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25-分岔口

每条路都可以通向罗马。

B市火车站的停车场,岑世坐在车里等待。

车里静静地流淌着老歌。他不时看一下表,离和和的火车到站还有十分钟。

岑世一向很有时间观念。以前上学时,他从不提前一分钟到堂,总是在老师们的注目下踩着铃声跑进教室,然后冲他们阳光一笑,他们就没脾气了。

今天竟然这么早就到了,他几乎要嘲笑自己。

和和说过不用他来接,而且听说近年来的火车总是提早到达,于是他在这里守株待兔。

他盯着出站口。人群络绎不绝地从出口涌出,估计又有车到站了。算了算时间,应该是和和乘的那一列。

他走了出去,试着从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找到筱和和。

当视线高度集中时,他的思绪却开始神游。

他在努力回忆,当他第一次见到和和时,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或许无数次在操场、食堂、自修室里擦肩而过,却从不曾留心过。

直到那一天,他们在篮球场打球,对面的篮框则被一群女孩子占据着。

那群女子水准都挺烂,估计是为了应付考试而在恶补。

突然一个哥们儿说:快看快看,那不就是前阵子校园BBS上特别红的那个龙套小天使吗?

岑世顺着方向望去,恰在此刻那个女孩似乎感觉到自己被人指指点点,她下意识地朝他们方向看了一眼,于是那个球她投得大失水准,球重重打在篮框上又反弹,直朝着岑世他们的方向飞过来。那女孩一路小跑追着球,岑世伸脚挡住球,轻轻抬腿一挑便托在了手中,伸手送给她。

那女孩子腼腆地说声谢谢,脸似乎微微红了一下。

岑世忆起BBS上关于这女孩子的讨论。十分寻常的一个小姑娘,模样干净衣着简单,丢进人群中不太容易找出来。那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她有一种纯净的近乎透明的质感,十分可爱。

哥们儿说:“这小姑娘近看长得还真不错。哎,你们听说没,她身世很神秘,有人说她是孤儿,也有人说她爹是某省高官,高干子女哎。”

另一人说:“这两种身份都不怎么像啊,就是一邻家小妹的样子。”

第三人说:“别看这小妹妹长得干净单纯,不简单呐,前阵子隔壁学弟给她连写了几封情书送了一星期的花,结果碰壁碰得鼻青脸肿,现在天天到了半夜就在走廊里唱断肠歌。咱们那学弟,那可是情场老手了,所以说,这小丫头厉害着呢。”

岑世说:“少来了,明明就是一副从来没谈过恋爱的白纸模样。”

“嘁!”一堆人嘘他。于是某个恶作剧的赌局瞬间成立。

当筱和和第二次笨手笨脚地把球滚到他们这边来时,岑世主动捡了球去送给她:“你的姿势不对,再卖力也没用。我来教你吧。”

那时候并没把那赌局太当回事。正常状态下的和和,不太会撒娇,不怎么使小性子,但又非常小女人,他跟她在一起很愉快。

后来其实是他被甩了,但也并没太介意。那时太年轻,以为千金散尽也都会回来的,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他曾经试着挽回,但没有成功,于是不再纠结。

直到多年后,当他与她意外地一次次重逢,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遗憾其实比想像中的更要大上许多,只是从来不愿去想而已。

和和的脾气他并没有完全摸透。但他可以很自信地说,其实他要比郑谐更了解和和。所以他虽然离开前对和和随口说了一句“有事找我”,但那完全是没话找话的客套,他根本没指望和和真的会找他。

和和的个性很拗,她一旦决定了目标,别人就无论怎样都没办法改变了。既然她已经不待见他,那么她根本不可能找他帮什么忙,何况她有一个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哥哥。

所以当和和前天打电话给他说:“岑世,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他意外极了。

几分钟过去了,人群又变得稀少,但仍不见和和。又几分钟后,人流又开始拥挤起来,应该是另一班车了。

岑世开始拨和和的电话,想问她是否火车晚点了。对方的铃音一遍遍沉闷地响着,但始终无人接听。

他决定去查询火车到站情况,恰在这时和和的电话打过来了。

她还在火车上,车厢不太安静,有铁轨声,有小孩子哭闹声。

和和说:“我误了时间,所以坐了晚一班的列车到。”

岑世终于放下心来。

和和从站口出来时只顾低着头走,走到他的车前都没发现他。

岑世鸣了一声喇叭,吓了和和一大跳。她终于发现他的存在,拉开车门坐上来。

她只带了一个很大的挎包,塞得鼓鼓的,但与她平时也没什么两样。

岑世疑惑:“你是不是把行李忘在火车上了?”

