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数学测验,一队两人满分,王建凡,彭飞。罗天阳60分。数学是罗天阳的弱项,涉险过关令他兴奋不已,隔着两排座位冲王建凡挥舞自己的卷子:“60分万岁!少一分受罪,多一分吃亏!向你致以深刻同情王建凡,你吃亏吃大了!”王建凡笑:“我也不想吃亏啊,做不到啊,没您那天赋啊!”

王建凡生得唇红肤白,一副气血畅通营养好的模样儿。飞行预校的文化课于他如同游戏,每次考试,大考小考,几乎都是第一或并列第一。可惜体能训练成绩和文化成绩正好相反,几乎都是倒数第一或并列倒数第一。下月10号、11号两天,新学员将进行部分体能基础课目考试,考试成绩记录在册。晚点名时,徐东福希望大家针对自己的弱项,利用不多的时间加强练习,各班长要切实负起责来。晚点名后留下宋启良,让他着重督促王建凡。

星期天,王建凡躲上铺看金庸,宋启良叫他去练100米,他陪他一块儿。100米是王建凡所有弱项里最弱的弱项,要求控制在13秒内,他最好成绩是14秒1。王建凡断然拒绝了宋启良的不合理要求。首先,星期天是法定休息时间,其次,他们已高强度连续训练了六天。训练是要苦练,更要巧练,要讲科学。宋启良说不过他,愁得叹气。王建凡心软,放下书:“行,我陪你去吧。”宋启良喜出望外,全不计较王建凡的主宾倒置。宋启良给王建凡掐表,13秒9。王建凡纳闷,这段时间他练得可以了,感觉上很快了,跑起来耳边风嗖嗖的,怎么就是达不了标?怀疑表有问题,他掐表,让宋启良跑,12秒9。表没问题,那就还是老问题,水平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冻也得需要时间。明天,明天再说,一口吃不成胖子。宋启良不让走跟他拉拉扯扯,他就跟他胡说八道:“咱的训练方法不行。知道国家队都怎么练吗?后面有狗跟着追,追上了咬,所以跑得快!”宋启良道:“瞎说!还后面跟着狗追,你咋不说跟着老虎追,那跑得更快!”“对!不错!要是后面跟着老虎肯定会跑得更快!人在紧急关头肾上腺素会超水平分泌,而肾上腺素是人体机能……”宋启良赶紧打断他,要不他能从肾上腺素说到太阳系去:“那你说,怎么才能让你的肾上腺素超水平分泌!先声明啊,我可没办法给你弄老虎来,狗都做不到!”王建凡明白宋启良打谱不放他了,但要真让他这样一遍遍跑,一跑半天,累在其次,实在枯燥。突然,他眼睛一亮,看到了从操场边走过的彭飞,笑吟吟对宋启良晃晃脑袋:“狗来了。”当即冲彭飞挥手招呼。

有彭飞陪练,王建凡成绩果然提高了0.2秒,还是在刚跑完一个100米之后。王建凡与宋启良对笑,一个笑得意味深长,一个笑得不能自已。彭飞看出蹊跷,追问后得知原委,不动声色问王建凡:“那照你的逻辑,现在要是有只老虎,你会跑得更快?”王建凡一点头:“估计能破世界纪录。”彭飞向他背后示意:“喏,老虎来了。”

徐东福来了!王建凡看清来人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他牺牲休息时间训练让徐东福看到,算没白牺牲;害怕的是,如果徐东福现场检验,他过不了关。

徐东福果然提出现场检验,他亲自掐表。13秒3。肾上腺素一说绝非虚妄,徐东福的存在令王建凡一下子又提高0.4秒!徐东福却不满意,考试在即还这个成绩,怎么可以?王建凡为自己辩解:“刚全力跑完两个100米,体力消耗太大。”徐东福问清他刚才那两次的成绩:“你根本就没有达过标嘛,跟体力消耗大有什么关系?”王建凡进一步辩解:“队长,您的到来对我的肾上腺素——”意识到不妥,改口:“我的意思是说,对我的精神,有明显激励作用。我想,如果我不是刚刚跑过两个100米,刚才这次,应该能够达标。”“你想?根据什么想?如果你过硬,连着跑个300米根本就不是问题!”“队长队长,我说的不是连着跑300米,是连着跑三个100米!”徐东福不再说话,衣服一脱,朝地上一扔,秒表给宋启良:“给我掐表!”

