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铺了地板的房间,虽然什么家具都没放,什么装饰都没有,但深红色的地板,配着白色的墙壁,阳光灿烂的窗户,再加上窗外碧绿的大树,蔚蓝的天空,也美得像一幅风景画,令人心旷神怡。

王莙感叹说:“Kevin,你铺的地板太漂亮了,我都舍不得往上放家具了,怎么办?”

他抿嘴一笑:“放家具没问题的呀,家具和地板互相配合,才更好看嘛。”

“我怕家具把你铺的地板磨坏了。”

“可以到HomeDepot(家得宝)去买些feltpads(毛毡垫),贴在家具脚上,那样就不会把地板磨坏了。”

“我就怕搬家的人没那个耐心,还没等我把那玩意贴好,他们就把家具放地板上头了。”

“你请搬家公司搬?”

“嗯,我一个人肯定搬不动,请朋友帮忙也挺麻烦,又没大卡车,还是请搬家公司简单。”

“到时候我找几个人帮你搬吧。”

她坦白说:“其实我没什么家具,都是旧的,很多都是别人给的,或者——捡来的。这次我准备把旧家具全部扔了,买新家具,到时会有freedelivery(免费送货)。”

“哦,那挺好的。其实你不用担心,你选的这个地板很好,不仅颜色漂亮,硬度也很好,随便擦一下刮一下,都不会有问题的。再说你这个地板是handscraped(手工做旧),上面已经故意做出来一些划痕和坑洼了,就算你的家具把地板砸出个坑来,人家也看不出来。”

她开心地笑起来:“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特意买了这种地板。”

“这是最时髦的,我前段时间给一家two-millionhouse(价格两百万的房子)做装修,人家就是买的这种五英寸宽的handscraped(手工做旧)的桃花心木地板,但你知道他是多少钱一尺买的吗?”

“多少?”

“十多块呢。”

她叫起来:“真的?我这个才两块多呢!”

“所以说你太能干了!”

“我在网上做了很久的research(研究)的,还到local(当地)店里一家一家看货比较——”

“到底是科学家!”

“我哪是什么科学家呀!”

“你上班的时候,是不是穿着白大褂,跟一些试管烧瓶什么的打交道?”

“是啊。”

“那你就是科学家。”

她觉得他对“科学家”的定义非常幼稚而且霸道,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非常甜蜜可爱。她不跟他争了,就做个他眼里的“科学家”吧。

他侧身站在窗子附近,夏日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使他的脸极富层次感。她心一动,从包里拿出手机:“我来给地板捏几张片片,发到坛子里,替你做广告。”

“别别别,你要发到坛子里,就说是你自己铺的。”

“那不是骗人吗?”

“怎么是骗人呢?本来就是你铺的嘛。”

“哪里是我铺的?都是你铺的。”

“你主铺,我不过是给你打打下手而已。”

她呵呵笑着,退后几步,把他和地板一起捏了进去。

他没反对,只警告说:“你要捏我可以,但别post(贴出)到坛子里去——”

“为什么?怕坛子里那些孩儿妈都来抢你?”

“抢我倒不怕,但是我不想被人认出来。”

她明白了,保证说:“我不会把你的片片贴到坛子里去的,也不给任何人看见。”

“那你捏了干什么?”

她厚着脸皮说:“我自己看呀。”

“那还用捏照片?直接看我人不是更好?”

“但是你做完地板就走了——”

“你可以打电话叫我来呀,保证随叫随到。”

“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做个脱衣状,“要不要来几张艳照?”

她哈哈大笑起来:“艳照就不用了,等你随叫随到的时候再捏不迟。”

“也行,到时我跳脱衣舞你看。”

他边说边走上前来,把她手机拿过去,一张一张看了一遍,很遗憾地说:“怎么地板照出来效果这么差?”

她刚才只在看帅哥,根本没注意看地板,听他这样说,马上夺过手机,仔细看了一遍,也觉得照出来没实物好看:“怎么回事?”

“你这个地板是亚光的,上面有纹路,但照出来却这么光滑,还这么反光,像——laminate(层压板)一样。”

她猜测说:“可能是我手机不行吧。”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等我用这个来捏几张看行不行。”

她一下明白他想干什么了,急忙闪到一边,但他追着她捏,她东躲西藏,还是被他捏了几张。

她伸出手:“把你手机给我看看!”

