及画片。

是因为心中累积了这些美好的印象和不灭的记忆,才让我们在不经意与美相遇时,都有似曾相识的熟悉。

当生命渐渐老去的时候,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唯有“美”,可以贯穿前世今生,像罗浮爆里珍藏的名画和斜斜射在墙面的阳光,将时间凝固成永恒,让我们变成名符其实的宇宙游子,不远千里而来,更不停穿梭其间,一一相认。

也许,大多数的人和我的网友一样,不能立刻从现实生活中抽身,前往罗浮爆;所幸,美的经验与美的搜藏,不仅仅在于罗浮爆。一条故乡的老街、一幅艺廊里的画作、一次相逢的记忆……都是一生不能忘却的美丽。

我宁愿,我宁愿,宁愿美只是一种直觉,而不是一种遗传或教育。当我们生活在这个动荡的时代,很多人逐渐失去了美的盼望、美的判断,失去了容颜中的优雅,失去了心灵里的宽容,我衷心地,宁愿相信:美只是一种直觉。

只要多接触美的事物,我们就能敞开胸怀去感动、去感谢。只要不弃绝美的经验,我们就能在爱里相逢──不论相隔多远、分离多久,对美的渴望,终将是生命中最忠于心灵的引导。

幸福月光

日子,不是天天快乐的。

不论当天过得好不好,睡前给自己一个善念,

一点点憧憬的力量,就可以让我们在入梦前,

透过心灵的窗,看见床前明月光。

就寝前,为病中的母亲拉好棉被,跟她道晚安。在床缘静坐良久的她,和缓地躺下,吐出一大口气,很平静地说:“真好!可以睡觉了。”

刚听完这句话,我有些心安。能在睡前对生命感恩,一定是有福的人。

不料,我才转身要走出房门,她接着对我说:“你知道吗,每天只有睡前的这一刻,我才有一种终于要解脱了的感觉。”

我听了很心疼,也很心酸。一刹间,眼泪涌上眼眶。突如其来的一波浪潮,击到岸边,又退了回去。

“别这样想,您会慢慢好起来的。”我尽力安慰她,希望她不要往坏处想,效仿激励大师般,勉强她要往正面思考。

母亲中风之后,因为脑干出血留下难以痊愈的后遗症,失去平衡能力。只要是清醒的时候,都会觉得天旋地转,走路颠颠倒倒。换句话说,每天从睡醒到入睡的这段期间,都是她的心情和身体缠斗的时刻。那种辛苦,不是当事人,恐怕很难体会吧!

依恃着对子女及丈夫的爱,母亲不肯被疾病击倒,分分秒秒都得拿出“我要站起来”的决心,和晕眩对抗。但近来我发现,她累了。不但比从前容易疲倦,偶而也会出现放弃的念头。这种现象,让我相当担心。

几天后,不知什幺原因,我被特殊的病毒传染,扁桃腺发炎化脓,引发肌肉酸疼,头部剧痛,好象有一颗子弹射进我的太阳穴,没有被取出。甚至,大力一点喘口气,都觉得头要炸开一般。连续一个星期,痛到无法沉稳入睡。

经过这次微恙,我比较能体会母亲承受了更甚于我百倍、千倍的痛苦和焦虑,多幺需要有人能懂她、帮助她一起来分担。

照顾病患,原来不只是让她能吃能睡就好,还要真正能苦其所苦、忧其所忧。与其一味地粉饰太平,鼓励她正面思考,不如和她一起面对缺憾,感同身受。

下次,如果母亲再告诉我这些痛苦的感受,我会换另一种方式跟她对话。也许,“妈,您受苦了。”会比“别这样想,您会慢慢好起来的。”更贴心吧!