和和说:“没。就这些东西,我什么也没带。”

“不是说要住很长一段时间吗?”

“本来也不需要什么的。再说了都可以买得到。”

岑世笑了:“你是不是犯了什么案子所以落荒而逃了?”

他这无心一说却恰恰说中了和和的心事,她瞪了他一眼。岑世不以为意。

车子开得平稳。和和说:“你走错方向了。”

岑世说:“吃饭。你还没吃午饭吧?“

和和说:“我不饿,我想先回家看我妈。”

“就当陪我吃吧。再说了,现在这个时间,伯母应该还在工作呢。吃完饭我送你回家,顺便拜访伯母。”

和和警觉地问:“你想干嘛?”

岑世说:“什么‘干嘛’?我们现在不是‘男女朋友’吗?我拜访伯母也理所应当。”

和和皱眉:“其实我就是在利用你而已,好逃避大人们给我安排的相亲。”

岑世苦笑:“你前两天已经说过了,我不会误解的。所以你实在没必要再次强调来伤我自尊。”

和和歉然:“所以你用不着入戏这么深,装装样子就好了。”

岑世笑:“我的职业道德非常好,就算是临时工,我也保证尽全力。”

他把和和逗得笑了笑,然后带她进了一家以跑山鸡汤作主打的饭店。

和和说:“我不吃肉,多油腻。”

岑世说:“补一补吧。你比我走之前那阵子看起来瘦了不少。气色也不好。”

吃完饭,和和掏出几张纸递给岑世:“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咱们签字吧。”

岑世说:“这是什么?结婚协议?”

和和瞪他:“少贫嘴。我俩的‘友好相处五项原则’,我们互相约束一下会比较好”。

“才五条?”

和和说:“每条下面还有若干细则。”

岑世噗地笑出来:“筱和和,你韩剧看多了吧。”

和和反唇相讥:“你才韩剧看多了呢?你全家都韩剧看多了。”

岑世继续笑:“不是韩剧里动不动就有什么签定无聊的协议?”

和和气恼:“协议什么时候成了韩国人专属了?你是韩国人后裔啊?什么都是你们的,连火星都是你们的!”

岑世说:“得,我把话都收回。我才说了两句话而已,看你这长篇大论的,你口才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你还没过河呢就要拆桥啊?”

和和说:“哼,这是关乎民族尊严的原则性问题。”

岑世说:“好吧我错了,我是民族罪人。我签还不成吗”

这时和和的手机响了几声,她刚接起来打了个招呼,手机就因为没电而断线了。

她在自己又广又深的大包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另一块电池。

和和的包里很乱,东西杂七杂八地挤在一起。她眼角余光看见岑世在偷笑。

和和抬眼瞪他,岑世立即收了笑容,一脸尊敬地将自己的手机奉上。

刚才那通电话是苏荏苒打来的。和和回过去,跟她简单聊了几句。

她捏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想到自己应该向郑谐报个平安。

岑世的手机与她的品牌相同,她用得极顺,编了短信发过去。当她按了“发送”键时,才惊觉这并不是她自己的手机,但已经来不及了。

岑世以前就发现,和和懊恼时会轻轻扯自己的耳垂。他说:“想不起来电话号码吗?笨,把手机卡换过来。”

和和说:“不用,免得耽误你的正常业务。我一会儿再去买一块电池。”

郑谐应该知道是她的,他俩这种默契总还会有。

————————

郑谐送走了客人,一身疲倦地回到办公室。

他看看时间,和和应该已经到达了。他给她拨过电话去,提示一遍遍说,对方已关机。郑谐心中凉了一下。

然后他查看未接来电以及短信,终于看到一条“我已平安到达”,号码却是陌生的,也未署名。

那是B城当地的号段,而且比较新。郑谐猜想和和或许是为了节省漫游费,一到那边就换了手机卡了,为了证实猜想,他按着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他连续拨了三遍,那个号码一直占线。

当他耐着性子再拨一遍时,终于有人接了起来,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喂?您哪位?”