“要看你过来看。”

她伸着手走到他跟前,但他不肯把手机给她,只一张一张秀给她看。

她看见照片上的自己全都是狼狈不堪的样子,着急地说:“快把我的照片删除了吧。”

“为什么?”

“太难看了!”

“不难看呀,我喜欢。你看这张,你跑得裙子都飞起来了。”

她去抢手机:“给我,给我!”

他躲到一边去了。

她追着他叫:“快删了!快删了!”

他一边躲,一边笑:“呵呵,打死不删!你看我就不叫你删我的。”

“你帅嘛,当然不用删。”

“别动,让我再照一张!”

她吓得躲进衣橱里。

他在外面哄她:“出来吧,我不捏你的片片了。”

“你在骗我!”

“里面好黑哦,你不怕呀?”

“我不怕。”

他央告说:“快出来吃午饭吧,我肚子饿了——”

她一听说他饿了,就什么都顾不得了,马上从衣橱里钻出来,被他迎面捏了一张。

她也不跟他抢手机了,说:“走,下楼去吃午饭,别对我说你连早饭都没吃。”

“正好就没吃。”

她嚷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总是不吃饭!”

“今天来那么早,哪有地方吃早饭?”

“麦当劳呢?麦当劳不是很早就卖早餐吗?”

“一心想着快点到,哪有时间去麦当劳?”

“要那么快干嘛?”

“以为你会很早来嘛——”

她心里一热,不再责备他,赶紧张罗开午饭。

她把饭盒放到微波炉里转着,四下一打量,发现屋子里是名符其实的“家徒四壁”,什么家具都没有,没饭桌,连凳子椅子都没一个。她急了:“哎呀,我忘了带几个凳子过来,我们坐哪儿吃饭呢?”

他指指楼梯:“我们可以坐那里吃。”

她看了看楼梯,只三尺多宽,两个人坐肯定太窄了,吃饭都拉不开架势,便说:“你坐楼梯吧,我就坐我‘床’上吃。”

“干嘛离那么远?怕我吃了你?”

“不是,楼梯上的地毯揭了,光秃秃的,坐着——多不舒服啊。”

“那倒也是。”

两个人就一个坐楼梯,一个坐纸板床,中间隔着两三米远,吃开了午饭。

他边吃边夸奖:“你手艺不错,茄子和排骨都做得很好吃。”

“随便乱做的。”

“真的很好吃,我好久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茄子和排骨了。”

“那是因为你很久没吃过homemade(家里做)的饭菜了。”

“嗯,还是在中国吃过的。从到美国来,就没吃过了。”

“你们搞音乐的人不爱做饭吧?“

他摇摇头:“这跟搞音乐无关,主要是看有没有条件,有没有心情。以前北漂的时候——都是我做饭——”

她听他说“都”是我做饭,感觉还有个不做饭的人和他在一起,便问:“你是不是跟‘福临门’的那个老板娘一起北漂啊?”

“嗯,我们是北漂的时候认识的。”

“她在北京——跳舞?”

他摇摇头:“不是,她虽然是学舞蹈的,但毕业后从来没做过——这方面的工作。”

“跳舞的工作不好找?”

“一个是不好找,另一个嘛——她也从来没想过以跳舞谋生。”

“那她去北京——是想干什么呢?”

“她想当影视明星,她觉得那里演艺圈的人多,比较容易接触到导演和制片人——”

“你不是说她家里人都希望她嫁个高干子弟的吗?”

“一回事嘛。当上了明星,就容易嫁高干子弟了。反过来说,嫁给高干子弟了,也容易成明星了。”

“北漂的人大概都怀着一个——梦想。”

“但大多都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她也一样,那时——她已经在北京漂了一段时间了,从家里带来的一点钱早就用光了,又不愿意干那些——她瞧不起的工作,所以非常——穷愁潦倒。”

“她干嘛不——回家乡呢?”

“她一直对家里说她在北京拍戏,马上就要成明星了,怎么好意思回家乡呢?”

她担心地说:“我听说电影界——很多潜规则的。”

“是很多潜规则。”

“她——是不是为了保持清白,所以——没办法实现明星梦?”

