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篇 认知日记
2003年7月14日星期一上午10点50分
这几天比较累,今天原不想记日记。但上午正好有时间,那就简单记几行吧。
昨天上午收看《权能时间》,水晶大教堂的证道嘉宾是一位漂亮女士,叫雪丽。她是700俱乐部节目主持人、音乐家、作家。十一年前,她得了抑郁症,住进了精神病院。治疗时医生问她:你是谁?她始终回答说:我是700俱乐部节目主持人。
很久之后,她才意识到:节目主持人只是她的工作,并不是她本人。后来她答道:我是韦雪丽,我是主的女儿。
住院初期,她拒绝吃药。她认为只要多读经、多祈祷就可以了。后来她觉悟道:人岂能决定上帝用何种方法来拯救人自己呢?想通了,积极配合治疗,效果良好。但她出院十年来依然服用抗抑郁药。
她近来写了一本书《最要紧的事》,认为最大的罪是不信上帝。上帝的计划其实并不复杂,人们不必去机械死记各种条规,只要记住“爱上帝,爱人”就可以了。上帝的计划就这么简单。
她也告诉六岁的儿子,不必学习成绩特别好,也不必去记什么复杂的道理,只要天天记住:爱上帝,爱人。她说完唱了一首赞美诗,获得人们起立鼓掌。
萧安柏牧师讲道,经文是《腓立比书》第4章4至7节。
可分三个步骤来记住。
1.“靠主常常喜乐”。
2.“应当一无挂虑”。
3.“祷告、祈求、感谢”。
他唱了一首歌,教会众容易记。
“靠主常常喜乐。我再说,要喜乐。喜乐,喜乐……我再说,要喜乐。靠主常常喜乐……”反复轮唱。
挺有趣。果然好记。
萧牧师认为:不住地祷告,凡事谢恩,是一种生活状态,存在状态。在圣灵的引导下,我们呼吸、行走、思想、工作……时时与上帝同在。这样就能获得“上帝所赐出人意外的平安”。
我很喜欢这两句话:“神赐平安。”“我灵安静。”昨天下午去广州火车站接爸妈。一切顺利。我一直感觉到上帝的看顾与指引。
随笔李兰妮服用抗抑郁药物两三天后,自杀的冲动空前高涨。
帕罗西汀说明书的“注意事项”里有这样一段提醒文字:精神障碍相关的临床病情恶化和自杀风险抑郁症患者无论是否服用抗抑郁药物,都可能出现抑郁症状恶化,和/或出现自杀意念和自杀行为(自杀迹象),这种危险性持续存在,直到病情显著缓解。很遗憾,李兰妮今天刚刚看到帕罗西汀说明书上这段文字。
按惯例,国内医院不主张精神障碍病人看到药物说明书,怕病人先入为主,疑神疑鬼。国内的心理科或精神卫生科医生开处方,一般一次不能超过七天。99?99%的专科医生没经历过重度抑郁,他们从专业论著和患者自述中获取服药反应的信息。医生们未必真正理解,一个已有严重自杀倾向的抑郁症病人在刚开始服药的七天里,遭遇了怎样的毁灭性攻击。
服药前,李兰妮知道抗抑郁药副作用很大,同一种药,不同的人服用,反应可能大不相同。她经历过癌症化疗,对药物的耐受力应该比别人强一点。
服用抗抑郁药物的头七天,比化疗还难挨。
服药后,头皮脸皮至颈部火辣辣地烧,强烈的恶心,从食管到胃部一阵阵痉挛。手脚冰凉抽筋。眼睛发?,眼眶发热潮湿。强烈的晕眩感,全身控制不住地震颤,打摆子似的忽冷忽热。极口渴,舌头干得焦痛发麻。喝水不能解渴,反引发呕吐。小便困难,坐在马桶上怎么也尿不出来,冷汗直沁。四肢、头颈的血管里鲜血在沸腾,像锅炉里的热气烤得皮肤筋肉干痛。有时候恍惚觉得头很大很大,大得没有边儿;有时候觉得屋子像一个喝醉酒的怪物乱摇晃,天都让它摇进来了。
早上吃完药,她就趴在沙发上,沙发旁放个塑料盆。腹部紧紧顶着两个靠枕止痛。一会儿,跪在沙发上,抱着塑料盆干呕;一会儿,脚勾沙发背头抵地,头往木板地上磕,她想把大脑磕得没知觉。有时候站也不是,坐也不行,躺也不对,一刻都安静不下来。李兰妮眼巴巴看着墙上的挂钟,一分钟一分钟地数时间。医生说一个月之后药物反应能减轻,抑郁症状能减轻。先撑过十分钟,再撑过十分钟……一上午要撑多少个十分钟?一个月是三十天,三十天有多少个十分钟?有些自杀的抑郁症病人也是吃过抗抑郁药的,但是,他们忍受不了这样强的副作用,不得不停止服药。
在忍受熬炼的时间里,死神俊朗的身影出现了。他像王子赶着马车来接灰姑娘。
跳吧。阳台不高,双手一撑就上去了。跟我走。飞起来。你是一只蝴蝶。飞啊。
这声音很清晰,很温柔,很体贴,很耐心。
不!自杀是可耻的。
不。自杀无罪。就像绝症病人有权选择安乐死。这不叫自私。说你自私的人就是最冷血最自私的人。从十二楼跳下去,啪!一分钟就结束。
李兰妮脑子里开始写遗书。一封写给家里人,简单交代后事。还有一封信,写给一个信得过的朋友。几十个字。感谢。托付。
理解。杨干华的遗书只有百余字,声明他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交代家人他的什么什么东西放在哪里,他借了谁谁什么东西要记得代还,没有多余的话。张国荣写遗书的时间很短,就写在一张餐巾纸上。理解。抑郁症自杀者的遗书早已千锤百炼,烂熟于心。