郑谐失神了片刻。他那如计算机一般精确的大脑瞬时忆起这人是谁,尽管电话里有点失音。

他正思考着是说上两句话还是当作打错了挂电话,但仿佛老天存心要与他作对一般,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他想听到的声音,很遥远,并不真切,但他却听得实实在在,仿佛她缩成一个微型的小人,就躲在这小小的手机里的某处角落。

电话的另一头,岑世结完了帐就一直在接电话,至少接了二十分钟。

和和坐在休息区等他,翻完了两整本旅行杂志。

她终于等得不耐烦,在岑世又接起一个电话后冲着他说:“岑世,我自己打车回家,你忙你的吧。”然后就要走。

岑世捂着听筒将电话远离自己:“再等我一下就好。哎,你这脾气越来越怪了。”

和和说:“我更年期到了,你原谅我吧。”

岑世说:“这哪是更年期?你这分明是青春叛逆期症状。”

他这时才想起刚才那个陌生号码来电似乎还在线,于是向对方道歉。但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将电话挂断了,电话的那一头寂然无声。

人烟稀少的宽阔马路上,郑谐独自驾车前行。

天空很阴霾,天气预报说傍晚有暴雨。

飞虫飞得很低,在高速行驶的车挡风玻璃上留下一点又一点痕迹。当又一只蜻蜓撞到玻璃上时,郑谐减慢了车速。

今天是他母亲的生辰。母亲生前爱静,所以家人给她选在僻静的郊外墓园安身。

一路车很少,尽管路边绿树成荫,但十分寂寥。

这些年,郑谐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过无数趟,母亲的寿辰,忌日,清明,鬼节,中秋,但他从不曾像今天这样感受到这条路如此荒芜寂寞。

他忆起,以前每一次都有和和陪在身边,不曾孤身前往过。

其实就在不久前,他还想过,下一次看望母亲时,可以带着杨蔚琪一起。

思及这些事情时,他的心又乱了。

他有许多事情需要理清,但每每想起时,便会头痛,下意识地拒绝去想。

以前一位长辈总爱说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少年时的他常常觉得这句话里的意思太过被动,不愿认同。可是现在,他体会到那位长辈说这话时的心境。

最近的事情之于他是一道多元的计算题,不同的办法,便通向全然不同的结果。而在过去那么多年里,他做惯了只有一个明确答案的题目,而且他擅长用最简洁明了的方式去解题。

所以如今他混乱,仿佛身陷泥泞,什么都做不了,越挣扎,处境越糟糕。

一辆重型卡车从他身边呼啸着超车而过,郑谐惊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开着车竟然走神了。

母亲的墓碑前堆着花篮与花束。原来已经有人来过了。

那个花篮极为别致,长方形的篮子里错落有致地一簇簇排满淡蓝色与白色的雏菊,母亲生前最爱的花,宛如小型的园艺盆景,篮子上扎的丝带编得很细心,是用丝巾系成的花朵。

篮子旁边有两只花布做的小兔子,一胖一瘦,憨态可掬,一只咧嘴笑,另一只憋着嘴似受了委屈,针脚细密,兔子的衣服上甚至绣着图案。

原来和和回来了,而他却不知道。

离上次来这里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但墓碑周围非常整洁,一片落叶都不见。郑谐用手指沿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的笔划一一拭过,指尖上仍是未沾尘。