他摇摇头:“她什么都试过了,送上门去让人家潜规则,吃了很多哑巴亏,只当过几次群演,但始终没人捧她上位。”

“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她租了我一个哥们的房子,那哥们是北京人,家里挺有钱,还有几间房子,租给那些北漂的艺人。她交不起房租的时候,就——肉偿——”

她心一痛:“她过得——太不容易了。”

“是啊。我那时和几个人组织了一个乐队,演出什么的,还有一点收入,而且我爸妈也一直从经济上支援我,所以还没到饥寒交迫的地步,还在不知天高地厚地玩着‘纯艺术’。我那哥们闲得无聊,想玩高雅玩艺术,要求加入我们的乐队。我们知道他水平太臭,不愿意接受他。他就用她来买通我们,说只要我们让他加入,他就把他的性奴送给我们,谁想睡她都可以,想怎么玩都可以。”

她不敢往下问了,感觉这会揭开他心上的痂。

他捧着饭盒,但没吃,好像沉入了遥远的回忆:“我们几个人都是光棍,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诱惑?当即就拍板成交。几个队友睡了她,都说不错,到底是舞蹈系系花,身材一流,性经验丰富,床上功夫很好。轮到我的那个晚上,我去了她的住处——”

她不敢往下听了:“如果讲这些让你很——难过,就别讲了吧。”

“我想讲给你听。”

“那就讲吧。”

他指指他身边的楼梯:“我要你坐到这里来。”

“为什么?”

“我不想隔着那么远喊给你听。”

她端起饭盒,走到他身边,在楼梯上坐下。

他望着前方,目光仿佛穿过时空,回到遥远的彼岸,回到久远的从前:“我那时候还很——年轻,饥不择食,急不可耐,和她——做了之后,才有心思问她的身世,原来她是——我的老乡。”

“很熟吗?”

“以前不熟,但都是一个城市里出生长大的,读大学的时候才去了不同的城市——”

“你很——同情她?”

“不是同情,是——爱。”

“因为她是你的同乡?”

“不光是因为那个,还因为我——也像她一样,正在北漂,正在迷惘中挣扎,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里,也看不到——什么光亮。中国不是艺术的殿堂,没有人能潜心追求艺术,你首先得混口饭吃,而混饭吃的过程中,你得干很多与艺术背道而驰的事情,最后你就变成了一个——艺术的叛徒——”

她很理解:“的确是这样。在那样的大环境下,也只好先——混口饭吃了。”

“可惜的是,很多人背叛了艺术,也并没混到饭吃。她就是这样,彻底背叛了舞蹈艺术,干了很多与艺术背道而驰的事,但还是没——找到一个混饭吃的工作。”

“她出卖肉体——也是迫不得已。”

“我就是这样想的。在我眼里,她是一个堕入凡间的天使,是一个受苦受难的圣母,我觉得她本质是干净的,内心是——清纯的,她一定是向往平静安宁的生活的,我的爱情一定能够——拯救她——”

“你们——相爱了?”

“我们同居了,我帮她付清了欠下的房租,负担起她的日常开销,不让她再——过那种生活,也不让任何人——染指她。”

“你那些队友——还有那个哥们呢?他们——”

“他们都笑话我,说我就像那个愚蠢的农夫,正在怜悯一条冻僵的蛇。等我用胸口把她捂暖了,她会在我心上咬一口——”

“但你肯定不这样认为。”

“我觉得我们不是农夫和蛇——而是——阿芒和茶花女。”

王莙知道阿芒和茶花女,是法国作家小仲马的著名小说《茶花女》里的男主女主,但她还是很久以前情窦初开的时候看的这本小说,细节差不多忘光了,只记得茶花女是个名妓,而阿芒的父亲为了儿子不跟妓女来往,请茶花女放过他儿子。茶花女为了阿芒和他一家的前程,只好让阿芒误会她,于是两人分手。等阿芒知道真相的时候,茶花女已经病死了。

她心里涌起一股嫉妒,怎么好男人总是爱上风尘女呢?如果一定要沦落到茶花女的地步才能得到Kevin的同情和爱情,她也愿意沦落。

沦落风尘谁不会?

不过她马上想到沦落风尘也是个技术活,个人资质和运气都很重要的,同样是沦落风尘,有人就沦落成了名妓,而另一些人则沦落成了街头女郎。

她深知自己资质有限,就算沦落风尘了,也做不了名妓,只能做个廉价的街头女郎,那还是不能引起他的注意,更不能得到他的爱情。

算了,还是别打歪主意了,老老实实做自己吧,至少在他眼里还是一个穿着白大褂与量杯烧瓶打交道的“科学家”。

但她直觉地认为“福临门”的老板娘不会是茶花女式的人物,光是那个一手叉腰一手指指戳戳的动作,就与名妓的做派背道而驰,更不用说脱了高跟鞋打人了。

她问:“她呢?她喜欢这种生活吗?”