一位出版界的前辈,事业与人生都经营得十分成功。有一次他邀我晚宴,在席间对我说:“每天睡觉前,我都在床上做两个很大的伸展动作,让紧张的肌肉松弛下来,然后告诉自己:『我今天过得很好!』接着,就立刻睡着了。”

我很羡慕他。每个人睡眠习惯不同,我很少能够一躺在床上就马上入睡,不过,我从他身上学会了另一种善待自己的方式。

如果,当天我过得意气飞扬,睡前我会给自己一个鼓舞,说:“今天过得很好!”再百般珍惜地慢慢睡去。

万一,那天我真的过得不太好,运气很差或挫折很多,我要学我的母亲说:“真好!可以睡觉了。”然后从痛苦中解脱,平静地走进梦乡。

日子,不是天天快乐的。不论当天过得好不好,睡前给自己一个善念,一点点憧憬的力量,就可以让我们在入梦前,透过心灵的窗,看见床前明月光。不管明天是不是有个大太阳,都能睡得安然。

隔着遥远的距离,惨烈厮杀成为安静的美感。

我们终于没有看见真正的月亮,只在波涛汹涌的岸边,

看到千盏月光,跳动在海上。

年轻的时候,谈过一场浪漫的恋爱。

我们相识在农历的十五日,第一次约会时,看见山上一轮满满的明月;开始交往以后,约定不论工作多幺忙,每个月的农历十五,一定要相聚。

热恋期间,日子在双方的期待中过得很快。我们不但每周见两次面,每个月的农历十五也不必提醒对方,一定会见面。后来,感情慢慢稳定,工作也愈来愈忙,见面次数慢慢变少,却从来没有错过我俩的“明月之约”。

老天,对有情人总是特别帮忙,连续六个月的农历十五,都赏赐给我们一轮圆满的月光。

相识几个月后,我们开始有了争吵。理念的不同、价值观的差异,若交错对立的情绪,在时光流过以后,将露出斑斑驳驳的痕迹。农历十五之前,我们大吵了一次,互相挂对方电话。

眼看着“明月之约”的日期又要到了,双方为了赌气,彼此输掉的将是一轮光华。我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十二次月圆,多幺难能可贵。何必为了一些琐事,让心爱的人在明月下缺席?于是,打电话约对方如期见面——很明显地是一种道歉。

见面那天,城市里的云层很厚,白天连阳光都见不着,晚上很可能看不见月亮。用过晚餐之后,我提议到海边走走,也许可以与明月相逢。我们搭了绕行山路的公车到东北岸的海边,车子在公路上蜿蜒而行,我们的目光也随着东转西转,试图得到月光的垂怜。

抵达海岸,下车。

老天象是要给我们一些小小的警告般,整个晚上都没有让月亮出现。

失意的一对情人,只好以自我反省的心情,默默在海边漫步。在黑夜中,迎着咸咸的海风,走了约莫有一公里的路程,经过渔港的彼端,我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声——海面上映着满满的光华,像流动的月亮。

远远近近,有将近五十几艘渔船,点亮一千盏以上的灯光在捕鱼,据说是捕捉乌贼一类的水产。强烈的灯光,吸引牠们向渔船靠近,正如飞蛾扑火,也象是不懂和自己相处的人急于投靠爱情。

隔着遥远的距离,惨烈厮杀成为安静的美感。我的情人戴着随身听的耳机,我知道耳机里流泄的是莫扎特。我们终于没有看见真正的月亮,只在波涛汹涌的岸边,看到千盏月光,跳动在海上。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离开那段恋情的多年以后,好几次我试图开车寻找那个渔港,却始终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地方。有时看见残缺一角的月亮,有时看见零星出海的渔船。

生命中,许多美好的画面,确是姻缘际会。失去以后,很难再以同样的形式重新回来。我们所能珍惜的,唯有现在。

一个月圆的晚上,他们看见一只小鸟

跳动在树间的身影,全身净白羽毛,

映着月色发出银色的光。

几年前,在美国旅行。有一天,寄宿于朋友家中。夜里睡觉前,听见优美的鸟啭。我推开窗去,并没有发现飞鸟的踪影。关上窗后,清脆悦耳的鸟鸣,却又响起,彷佛幽唱着王维的诗句《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初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虽然非常好奇,但朋友一家人都已经入睡,只好任牠将轻轻的音符抛在静静的夜里。

因为时差的关系,睡得比较迟。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我喝了一杯牛奶,做了暖身运动,站上友人家中摆放在车库一角的跑步机,准备开始运动。机器启动,开始慢跑。我望出窗外,看见在台湾家居生活难得一见的宽阔草坪。视线中,有个跳动的光点,在近距离的树梢轻盈跳跃。

看得入神,渐渐跑出一身大汗的我,无视于朋友已经站在我的身边,疑惑地问:“你还没醒吗?还能边跑步边睡觉啊?”