第一个100米,12.1秒,第二个12.3秒,第三个12.2秒。事实胜于雄辩。徐东福拾起地上的衣服,走,走前对王建凡撂下一句:“体能考核你必须过谁不过你也得过!”

三个人目送徐东福远去,宋启良感慨:“到底是野战军出来的,底子就是厚!”王建凡补充:“再加上还有我们这三条狗在旁边虎视眈眈,NO,狗视耽耽。”宋启良笑,彭飞不笑。从始至终他没说没笑。王建凡好奇,问他有何感想,彭飞开口:“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大可不必为此得意。”王建凡表示同意:“就是,这是培养飞行员又不是运动员,差不多得了。”彭飞对王建凡的误读不做解释。

熄灯的军号响起来了,宿舍楼一排排灯火通明的窗口应声整齐暗下,仿佛由同一个开关控制。校园静了,睡了,渐深,渐酣。……夜色渐浓渐淡,由深蓝到浅蓝,起床的军号声响起来了,酣睡的校园被唤醒,开始了新一天的勃勃生机。出操,就餐,上课,训练,就寝,紧急集合……军号声声,或柔婉,或庄严,或沉静,或激越,将奔放的青春串成一曲生动、迷人的旋律。

上课的军号声响了,学员们走进教室,这一节课是英语,教员发给每人一篇英语文章,麦克阿瑟在西点军校接受西尔维纳斯?塞耶荣誉勋章时的致辞,题目是《责任、荣誉与国家》。麦克阿瑟时年82岁,两年后,于1964年4月5日去世。这是这位五星上将一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感人的一次演讲。教员做完简单说明,低头看花名册,点人起来读,点了宋启良。事先查过高考分数,宋启良英语分很高,这篇文章有难度。宋启良读:“Theshadowsarelengtheningforme.The……”第一句没读完便被教员打断:“你这是说的哪国英语?”教室笑倒一片。宋启良说的是中国陕西英语,不对照文字,哪国人都听不懂。但至少他能张得开口,他们县中学很多同学只会看写不能听说,完全是哑巴英语。教员说:“记住,对于你们,英语的听说比看写还重要。否则,上了天,到需要时,你怎么跟外军跟外国塔台沟通?……王建凡!”这也是高分学员,但愿这一个不是绣花枕头。王建凡应声站起,教员让他读第一段。

“Theshadowsarelengtheningforme.Thetwilightishere.Mydaysofoldhavevanished,toneandtint.Theyhavegoneglimmeringthroughthedreamsofthingsthatwere.Theirmemoryisoneofwondrousbeauty,wateredbytears,andcoaxedandcaressedbythesmilesofyesterday.Ilistenvainly,butwiththirstyears,forthewitchingmelodyoffaintbuglesblowingreveille,offardrumsbeatingthelongroll.InmydreamsIhearagainthecrashofguns,therattleofmusketry,thestrange,mournfulmutterofthebattlefield.”王建凡说的是标准美式英语,磕磕巴巴不那么流利。但就是读母语文章,头一次读,磕巴也在所难免。教员点头让王建凡“坐”。动作语调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满意,是爱意。喜爱之爱。

罗天阳被“点”,把王建凡刚才念的那段翻成中文。罗天阳直译:“影子,对我来说……很长,夜幕……就在这……”也是一句未完便被打断,不同的是这次教员什么没说,原本就没抱期望。该学员高考分很低,他不过想看看低得能低到什么程度。学员文化水平参差不齐,是飞行学院一大特点。他叫:“彭飞。”

彭飞起立,手执文章看着,慢慢地道:“我的生命已近黄昏,暮色已经降临,我的风采和荣誉随着对昔日事业的憧憬,带着余晖消失了。我尽力但徒然地倾听,渴望听到军号吹奏起那迷人的旋律,听到远处战鼓急促敲击的动人节奏。我在梦幻中依稀又听到了大炮在轰鸣,听到了滑膛枪在鸣放,听到了战场上那陌生、哀愁的呻吟。”