和和大概在这里待了很久,每一处微小的地方都拭得很干净。

他看向墓碑的落款。碑文上并没有父亲的名字,而是以他与和和的名义立的碑。

和和在母亲生前并没喊过她“妈妈”,她一直称母亲“阿姨”。但是母亲的碑上,落款却是“女儿和和”。

他以前从不曾留心过这个细节,如今心头却涌上一种难言的滋味。

第一滴雨落下来时,郑谐想起自己将伞忘在了车上,而车子停在离这里至少几百米远的地方。天气预报说傍晚才下的雨竟然提前了。

他把和和做的花布小兔子调整了几次位置,终于找到一个最避雨的地方,然后郑谐快步地跑回自己的车前。

这场雨下得很急,起初只是落了几个雨点,很快雨势便大起来。当郑谐上车时,身上已经淋得半湿。

雨越下越大,前方似笼着茫茫的雾,他几乎看不清路。

郑谐心头不安。这样偏僻的地方,和和究竟是怎么来的?如果她是自己开着车,那么她已经安全下山了吗?上山时他并没见到一辆车的影子。

他越想越不踏实,终于熬到下山,一遍遍拨着和和的手机,总是不通。

郑谐劝自己,是和和不愿接他的电话,而绝不可能是有别的什么事情。

因为是周末,又赶上大雨,刚进入市区就遇上了大塞车。长龙般的车阵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寸步难行。

他被困在路中间,开了最舒缓神经的音乐也不免心浮气躁,于是他又开始拨和和的手机,一次比一次绝望。

后来手机终于被接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问:“请问您是机主的什么人?”郑谐的心在那一刻沉入无底深渊。

郑谐听到有人说:“我是她哥哥。”他不能确定那是否真的是他的声音。

“您的妹妹与朋友出了一点小意外,在XX医院。您过来看一下吧。”

路还是塞得严重,每挪动一米都困难。雨持续下着,车窗外模糊一片。

尽管对方一直强调和和无大碍,但郑谐的额上、后背甚至掌心都开始冒汗,他发现自己已经握不住方向盘。

他在车子勉强又前移了几米后,将电话拨给了助理:“我在第七路上,正塞车。马上过来帮我处理点事情。”

然后他拿了伞打开车门便出去。

这是城市最中心的路段,披着雨衣维持秩序的交警不止一位。有人立即朝他走来:“你,干什么呢你?”

郑谐把车钥匙和一张名片往他手中一塞:“抱歉,麻烦你了。”便穿过层层车阵快步离开。一脸错愕的年轻交警半天才反应过来,在他后面气愤地喊:“有钱就这可以这么嚣张啊?”

这里离电话里那人说的医院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因为整段路都在塞车,郑谐是一路跑过去的,带了伞也没什么用,本来就没干的衣服此刻更是湿透。

他进急诊室之前有赴刑场的感觉,脑中空白一片,只等待一个结果。

却没想到当他进去时,和和正安静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穿着并不合身的很宽的衣服,微微低着头。从他的角度看,和和虽然面色苍白,但脸上身上都没有伤。

病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大概是电话中所称“和和的朋友”。

但郑谐的心终于归了位。

和和察觉到有人进来,慢慢抬起头,他们四目相对,他在和和的脸上和眼神里看不到任何表情。惊讶、委屈、可怜的,全部都没有,只有空白。

郑谐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刚才他乍见和和没事,深感欣慰,如今再说劝慰的话,只觉得虚伪,所以他无言。

和和看了他一会儿,又垂下眼睛,将目光投向躺在床上的人。

郑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人身上看起来没有伤,脸也很干净,头部缠了一层绷带,眉眼紧闭,显然还在昏迷中。

这样的状态即使是最熟悉的人也会觉得陌生。但郑谐仍然一眼便认出了他。

岑世,和和的初恋男友,以及,或许可能的现任男友。

急诊室里有点乱。郑谐安抚了和和几句,出去打了一通电话,不多久,便有人来把岑世转到了单间套房。又过了一会儿,院长也来了,同时跟来的还有当班医生与处理事故的交警,向郑谐耐心解释着事情经过与病人的情况。

是因大雨路滑,在一条小路上,对方车辆驶错了车道引发的交通事故。在撞车的那一刹那,岑世本能地打了方向盘,又抱住了和和,所以他伤得更重,而和和只是头部受到撞击,昏迷了一个小时。

和和只是怔怔地坐着,不肯喝水,也不说话。

院长说:“这姑娘大概受惊过度了。小伙子的伤也不太要紧,不用天黑就醒过来了。

很快有郑谐的人过来了,给他带了一套干的衣服,又跑前跑后帮忙处理事情。

郑谐替他们安排好一切后,搬了一张凳子在和和身边坐下,陪她一起默默等着。

和和看起来很累,但一直强撑着。她的唇很干,一直轻轻抿湿着。

郑谐起身递给她一杯水:“你去躺一会儿。等他醒了,我会叫你。”他本想问,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但终于没有问出口。