“不是,我要仔细看看那是什幺。”

朋友的目光追随着我的指尖,喜悦地大叫他太太出来:“Jenny,你快来看,『月光鸟』又出现了。”

他们夫妻俩像孩子一样,兴奋地杵在窗前欣赏,顺便告诉我有关月光鸟的故事。

原来,他们也有跟我前一晚相似的经验。在新婚不久的一个夜里,他们准备要就寝之前,也听到一阵鸟啭。打开窗户,却什幺也没看见。直到一个月圆的晚上,他们才看见一只小鸟跳动在树间的身影,全身净白羽毛,映着月色发出银色的光。于是,他们将那只小鸟称之为“月光鸟”。

“后来,我们每天睡觉前,都很仔细聆听,看能不能听见『月光鸟』唱歌的声音。”他的太太说。朋友向来妙语如珠,立刻补充,“对啊!睡觉前,为了安静下来才有机会听到『月光鸟』的叫声,所以我们都不敢斗嘴吵架。”

“说来也真妙,你看,白天的时候,牠身上映着太阳耀眼的光芒,就变成金色的样子。”、“可是,牠通常只有晚上才会唱歌。”听他们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我想,我们都听见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声音。不论牠究竟是金色的、还是银色的,夜夜唱出的,都是会给人们幸福的声音。

鸟语,花香。鸟会语,花更香。这些幸福,都来自懂得珍惜的心。

休假回来,电子信箱挤满E-mail,其中有一封信由读友李小姐寄给我的一封信,讲述一则“金鸟和银鸟”的故事。她提到:

一个樵夫,在上山砍柴的路上捡到一只受伤的银鸟,全身包裹着闪闪发光的羽毛,樵夫很高兴地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幺漂亮的鸟!”于是把银鸟带回家,专心替牠疗伤。疗伤的日子里,银鸟每天都唱出十分悦耳的歌给樵夫听。

有一天,邻居告诉樵夫,“我曾看过金鸟,比银鸟漂亮上千倍,而且,歌也唱得更好听。”从此,樵夫每天只想着金鸟,也不再仔细聆听银鸟清脆的歌声,日子愈来愈不快乐。

此时,银鸟已经逐渐复原,准备离去。银鸟飞到樵夫的身旁,最后一次唱歌给樵夫听。

樵夫很感慨地说︰“你的歌唱得虽好,但是比不上金鸟;你的羽毛虽然很漂亮,但是比不上金鸟的美丽。”

银鸟在樵夫身旁绕了三圈辞别,朝向金黄的夕阳飞去。樵夫突然发现银鸟在夕阳的照射下,变成了美丽的金鸟。他梦寐以求的金鸟,就在那里,只是,金鸟已经飞走了,飞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回来。

我们经常犯了和樵夫一样的错,只羡慕别人身上炫耀的光彩,忽略自己手中纯朴的可贵。

看完这封信,我将它转寄给当初在美国旅行时寄住在他家的朋友,顺便问候他的太太。不知道他家附近的“月光鸟”,是不是还经常飞来他们的窗前唱歌。

但愿,所有的有情人,幸福依旧。

写作路迢遥

在那个物质和心灵都非常困顿的年代里,

我究竟凭借了什幺力量,钜细靡遗地记下成长中的一字一句?

也许,那是一种没有说出口的承诺、没有许下的约定吧!

我们注定要重逢的,让今天的我,永远认识昨天的自己。

开车在高速公路上,随身电话的耳机筒突然传来昔日女同事的声音,“嗨,还记得我吗?”

记得,当然记得。虽然我们十几年来不曾见面,但她专业而认真的工作态度,一直令我印象深刻。

“我刚刚环游世界回来,这一趟前前后后走了两年,到了二十几个国家,我已经写了二十几万字的游记,即将出版,要请你帮忙。”她说。

我非常喜欢和朋友分享旅行的经验,本来听见前面那段话时,心情十分轻松,迫不及待想要在百忙中抽空和对方见面。但一听见她主要的目的是要和我讨论出版的事情,我的感觉就比较沉重了。毕竟,旅行是有趣好玩的事,出版却是很正经严肃的工作。硬要把这两件事,凑合成同一件事,已经超过我的能力范围。如果,还要将出版目标锁定成要像三毛、余秋雨、村上春树……等知名作家写的游记那幺畅销,我就更没有把握了。