教室静默。学员们完全无从判断,看教员,等权威评价。教员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问:“你怎么会翻得这么好?”这绝不是高中生的水平!专业翻译都做不到如此准确、即时,更重要的,精彩。翻译不光靠外语,到一定层面,是创作。

“这不是我翻的,”彭飞回答,“从前,在家时,我看过这篇文章,翻译过来的,中文的,印象深刻。所以现在有英文对照着,能说个差不太多。”教员微微点头,又问:“你喜欢这篇文章?”彭飞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印象深刻。”教员追一句:“是什么使你印象深刻?”彭飞道:“军人对军队的热爱和对战场的复杂情愫。”

下课后,教员路过一队办公室,拐了进去,向徐东福打听彭飞和王建凡。好老师对好学生的喜爱,堪比慈父爱子。打听的结果,彭飞目前暂不会被淘汰;王建凡悬。明、后两天体能考核,一队会有一个到三个人不及格,有一个,就是王建凡。英语教员痛心不已:“他肯定过不了吗?”“可能性小。”“就是说,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愿。”“如果他体能考核差得不是太远,我们可用文化分为他争取!”徐东福苦笑:“怎么争取?就他目前体能成绩,他就是文化分科科满分,都没用!”英语教员恨恨出声:“这个孩子,怎么就不能努把劲呢?目前阶段的体能课目有什么难的?一点技术含量没有,只要肯吃苦就能办到!”徐东福说:“他的问题就是怕吃苦,缺一点儿争强好胜的劲儿。”英语教员默然。在飞行学院,这一点足以致命。

两天体能共同课目的考试结束了,接下来将是飞行专业的体能课目训练,传说中的旋梯,滚轮,地转,直至,跳伞。

晚饭后,夕阳的余晖将歼五涂成了金色,操场上有不少利用休息时间进行训练的学员,王建凡两手插裤兜里溜达,看,带着置身事外的洒脱轻松。他体能考核不及格,不及格者将被淘汰。罗天阳在双杠上苦练臂曲伸,上身只着背心,膀子上的汗粒在夕阳下闪亮。王建凡叫:“喂!罗天阳,你都‘良好’了还练啊?按你的说法,‘优秀’和‘良好’效果是一样的,说一套做一套啊你!”罗天阳体能考核平均成绩为“良”,臂曲伸不及格。罗天阳双臂撑住双杠笑答:“你才知道?我这人从来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做的,永远比说的好!”王建凡正想接着跟他贫几句,宋启良气喘吁吁跑来让他去队长办公室,王建凡神情霎时肃然:要通知了!他得走了!眼睛不期然潮湿,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刻的到来,会让他伤感。

一队体能考核如徐东福所料,三个不及格。不及格中也有高低,王建凡最低。再三权衡并向大队力争,三个不及格者走两个,最差的王建凡留下了。不仅徐东福和于建立,几乎所有文化教员为他的留下都说了话。王建凡逃过一劫满怀感动,表决心一定努力;徐东福警告他不能三分钟热血,耐心帮他分析问题。他成绩很差但问题不多,或说只有一个问题,腿部力量欠缺,引体向上、臂曲伸这类靠上肢力量的项目他都过了。只要加强腿部力量,长跑短跑越野跑,一通百通。给了他两个沙袋,让绑腿上,从现在起,沙袋不离腿,走,跑,跳,上楼下楼,出操,不离腿,除了睡觉洗澡。这马上要到睡觉时间了,王建凡请示:“明天开始绑行不行?”徐东福皱了皱眉头:“下步马上是飞行专业的体能课目训练,明天复明天,等问题越攒越多,你就没明天了!”王建凡只得当场把那俩颇有些分量的袋子绑在腿上,走起路来,好不难受。

