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血腥之旅
(一)
小金吐了。
他长到二十多岁,当然知道吐的滋味。
据他自己说,他五岁开始在外流浪,七岁开始喝酒,第一次喝酒便喝到吐,此后他吐过不止百次千次。
吐的原因都是喝酒。
他喜欢交朋友,跟朋友在一起自然得喝酒。
吐的滋味不太妙,有朋友的感觉足以抵消掉这不妙。
所以,小金的吐一般都从快乐开始——
先是快活得手脚发飘、头有点晕,然后说话时舌头大、身发冷,胃痉挛,再然后,就可以吐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呕吐和散尽千金一样,也需要气魄,这可是人生的一种境界。
能够从散尽千金中得到快乐的人,同样能从呕吐中品味欢乐。
可惜这一回,小金虽然想吐,却一点儿体会不到快乐。
“八队”的两名蓝盔武士在花丛中现身时,小金觉得胃像被人用拳头狠命猛击一样,一阵阵痉挛。
他明白这是呕吐的前兆。
可他不快活,而且——
他手脚不飘头不晕假如说话舌头也不大——
所以,他立即把这几种有利因素全部调动起来:
头不晕,使他能迅速判断自己的处境和对策;
说话舌头不大,使他能说出一些重要的话;
手脚不飘,使他能够挥动手臂跑,这样跑起来比较快!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阻止一件事:呕吐!他不愿平生头一次,在没有喝酒的情况下使自己吐出来!
于是他先对小妹说了句:“你等着,我去对付!”
然后他就开始跑——
朝坡下跑。
看他模样,像是个亡命徒,向那两名蓝盔武士挑战!
蓝盔武士想必也这样认为,他们齐举盾牌,冷冷捉刀,迈开了步。
“八队”惯例:只进不退,只攻不守,只杀不饶!
如果要这两名武士停手,除非杀了他俩!
待他俩与小金接近,两把阴森森的鬼头刀已经在阳光下挥起——
两把刀,都重三十斤。
用这样的刀作战,必须先挥动,让全身血脉发热。而重刀一旦挥舞,惯性威力也无穷,像绑在风车上狂转的铡刀!
花屑飞溅,两名重甲武士就这样舞着刀,杀气腾腾地逼来!
小金不拔刀。
他脚步不停,脑子在转。
他快速转动的脑子里,早已想好了一句话,是句非常重要的话。
他到了两名武士跟前。
他低声喝道:“我是县衙的金捕头!”
——小金对这句话很有信心。
——他明白自己和“八队”间,一定出了什么误会?不然“八队”怎么会在这里截击他?
——他必须表明自己的身份,因为他既不想杀“八队”的人,也不想被“八队”杀死。虽然他不喜欢“八队”,他听说过他们那种冷血无情的作派,可不管怎么说,大家毕竟都是官差嘛。
——当然这样一来,他的身份很可能被揭破,没法在小妹跟前装扮随风大侠了。
——也说不定。这里离山坡有一段距离,小妹听觉再灵敏,也未必能听清他说什么,若三言两语能跟“八队”讲清楚,让对方和自己假打一场,原来制订的追踪“飞刀门”的计划还有可能继续。
——所以小金觉得,这句话虽然简短,但如精粹的刀法一样实用!他一句话就能使对方停下。
岂料,对方的回答是恶狠狠一刀!
那一刀,满怀着仇恨、凶残!仿佛砍向的,是那奸杀妻女的仇人、出卖同门的奸细、贩卖婴儿的恶棍!
小金这才发觉,有时候信心太足是个错误。
他就是太自信了,才没有防备对方出刀。
一刀劈来,小金发现自己竟低估了“八队”!
他简直不知道“八队”是怎么训练出这样的刀法?因为他并没有奸杀他们的妻女出卖他们的同门贩卖他们的婴儿。
不过终于醒悟——只要他们出刀,无论对谁都一样!
晚了!
小金明白过来——
他一闪身,躲过左边一刀,但右边一刀接着砍来!
他再闪,肩头被刀刃吃住——
鲜血飞溅!他的血!
小金又惊又怒!
他吃惊,是因为两个家伙对他喊的话竟然没反应!
他愤怒,是因为这一刀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他再低喝:“住手,是自己人,我是县衙捕头!”
——这回喊出,他倒是没有多少信心了。“八队”每次出动,派十六人。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他。
——他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因为要对付“飞刀门”,任何跟官府有关的东西他都没带,连腰刀都不是县衙配的那种。
——所以,他一边喊,一边觉得舌头不灵身体发冷——恐惧。
果然,那两名武士浑然不理。
两把鬼头刀一举,在艳阳和花丛中夺人魂魄!
两面盾牌也一夹,像两扇门合拢,要把他的性命留下!
