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2章
◆ⅰ第1章黄翎羽
北京深秋的夜风十分的凉,公车上的人原本不多,随着越拐越是偏僻,渐渐都下了车。只有一个青年人还坐在门旁的座椅上,随着车子左摇右晃,头却一直低低垂着,睡得极熟。
又停了一站,上来一个抱着文件袋的女人。
她一上车就见到这么一个能睡的青年,张大了口,无语了半晌,然后摇摇头,在他旁边坐下。
“小黄。”
原来这两人还是认识的。只是她声音似乎太小,年轻人没反应。
“黄翎羽?”加大了音量,还是没反应。
“……”女人无言中,一抬头,看到票务员正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和那青年。
“您……误会了,不会有人想和这种怪人一块的……”女人想要这么辩解,可是名不正言不顺,又不干他人的事情,最后只能将一口闷气憋在胸膛里。
车子突然顿了一下,只听得闷哼一声,那个被叫做黄翎羽的青年咣当一下撞在了玻璃窗上。声音着实响亮,连票务员大婶都张了个嘴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也不知道是在心疼那窗子,还是在好奇这位乘客头壳的硬度。
“你坐过站了吧,法医科的地儿早过了。”女人幸灾乐祸地道。
黄翎羽哼哼了几声,才头晕脑胀地看向坐在身边的人。
“啊,邓姐!你怎么在我家?”
“……”
黄翎羽看见对方那明显僵硬的神色,四下里一顾,自己呵呵地傻笑了:“我说怎么睡得这么舒服,原来是在公车上。”
女人简直觉得无语——所谓的怪人,就是根本无法与之沟通!——原来现代城市里还有人觉得在公车上睡得比家里香,她突然记起这黄翎羽似乎还曾在荒郊野岭里呆过两年,不论是坟坑里粪坑旁,牛车马车三轮车,甚至吃着饭也都能睡着。
“既然已经过站了,就和我一起去一趟刑侦大队送物鉴材料吧。那里催了半晚上的加急。”邓姐抖了抖手里的文件袋。
黄翎羽倒没有不乐意,睡得实在有点迷糊了,含含糊糊点头道:“嗯嗯。”
“这两天没见你到科里来,是不是又去殡仪馆了?”
说到这话题,青年来了点神儿,晃了晃脑袋才道:“郊区那出了一起车祸,死了十几个人,都在筒子那办丧事。她说实在忙不过来,才拉了我去给死人化妆上路的。”
一边又叹了口气,“其实应该邓姐去比较好,我修的是文物修复,面容复原勉强还能凑合着做,头骨修补这活儿可就拿不上手了。”
“咳咳……咳咳咳……”前方传来司机小小声的咳嗽。
邓姐听见便噗的笑了,低声道:“小声着些,咱们可是在坐车,说什么车祸啊死啊火化啊的,你看那票务员脸都青了。”
黄翎羽一看,果不其然,司机背对着他们还不清楚怎样,而那可怜的售票大婶脸都僵了。偏偏她穿的又是赭红的制服,映得脸上青青红红,煞是古怪。
这回黄翎羽是真醒了,赶忙道:“对不起啊大婶,我不说了!”
他还挥了挥手表示歉意,倒笑趴了邓姐。黄翎羽又用十分无辜的眼神看向她。
“算了,早习惯了你这少根筋的人。”两人正说着话,已经到站了。
黄翎羽接过材料,随邓姐一起站起了身准备下车。
然而票务员大婶突然说话了:“对不起,这位同志,您还没投币。”北京公交刚改革不久,原来是交钱买票,常常到下车再补票还都可以。而现在则是刷卡投币,大家都还不大习惯,常需要提醒。
邓姐和黄翎羽莫名其妙地对视两眼,才想了起来,一拍脑袋道:“哎,看我!真对不住,我看到熟人说了会儿话就忘掉了。”
那大婶干咳了两声,心道,果然是忘掉了,说的什么火化啊车祸啊的,唬得几乎连我都差点忘掉了正事。
车前的司机也吭哧吭哧笑起那票务员来。秋夜风凉人稀少,长夜里偶尔会心一笑,便是萍水相逢的人,也会觉得心暖了很多。
“哈,邓姐,难怪科里人都说你粗心大意!”
邓姐正在掏钱,听这个比她还粗线条的人都这么评论自己,恼羞成怒,一把把青年往车门外推,道:“下去等我,别给我添乱!”