次日,王建凡的腿与沙袋零距离接触了整整一天,沉哪累啊都想到了,没想到会痒。应该想到。大运动量时戴着它们,捂出痱子是起码的。这种做法对增强腿部力量有没有用,不能确定,副作用却已确定,鉴于此,不应再用。不科学。本来是想请示后再取下的,一念之差,没请示。这一念是:徐东福也是肉胎凡身没长X光眼,能隔着裤子看到里面?专门揪起他裤腿检查的概率也不大,全队一百多学员呢,他没理由没精力单对他细腻。

徐东福没长X光眼,也没揪起王建凡的裤腿看,却就是能知道沙袋在不在他裤子里的腿上,且在第一时间,早晨出操前。“王建凡!回宿舍把沙袋绑上!”王建凡阐述了不绑的理由,徐东福出人意料再没发表任何意见,带队出操。彭飞默默想:王建凡完了。

一架旋梯,学员们分两侧面对旋梯而立,教员站旋梯一侧:“旋梯,顾名思义,旋转的梯子。前一段的课目是耐力和力量的训练,现在的课目是,抗眩晕训练,专门针对飞行员的训练。知道为什么要进行抗眩晕训练吗?”学员们齐答知道,教员说:“你们不知道。或者说,只是理论上的知道。飞行员为摆脱敌机跟踪或者你对目标物进行攻击,需要驾驶飞机大坡度盘旋、倒转、翻转、急上升转弯、俯冲、跃升、横滚、连续翻滚,这是常人做不到的,这时对人体的负荷要求非常高,最高可达到九个G!这也是今天我们进行抗眩晕训练的目的!打旋梯的合格标准是,一分钟内,正反各二十圈。提醒各位,刚开始做这种训练前,最好别吃东西或少吃东西,否则你会变成一台旋转呕吐机!我来做一下示范。”教员打旋梯,旋梯飞转人梯合一,学员们看得眼花缭乱心怦怦跳有如小鹿乱撞,有佩服,更有忐忑不安害怕恐惧。教员只用四十四秒便完成了正反四十圈的旋转,跳下来后神志清楚言语条理:“看到了吗?手抓紧,脚蹬住,通过自身力量使梯子转起来,这不难。难在转完之后,转完之后你得仍能分清东西南北跟没事儿人一样。练完了旋梯还要练滚轮,这所有的训练都是为了你平衡机能的稳定性。平衡机能稳定性不好的人,每旋转五圈,平衡机能会下降25%,这样的话你要在天上连续翻上十圈,就很有可能根本搞不清自己的脑袋是朝上还是朝下,因为,天空和海洋的颜色,都是蓝的!你会因丧失判断力、控制力,从天上栽下来!一架飞机过亿,就算你不怕死,也没人会拿这么贵的东西让你栽着玩儿。一句话,抗眩晕这关过不了,别想上天!”全体凛然。

徐东福到,站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静看。今天是第一天抗眩晕训练,学员们的重要一关。前面十几个都还可以,至少,打起来了。下来后呕吐的有,不多,三个。该王建凡了,站在旋梯上手抓脚蹬屏息运气,旋梯晃动稍大,他吓得松手就跳,结果一只脚被绊住,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像个麻袋,膝盖骨与地面硬碰硬撞击,痛得他一时不能呼吸。教员耐心对他重复要领,让他不要怕——他看出他是害怕——没什么可怕的,手只要抓紧就OK。王建凡鼓足勇气再次走近旋梯,两手抓住抓手,一只脚抬起,就要踏上旋梯的瞬间,猛然,缩回。“教员!我不行!我抓不住!真的!”他叫。教员愣住,当教员几年了还从没碰到过这样的。徐东福走来,对教员耳语,教员在耳语中渐渐回过神来,让下一个人上。王建凡得以离开旋梯归队,对徐东福充满感激。这工夫,徐东福叫出宋启良,对他交代几句什么,宋启良跑步离去。