生死之门。
地狱之门。
小金没有选择了——
他必须要在气竭头晕手脚发软之前,为自己求得一条生路。
要生,就得战!
于是,他叫声“杀”!
“嗡”地一响,拔出腰刀!
他必须在厚盾和鬼头刀光之间,杀出一条生命线。
(二)
小金的嘴里一股苦味。
他还没有吐,可感觉却跟宿醉差不多。
他拄着刀,跪在那里,肩膀的血在涌,浸湿了整条胳膊。他感到恶心、晕眩、困惑、乏力。
他不是没有杀过人,江洋大盗、地痞无赖、快刀手、夜行贼,哪一种人他都杀过,可哪一回也不比这回感觉坏!
他根本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来杀他?
他已经杀掉了两名蓝盔武士。
杀掉他们,比想像的艰难!
他们全身都是重甲,头上是硬盔,此外加上盾牌,就像是刀枪不入的铁龟。
起初,他不想伤他们的性命,只打算将他们击倒,可他很快明白,他们不会被轻易击倒的。
“八队”选择的武士,都是万里挑一的壮汉,跟千年老树一样壮实,能够想像一刀劈倒一棵千年老树吗?
何况他们也有刀,虽然没有小金的刀快,但比小金的刀沉,若被他们砍中了,滋味也不妙。
小金已经挨了一刀,痛得够呛!他绝对挨不起第二刀。
打得越久,肩膀的血流得越快!他悲哀地发现,如果不想挨第二刀,就得速战速决!
可他发现,杀他们居然无从下手。
他的快刀转眼砍出七、八十下,按理说就是树也砍断了,但对方的重甲发挥功用,许多刀砍中了他们,只勉强伤了他们一些皮肉,而他的钢刀已卷了刃。
皮肉之伤却激发了两名武士的斗志,咆哮着,像嘶哑粗鲁的公牛朝他冲来。
小金一轮快刀使过,仅在两面盾牌上留下一道道深痕。
小金终于发现,在他们身上,只有一处是致命且可以刺入的——
咽喉!
于是他挥刀,直刺!
一股鲜血激射而出,喷了他满胸。
小金顿觉腥臭欲呕。
他一转身,再刺入另一名武士颈中。
一股更为殷红的狂泄鲜血!
小金颤抖着,拄刀跪下,他难以忍受这残忍的杀戮方式。
他是被逼动刀!和“八队”这样的对手作战,谁都会变得残忍!
杀掉他们,他几乎崩溃了。
暴虐的心,无谓的死,以及突降的灾祸——
他突然发觉人生丑恶可怖!
即便头顶艳阳明媚,他也感到了一种无边的黑暗和寒冷。
他听到了轻轻的脚步,还有棍子在花丛的探索声。
小妹扔下藤棍,焦急地抱住他,“你在流血?”她说。
小金仰起了脸,看到她不加掩饰的心疼、关切。她从衣裳上飞快撕下一条布,给他包扎伤口。
小金喉咙一热——
他猛然间发现,这个被他欺骗、利用的“飞刀门”盲女,才是世间真正关心他的人!
她双眼那么明亮,虽然看不见他,却注满了对他的温情!
“我没事……”他哽咽着说。
他真的想要跟她诉说。
然而他心中迷惘,竟不知如何说起。
“你不要动,”她轻轻说,“他们想杀的是我。”
“不,不……”小金茫然道。
“很疼?”她声音温柔。
“不……”小金道。
“他们再来,让我对付。”小妹安慰道。
小金苦笑——
这话听来居然像姐姐安慰幼弟,或一个孩子安慰另一个——她可知道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
苦笑,自己正越来越多地苦笑。
他一惊——他看到她竟从他身边飞走!
她真在飞:藤棍点地,衣裳被风鼓起,像一只优雅的振翅青鸟,飞向花地深处。
那端,“八队”的第二队,两名蓝甲武士已经逼来。
同样的盾,同样的鬼头刀。
小妹的听觉比小金敏锐,所以便抢在他之前跃出。
小金本能地抓过刀。
他不能让娇弱的小妹被那两柄大刀斩成碎片啊……
蓝甲武士开始挥刀进攻。空气“嗡嗡”振响,花瓣惊而乱舞!
小妹持棍侧耳,听准他们的方位——
棍点地,人飞起。棍击下,“啪啪”两响。鬼头钢刀也撞出“当当”的声音!
小金看得阵阵惊讶。
他虽然在牡丹坊见过小妹出手,但她此时的身姿竟让他感到的不是狠辣而是——美。
很美!他自己也奇怪,生死关头,竟有闲暇领略这种美?