“说说看,怎幺个帮忙法?”不想让对方有错误的期待,我宁愿先问清楚一点。

“我已经和各家出版社谈过,结论是我要自行印刷、出版,发行工作也要自己来。初步和一家连锁书店联络过,他们愿意进我的书。我打算把文字及美术编排的工作,交由你的公司来执行。”

听完她的计划,我有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感动,伴随而来的却是害怕对方会很失望的压力。基于多年老友的情谊,我决定直言无讳。

“我建议你,还是找一家适合的出版社合作吧!出版的工作没有那幺简单,每个环节都有它的专业,除了你刚才提到的那几点之外,通路陈列、库存管理、媒体宣传……等都是很大的学问。听起来,你很看重这本书,还是找一家信得过的出版社合作吧!”

沟通到一个段落,车子进了山区隧道,随身电话因为收不到讯号而断线。从隧道口出来,又是风和日丽的天光水色,我不知道她的思绪,是否会因为我的建议而柳暗花明?

回想起这几年来,有很多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我很有兴趣写作,要怎幺做才能成为一位很受欢迎的作家?”、“我的作品已经完成了,要如何和出版社谈判,他们才会付给我更高的版税?”、“我想要自己出版作品,可不可以告诉我畅销的诀窍?”

老实说,我不知道这些问题的正确解答是什幺。这可能让提问的人感到失望或不解,因为,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些问题。而且,我相信,就算仔细想过这些问题,甚至做了周详的计划、并且认真执行,也未必能如愿以偿。

从“有兴趣写作”到“作品畅销”中间,并不是单行道,也未必存在既定的逻辑。写作路迢遥,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山水相逢,每个人的体会也不一样。写作的历程,作者本身就有很多变量,更遑论作品印刷成册之后,一直到放上读者的书架,中间有很多因素,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在这个过程里,的确有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影响,但我也不认为那完全是“命运的安排”,而是多半和自己做这件事情的动机,以及面对各种变量的态度有很直接的关系。

如果一定要归纳出几个原则,我想大概只有三点:

一、弄清方向,做自己真正有兴趣的事。

二、坚持理想,不要因为一时的毁誉而怀忧丧志。

三、乐意合作,尊重并且信赖别人的专业。

仔细想想,这几个原则不仅适用在写作这条路上,无论从事任何行业、做什幺工作,道理都是相通的。

对于能力不及的事,有了量力而为的圆融,

不再苦苦逼迫自己就范。于是,

在字里行间看到自在轻松,这也是一种释放自己的坦然吧。

记得年纪很轻的时候,十分崇拜某位作家,在一次专访中,他对记者说:“我从来没有被退稿的纪录。”

当时的我,看到这一段报导,不但更加钦佩他,对自己年资尚浅的写作经验,也有说不出的遗憾。只因为自己有多次被退稿的经验,彷佛是一辈子都无法洗清的污点。

还有一次很特别的经验,是参加一项文学奖的颁奖典礼,得奖人中有一位知名的作家,已经蝉连这个奖项五年之久,他每次出手,都不曾落空。席间,有一位文坛前辈告诉我:“他抓得很准,知道评审要的是什幺。”这句话,对刚刚开始培养固定写作习惯的我来说,是一记重击。原来,我和许多有志写作的文艺青年一样,埋首案前的努力,只不过是抒发心中的郁闷而已,从不曾以读者的角度,来审查自己的作品,是否流于自言自语的偏狭,甚至到了敝帚自珍的地步。

一篇诚恳的创作,当然必须要先感动自己,才能感动别人。但是,如果这篇创作,只能感动自己,不能感动别人,宁可它藏诸名山,不必拿出来发表或出版。而故意投其所好、为了迎合读者口味的创作,有可能流行一时,却很难令人在反复咀嚼之后,留有余味。

写了这幺多年,出版了三、四十本书,我并不觉得自己的作品进步很多,但却愈来愈有自知之明,能够分辨哪里些作品只能感动自己、无法感动别人;哪里些作品既能感动自己、又能感动别人。至于,只能感动别人、而无法感动自己的创意,是碰都不敢碰的。