宋启良按徐东福指示拿来了背包带,用来帮王建凡把手脚缚旋梯上,这样就不必害怕抓不住摔下来了。这方法历届学员都有试过,万无一失。王建凡只得再上旋梯,没想摔下来的问题解决了,又出现新问题,他站旋梯上头使劲晃悠,始终头上脚下立那儿,打不起来。教员让他用力,说用力了;让再用点力,说已用尽全力了。徐东福走过来,抓住旋梯用力一按,王建凡一声惨叫,被送成了头下脚上!徐东福一下一下用力,旋梯飞转人梯合一,王建凡开始干呕,徐东福置若罔闻;王建凡呕吐物涌出,徐东福毫不手软,一下一下,动作机械面无表情。彭飞捅捅宋启良让他替王建凡说说,宋启良装没感觉。旋梯飞转,学员们肃然,王建凡脸上眼泪鼻涕胃内容物一塌糊涂。彭飞再捅宋启良,用力捅,让他不可能没感觉。宋启良扭脸询问地看彭飞,改装傻。彭飞只得开口:“王建凡不行了你跟教员说说?”声音很低,仍被徐东福听到,他一直在观察他们,他早就注意到了彭飞的小动作!“彭飞,你说什么?”彭飞只好说:“我跟班长说王建凡不大行了。”徐东福只“哼”一声,手下一用力,随着头上脚下的王建凡再次给送成了脚上头下,其口中呕吐物呈喷射状射出,就近学员下意识躲闪,仍被溅到,队伍一阵低呼骚动。彭飞又急切道:“我刚才还想跟班长说,王建凡需要时间,这样下去对他来说不是训练是折磨了!”闻此徐东福住手,怒不可遏:“他需要的不是时间是勇气和毅力!”说完准备继续,听得王建凡一声大叫:“我不干了!我退学!”徐东福当即转身走开,眼皮麻耷着将“心灵的窗户”遮得严严实实。他不想当众流露感情,不想让学员看到他心痛。

于建立回办公室,一推门,冒出一股子烟来。不消说,徐东福在。他走过去,掐掉他的烟:“少抽点烟能死人吗?”徐东福答非所问:“王建凡留不住了。”停一停,“还有彭飞。”“彭飞怎么了?”“老问题。性格问题。”

晚饭后,王建凡被允许躺床上休息,剧烈呕吐、惊吓使他全身绵软。彭飞坐桌前,桌上摊着妈妈一周前的来信,一直没时间回,这会儿有时间了,却下不了笔。信中妈妈的殷殷之情渗透字里行间,让他跟她说什么?报喜不报忧是基本原则,但要基于基本事实。上午徐东福的猝然离去使他有一种不祥预感,不是他过敏,很多同学都有同感,罗天阳还特地找来告诫他:冲动是魔鬼!宿舍静静的,难得晚饭后自由活动,同学们都出去了。王建凡破例没有看书,一直在看彭飞背影,那背影一动不动。“彭飞,”他叫,“对不起。”将千言万语浓缩到这三个字里。

这声含意复杂的“对不起”令彭飞心又往下沉了一沉,面上却格外要做出洒脱,头也不回摆手:“跟你没关!我早就看不惯他。这人就是个变态!”

“哪个人是变态?我吗?”是徐东福,幽灵般闪现,幽灵般可怖!王建凡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没听到彭飞回答。徐东福说:“那看来就是说的我了。说我变态,能不能给个理由?”

“我的评价用词上,有一些过分,我道歉。”彭飞说。

“这道歉我不接受!我不认为你的评价是用词过分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是错误的评价!背诵《内务条令》第二大条第二小条第五点!”

“必须坚持继承和发扬我军优良传统,在管理教育中做到:服从命令,听从指挥。”这就是徐东福要求的“第五点”,背完就该打住,鬼使神差,彭飞没打住,继续背:“官兵一致,尊干爱兵;发扬民主,依靠群众;严格要求,赏罚严明;说服教育,启发自觉。上级对下级,要以说服教育为主、惩处为辅,严禁打骂、体罚、侮辱人格。”

“嚯,让背第五点你背这么多,为我背的吧?我倒想问一下我犯哪条了,打骂了?体罚了?还是,侮辱人格了?”彭飞不说话。徐东福说:“你认为我今天对王建凡的做法是体罚,同时,对他的人格也就形成了侮辱?”彭飞仍不说话。徐东福点着头:“看来是了。如果这样,这官司还真难打了,我认为那是训练,你认为那是体罚——请教个问题,我为什么要体罚他?……说话!”