和和像小孩子一样地看着他。郑谐拖把杯子塞进她的手里。她终于肯喝一点水,但喝得太急,呛到了自己。

郑谐轻轻拍她的背。和和缓过气来后,轻轻地躲开了。

郑谐说:“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王院长是这方面的权威。”

和和微微点头,片刻后说:“他说过今天这边有暴雨,但我坚持要回来。他最近感冒了,而且这里的路他不熟。如果……总之,都怪我任性。”说完后,她咬着自己的唇,在那里留下白印。

郑谐站起来,伸手想碰碰她的头发安抚她一下,但到底还是收了回来。他说:“我出去一下。”

郑谐到露台上抽了一支烟。外面还下着雨,他新换的衣服又湿了一些。他等身上烟味散尽后才回到病房,正赶上岑世醒来。郑谐站在门口没进去。

岑世伤得不重,醒来后就能自己轻松地坐起。

和和很欣喜地去扶他,连声说:“你动作轻一点。”

岑世一脸疑惑:“你是谁?这是哪里?”

和和的手停在半空,脸色变得更苍白。郑谐也愣了一下。

这时岑世看到了郑谐,他微微地点了下头,大概牵动了伤口,裂了一下嘴,然后他朝着和和笑了:“逗你玩呢,当真啦?就那么轻轻一撞,至于吗?”

和和握住拳就想去打他,又生生顿住,但眼泪掉了下来。但思及他的恶作剧,又忍不住笑了一下,脸上犹挂着泪滴。

床头有纸巾盒,岑世伸手扯了一张递给她:“又哭又笑,你表情还真丰富。我没事,逗你玩呢。你受伤没?”又抬头朝门口的郑谐笑一笑,“不好意思郑先生,连您老人家都惊动了。谢谢你来看我。”

郑谐勉强挤出点笑意:“我应该谢你保护了和和。”

一时无人搭话,场面冷了冷。郑谐开口说:“医生马上就过来,稍后会有看护过来陪岑先生。和和,我先送你回家换一身衣服吧。”

岑世客气地说:“不用麻烦,我会联系一下公司这边过来帮忙。”

郑谐更加客气地说:“不麻烦。这算是和和的事,在周末打扰贵公司的话,我会觉得很抱歉。”

岑世说:“那就客气不如从命了。”

和和扭头看郑谐:“我不回去,我在这里陪岑世。”

郑谐看了她几眼:“也好。我去帮你拿几件衣服回来。你早点休息。小刘一直在外面,你有事找他帮你安排。”

岑世对和和说:“要不你回去一趟吧,顺便帮我煮点大米粥。”

和和说:“医院外面有粥店,我去给你买。”

岑世露出一点天真的可怜相:“我比较想喝你亲手煮的。”

当和和与郑谐一起离开时,郑谐回头看了岑世一眼,正好岑世也在看他,眼神里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无论他想表达什么,但至少岑世救了和和,刚才又有意或无意地帮了他一个忙,郑谐试着朝岑世友善地笑笑,却怎样也笑不出来。

岑世的表情也同样的僵硬。

郑谐开了小刘的车送和和回家。他从车后拿了条毯子递给和和:“你睡一会儿。”

和和摇头,转向他,脸上有一丝歉意:“岑世明天还要赶回去,时间很紧张,所以……我本来打算离开时跟你讲一下。”

郑谐和气地说:“没关系,你没事就好。最近还好吗?”

和和轻轻点头。

郑谐把和和送回家,因为担心她出意外,没有离开。

和和淘米洗锅倒水直到打开火,然后搬一张椅子坐在厨房里,手中捧了一本书,但很少看,只是非常耐心地盯着火苗,不时站起来掀开盖子看看粥。

郑谐问:“用电锅煮会省事一些吧?”