随着写作经验的累积,退稿的机会减少了。

我自己很清楚,这并不是因为自己写得多好,而是对作品的自知之明,让我愈来愈清楚该给自己哪里些新的挑战、又该避开哪里些陷阱。

对于能力不及的事,有了量力而为的圆融,不再苦苦逼迫自己就范。于是,在字里行间看到自在轻松,这也是一种释放自己的坦然吧。

从小学开始投稿国语日报的我,对写作这件事并不十分积极,完全是有感而发、触景生情的即兴之作。

儿时没有得失心的创作动机,让作品展现孩童该有的生命力,颇受编辑女士、先生青睐。

中学时期,为了应付联考,创作动机都耗损在课业上。作文课中,配合老师的题目,偶有佳作。但是,如果老师经常出的是“论道德”、“谈孝道”、“说礼貌”……这种题目,就会让我写得不知所云。

大学时期,经常有感情困扰。苦闷,不但是创作的动机,也成了自我止痛疗伤的一种方式。

那几年常在各报章杂志投稿,对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作者而言,发表文章的困难度,关键绝对在于作品的内容。令人惊艳的文章,就算等了一年、两年,还是会见刊。自言自语的作品,两个星期之内,总会如期躺回家里的信箱。

大四那年一个清晨,在《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看到自己的作品〈大四心情〉刊出,心情非常激动,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上课。

一位义结金兰的好友,出门上课前也看到了,他闷不吭声,却自动买了一大包糖果及点心来教室,代替我请客,招待全班同学。那天上午的阳光,穿过教室的窗棂,跳动在我的心里,到今天还温暖着我。

特别写了一封信,感谢编辑先生,很意外地,在几天之后接到他的回信,“发表一篇文章,并不值得你那幺高兴;对一位认真创作的作者来说,那已经是多余的事……”

我不否认,当时这种另类的鼓励方式,无异于泼了我一桶冷水,但却也让我在这十几年的创作生涯中保持清醒,不至于被太多名利淹没。

每一片昏黄的纸页,

都转变成为记忆的蝴蝶,

在前世今生里翩翩翻飞。

如今,写作对我来说还只是一项业余的兴趣而已。说实在的,我很喜欢这种状态。

白天忙完行销顾问的工作、照顾父母家居生活,每天夜里再花一、两个小时,整理思绪,写点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是对自己的一种犒赏。

很多读者关心地问我,“你这幺忙,还要兼顾创作,不会很累吗?”

我想,幸好我能在夜里写作,否则我白天哪里来的能量去为生活奔波。写作,对我来说,已经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休闲兴趣。它掏空了我的郁闷、纾解了我的压力,让我吸收更多的空气与养分,在我的心灵里。

我也很庆幸自己,没有把写作当成唯一的工作。也许,每个人的资质不同,但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过那样的生活。如果,要等着稿费或版税的收入,才能上市场去买菜回家煮,我的人生可能会变得很僵硬。

“作家”这个头衔,对我来说,真的不是追求来的,我也不希望它将我的人生定型太久。我只愿意做个平凡生活的人,观照周遭有趣的事,和朋友分享我的感动而已。

最近家中书房因为隔邻墙壁渗水而必须整修,我不得搬动许多箱旧书残籍。从上次搬家打包,好几年都不曾触动箱子,里头装满了少年的回忆。

坐在灯下,我一箱一箱开启,重新阅读每一封朋友的来信、每一本记录青春的日记,生命的故事一一涌现。从国中到现在,所有的书信都在那儿,每一片昏黄的纸页,都转变成为记忆的蝴蝶,在前世今生里翩翩翻飞。原来,昨天的我、和今天的自己,是如此亲密,不可分离。

在那个物质和心灵都非常困顿的年代里,我究竟凭借了什幺神奇的力量,能够钜细靡遗地记下成长中的一字一句?

我真的不知道。

从来没有想要成为一个“作家”,也没有计划让这些老古董传世,可是我为什幺千辛万苦地留下了它们,努力让所有的过往历历如昨,不肯让它们随着生命的伤痕逐渐淡去?

也许,那是一种没有说出口的承诺、没有许下的约定吧!我们注定要重逢的,在人生的迢遥路上,我亲手安排了这一切,让今天的我,永远认识昨天的自己。

对于某些人来说,所有流过的泪、受过的伤,可能会成为感动的免疫力,对人生的下一次悲喜,渐渐无动于衷。而一路行来,我唯一的富有,竟是在前瞻未来的此刻,留下和回顾时相同深刻的泪水、体会感同身受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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