根据经验,徐东福让你说话时你必须说。彭飞慢慢道:“可能是,您嫌他的成绩拖了全队的后腿,您让他绑沙袋,他也不照着做,还当众顶撞——”

“——他冒犯了我,我挟私报复,杀鸡给猴看?……说话!”

这人总是这样不懂分寸,不懂得适时给自己和对方留余地留台阶,非把人逼到悬崖边上别无选择铤而走险。彭飞只得说,尽量和缓地说:“队长,您把王建凡绑在旋梯上强行旋转,我想,可能是,因为您体会不到一个初上旋梯的人,经受的那种难受和恐惧……”

“跟我来!”

这是徐东福的回答,说完向外走。彭飞不明所以,只能跟他走。王建凡忙不迭从床上爬下,跟着走。彭飞为他仗义执言,他一味合眼闭嘴做缩头乌龟,良知不允许!

徐东福出门径自走,直走到训练场旋梯那里。旋梯两架一组,不少学员在自发训练。徐东福到后让学员腾出一架给他,说他想体会一下“在旋梯上的难受和恐惧”。上旋梯后又道:“彭飞,要不要一块儿打?”彭飞没明白,怎么个“一块儿”?徐东福解释:“我在这架,你上那架。我打多少,你打多少。倒过来说也行,你打多少,我打多少。一块儿打,共同体会?”彭飞不知他要干什么,被动同意,徐东福又想起什么:“罗天阳跑一趟,拿毛巾、背包带什么的来,帮彭飞绑上。”彭飞说用不着,他白天训练就没绑。徐东福说:“白天你做了几个?正反各十个。那是用不着绑。现在我建议你绑上是为你好。有个人比着,你又爱逞能,做不了硬做,万一手一松,后果不堪设想。先声明这不是体罚,是出于你的安全考虑。作为队长,我出了问题,我负责;你出了问题,我负责。我可以为我负责但不想为你负责。”

“我出不了问题。”

“这就是你最大的问题,自以为是!”

旋梯一转,所有旁观者立刻发现,徐东福绝非初上旋梯之人。围观学员们齐声计数:1,2,3,4……人陆续拥来,越来越多,箍成桶状将两架旋梯围住,兴奋不已看徐东福和彭飞打擂。

旋梯飞转人梯合一,彭飞恶心欲呕极力忍住。同学们的计数声在耳朵回响:“42,43,44,45,4——”哇,彭飞呕吐物由口鼻喷出,由于压得太厉害喷得格外猛,前排学员无一幸免,身上脸上,星星点点,却没引起骚动,相反,一下子肃穆。徐东福飞转着大声道:“彭飞,不行了就说!”彭飞不说,转速明显慢了。徐东福又叫:“宋启良!帮他打起来!他没劲了!”宋启良一丝不苟执行命令。先前呐喊助威起哄般的数数声变低、变齐,含着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紧张期待:“51,52,53……”到后来,数数声变成了个别人的小声自语:“106,107,108……”大多数人瞪眼闭嘴全副精力集中看徐东福和彭飞。前者一圈一圈旋转,匀速有力如同机器;后者靠外力旋转,面色黄白一声声呕。王建凡在人群里惊慌失措不停念叨:不行啊,这样会出事的,不行啊!乞望众人呼应。见没人呼应就去求宋启良:“班长,你说说让他们停吧!”话音刚落,彭飞“哇”一大口又喷将出来,这次徐东福脸上也沾光了些许,他竟能在旋梯飞转中腾出一只手,将其抹去!