“刚开始,她还是很喜欢的。她发现我——还是个初哥,非常高兴,说她有过这么多男人,还从来没遇上一个初哥。”

“她怎么知道你是一个——初哥?”

他有点难为情地说:“什么都不懂嘛。”

“她自己对你说她有过——那么多男人?”

“嗯。”

她真是服了这个老板娘了,这到底是脸皮厚还是缺心眼啊?

她问:“她是不是从那以后就——脱离风尘了?”

“她见我不顾一切倾其所有地爱她,也很感动,说要爱我一辈子,白头到老。那段时间,我们过得很开心,哪里都不去,就躲在房间里——做爱。”

她心里的醋海又开始翻波,暗自希望老板娘不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么快就从了良。

她问:“你就是在那段时间——学会做饭的?”

“嗯,她不会做饭,也不爱做饭,但我们手头——比较拮据,房租就是很大一笔开支。还有她的美容品护肤品衣服鞋袜手袋等等,很快就把我的钱袋清空了。我们没钱上高级餐馆,一般的餐馆她又看不上,所以我就学做饭。”

“你饭做得好吗?”

“不行。你别看我玩乐器搞装修都挺灵活的,我做起饭来就笨手笨脚了,经常切伤了这里,烫伤了那里——”

她感叹说:“爱情的力量真大啊!你一双玩乐器的手,居然用来做饭了。”

“是啊。这双玩乐器的手,为了爱情还做过很多很多——与乐器不相关的事。”

“她爱吃你做的饭吗?”

他摇摇头:“说不上。开始她很——感动,为我流泪,但后来她就对我说:算了,别为难自己了。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知道你很爱我,愿意为我吃苦受累,但如果我要的就是这个,我也不会等到今天了。爱我的人大把抓,我从来就不缺爱情,我缺的是爱情以外的东西,而那些爱我的人都不能给我——”

“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名气,要优裕的生活,要车子,要房子,要名牌——反正都是我给不了的东西。”

“那你怎么办?”

“我给她讲《茶花女》的故事——”

“她喜欢这故事吗?”

“喜欢,她说她要去找人投资把这个故事拍出来,让她做女主角。”

她哭笑不得:“你这真是鸡同鸭讲啊!”

“但那时我很激动,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如果她扮演茶花女,一定会走红。”

“但有没有人愿意拍这个戏呢?”

“我们到处游说,想找到愿意投资拍这个戏的赞助商。你知道的,现在国内拍片都是这样,你能拉到钱,你就可以做主角。哪个赞助商看上了你,就可以出钱给你买到主角的位置,把你捧红。那段时间,我们天天都在找赞助商,我退出了乐队,家教也不做了,就为这个事奔波——”

她知道这事没办成,不然老板娘就不会是餐馆的老板娘了,肯定成了大陆的明星。但她不愿意把这个扫兴的结果说出来,还是等他自己说吧。

果然,他说:“但是没谁愿意拍这个戏,人家都说这个题材过时了,茶花女太傻了,既然你都混到名妓的份上了,干嘛不沿着这个路子好好混下去,而要跟那个穷小子搞在一起,送了自己的小命呢?这样的题材不能引起广大观众的共鸣,票房肯定好不了。”

“那怎么办?”

“走投无路。我又开始到处找活干,还问我父母要钱,但还是很难维持生活——”

她担心地问:“她会不会——又回到老路上去?”

“她早就回到老路上去了。不过她还算给我面子,没有当着我的面——做那些事,也没跟我的队友做那些事。但她经常夜不归宿,我整夜整夜在外面找她,没钱打的,就骑着自行车到处找,一找就是一夜——”

她的心痛得抽搐了,悄悄握住他的手。

他感激地对她一笑,让她握着他的左手,他用右手盖在她的手上,低着头问:“我是不是——很贱?”

“不贱,”她真诚地说,“你很高贵,你有一颗高贵的心,你想用你的爱情拯救她。”

他长叹一口气,说:“后来我发现她转了方向,不是在导演制片的圈子里混了,而是在——老外的圈子里混。”

“她想出国?”

“嗯,她觉得在国内已经毫无希望了,那些导演制片赞助商们都玩厌她了,见到她就躲,还警告那些不知道她的人,说她如何下贱难缠,叫人家防着她一点。她知道自己在国内演艺界已经玩完了,只有出国才是她唯一的出路。”

“那你怎么办呢?”