黄翎羽看她面色发窘乱掏口袋的样子,正笑得起劲呢,冷不丁挨她这么一推,蹭蹭蹭三步跌下公车,转回身正想骂人,耳边突然传来刺耳尖锐的鸣笛声,还有公车上的惊叫声……
公车停得离站台太远了,简直就是在马路中间。——没办法,谁叫深夜车子少,大马路中央也能停车呢。
后面来那辆黑色的跑车开得太快了。——没办法,谁叫夜深车子少呢。
他被推下车也太不是时候了——没办法,……谁叫车子少呢?
“去年科里才碾死了邹法医,今年莫非还要碾死我?”临死前,黄翎羽还模模糊糊地拐着他那门古古怪怪的心思,“不对,我怎么也只是个聘用人员,而且也不是读医学院毕业的,冒犯死人的事根本没做,甚至还好心地去帮忙化妆上路,不该这么倒霉吧。”
“……慢着,车不车祸,好像和是不是正式员工没关系吧……”
“啊!筒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火葬前记得帮我把头壳补全,上个好妆啊!”
◆ⅰ第2章怀戈当铺
清晨将至的时刻,半挂月亮还悬在西半空中,天色却已经渐亮了。洛安城中晕着淡淡的晨雾,虽是渐渐有了行人,但毕竟还稀少。
吱呀一声,洛南四头巷东头的一扇大门窄窄地开了一道。亮白缎子水光忽现,一名青年举步迈出了门槛。门里站着个批金戴银的小倌儿,挥着香帕还要与他依依惜别,却没想到对方在人前还是个温柔似水的情人,这一刻却连头也没回,刷地展了把扇子,慢悠悠地走了。
听得伎馆的门在身后关了,慕容泊涯也停下了步子。便如预料一般,耳旁风声忽起,顷刻间身边就多了人。
不用看也知道这人便是害他身陷伎馆强颜欢笑强度漫漫一夜之人——他的好二哥,慕容楠槿。
慕容楠槿压低了问:“名册呢?”
泊涯冷笑了两声,手指轻弹,一卷帛书落入兄长怀中,摇摇扇子道:“泊涯在此多谢二哥为小弟开销了这一夜。”
慕容楠槿早不急待地展开看了名册,听他如此一说,就将那卷帛书收了,问:“此话怎讲?”
楠槿刚说完,就被泊涯适时露出的炫目笑容给搞迷糊了,然而接着就听着这个三弟温软柔和地续道:“寻柳巷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地方,弟弟我承了哥哥的款待,自然要好好开销一番。昨夜特别进了斋里二十年前的陈酒,请了周围十来人做陪——自然都是当红的角儿。”
楠槿估算了一下,京郊庄子一年的进帐估计能平了这帐,叹道:“你小子也够奢华的了。”
“昨晚上二哥送我来,可不是遗下了一块腰牌了么。这帐就用那腰牌抵了,半个时辰前让小香儿送到二哥别馆里去,估计这回儿怎么着也能到了。”慕容泊涯笑得格外灿烂。
慕容楠槿一听,脑袋立刻炸了:“好你个兔崽子,竟然,竟然,你明知道你二嫂醋味有多大还给我捅这娄子,你……”他话没来得及说完,已经倒退三步,转身飞奔远去了。
慕容泊涯远远地尚不忘提醒他道:“二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年底前弟弟就休假在外,恕不办公了,二哥二嫂多为弟弟担待着些!”
看着远去的人影踉跄了一下,慕容泊涯笑得越发欢快了。有一个黑影轻飘飘降在他的身旁。
慕容泊涯敛了笑容,目视手中薄扇,这一刻他便又不似方才那个能谈笑间把人憋屈死的恶魔。天气尚凉,也不用拿腔作势,他最终收了扇别在腰间道:“二嫂经此一事,必会看紧了他,我不在这数月应该不至于有什么事——莫谙!”