王建凡实在看不下去,这种做法违背科学,抗眩晕需要训练更需要天赋!他叫起来:“队长!行了吧!”宋启良赶紧看徐东福,希望他下命令停。徐东福说:“我无所谓!问彭飞!”彭飞拼尽全力:“我,我也,无所谓……”很想说得铿锵有力,做不到。徐东福说:“那就继续!”宋启良只能执行命令。王建凡眼泪汪汪,扭头,挤出人群,跑开。

天色渐渐黑下来,操场灯亮了。旋梯仍在飞转。周围自语般的小声计数都没有了,人们在心里默念:“507,508,509……”

操纵旋梯的宋启良被彭飞一口喷到了脸上,他用手一抹,是红的,终于有了理由,他大叫:“队长!彭飞吐血了!”徐东福仍是:“问彭飞!他说停就停!”宋启良求:“彭飞,停吧。”同时住了手。彭飞说不出话,只无力摇头。徐东福大声:“他不同意,帮他转起来!吐口血算什么,吐完了胃内容物会吐胆汗,吐完了胆汁,就会吐血,强烈胃痉孪导致胃黏膜破损。胃黏膜的修复能力很强,没有事儿!”

旋梯飞转人梯合一,学员们肃立。转到625圈时王建凡带于建立赶到,于建立大声叫停,徐东福仍坚持“问彭飞”,于建立按住宋启良的手,旋梯停。彭飞呈“大”字固定于旋梯上头耷拉着,宛如受难的耶稣。不说话,摇头点头都没有。徐东福这才道:“好了,彭飞不行了,那就,结束!”从旋梯上跳下,轻捷如猫科动物。学员们去帮彭飞解背包带毛巾,徐东福吩咐宋启良:“他肯定走不了路了,抬他回去!”彭飞于昏昏沉沉中听到了这句充满蔑视的话,想用行动反击,根本就身不由己,被同学们七手八脚从旋梯上弄下来后,站都站不住,被抬了回去。

次日上午的训练彭飞未能参加,持续头晕恶心,早饭一点没吃。王建凡也没去训练,他用不着训,要走的人了,正好照顾彭飞兼做伴。跑到军人服务社买了水果罐头,起开后拿到彭飞床前,吃不下东西喝点糖水也好。昨天吃的吐得一点没剩,今天早晨粒米没进,必须补充热量,长时间空腹会加重肝脏负担。彭飞配合地喝了几口,复躺下,合上眼。仍是晕,站着比坐着甚,坐着比躺着甚,躺着闭上眼睛,会好一点。

王建凡在他耳边唠叨:“你如果想在这里干,就不能太较真,不能不识时务。这点你得向我学习,瞧我,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你说什么咱是什么,无所谓。”彭飞苦笑,心说:你都不打算在这里干了,我像你还能在这儿干?王建凡继续独白:“都吐血了还硬撑——要我,感觉不行立马下!你徐东福比我棒,旋梯比我打得好——不就认个输吗?有什么嘛!”彭飞仍合着眼睛不响。这时听王建凡长叹:“唉,当初要知道这里是这样,想上天先得下地狱,我绝对不来。……真是地狱,炼狱!就那旋梯,不能想,一想就晕!那个徐东福可真行啊,你都不知道他到底能打多少个,深得没底儿!深得吓人!哎,彭飞,不说他是野战军过来的吗?”这也正是彭飞一直纳闷的问题,他睁开眼:“难道野战军也有抗眩晕训练?”王建凡摆手:“不可能!我认识一野战军的,还是侦察兵,跟我吹了好多他们部队上训练的事,根本就没提‘抗眩晕’仨字!”

如果不是那个侦察兵,王建凡来不了这儿。父母都是医学教授,他本人从小在大学校园里长大,怎么可能会当兵?想都想不到嘛!他和侦察兵属偶遇。高三的一天,放学晚了点儿,他碰上了五个劫道的。一对一他都,别说一对五了,加上他还有那个最大优点识时务,当场,二话不说,你要什么咱给什么。钱?拿走!一个钢镚儿不留!自行车?拿走!羽绒服?没问题!没了自行车跑步回去估计冻不死。钱、物没就没了,命可只有一条!王建凡没想到他们连他的鞋也要,那是双八成新的耐克。哈尔滨冬季常温零下二三十摄氏度,没钱没自行车没羽绒服要是再没了鞋,到家十几里路,一双脚肯定保不住。王建凡惜命,但也没有准备做残疾人。于是,他们开打,王建凡只能护住脑袋尖叫,把刚好路过的那个侦察兵叫了过来,三下五除二,两分钟解决问题。事后,俩人聊了一路,严格说是,年轻的侦察兵向他的崇拜者吹了一路。飞檐走壁,徒手擒拿,血刃顽敌……极诗意极浪漫地,描绘出一个风萧萧兮马革裹尸的铁汉世界,更加上适才“一打五”的佐证,沸腾了王建凡体内的男儿血,力拔山兮所向无敌是多少男孩儿的英雄梦!但真让他入伍当兵,不成,父母通不过,教授的儿子不能不上大学。最后来飞行学院,是一个权衡妥协的结果,既当了兵,又上了大学。飞行员是天之骄子,听上去也还不错。