也许,是她在他心里的位置,已发生奇妙的变化了吧。
小妹两棍打得武士停住。
她也收棍,侧头立在花丛中,风吹动她的鬓发。
她要以静待动。
她像静静的花。
两名武士甫停又动,攻法硬朗凶悍。
小妹的身形也转起,像蝴蝶一样与两人周旋。
小金看出,凭小妹的棍法,虽然打不倒二人,但一时也败不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于是朝两名被死杀的武士爬去,他们是“八队”的第一队。
他扒开其中一名尸体的头盔。
他的心凉了——
死者的两只耳洞,都塞着棉团。难怪他低声喊话时,两人听而不闻,只是像聋子一样蛮打硬冲!
他不清楚这是否“八队”的规矩。他们塞住耳朵上阵,是怕临阵被扰,还是为了屠杀方便,不去听被杀者的呻吟尖号?
他听到一声娇叱,显然是负痛急唤。
他猛回头,发现小妹踉跄一下,腿上已被鬼头刀划破!
她奋力疾点藤棍,退出数步。
——既然“八队”的一队塞了耳朵,二队、三队……直至“八队”全都是聋子!也就是说,今天在“八队”武士们的眼中,他无论如何都是逃犯了,他喊破了喉咙也没用——
他颤抖着提刀站起——
他只能去割他们的喉咙!
却见小妹迎风一晃,掌中已多了件闪亮之物——
飞刀!
小妹冷面沉沉,将飞刀齐齐扣紧。
两名武士举盾冲锋,蓝盔狰狞可怖。
阳光、鲜花、和风,盈盈飞动的衣袖,收缩的刀光……
小金眼前闪过——
两柄弧形飞刀。分成两道,先后从小妹掌中射出。那美丽的两道弧线!
乌光掠过花海,诡魅无声。
闪电般恰好绕过盾牌,消失在盾牌后。
小金瞪大眼睛。
他看到两面沉重的盾牌坠落。
还看到两名重甲壮汉仰头翻倒。
每名壮汉倒下的瞬间,颈上都有一点闪亮——
小金头一次目睹“飞刀门”的飞刀绝杀!
他觉得,小妹的刀法虽然不如传说中的“飞刀杀”,能发不能收,但手法之妙,封喉之准,已世属罕见!
——他不知该庆幸还是悲哀?小妹身怀飞刀,接下来的搏杀,必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可她已杀将杀的,都毕竟是官府中人。
——又一闪念,幸好昨日在树林里她的刀囊掉了,否则二马屎坨子他们将枉为刀下之鬼!
——他不敢想太多。
他朝小妹奔去。
小妹喘息着,掌中扣起第三把飞刀。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把。
他拉住她,说:“留下这一把,不可妄用。”
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疑问,于是不等她开口,便主动解释道:“因为,对方还有十二个人!”
小妹问:“他们可又攻上来了?”
小金一愣,他知道小妹这样问,有她的道理。
他朝四周环望——
花丛中,立着六队武士,卡住六个方位,横刀持盾,蓄势待发。
被小妹飞刀射杀的两具尸体旁边,竟也立着一队!
小金发觉真的不能低估“八队”。
他根本就没注意他们怎么潜过来的。该是趁着小妹与上一队搏杀时,悄悄伏在花丛中,无声无息地摸近。而那时候,小金的注意力全在小妹身上。
既然被训练成杀人的部队,他们杀人的时候也会偷袭或不择手段!
也许,从头一队被消灭的情形看,他们也意识到小金不可低估吧。
小妹面无表情,慢慢地把最后一把飞刀放还刀囊,紧握着藤棍。
小金知道,便是去尸体那儿取回上两把飞刀,也决无可能。
他和小妹只有两件武器:
一柄砍卷了刃的大刀和一把细小的飞刀。
此外还有一根棍子,但那根本不算武器,不过是让小妹用来探路的。
——两人再用不着探路,因为所有的路已被封死!
钢刀卷了刃,砍杀间大打折扣;而飞刀射出,亦有去无回。
小金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弓箭。
不过他实在没把握,箭能不能够射中盾牌后的武士,因为箭不能像小妹的飞刀一样转弯。
花海中一片寂静,他与小妹背靠背站着,面对着十二名武士。
“他们为何不动?”小妹问。
“在等我们动。”小金苦笑道。
他觉得那十二个蓝甲武士就像十二块寒冰,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小妹察觉了什么——
“‘八队’一出,绝无活口?”她低声问。
“是。”
“你担心打不过?”
“是。”小金承认。
“我们会死在这儿?”
小金不能回答,他想告诉她实话——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是他说不出口。
沉默就是回答。
她也沉默了。然后——
“请你答应一件事。”
“好。”小金说。
他想都没有想,本能地答道。他没考虑,她要他答应的事情有多难。在他眼中,她只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再说答应不答应,有什么区别呢?过一会儿,他就是死人!将死之人是什么事都能答应的。
她柔声道:“让我摸摸你的脸。”
小金怔住。
他绝对没想到,生死关头她居然冒出这孩子气的念头。
别人要他俩的命,她却想摸他的脸!