“我听她说想出国,就想办法帮她,我找到了蛇头,说花几十万人民币可以让她偷渡出国,我就到处找活干,帮她筹措偷渡的钱,我还对我父母撒谎,说我欠下了赌债,被人追杀,让他们帮我筹钱还债,我甚至想去贩毒。不管什么门路,只要能筹措到钱就行。”

“你帮她筹到偷渡的钱了吗?”

他摇摇头:“她说那样出国没用的,就算偷渡成功,没被抓住,她到了美国也没身份,还是找不到工作。”

“她这个担心是对的。”

“所以她每天都到那些外国人多的地方去转悠,跟那些人睡觉,想遇上一个愿意娶她的老外,用结婚的方式把她办到美国来。”

“你就让她——那样做?”

他苦笑:“既然我自己没本事让她去美国,还能怎样?我也不能把她捆起来,不让她出门。”

“后来呢?”

“后来?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虽然他没再往下讲,但她也猜出个七七八八来了:“福临门”的老板娘终于找到了一个“老外”,但不是高鼻子凹眼睛的白人,而是一个拥有了美国国籍的华人,就是“福临门”的老板。老板娘临出国时,向Kevin许诺,她只是为了身份才嫁给老板的,等有了美国身份,就跟老板离婚,跟他结婚。于是他冒险偷渡来美国,陪伴自己的梦中女孩。

她由衷地说:“你真是一个——伟大的情人。”

他看着她:“你这么想?”

“嗯。”

“别人都不这么想,他们都觉得我是——天字第一号傻瓜。”

“那是因为他们不懂爱情。”

“但他们说是我不懂爱情。”

“凭什么说你不懂爱情?”

“因为我连她爱不爱我都看不出来。”

她想了一会,说:“你看不出她爱不爱你,不是因为你傻,而是因为你太爱她了,或者说你太爱那种——爱一个人的感觉了。你就是这样的人,要就不爱,要爱就是——不顾一切地爱——,因为你只有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时候,才感到自己的价值,才觉得活得有意义。

“你是不是也这样?”

“嗯,我也是。”

“可惜我们两个人都爱错了人。”

“就是这句话,爱错了人!”

“当你发现自己爱错了人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我?我就把感情转移到儿子身上了。”

他羡慕地说:“你真幸运,有个儿子。”

“我也觉得我很幸运,有这么可爱的一个儿子。”

“是不是有了儿子之后,爱情什么的——就一点都不重要了?”

“嗯——基本是这样。”

“我妈也是这样,所以我爸经常说我是他的——最大的情敌,把我妈从他那里抢走了——”

“你爸开玩笑呢,他知道你妈还像以前那样爱他,只不过时间上——分了很多给你。”

“那你呢?”

“我?我就不同了。我有儿子之前,就已经对爱情不做什么指望了,他从来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爱过我,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死掉,最后就感觉不到疼痛了。有了儿子之后,我就更不在乎他爱我不爱我了。”

“但是那种没有一个人值得你在乎,也没有一个人在乎你的感觉——实在很不好受。”

她完全同意:“因为那让你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是。”

他紧握着她的手,吐露说:“我平时从来不对人讲这些。”

“我也不讲。”

“因为讲了他们也不懂,只会——骂我傻。”

“我也是。”

“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中,只有你——懂得我这份感觉。”

“那是因为我跟你感觉相同。”

“嗯。你——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人吗?我的意思是——和你感觉相同的人?”

“生活中遇到的很少——可以说没有遇到过,但我在网上遇到过。”

他问:“是不是在艾园?”

“嗯。”

“所以我喜欢上那儿看爱情故事。”

“看到那些故事,你就觉得你不是唯一一个——爱傻了的人吧?”

“嗯。你呢?”

“我也是。”

他开心地笑起来:“那我们是‘知傻’了?”

“正宗的。”她旧话重提,“如果你让艾米把你的故事写出来,肯定能感动很多人。”

“我和谁的故事?“

“你和——‘福临门’老板娘的故事啊。”

“听听,这都什么烂摊子啊!她是‘福临门’的老板娘,而我不是‘福临门’的老板,如果我和她有故事,那不成了我和有夫之妇的故事了?”

“有夫之妇怎么了?”

“艾米怎么会写那样的故事呢?”