和和答:“这样煮的味道比较香。”

和和还穿着她从医院穿回来的衣服,神色疲倦,但表情倔强。

郑谐说:“你今天淋雨了吧,去洗个澡,我帮你看着火。”

和和低声说:“不用,真的不用。我没事的,你不要担心。”她说话时眼睛紧紧盯着锅,并不看他。

室内的气氛很沉闷。郑谐有话想说,却又完全无从说起,在屋里踱了一圈后问:“你的猫小宝呢?你当时没带走吧。”

和和说:“我寄放在朋友那里。妈妈也不喜欢猫。”

那锅粥熬了一个多小时才熬好。和和将保温桶洗了好几遍,小心地将粥盛入。

她盛粥之前问郑谐:“你也来一点吧。这粥熬得非常好,我第一次这样熬。”

郑谐摇头,等和和都准备好以后,坚持把她又送了回去。

他送和和到岑世住的那一层病房,但没有再进去。和和走远后,他留在医院帮忙的小刘走过来:“医生说,岑先生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和和小姐没受伤,您别担心。”

郑谐说:“你留在这里陪着和和,有别的情况通知我。明天安排车送他们回去,这里还有什么问题你来解决。

小刘点头:“那您早点回去休息,您脸色不好。”

郑谐回到常住的那个家后觉得累,和衣躺下便睡着了。

他多年来一直少梦,只有心绪不宁的时候才偶尔做梦,但此刻梦境都开始混乱。他梦见第一次遇见和和时她的样子,小小的婴儿,第一次张开眼睛,朝着他露出天使般的微笑。然后她渐渐长大,他抱着她,背着她,牵着她,在各种场合她都跟着他。再后来她不肯再让他牵,开始跟他吵架,不搭理他。当她又一次背向他越走越远时,郑谐上前去拉和和的手想留住她,这次和和反牵住了他的手,回头朝他笑,但转瞬和和的那张脸却变成了杨蔚琪。

然后郑谐便醒了,出了一身的汗,头也晕晕的,起身看看天色已经全黑,看看表,竟然已经夜深了。

他起身给自己弄了点吃的,其实没胃口,但他努力地咽了下去。

他很多天都尽可能地不去想杨蔚琪这个名字,没想到竟然梦见她。

上回他话还没讲完,杨蔚琪就匆匆走掉。她虽然有时候傻傻的,但大多时候心思敏锐,或许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然后她便出差,一直没回来。她不给他来电话,他也并没打过去,就这样僵着。

郑谐一直对杨蔚琪心下歉疚。

每个人都没有误解,他的确是存了真心想娶她。或许算不上爱,但他很喜欢她,觉得她是作妻子的合适人选。他从来不曾渴望过惊天动地的爱情。

他的人生自五岁以后,便一向是在波澜不惊、无甚惊喜的循规蹈矩中度过的,婚姻也不除外。

他没有想过事情竟会变成这样,令他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去完成他的人生计划。

这些天郑谐偶尔会回忆,当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究竟是怎样想的呢?是因和和这些年的委屈而心痛,还是因自己做了错事却不知情而羞惭?

其实当时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多想,他那时脑中已经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告诉他,他这一次终究要失信于人,他应该尽快结束与杨蔚琪的关系。

他不可能挂着杨蔚琪男朋友的身份,而去与和和谈未来,那样的话他会同时污辱了三个人。

他是打算要娶和和的。除了这样,他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让自己安心。

究竟是要对和和补偿,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他并没有仔细地想过,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必须这样做。

就像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从来不曾想像过和和要成为他的妻子。但在他决定的那一刻,他并不排斥这样的念头,只除了他不得不辜负杨蔚琪。

为什么呢?和和之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从没有弄清楚过。

不过或许已经无所谓,没有必要再去弄清楚了。弄得越清楚,对他自己越无益。

就像有些话,从来都没有机会说出口,如今都不必说了。

他送和和回医院的路上问和和:“在那边住得还适应吗?”因为和和与母亲生前一样不喜欢B城的内陆气候,在那儿住上几天便嘴唇干裂,还常常流鼻血,所以过去的许多年里,才一直在这里陪着母亲,而不是留在她自己母亲的身边。

和和说:“嗯,还算适应了。比以前住得习惯。”

“你假期什么时候结束?”