她慢慢地转身,手颤抖着,开始寻找。
她为什么抖?是知道生命即将结束吗?
她的手抖得很厉害,竟摸不到他。
小金不忍心,将脸凑近她。
但他俩一动,对面的“八队”也便动了。其中的一队冷酷地迈步,踏过花丛而来。
花瓣在风中飞行。只见那迷彩样的碎屑被一只葱玉般的手划过——
小妹的手。
小金握住了她的手。
他把那只手轻轻按在自己脸上。
她静静地摸,很仔细,仿佛并不知道两柄阴森的鬼头刀正在逼近。
小金也不理会那两柄刀。
如果非要和它们决一死战,他宁愿先享受这只手的温柔。
小妹低声说:“我想记住你的样子!”
她的声音很宁静,带着感激。
两柄大刀呼啸着劈来——
谁愿意让这样一个单纯美丽的女孩子去死?
她从出世起,眼睛就看不见。最终,她要带着对一个男人的记忆永远合上双眼!
她感谢他,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很满足。
小金的血在发热。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了生的勇气和战的决心!
他甚至觉得,自己真成了无所不能、挑战世间的随风大侠!
他忘了自己原来只是个官差!
于是,他低吼,举刀——
刀很快,“当当”两下,格住了两柄鬼头刀。
刀虽卷刃,可他的信心没卷刃!
一场绝地厮杀就此开始。
——这场仗将从午后打到黄昏,从黄昏打到天黑!
——这场仗将把刀客变成魔鬼,把人变成野兽!
花海呜咽,残阳如血,天地变色!
腥红的夕阳中,一切都被染上了血光——
“八队”武士们的血、小金和小妹身上的血。
“八队”的攻势绵延不断,厚盾和鬼头刀从各个方向轮番攻来!
秩序井然,冷酷而又疯狂——“八队”威震四方以来,还很少碰到这样倔强和刀快的对手!
人被打倒,仍然从地上爬起,愤怒地伸出藏在头盔中的牙齿啮咬小金的腿。
小金竭尽全力地出击——
他用刀砍!
他用箭射!
他用身体撞!
他用拳头打!
身上一处接一处负伤,也被刺激得疯狂了!
他疯狂地怒吼。他知道他们听不见,只是要激发自己的意志,像求生的野兽一样。他决不会让自己还有那身旁的女子被对手杀掉!
他吼着,抢过一具尸体手中的鬼头刀。
他发狂般一挥!一股鲜血射向天空,满地的红花也因之黯淡。
天边的夕阳,被这股鲜血喷红。
血光中,高高飞起的是一颗连盔头颅……
(三)
小金瘫软了。
他躺在花丛中,黑暗的夜幕上缀满星星,他眼前也全是金星!
他身上到处是流血的伤口,此外还有青肿、淤血。
他大口喘息着,如同快被溺死的野兽。
他像将死一般迷迷糊糊。
他打了一个盹,精疲力竭的盹,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这一切就像一个梦。等过了一会儿,他慢慢醒来,会发现根本没有血腥的一战;“八队”没有出现过,他也没有受伤,他会愉快地摸摸自己婴儿般的皮肤,然后笑着带小妹上路——
因为原计划里边根本就没有“八队”!
他惊醒了。
他痛得更加厉害。
这是一种恐怖的痛,提醒着他这不是梦,却落入了比梦魇更可怕的境地!
小金竭力集中精神。
他希望自己彻底从梦魇中醒来。
他回忆着整个计划。
——从牡丹坊开始时,这个计划是轻松愉快的。
——他先是装了一个嫖客,喝喝酒,调调情,对小妹非礼一番,看她跳舞。
——然后他又乔装一位大侠,谈笑风生,让县衙的牢狱灰飞烟灭,在树林快刀突围,领小妹笑闯江湖。
——可以说一切都不难,一切都被事先安排好,他只需依计行事,连脑筋都用不着多动,就像一个傀儡。
——但现在,他不能盲目做傀儡了,因为刚才他的头几乎被砍下来!
——他要做回小金,那个机敏的小金。
——金捕头!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他才开始真正用自己的眼光分析这个案子,真正的小金才开始复活!
……
但他很茫然,躺在茫茫如海的黑暗花丛中,竟不知从何分析开去。
也没有另一名捕头陪伴他,就像以前一样。
他甚至不知道,那名捕头,他的好兄弟,还值不值得信赖。
他很痛苦。
他的肉体和内心都感到痛。
他听到有人慢慢地爬来,也低喘着。
他感到一只纤细冰凉的手握住了自己。
他不动,让她的手握着,他需要它,需要它让自己的手变得温暖。
因为那只手,在厮杀的最后一阵中救了他!