阳台防盗网有一扇做紧急出口的小门可打开。李兰妮找到了开小门的钥匙。没必要穿新衣服,穿一套半新半旧的宽松衣服,要穿绑鞋带的运动鞋,免得路人见到白尸布下酱紫色的赤脚恶心。要整洁。要选择四下无人的白天跳。她要在最后的意识里存留晴朗的天。
上帝啊,求你宽恕我。我真的真的撑不住了,我活得太难受了。求你帮助我,允许我提前回天家好吗?慈爱的上帝啊,求你听我祷告:您说过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可我等不及了。在没有得到你默许前,我不敢自杀,我怕进不了天堂。惟有在你面前,我感到自杀是有罪的。上帝啊,求你让我明白你的旨意。如果你同意我提前回到你的身边,请你给我死的机会。如果你不同意我提前回家,求你救我!眼前耳旁嘈杂。认识的、不认识的死去的人都来说,不停地说说说说说说!三毛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用丝袜来自杀吗?病房里的窗户打不开,那里跳楼不方便。他们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死。我不能不死。你明白吗?杨干华说,我用皮带,皮带结实。我说我有病,没人知道这样活比死还惨。你现在终于知道了吧?伍尔夫说,朋友好丈夫好更让我内疚。我怕我的佣人,怕面对今天明天,我不能不躲到水里去。你懂吗?李兰妮的公公于1966年8月自杀,时任广州军区文化部副部长。他参加“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文艺座谈会”回来后情绪异常,一天夜晚堕楼,自杀原因不明。李兰妮只从遗照上见过他,此时军容整齐的周前辈说:几十年没有人猜到原因,你猜对了,抑郁症。
钟子硕说,他们以为我跳楼背后有隐情有秘密,告诉你,没秘密。就是抑郁。我跟人谈完话,特意走出来,从旁边楼跳下去,很简单,那座楼更高。
张国荣不说话,似笑非笑的眼神说:走不走?都在等你。
意识模糊了。
李兰妮掉头背朝阳台。
上帝救我!不要让我受诱惑!混乱中很多脸很多眼睛嘴巴催她走,催得她心飞意狂。阳台伸出很多手像蜘蛛精的网在吸她拖她走,但她体内有神秘的力在定住稳住她。
意识断电。
不知意识中断了多久。或许仅仅几分钟几秒钟。
意识恢复时李兰妮在狠狠击打自己的头。打打打不要停。有个声音冲出喉咙大声喊:我就不死!我就不死!我就不死死死——声音在屋子上空轰响转着弯飞,这声音很陌生。这声音让人畏惧、战栗。李兰妮全身发软,坐在地上。
能不能昏过去?找件什么东西来打?要是有大棍子往头上使劲敲,像植物人昏死过去就好了,一个月以后再醒过来。
脑子乱。
差一点点就走了。怎么最后没有走?李兰妮在家里大叫我就不死,后来呢?失忆吗?之后的事大脑录像仪没有录进去。能回忆复述的太少。
她是否出现过幻象幻觉幻听?她是否爆发短暂性精神分裂妄语?她是否因临床抑郁或药物反应而失去过意识?不可忆。
有个别独特的经历是不可回顾的。天知地知人不知。我们不知道的宇宙秘密太多了。如果非要刻意回忆,只能是伪回忆。我们的主观记忆准确度有限,对世界万物的理解更有限。心存敬畏。心存感激。2006年2月24日链接《过平常日子》摘录……用买来的胶纸密封门隙、窗缝,然后把煤气炉连接墙壁的气管口割断一半,用心听的时候可以听到咻咻之声。我从睡房中拿来被褥及枕头放在厨房的地板上,轻轻把门关上,再安然地躺在地上等待死神降临……谁知等了十多分钟,我的神志仍然十分清醒。于是我一跃而起,用手扭动煤气炉掣头,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耳畔传来轰然巨响,原来窗架上的抽气机连同窗架都飞到街上去了……我当时急中生智,立刻冲回房间致电消防局,然后直奔出屋外等待救援。
……我所买的毒药俗名红山埃,化学名为一氧化氰,服用一小匙即可致命……拿出毒药,倒出大半瓶溶入玻璃杯内,橘子红的一杯溶液,颜色鲜艳,看来可口,遂坐在床上一口饮尽。顷刻顿觉全身冰冷,下一秒钟感到胃部不适,再过一秒钟,刚喝下的溶液已经都从口里一吐而尽……——李玉莹(李欧梵夫人)补白我知道,这些文字只是她深痛中最简略的表达,她心中尚有许许多多的感受无法言说。作为抑郁病人,我要向她致敬!作为读者,我要对作者说谢谢。
正如李欧梵先生所说,在华人社会中,人们对抑郁症了解不深,存在误解。我衷心希望有过重度抑郁的人,把心中的痛楚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