她想了想,反驳说:“那《竹马青梅》呢?里面的女主岑今不也是有夫之妇吗?她和卫国的爱情——难道不感动人?”

“人家是竹马青梅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卫国本来就是——她的。”

她想想也是。

他说:“你叫我把故事给艾米写,你怎么不把你的故事给艾米写?”

“我?我什么故事?”

“你和那个——姓王的男人的故事。”

“那有什么可写的呀?爱错了人而已。”

“那我的不也一样吗?也是爱错了人。”

她钻空子:“但你的故事没‘而已’啊!”

“那我的故事比你的还干脆:爱,错了,人!”

两个人都笑起来。

他笑了一会,低声说:“如果我爱的是你,你爱的是我,那会是什么样?”

她脱口而出:“但那怎么可能呢?”

“什么不可能?”

“你——这么小,我这么老——”

“你还在考虑年龄的问题,说明你爱起来还不是——不顾一切——”

“可是——”

“或者应该这样说:你爱起来还是不顾一切的,不过你现在还没爱起来——”

她急了,声明说:“不是这样的——我——”

她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太老了”,但这已经被他否决了;另一个理由是“我是有夫之妇”,她真不想在这个时候说这个,知道一旦说了,他就会吓跑。但她不说,又怕他误以为她不喜欢他。

她正在那里左右为难,他抽出手,拍拍她的手臂,说:“别着急,我跟你开玩笑的。”

Kevin站起身,从王莙手里拿过空饭盒,不声不响地往厨房走去。

她也跟过去,见他正在水池那里洗饭盒,便没话找话地说:“你们以前北漂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也哪样?”

“一个做饭,另一个就——洗碗?”

他闷声说:“我不想再说北漂的事。”

她讨了个没趣,自觉脸上无光,悻悻地站在那里。

他把饭盒洗好了,扯了张餐巾纸擦手,对她说:“你下午就别跟着我做地板了吧。”

她心一凉,低声问:“怎么了?”

“你刷墙吧。”

“好的。”

他往楼上去了,她不敢跟着他上楼去,默默地到主卧里去拿油漆和滚筒,心里非常难过,不知道他怎么突然一下就变成这样了,难道是因为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不喜欢他?

她想去对他澄清一下,但一想到他对“有夫之妇”的那个态度,又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说他经常在艾园看帖,如果他看过《不懂说将来》等故事,那他就应该知道艾米也写“有夫之妇”的爱情故事,但他却说艾米不会写这样的故事,那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他没看过这几个故事,还是他虽然看过,但他自己不喜欢,所以才会认为艾米不(该)写“有夫之妇”的故事?

他现在肯定不知道她是有夫之妇,如果知道了,不定怎么鄙视她。她很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告诉他,如果他嫌弃她是有夫之妇,那他就不会这么贴心地帮她,而她也就不会对他产生这份感情,那就天下太平了。

她正在那里胡思乱想,他下来了,搬了一架梯子到主卧的浴室里。

她跟了进去,看见他把梯子架在浴缸里。

她问:“现在刷——刷浴室啊?”

“嗯,这里又是浴缸又是马桶,不好放梯子,我先把这些地方刷了,你刷剩下的地方。”

她立即跑到主卧去拿油漆和滚筒。

他站在梯子上,先贴胶带,然后刷墙,她给他递蘸了油漆的滚筒,他接过去了她就扶着梯子,因为浴缸里滑,她怕他摔下来了。

两人配合默契,很快把浴缸四周的墙刷了。然后两人转战淋浴间,那里可以放梯子,但屋顶很高,还是由他来刷,她在下面给滚筒蘸油漆。

这两处刷完了,就刷洗漱间,那里有面硕大的镜子,四周都得贴上胶带,不然会把油漆搞到镜子上去。这块地方,贴胶带的时间比刷墙的时间还长。

然后刷卫生间。卫生间有点小,而且有个马桶在那里,梯子很不好放,只能靠墙放,所以还是一个站梯子上,另一个在下面蘸油漆。

等这些地方都刷好了,他就到两个closet(衣帽间)里去,把那些支在墙上放衣帽的铁架子都取下来,在墙壁和天花板交界的地方贴上胶带,然后对她说:“好,现在你可以刷这里的墙了。这两个closet也要铺地板的,今天不刷,我明后天就没法铺。”

“我完全忘了这两个地方。”

他往浴室外面走,边走边说:“你在这里刷墙,我到楼上去铺地板,争取今天再铺一间房。”

“好的。”

他出去了,不一会就传来响亮的锯声。她一个人在下面刷两个衣帽间的墙,只想尽快刷完了,好到楼上去跟他在一起。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依恋他,仅仅是在一个房子里还不行,还想在一间屋里,在一个能看到他的地方,最好还能跟他有说有笑。如果他不说话了,她就很伤心,觉得他讨厌她。

她稀里哗啦把两个衣帽间的墙刷了,就跑到楼上去。

他问:“这么快就刷完了?”