——他拚杀着第十六名蓝衣武士,他和小妹已联手杀了十五名,他手已软,脚抽筋,小妹倒在了不远的花丛中,他连看她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力气只能握住刀,举在头顶,但挥不出。
——他也站不住,一条腿已经跪倒。
——他不能松手,也不能倒下,在他身前,一个魔鬼般的武士正双手抡着鬼头大刀,一下接一下地向他猛斫!那武士浑身血淋淋的,血在星光下发蓝,头盔遮住了面目,他早已失去了理智,把他当作木柴狠劈,仿佛握着的不是刀而是斧头!
——就是一块铁,也经不住这样猛烈的劈砍。小金举着刀,手渐渐酸麻,他像睡着了一样慢慢地跪下。两条腿都跪了,他等着“哗”地一下,自己被劈成两半。
——他那么累,甚至抱怨对方太笨,为何不横着砍一刀呢?他一定无法把刀转过来招架,这样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那武士却继续一昧地砍呀砍,好像在打桩,非把他砸进地里不可。
——这时候,他听到一道细微的声音,贴着花枝飞过来。
——他几乎感动得流泪,因为,他知道他可以活下来了!
——他吐一口气,疲倦地放下刀,那武士似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放弃了抵抗。武士仍高高举刀,但落下的一击竟收住了。
——他对那声音很有信心,他在等待。
——听到皮肉绽裂,咽喉被钻破的声音。
——又等了片刻,那武士才轰然倒下。
——那是小妹的最后一把飞刀!
现在,他握着她的手不说话。
他睁着眼,看到眼前的花枝在星光中摇曳。
很静,有风。
“我们赢了?”
她慢慢地问,声音苦涩。
“是,赢了。”
他回答,也很苦涩。
她颤抖着翻身爬起,伏在他身上摸索,替他包扎伤口。
隔着薄薄的衣衫,他能体会到她的颤抖、恐惧,还有爱意!
她需要他的搂抱,他的抚慰与关心!
他颤抖地搂住她,与她亲吻。
他闭着眼,觉得自己也像盲人。
难道不是吗?他杀了这许多人,却不知自己为何而杀。他觉得这旅途很黑暗,而惟一真实的,便是她的嘴唇与身体!
他摸她的脸,贪婪地吸吮她的嘴,仿佛那是使人忘忧的琼浆。
他用手臂箍紧她,她的身体那么纤弱,像需要他呵护照料的花枝。
风起了,花丛瑟瑟地动。
似乎传来一声微响——
她恐惧地轻轻推开她——
他警觉地站起,环望着星光下的狼藉——倒伏的花丛间,四处是横七竖八的蓝甲武士尸体。
他艰难地走去。
他走到一具具尸体前,它们的死状各异,他仔细翻检察看。
颈中插中飞刀的,他便把飞刀取下。
身上中有快箭的,他也把箭杆拔出。
这些是他和小妹的防身武器,不能遗落,因为他不知道前面还等待着什么?
他还摸回了自己的钢刀,他把刀插回鞘。
花海很深,他离小妹渐渐远了。
翻动一具尸体时,那武士动了动,居然还有一口气!他一怔,连忙扒开了对方头盔,又取掉对方耳中棉团,努力地摇晃,让那武士睁眼。
一双失神的眼睛睁开!
小金压低了声音问:“我是县衙的金捕头,谁派你们来?”
——这是他心底最大的疑问。
——“八队”怎么会在花地出现,奉谁的命令?
他紧张地盯着那双眼。
双眼慢慢合拢了,但眼睛下的嘴却张开——“啐”,血污喷到小金脸上,带着最后的仇恨。
嘴合上了,线索也断掉了。
小金悲伤地继续往前。
他想找到另一个一息尚存者。
他发现了一具倒伏的武士,急忙上前。
可他没有看到那人的脸,因为没有头!头已经被他砍掉!
小金盯着那血肉模糊空荡荡的肩胛,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他趴下,吐了。
——他欲哭无泪,他只想吐。
——他的血已流了许多,他吐出来的还是血和泪。
——他怎么能够不吐呢?这一切太他妈的疯狂了!
——偏偏还没人告诉疯狂的理由!
小金吐了许久,把肠胃里能吐的东西都吐了个一干二净!
他觉得肚子清净了。
脑子却在燃烧。
他必须把这件事想清楚。
他脸上冷冰冰的,不能露出一点儿思考的痕迹!作一个捕头,最需要冷静。
他慢慢地走回去。到了小妹身边,小妹静坐着。
他不说话,默默地把箭重新插回箭囊。
他又仔细擦干三把飞刀上的血,装进小妹的鹿皮囊。
“你走吧。”她突然说。
“走?为什么?”小金问。
“官府只要杀我,”小妹平心静气地说,“你不要再管我。”
“我不能不管。”小金苦笑说。
“你跟着我,只会死!”