和和沉默了一下,斟酌着字句低声说:“我假期结束时,岑世也会结束这边的工作。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回去。”

郑谐躲过一辆车时将方向打得大了些,车子歪了歪。他沉默着。

和和又说:“他对我很好。而且,那个城市,我在那里住过四年,我很喜欢那里。”

郑谐不记得自己后来又对和和说了什么话。他是祝福她了,还是劝她慎重考虑一下呢?或者他其实根本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沉默着?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郑谐昏昏沉沉颠三倒四地想着,不知不觉又沉沉睡去。他的睡眠向来很规律,平时从来不会这样。

第二天仍是周末。天亮的时候,他被手机的震动声吵醒。

昨天去公墓时,怕手机铃声惊扰到逝者的灵魂,他将手机铃音关掉,一直忘了换回来。

电话是助理打来的:“你的车子我给你停在公司了。你知不知道,昨儿现场正好有个社会八卦版的愣头记者给你拍了照,你差点就上报了,我软的硬的都使上,连你爹都想抬出来了,好歹才摆平。大哥,下次装酷换个场合成不?”

郑谐说:“昨天遇上点事。”

助理说:“我知道,和和嘛,小磕小碰了一下,你就紧张成那样?凡事只要扯上和和,你就乱了。”

郑谐不说话。

助理又说:“和和他们大清早就走了,她男朋友今天中午还有事情要处理,两人看起来都没事。她给你打电话你没接,估计你没睡醒,所以托我跟你说一声。难得你也会睡懒觉,你就继续睡吧。”

郑谐查了一下电话记录,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和和的,很早,他的确没听见。还有一条和和的短信,告知他们要离开。

他把手机调回铃音状态,扔到一边,重新躺了下来。

再次醒来还是被电话闹醒的。这次竟是许久不见的杨蔚琪,她说:“我回来了。我们时何见面?”

郑谐一时有些恍惚。他说:“明天晚上吧。”

杨蔚琪问:“你声音怎么了?病了?”

郑谐说:“没什么事,昨天淋了点雨,一会儿就好了。”

杨蔚琪“哦”了一声:“你吃饭了吗?去医院没?”

郑谐应了一声,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不知过了多久有敲门声,他披了外套去开门,门外居然是杨蔚琪。以前他给过她这个房子的钥匙,但她很少自己开门,通常都会提前通知他,然后敲门等他开门,正经得一板一眼。

他俩在玄关处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很多天没见,或许还心存芥蒂,都有些生疏了。

最后还是杨蔚琪先笑了笑:“我认识你这么久,还从来没见你生病过,我来参观一下,免得以后没机会见。”

郑谐也笑了笑,让她进屋。

原来郑谐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发烧了。因他平时很少生病,所以自己也没留心。

杨蔚琪给他找了几片药吃,去厨房煮了一锅粥。她煮的并不好,虽然她一直很用心地守在厨房。但她在厨房里的那个清瘦的背影,令郑谐想到了和和昨天煮粥的样子。那时候,他也一直这样看着她。

郑谐喝完一碗粥后,杨蔚琪说:“我走之前你说,有话要对我讲。”她直直地看着郑谐,等待郑谐把话头接过去。

郑谐没应声,低下头吃又一碗粥,喝了一小半后才说:“你这次出差这么久,工作不顺利吗?”

杨蔚琪看起来也有点疲倦:“这一回我真的开始自我否定。我弄不清楚我究竟在维持正义,还是在助纣为虐。”

郑谐说:“你的性子确实不太适合做这行。换份工作吧,别把自己弄得那么累。”

杨蔚琪想了想,很认真地开口:“上次你也劝我换份工作。至于你说要养我的那些话,其实都是开玩笑的吧?你想跟我说的话是不是就是这个?”

郑谐看着她,紧闭着唇。

杨蔚琪浅浅一笑:“其实我本来也没有当真的,所以你不用介怀。”她也低头喝粥,喝了两口发现实在是不好喝,于是将碗推到了一边,对郑谐说:“很难喝,你不要喝了,我再去煮一份新的吧。”

杨蔚琪起身的时候,听到郑谐对她讲了一句话。当时椅子响了一下,而郑谐的嗓子沙哑得厉害,所以她疑心自己听错了。

郑谐低声地说:“你最近有时间吗?我爸想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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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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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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