罗天阳带来了有关徐东福的最新可靠消息,当时大家结束了一天的训练,正在水房洗涮,彭飞也起来了,洗他被吐得七荤八素的衣服。罗天阳站在水房中间绘声绘色:“……我问:我们徐队长旋梯怎么打得那么厉害?老学员说:徐东福?他不厉害谁厉害!我问:他为什么要练这个?你们猜老学员怎么说?”一水房的人住了手,看罗天阳,包括彭飞。罗天阳卖足了关子后道:“老学员反问:你为什么要练这个!”住了口,停几秒,见众人没反应,叫:“还没明白?徐东福不是野战军过来的!四个队长那三个是,他不是!”有人叫:“不说他是野战军过来的吗?你说的!”罗天阳双手抱拳作揖:“误传误传!当然,也可能是我误听。他跟咱们一样,或者说,比咱们高,预校都毕业了,都进航校了,初教机高教机都飞了,成绩也优秀,毕业下部队前,被停飞,到了这儿。为什么不知道,没人知道,没人敢问。唉,这么厉害的人都没能走到终点,我们不妙啊,前途堪忧啊!”一直没吭的彭飞笑笑:“他厉害吗?我不觉得!”罗天阳大不以为然:“彭飞,这就没劲了。”彭飞正色道:“你要说他从野战军来的,那他是厉害;但他飞行预校、航校都上了,那么,旋梯之类的抗眩晕训练对他来说就是基本功。一个不过是具备了基本功的人,厉害在哪里?”罗天阳猛然对他做“打住”的手势同时两眼直瞪瞪看水房门口,徐东福到!学员们关上龙头停止洗涮纷纷同队长招呼,徐东福目光却穿过所有学员直视彭飞,微微一笑,道:“爬起来了?不简单!你那衣服光靠洗衣粉怕是不行,净油星子。汽油去油很灵,需要的话,我那儿有。”说完走,步子轻快语风轻飘,竭尽了讥讽、戏弄。不知他是否听到了彭飞的话,可能听到了,作为队长,他如此反应气度也未免太小!

水房里静,王建凡带头拧开龙头哗哗地洗并大声哼歌,试图转移彭飞注意力,转移大家对彭飞的注意。这体恤却格外刺痛了彭飞,他垂着眼睛不动,数秒后,猛地把衣服重重往盆里摔下,在四溅的水花中吼:“成败论英雄!你没能走到终点,我们,却有这种可能!”

徐东福从兜里摸出烟盒,一捏,瘪的。他离开窗子到办公桌那儿拉开抽屉,抽屉里也没了。于建立推门进来,身着便装,今天星期天,他要上街,问徐东福捎不捎东西,徐东福让他买烟。于建立劝:“还是戒了吧。对身体不好,费钱,百害无一利。”徐东福笑笑:“还是有一利的。当初,要不是它,我根本没办法摆脱遭遇停飞的打击。”“现在不是摆脱了吗?那就戒了它啊!”“哈,那哪成!那我不成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负义小人了吗?”打着哈哈推走于建立后重回窗口,在那个位置,训练场尽在视野。训练场有不少自发训练的学员,一拨一拨,来了走,走了来,只有彭飞,始终在。这会儿刚从旋梯上跳下,在一边干呕。徐东福看表,六分多钟正反各二十个,不错的成绩,呕吐完的彭飞又上旋梯,旋梯转,徐东福站在窗口默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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