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五节 只想过上好日子

第一章 第五节 只想过上好日子

我弟弟王二美财迷心窍走火入魔了,始作俑者就是他老婆霍芳。王二美随手抽取的一张奖券中了二等奖,得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霍芳眉开眼笑,再三端详男人的大手,赞不绝口地说既然随随便便就中了二等奖,那么一等奖特等奖也等你去拿呢。王二美的双眼熠熠生辉,雄心勃勃地宣称哪天再中台大彩电或者大冰箱。霍芳把男人亲吻了无数遍,殷勤端茶款款斟酒,还撒娇似的在他面前扭来扭去。

那时节流行有奖储蓄,新兴的邮政储蓄也不甘落后。松河邮电局推出名为“万家乐”的储蓄奖券,二十元面值一年为期。万众瞩目之下,确实有人一举夺得大奖,一夜之间就成了万元户。在八十年代后期,万元户就是令人眼热心跳的暴发户是不折不扣的大款。一时间邮电局门前人头攒动,场面煞是火爆。喧闹声里,邮电大楼前寂寞了多时的草坪被踩踏得惨不忍睹。我看见我弟弟一期又一期地购买奖券,一期又一期地巴望着开奖,却一期又一期的望洋兴叹。

机遇似乎近在咫尺,精心挑选的奖券数次接近中奖号码,王二美有理由认为冰箱彩电唾手可得。王二美不懂得概率的道理,却接二连三地梦见了发水失火之类的象征着发财的美梦。微薄的工资告罄之后,他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倒卖奖券上,在动员别人发财的同时赚取手续费,继而使自己有本钱发财。

王二美推销奖券的手段是上门送货,线务员负责装电话修电话,走千家进万户熟人遍地。黑瘦黑瘦的王二美四处奔波,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迸透出疯狂的光芒。王二美鄙夷那些蹲在局门前守株待兔的同事,觉得那些家伙全是丢人现眼的笨蛋加蠢货,躲在松树底下当街兜售,这和背木箱叫卖冰棍的老头老太有啥区别?王二美神悄悄拿走存折,不声不响地行动,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给老婆一个意外的惊喜。王二美算计过了,买台彩电冰箱合计需要六千元,还不止一次去百货商场去看了看东芝电视和杨子冰箱,心里喜欢的不得了。彩电冰箱是紧俏货,但王二美路子野办法多,他有好几个哥们在外贸公司工作,弄个指标啥的自然不在话下。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需要王二美劳神的只是早日中奖的问题了。

确实有邮电职工中了大奖,得主却不是王二美。幸运儿是邮政投递员蔡磊,邮政投递科的七十多个老少爷们为之沸腾。蔡磊是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撞上财神爷的。局里按人头发放了奖券,既做奖金又推介了任务可谓两全其美。每人五张合计一百元,从局长到门卫机会均等。财神偏爱蔡磊并使他一鸣惊人,既发了大财又交上了桃花运。长话科、电报科等女人聚堆的部门,自发地组织起观光团,争先恐后地赶来参观大号叫蔡磊的年轻人是何许福相。蔡磊是复转军人,干干净净的小伙子,算得上一表人才。于是提亲说媒者接踵而至络绎不绝,如此盛况持续了好长一段时日。

与蔡磊的极度幸运相比,王二美深陷不幸的泥沼之中。看似触手可及的梦想其实高不可攀,买进二十元面值的奖券,开奖过后便以十五块的低价售出。王二美买进卖出颗粒无收,直到仅有的五千元积蓄血本无归。

气急败坏的霍芳顿作河东狮吼,她以为一向谦卑的王二美会忍气吞声,殊不料男人恼羞成怒,狠狠地掴了她一记耳光。王二美从没练过抽人嘴巴子,出手却很干脆利落,一巴掌就把女人给打傻了。线务员整天搬弄电话线,拿掼了钳子的大手何等粗壮有力。霍芳的左脸颊火辣辣的,清晰地现出艳若桃花的红指印。还没等她哭出声来,王二美已扬长而去。

霍芳哪能吃这个亏?抱着孩子哭喊着去了工会,扬言和败家子王二美划清界线。崔干事强忍住笑,屁颠颠地去报告杨主席。杨主席当即表态,组织上要为你做主,职工的八小时以外也要管!不过嘛,你不能轻言离婚,越是落后的同志,我们越要满腔热忱。