“嗯。”

“经不起检查吧?”

“挂衣服的地方嘛,刷那么仔细干嘛?”

他蹲在地上铺地板,听到这话就抬起头来,笑着说:“不考虑resale(卖房)了?”

她撒谎说:“我一个人在下面——好怕——”

“是怕我吧?”

“怎么会呢?”

“因为以前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不是总说不怕吗?”

“我那时——没办法么。”

他一笑,说:“把那个小锤子递给我一下——”

她连忙从地上拿起那个小锤子,递到他手里,然后就蹲在旁边看他铺地板。

两人又像师徒一样,共同铺起地板来。

她问:“像这样铺下去,可能再有顶多两天就铺完了吧?”

“不止,楼梯要的时间长一些。”

“楼梯要铺多久?”

“可能要一天吧。”

“那总共还有三天?”

“Jimmy(吉米)没对你说过,整个地板工期是三四天?”

“说过,但我以为是三四一十二天呢。”

“哇,铺那么久?那我得用脚铺了。”

“你干嘛不用脚铺呢?”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会,小声问:“你想我铺久点?”

“我想你——永远都铺不完。”

“那简单啊,我可以铺了拆,拆了铺——”

“好啊!”

他握住一块刚铺好的地板,做个往外拉的架势:“我现在就拆。”

她按住他的手:“开玩笑的啦,你铺得这么好,怎么舍得拆掉呢?”

他没答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她松开手,假装到一边去拿东西:“你给我铺完地板——再干啥呢?”

“去给别人铺地板啰。”

“Jimmy又给你接了活?”

“嗯,还是Cynthia(辛西娅)介绍的,也是她的客户,跟你一样。”

她马上想到是个女客户:“雇主也跟我一样是女的吧?”

“不是,是男的。”

“单身?”

“不是,一大家子。”

“那肯定有女主人吧?”

“当然有女主人。”

她醋意大发:“肯定是男主人上班,女主人在家陪你吧?”

“她陪我干什么?”

“喜欢你呀。”

“她喜欢我干什么?”

“你长得帅,活也干得好啊。”

“我长得帅吗?”

“你自己不知道?”

“我自己当然觉得自己帅得惊动党中央,但自己觉得不管用的嘛。”

“那要谁觉得你帅才管用呢?”

“你。”

她又不敢往下接了,扯别处去:“真的,有没有这样的女雇主,喜欢上你了,跑来——勾引你?”

“喜欢不喜欢我不知道,但勾引我的有。”

“是吗?谁呀?”

她生怕他说“你呀”。

但他说了个比“你呀”还让她害怕的答案:“一个白女人,我在她家做地板,她从游泳池那里叫我,我过去一看,她穿了个比基尼游泳衣,泡在水里,说天气太热,叫我也下去泡泡,还说我们可以互相搓背。”

“你下去了吗?”

“没有。”

“干嘛不下去呢?”

“她的意思很明显嘛,那时她家里又没别人,她穿那么少,想干什么不是一目了然吗?”

“是啊,你干嘛不利用一下呢?”

他龇了一下牙,说:“你不知道她皮肤多么可怕,全身都是斑,密密麻麻的,看着吓人。白女人就是这样,化了妆还像个人,妆一卸,吓你个半死,衣服一脱,吓你个全死!”

“那如果她不长那么多斑呢?你就——跳进游泳池去了?”

“怎么会呢?”

“为什么不会?”

“我对她没有感觉——”

“那要是有感觉呢?”

“没感觉就是没感觉,怎么可以‘要是’呢?”他笑着问,“喂,你是不是在吃醋?”

她蔫了:“我有什么资格吃醋?”

“吃醋还讲资格?”