“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小金说的是实话,一个人刚刚被迫杀了十六名官府同僚,的确没什么欢乐可言。
“你会把我们俩都害死!”
小妹突然说了句奇怪的话。言下之意,竟像责怪他把她从牢狱里救出来!
小金看着她,却苦笑了——“不错,行路难!”
“你说什么?”
“李太白的诗——”小金解释说,“行路难,行路难!”
他似乎终于领悟到真正的诗意。
“多歧路,今安在?”小妹背了后两句。
“但我们只有一条路。”
“何路?”
“生路,逃亡之路。”
“我们不是一直在逃吗?”
“我们到底在逃什么?”
“我们仍往北逃?”
小金问得奇怪,小妹居然反问得更奇怪,似乎要告诉小金一直往北去找“飞刀门”的,并不是她。
“为何不?”
“那还不快逃?”
“你会不会骑马?”小金盯着她问。
“跟骑马有什么关系?”
“因为——”小金说,“若我们两个都骑马,可能会逃得快一些。”
说完,便一瘸一拐,去牵回了两匹马,一匹是“八队”的,一匹是他自己的。他扶小妹上了一匹,自己上另一匹。
这个举动可以有多种解释:
——他太衰弱了,抱不住小妹。
——他确实想逃得快一些。
——他不想抱小妹,表示对她的冷淡。
但无论如何,分别骑在两匹马上,两人就不能肌肤相亲,他便能更冷静地思考问题了。
在离开花地的路口,他留下了一根黄布条系成的蝴蝶结。蝴蝶结代表紧急,他要求紧急跟他的兄弟会合。
他从没有这样渴望、迫切甚至愤怒地想要见到捕头兄弟!
(四)
小金很头痛。
一个人如果呕吐过,在宿醉的第二天醒来,他一定头痛欲裂。
小金虽然没有醉酒,却已在花地大吐了一场,为那场屠杀,为那些头颅和鲜血。
他正在头痛地思索——
事情看起来复杂,说穿了只有三个因素:小妹、“八队”、自己的兄弟刘捕头。
他最想见到自己那兄弟,见到以后,他就能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他希望小妹早点睡下。他沿途已经扔下了三个蝴蝶结,他巴不得早点从小妹身旁溜出去。
他跟小妹来到了一座山神庙。此庙废弃无人。
他点了篝火,找来树枝干草替小妹铺了一张床。他拿出水囊、干粮,与小妹分食。他不说话,自己狼吞虎咽,也不想听小妹说话。
可小妹却偏偏开口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
小金一怔,他放下手中的干粮。
“你想说话?”
“是。”
“想说什么?”
“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小金无奈地说。
他知道女人缠着要问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问。
“你为什么冒死救我?”
“因为,你是柳云飞的女儿。”
“还有呢?”
“我是随风大侠。”
“还有呢?”
“没有了。”
“我不信!”
小金感到纳闷,小妹问这些干嘛?幸好他对女人多少还有了解,于是他反问:“你到底想问什么?”
“你真想知道?”
“是。”
“好,那我问你,”小妹道,“——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小金头痛了。
——他知道回答这个问题最简单有效的办法是说“喜欢”,而且要理直气壮、毫不迟疑地回答。可他知道,果真如此,对方一定会接着问:“怎么个喜欢法?”“跟别的女人比呢?”“你喜欢过别的女人吗?”“你喜欢过多少女人?”没完没了,纠缠一夜。
——假如不是在逃亡途中,不是莫名其妙身负十六条人命;假如不是急于前去秘会兄弟探讨案情;假如清风明月、红炉温酒、闲来无事,他倒乐于笑嘻嘻地和她纠缠下去……
——但此刻他正头痛得很!
“喜不喜欢你,这很重要?”他打断小妹。
“当然重要。”
“我觉得别的事更重要。”
“什么事?”
“睡觉。”
“为什么是睡觉?”
“睡足了觉,才能赶路,才能逃亡。”——小金居然很有耐心。
“可我不想睡!”她态度很强硬。
小金看着她,心中一动——
“我也有话想问你。”他突然道。
“什么?”
“为何到牡丹坊行刺刘捕头?”
“为父报仇。”
“你认识他?”
“不。”
“你能确定,他害死了你父亲?”
“凡是官府狗贼,我都想杀!”
“杀一个是一个?”
“是。”
“我看没这么简单。”小金冷冷摇头。
“为何?”
“牡丹坊里官府捕快来来往往,你一直没动手。怎么刘捕头一出现,便立即行刺?怎么偏偏就要杀他,不杀别的捕快?”
小妹沉默了片刻。
“牡丹坊的事,我不想再提。”她说。
“我不时在想,你刺杀刘捕快之举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的是你!”