其实霍芳说的完全是气话,拉扯着孩子的女人哪能说离婚就离婚?她只是想出口恶气,想叫王二美当众向她低头认罪。但是霍芳到底有些小瞧了王二美,人家死活就不想低头。三天五天过去了,王二美丝毫没有回家的意思。霍芳渐渐地有些动摇了,渐渐地不再心疼那付之东流的五千块钱了,而是越来越惦记该死的王二美了,担心他吃、担心他住、担心他的身体。尽管如此,霍芳也不想服软,和好如初的前提条件是王二美必须赔礼道歉。王二美是个犟种,他偏不理女人,事情也就僵在那里了。王二美每天都偷偷地去托儿所看孩子,霍芳心里有底了,男人心里要有孩子,她的婚姻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秋雨沥沥淅淅,湿冷的空气浸透衣服并渗入皮肤,垂头丧气的王二美一直没有回家。越是阴雨天气电话故障越多,线务员忙得不可开交。风雨交加中王二美去维修电话,他骑车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水洼,那孤零零的背影让人看了心痛。王二美备觉沮丧的是,所到之处总有人以极为钦羡的口吻向他打听,你们邮局有个送信的成了万元户?城市太小了,蔡磊足可以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蔡磊的事迹是茶余饭后很好的谈资,而在王二美听来无疑于冷嘲热讽,简直就像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王二美应邀来巴立卓家坐坐,他想抖落满腹的窝囊。巴立卓对王二美的近况一清二楚,他的情报来自于孔萧竹,而孔萧竹的消息全部源于托儿所里的流言蜚语。巴立卓语重心长地开导眼前的倒霉鬼,说侥幸心理要不得呀,摔倒了再爬起来嘛来日方长呢。

孔萧竹也劝,与巴立卓一本正经的口吻不同,女人动了感情竟致哽咽,仿佛挨打的不是霍芳而是她自己了。

巴立卓拍拍王二美的肩,不失时机地切入正题:“男人嘛,无非是脸皮厚一点儿。学会笑嘻嘻地认个错,这对你的家庭和工作都有好处。”

十年以后,当飞黄腾达的巴立卓动手打老婆的时候,孔萧竹会想起这个夜晚,想起贫贱夫妻的种种往事,她才对巴立卓当时那意味深长的表情有了新的理解。

比之王二美霍芳夫妻的交恶,巴立卓和孔萧竹的小家庭还是平稳和睦的。孔萧竹对工作的事情不甚用心,全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全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所应具备的进取心。女人心里满满当当的装着儿子,除此以外就是没完没了地打扫卫生。女人从机房里带回了许多报纸,一张一张地糊到了天棚上。天棚上的报纸微微泛黄,巴立卓一躺下来就会读到昔日有趣的官样新闻。

巴立卓是电信科的业务主管好歹算管理人员,他东奔西忙的身影,领导看得见群众更看得见。有付出才有回报,他名正言顺地领取了邮电公事的自行车。永久牌自行车车身粗憨油绿,非外勤工种无此待遇因而值得荣耀,师傅见了啧啧称奇:“好小子,骑上绿车了?”

绿车不仅仅是代步工具,也是巴立卓生活的组成部分,更称得上是鸿运当头的开端。笨拙的绿车碾过弯弯的车辙,铭刻了小家庭的足迹,载着三口之家上班下班。巴立卓很恋家的,喜好就着糖拌白菜丝油炸花生米小酌几杯。有一回喝得高兴,胡诌打油诗一首:“老婆产后显丰饶,初为人母乐陶陶。心宽小儿身体健,惟愿咱家年年好。”

窗外秋雨绵绵,室内暖意融融,实实在在的安静拥满了小小的家庭。

巴立卓语之凿凿:“小猪,我要叫你幸福一生!”

孔萧竹却说:“幸福谈不上,只想过上好日子。”

巴立卓愣住了,“请问,幸福和好日子有何区别?”

孔萧竹问:“记得大学里的舞会吗?”

巴立卓摇头,“我那时只迷恋做诗,很少去跳舞。”

孔萧竹道:“每到周末都有舞会,我希望每支舞曲都不错过,最好是旋律刚起,就有几双请我跳舞的手伸到我面前,让我任选,而且落选者不要去请别的女生,就痴痴地等在原地。这样一场舞会下来,我经常大汗淋漓,严重的时候脚底板都磨出了血泡。可我宁愿跳成一个瘸子,因为这就是我理解的幸福。幸福就是这个样子,脚下流着血,脸上露着笑!”

巴立卓叫声:“老天,那么好日子该如何解释?”