“当然要讲资格。”

“那我给你这个资格。”

“你给我资格——也没用。”

他不响了。

她想到他再过几天,就会跟另一个女人坐在楼梯上吃饭说笑,说不定还会泡在游泳池里互相搓背,甚至上床寻欢作乐,她就郁闷不堪。

好像生怕她不会郁闷至死一样,他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hello”了一声,就改用汉语和对方说话。

她本该回避一下,但她太吃醋了,就不顾礼节,站那里不走。

从他的回答来看,对方应该是个客户,在谈装修的事,问的肯定都是白痴问题,但他很耐心地回答,她觉得对方一定是个女人,不然他不会那么温柔。

她还听他提到她家的地板:“我正在做的这家,就是在HomeDepot(家得宝)买的地板材料,mahogany(桃花心木),engineeredwood(复合地板),非常好看,而且合算。HomeDepot应该还有货,你可以去看看——”

她在心里骂那个女人:你连地板材料都没选好,干嘛急着找装修商?是不是找机会勾引人家啊?

那边大概在问怎么拿折扣,他捂住手机,问她:“你是怎么拿到discount(折扣)的?”

她简单说了一下,他告诉那人:“她说就是到USPS(美国邮电局)网站填一个转信件的表格,就可以打印出Lowes(劳氏)的coupon(优惠券),然后你就可以拿到HomeDepot(家得宝)去用了。”

那边啰里八嗦了一通,他说:“你把Jimmy(吉米)的电话号码给HomeDepot(家得宝),等货到了,他们会通知他去取货。”

她一惊,眼前出现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看来那一幕要在他下一个客户家门前重演了。她只祈祷那个女人不要也戴个购物袋做的帽子。

那边又啰里八嗦了一通,他回答说:“没问题的,合同上讲好哪天开工,肯定会在那天开工。”

那边还在啰里八嗦,他说:“那我可以加夜班,总而言之,肯定会按时做完,不会影响你搬家。”

最后,他很温柔地说:“bye(再见)。”

她气昏了,还以为他就是对她一个人这样温柔体贴呢,原来这是他的职业习惯啊?

她气呼呼地问:“这是谁呀?”

“一个客户,就是我下面要去做的那家。”

“是中国人?”

“嗯。”

“女的吧?难怪你刚才跟她说话的时候——特别温柔。”

他笑起来:“那叫温柔?”

“不叫温柔叫什么?”

“叫礼貌嘛,未必你希望我跟客户吵架?”

“不是吵架,但是也用不着——那么温柔!”

他歪着脑袋看她,问:“比我跟你说话还温柔?”

“还兴这样比的?”

“你诬蔑我么。”

“我诬蔑你什么了?”

“你诬蔑我——对男人比对你还温柔。”

“那是个男人?”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一般装修房屋都是男的出面接洽的。”

“你骗人!”

“我骗你干什么?是你们A所的,你肯定认识他。”

“谁呀?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的中文名字,只知道他的英文名字是Eric(埃里克)。

她对这个英文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所里的大陆人好像很少用英文名字,大概因为所里大陆人多,有些实验室完全就是大陆人的天下,从老板到手下人,全都是大陆来的,大家都以中文名字相称,平时交流也用中文,如果大陆人之间还用英语名字相称,或者用英语交流,好像有点怪怪的,肯定被人家在背后偷偷地骂。

她说:“骗人!我们A所根本没有叫Eric的中国人。”

“那就是他骗我了。”

“为什么他不找Jimmy要找你?”

“我怎么知道?可能Jimmy嫌他啰嗦,就把我的号码给他了,让他来啰嗦我。”

她还是不相信。

他看着她,低声说:“你别瞎想了,我不会的。”

“不会什么?”

“不会跟客户发生——任何——合同以外的关系。”

她很高兴,但同时又想起自己也是一个“客户”,于是又不满地问:“为什么不和客户发生合同以外的关系?”

“职业道德嘛,再说我也不想惹麻烦——”

“怕别人告发你?”

“那倒不是,这里没人知道我偷渡的事。”

“那你是怕什么呢?”

他想了想,解释说:“一般装修房子的,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人家丈夫孩子一大堆,我在里面搅合什么呀?”

“你不在里面搅合,但如果女主人——来搅合你呢?”

“那我也不会。有些女人天生——淫荡,爱偷腥,你给她家装修,她把你当玩具。有的女人跟丈夫关系不好,就在别的男人那里寻找慰藉。还有的女人丈夫在外偷腥,她就找机会报复。但她们都是一时兴起,没有长远打算的。我跟这样的女人玩火,如果人家丈夫知道了,那不是麻大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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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是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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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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