“是。”刚落在他身边的人忙躬身答应。
“你留在京里帮照顾着,若让老大和老四伤到二哥,我便唯你是问。”
慕容家中四兄弟,他只和二哥较亲,长兄却联合着四弟打压他们。他其实对洛京里的形势是十分不放心的。若非身上的伤势不能再拖,否则还真不愿在这时候离开。
“三公子,此去请务必让属下随行。”
慕容泊涯年前擅自行动遭了伤,功力尚未恢复,莫谙说什么也不愿离去,赶忙跪下。
泊涯刷地展开折扇,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莫谙见了这神色,心中惊跳,再也不敢置一微词,忽闪一下没了身影。
看着空荡荡的石板路,笑意凝在他的脸上。有些黯然地望着两人的去路,想起这些年来周围亲近的人一个个越走越远,甚至好些人都死于非命,神色微黯,终于启步离去。
慕容泊涯换上粗布葛衫,自己赶了一辆破落的马车,一路餐风露宿向南而来。
过了黄河,绕了秦岭,一路不断换上负重的马匹,十数日的功夫终于让他赶到了长江北岸的一座小城。再往南去,便离了大燕的国土,是南韩了。
大燕自千年前曾经得白衣教相助统一了天下,然而历经七百年,到了燕戾王一世,却被一代暴君弄得人心向背。如今天下七分,北燕南韩两霸并立,周边齐楚赵魏秦五国国力羸弱,却又日渐蠢蠢欲动,也不知什么时候会重燃战火。
慕容泊涯进入怀戈城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分。薄夏季节,有些微热。不过城子小,热闹是热闹,却还不达接踵磨肩的地步,比起北方大城也要安静得多。凭着记忆循那东西走向的穿城大道赶着车去,又绕了几个较小的街道,慕容泊涯总算找到了地方。
前面那条石板街旁,一道数丈高的灰黑火墙隔了一方天地,周围空了十余丈的石板平地都没有民居店铺,墙上斜插一杆丈许见方的招幌——怀戈当。
饶是如此不亲近人的建造格局,却有人络绎进出——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他虽然功力大损,但毕竟底子不浅,到得近处,便听到院墙里传来柜房先生和客人的讨价还价声,又或是柜房先生之间打着隐语行话的通气声。那衫木货架祛虫药粉的味道,那当铺里的气氛,远远的就能感受得到。
毕竟是年轻人,慕容泊涯放下了一路上有些抑郁的心情,手中甩起皮鞭,啪的凌空摔响,负重的壮马赶忙又加急了步伐。
高大的院门没有设槛,里面的堂子却都高过地面尺寻。进到院里,一名值守的当铺伙计见到是他,只惊讶了片刻,赶紧把马车牵到一边拴了。自有别人将他往后院引。
“肖掌事这两年怎样?”慕容泊涯一边走一边问那位前来领路的伙计。这怀戈当铺是肖清玉肖掌事家里留下的祖产,已是两百多年的字号,周边县城村屯里的人都知道这边利息薄信誉又好,宁愿多跑十几里地,也要选着这家来典质。而要找到肖清玉这位常常脚不沾家的人物,也就只能到这里来了。
“好,也不能说得上好。”伙计支支吾吾。
“这是怎么说?到底好是不好?”慕容泊涯停了脚步,甚感奇怪。按理说,肖掌事每年在当铺住不过两月就走。然而据他所知,去年年初至今,肖清玉十天里常有八九天是在家的——莫非那老家伙是生了什么痼疾,难以远行?
伙计也停了,脸色不大正常,颇难从面上揣测其中内容。
“你看那个——”伙计指了指后院墙根,示意他自看。
只见灰黑的墙下,站着一个身形干瘦的年轻人。那人身穿皂色布衫,腰系角带,正面对着墙壁,低垂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慕容泊涯一个眼神丢给身旁的伙计,那人哭笑不得地道:“他是肖掌事去年年初带回来的灾民,叫做黄翎羽。据说他父母都前年黄河大水冲跑了,他一人东游西荡的到了淮郡遇上了掌事。肖先生原本觉着他机灵,便让跟着首柜先生学着验货收当,没曾想他果然是一点就通,很快上了手。现在已经暂替了二柜房的交椅了。”
慕容泊涯因为这个年轻人出乎意料的名字而心神微震,他曾经在很久以前听人提起过这人的名字,但很快又自嘲地笑笑,天下同名者何其之多,这个小崽子那时候大概还在吃奶吧。
“那这时刻他不在柜台收当,在这里做什么?”慕容泊涯又问。
“你可有所不知,肖掌事见他伶俐,去年秋后就开始教他算账,可都学了这许久,算盘还是打得吭吭唧唧,昨日又没能通过铺子里的月核,被罚站一天一夜的岗。”
“站岗?”慕容泊涯十分难得地疑惑了,“这里便是这么站岗的么?面对高墙?距离不过半步?”
还没等伙计回答,那边墙根传来通的一声,原来是年轻人站着站着便撞到了墙上。
“你知道了吧,才刚过一夜就瞌睡成这样,若不如此站着,可不知道要摔多少次狗啃泥了。”伙计一边说着,一边龇牙咧嘴,似乎对那个撞头感同身受。
慕容泊涯沉默地看着墙根,旁人的闲事他向来是不会多费心机管教的,所以也没有伙计那般哭笑不得的感触。
只见那黄翎羽扶着额,摸索着又站正了,然而也没站直多久,就又垂下了头去……
也许,肖老头还真的很头疼。他想。
——这便是慕容泊涯第一次见到的黄翎羽,当时他倒没多想,这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子,竟然与他有那样一种渊源。也不会想到,今后的生活要为他历那么多风雨,却始终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