孔萧竹说:“我现在不想跳舞了,假如还有舞会,即便遇上自己喜欢的曲子,有合适的人邀请我就可以了,一个就足够了。在我不想跳的时候,静静听听音乐,也是很惬意的事情。悠闲、充实、满足,这就是我理解的好日子。我现在很少预测未来,我看重的都是眼前的事情,家庭就是我的全部。”

巴立卓沉吟良久道:“除了家庭以外,其实女人也该有事业的。”

孔萧竹不以为然,“家庭就是女人的事业,儿子就是我的太阳。”

太阳每天都要升起,但是今天和昨天绝不会雷同。许多时候,阳光下的人们只能凭天由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命运的列车驶来,把自己从熟悉的车站带走,奔向莫名其妙的前方。孔萧竹做梦也没想到,她被调到了局办公室做秘书。

绍劲光和詹萍找孔萧竹谈话。绍劲光不再兼任人事科科长了,詹萍刚从主办会计跃升为副科长。新官上任的詹萍一直微笑着,很少插话,这说明詹副科长的身份地位变了,谦虚谨慎的作风没有变。绍主任简明扼要地宣布了组织的决定并提出殷切期望,孔萧竹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有表现出得到重用后应该具有的那种激动,这多多少少让绍主任感到失望。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则,当事人应该表态说些感激涕零的套话,可孔萧竹还不懂这些。她开口讲的全是困难。如此一来,轮到绍劲光和詹萍吃惊了,两人先是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不约而同地将孔萧竹审视了一遍又一遍,仿佛她是天外来客。孔萧竹不知天高地厚地说:“我考虑考虑,回家和巴立卓商量商量。”

绍劲光颇为不快,但他是讲组织原则的,不该说的不说,只点了点头。

晕忽忽的孔萧竹跟着詹萍下了楼,全然不觉人家是在送她。詹萍一改刚才的严肃,以知心姐妹的口吻推心置腹。其大意是提拔个秘书太难,秘书岗位的条件要求很高。提拔个科长、分局长啥的容易,有一大堆人排队等着呢。论学历论资历,能当干部的想当干部的大有人在,可是要选一个既能写又能吃苦的人,往往很难。

刚回到科里,郝静波过来祝贺:“绍主任刚才打来电话,说感谢咱科输送了人才啊。”

孔萧竹没好气儿,“啥人才不人才的,我都要愁死了。”

郝静波现在是市话机械科长,他说:“我的姑奶奶,你是真傻还是犯迷糊?这可是天大的馅饼啊,千八百号人的邮电局,凭什么人家选中了你?还不是因为你有大学文凭?办公室好歹是机关科室啊,更何况人家的牌号叫做局长办公室。秘书是啥人?领导眼皮底下的人,那好处太多了,大会小会都参加,要进步还不是领导一句话的事儿?”

孔萧竹半信半疑,“那我岂不荒废了自己的专业?”

郝静波又气又笑,说:“你一个小小的机务员,啥专业不专业的?即使今后混个中级职称,也不过还是机务员。你没看见咱机房里面,多少人熬白了头,临要退休了还在值班,这和门卫更夫有多大区别?”

孔萧竹无言以对。郝静波又说:“小孔啊,这是局里头器重你们两口子啊。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孔萧竹抬起头,“科长,你尽管说好了。”

郝静波语重心长:“你家巴立卓有学历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啊。”

孔萧竹:“科长,你的意思是?”

郝静波干脆挑明了直说,巴立卓是个人物,现在就是局里的红人,出息是早晚的事情。可你呢,就不想比翼齐飞吗?

孔萧竹:“可是,除了事业,我们还有生活呢。”

郝静波想了又想说:“我觉得,两口子的差距不能太大,否则……总而言之,我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孔萧竹回到家里,把事情前前后后和男人说了一遍。巴立卓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兜了个大圈子。他说:“这个世界上存在两种人,一种是凡人,一种是能人。如果是凡人,只希望和风细雨平平安安。像政治家思想家科学家艺术家什么的就都属于能人,他们不畏艰难痛苦,甚至渴望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你我是哪种人呢?”

孔萧竹一撇嘴,“凡人,很平凡很平凡的人。”

巴立卓摇头:“以前我读名人传记,总是情不自禁地以能人的标准来设计自己,也有点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志向。不过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也正是因为它太高了,就不是凡人所能企及的。平常的人,看到别人高楼大厦,自己却住着破破烂烂的茅屋,非但不愉快还会感到万分懊恼。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凡人确实与能人大不相同,不然,怎么杜甫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别人就不是呢?”

孔萧竹听糊涂了,“巴诗人,你到底想说明什么?”

巴立卓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承担的责任有多大,成就就有多大;困难有多大,希望就有多大。”

孔萧竹明白了,“如此说来,你很赞成我去做秘书了?”

巴立卓说:“为了过上好日子,你我都要争当能人,不畏艰险并且义无返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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