小妹生气地喊道,小金愣住——
他看到小妹的眼眶中有眼花打转。
“我?”他狐疑地问。
“没错。”
“我有何不寻常?”
“随风大侠做了什么,”小妹伤心道,“难道像风吹过就忘吗?”
“我随处风流,小妹何必多问。”小金想把话绕开。
“我想知道,你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像风一样做过的事,我怎么清楚?”
“我要你停下来想!”
“风不会停!”
“为了我,也不肯停?”
“现在你明白,我名字随风的来历了吧。”
小金冷冷地说。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小妹悲伤地叫道。
“其实——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小金叹道。
岂料,小妹哭了!
她伤心地喊:“那你就去做你的风吧,不用管我!”
她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失望,哭喊声撕心裂肺。
小金惊讶地看着她,他头痛得更厉害。
——他被这个女孩子的感情搞得很烦恼,可是他没办法。
——因为他还有更加烦恼的事,他得急着去办。
——的确,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喜欢了就不办这个案?不喜欢了就接着办这个案?这个案究竟还需不需他办?到底是谁在办?
——怎么办?
(五)
小金很疯狂。
人疯狂的时候就会抓一件东西,对小金来说是刀,他会举着刀,生气地砍。我很了解小金。
可小金也应该懂得两句诗——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消愁愁更愁。
也就是说,他不如省点儿力气,疯狂没意义。
我就像是水。
我安静地站在那里。
黑夜,像是另一种水,笼罩着荒野,弥漫着大地。世间没有一把刀可以剖开这浓重的黑暗,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抖开黑暗背后的谜团。
我手里捏着一只蝴蝶结。
它软耷耷的,像已经失去生命的飞鸟。
它和别的蝴蝶结一样,一只只地从小金那里飞出,带着惶惑、紧张、呼吁,然后在我手中被捏死!
我慢慢地把蝴蝶结抛开,它没有用了。
因为我听到脚步声,是小金赶来了!
我不回头,缓缓道:“兄弟,你来了。”
我的声音静如止水,也充满无奈。
“怎么回事?”小金怒气冲冲地问。
“兄弟,事情发生变化了。”
“什么变化?”
“我知道你要问,”我痛苦地说,“可记得我们说好了只安排树林里的一次追兵突袭?”
“可不是——为何多出了‘八队’?”
“因为,上面认为我们的计划不周全,‘飞刀门’的人不会轻易上钩。”
“上面是谁?县太爷?”
“比县太爷更厉害。”
“州府?”
“不,朝廷派出了‘飞鹰营’和三千名官名,也在搜捕‘飞刀门’。”
“他们怎么发现我们的行动?”
“昨日,就在你刚上路后,他们听说抓到了‘飞刀门’女贼,前来查问,县太爷不敢瞒报。”
小金疑惑地看着我。
“与我们有何关系?”
“事态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计划,”我苦涩地说,“朝廷钦差势力大,如今行动已不由我指挥!”
“所以,派出了‘八队’?”
“没错,树林的假杀没留下一具尸体,瞒不过‘飞刀门’。上面认为既然有此举动,就一定要假戏真做,要真死人!”
“所以,‘八队’便来杀我?”
“是的。”
“难道‘八队’不知道我的身份?”
“他们只知道是你劫了狱。”
“为何不说破我的身份?”
“怕他们杀得不像!”
小金惊呆了,死命盯着我。
“这一切,你昨夜居然不肯告诉我?”
“我奉命不许泄露,怕你知道了,也杀得不像!”
小金愤怒得发抖,我看得出他的震惊!
“你还是不是我兄弟?”
“可我也是个捕头,不得抗命。”我凄楚地说。
“那我们的计划还有何用?”
“它变了。”
我简洁而痛苦地说。
我补充道:“跟踪小妹,追查‘飞刀门’的任务并没有变。”
“不!”小金一声怒吼。
我不想反驳他,我理解他的心情。于是我就像水,默默无言。
我静待着他狂风暴雨般的发作。
“你知道,我一刀刀剁向‘八队’时,是什么滋味?”
我低下头,忍受……
“兄弟,我后悔听信了你!”他怒道。
“我也后悔!”我突然也喊起来,“你难道不问问,我跟在你和小妹后面,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小金被我的发作震住了。因为在我眼里,他一定看到了隐隐的泪光。
“我在远处,看着‘八队’的弟兄们倒下,看着你受伤,每一刀都像砍在我身上,我比你还痛!”
他冷冷地听着。
他猛一抬头,说:“昨夜,你为何不许我和小妹亲热?”
我一愣:“因为,我怕你被她迷住,让弟兄们的血白流。”
“我不信!”他冷冷摇头。
“你必须信,我是为你好!”我几乎在向他恳求。
“破‘飞刀门’难道不能用别的办法?”
“别无选择!”我痛苦地说,“我俩已无法控制局面,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
小金在听,在等。
“明日还有一批追兵前来,是‘飞鹰营’精锐,还有一场更大的追杀等着你。”
——小金的眼睛瞪圆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事情变成了这样。
——谁都清楚“飞鹰营”比“八队”更凶猛残酷!
“嗡”地一声,他拔出了刀。
我刚听到出刀声,刀便已架在我脖子上。很凉,很疼,因为刀刃随着愤怒的手的颤抖擦伤了我的皮肤!
“兄弟,这是何苦?”我苦笑。
“让你停止!”他说。
“杀了我,也停不下来。”
“我不想再自相残杀了!”
“你已经杀了十六人!不做下去,他们便白死了,‘飞刀门’也不会现身!”
“你疯了?!”
“我没疯,我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小捕头。”我吼道。
“我可以不做捕头!”他怒喝一声。
我看着他,反问:“不做捕头,那你做什么?”
他一愣。
“我来的时候,听说‘飞鹰营’已得令,对你格杀勿论,你不杀他们,他们便杀你!”我咬着牙说道。
小金的手在抖!
他就像一头困兽突然咆哮:“行!你不停手,我停,我不干了!”
他猛地收刀,怒冲冲回身走掉。
没人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况且他走得太快,也没来得及听到我那悠长的一声喟叹——很简单,只是一个字:
“好。”
(六)
很简单,很好吗?
我静静站在黑暗里,任冰凉的雾气渗入我的骨髓。
雾也是一种水。
我觉得自己如同一把刀,被浸在了水里,不能动弹,没有生命。
——我对小金撒了谎。
——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
——“八队”和”飞鹰营”,其实都是我调来的。
对我来说,与“八队”及“飞鹰营”联络上很容易,这两批人马最近一直都在县城辖区境内,秘密搜捕着“飞刀门”。
我是捕头,“八队”和“飞鹰营”虽然瞧不上我,但我要找到他们,捎一个信并不难,别忘了这是我的地盘。
我给他们的信很简单:一男一女两名“飞刀门”乱贼在逃,请追杀。
路线同样简单:往北。
很简单——我疯了吗?
我这是在请他们杀死自己的兄弟——小金!
我对小金的快刀很有信心,可我同样知道,在“八队”和“飞鹰营”联合进攻后,从来没有人能活下来,连“飞刀门”的帮主柳云飞都不能!
我虽然从不赌博,可如果有人请我下注,赌小金能否在“八队”和“飞鹰营”的捕杀中逃生,我大概会伸出颤抖的手,把赌注挪到“八队”与“飞鹰营”一边。
我没有骗小金。那时,我尾随其后,不见其踪,却能够预料到他将和“八队”的一场混战。想到小金生死难卜,我确实难过得哭了……
——可是,我是真的想要他死。
——没有人命令我,是我擅自改变了计划。
——我把诱捕“飞刀门”的计划,改变成了杀死小金的计划!
——我承认我疯了,我很冲动。
——我的冲动极其可怕,那是种原始的野性、兽性!
——不要逼问我这一切为什么,这是我的秘密。
……
夜凉如水,月照旅人。
孤独、疯狂、畏惧。
我的脊背上有阵阵寒意。
这才是旅途中的第二夜。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计划是死的,人是活的。人都会冲动,小金会冲动,我也会的!
于是,原本简单的计划变了——小金由捕头变成了真正的逃亡者,我也由一名捕头变成了嗜血的屠刀!
在计划中,我俩原本只是棋子,他主内,我主外;他负责蒙骗小妹,我则带队追踪。
可忽然间,我和小金两枚棋子都活动起来,像有了自己的思维和独立性。
小金拒绝做棋子,他要跳出棋盘!
我不由得苦笑——小金要真能跳出去也好,这盘棋就与他无关了。我预料不到明日的后果——“飞鹰营”一旦发动,我一个普通捕头当然无法阻止。落子无悔啊!我给“飞鹰营”通了风报了信,这盘棋就由“飞鹰营”来下了。
这么想着,我渐渐又回到了自己捕头的身份上。
想着身份,我不由得脊梁骨更加发寒!
我想到了案子,
我想到了更多,我想到改变计划的后果。
我像一头失职的猎犬,我听到了“嗖嗖”作响的鞭声!
我浑身的毛孔都紧缩了。
我的表情很苦。
我惟有向天祈祷,请它向我保证,明日的一切将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发生……
可天是黑色的,像一个人沉着脸,天上只有一些隐约的星星。
雾很浓,似永远不散。
我只能苦笑,因为我还明白一点:假如小金真的撤出棋局,与小妹分道扬镳,那我这个捕头猎犬疯子伤心汉或嗜血的杀手,就连追踪他俩中的哪一个都拿不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