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回

第肆回

第二日,吹箫客果然飘然离去,再不见踪影。而紫苏则茶饭不思,只是想去龙穴看上一眼。林怀尘被她缠磨良久,终于松了口气道:“若是被陇萃堂发现了你我,只怕这事不好收场。”

紫苏有些得意,眉眼间全是小儿女的情态,略带狡黠道:“我哥夸我说,我唯一的本事就是逃跑和认穴——连他都说我轻功尚可,踏沙无痕是不能了,但若是是脚步够轻,风沙一吹,又怎会看得出痕迹?”这句话倒是老老实实,不带虚假。

紫苏虽然秉性灵巧聪慧,却行事散漫,是以出身武林世家,功夫却只是马马虎虎。家中兄长一味宠爱,也由得她胡闹,就只有在轻功上,依恃着体态轻盈如风,竟甚似一般好手。而在认穴一道上,也是无师自通,并不需要如同一般人那样死记硬背人体穴位图,指间拂点,往往依着感觉,分毫不差。

“那么也好,看完龙穴我便送你回凉州。”他思量半晌,道,“这样可好?”虽是问询,却带了三分坚毅的决然,并不给紫苏商量的余地。

正是敦煌城夜市的时刻,来往胡商、当地居民,聚在楼下的街道两侧,喧哗纷杂。紫苏忽然有些微恼,听林怀尘的语气,像是即将迫不及待的卸下重负,而答应带她去龙穴,更似以之作为交换的条件。她喜悦之情略微敛去,微扬了下巴,透着少女特有的矜持与自傲,目光凉似秋水,忽道:“你既然不愿去,我也不勉强,就此道别。我去我的千佛山,林大侠你随意。”

她赌气转身,只听到身后男子沉默立了片刻,转身出门,替她将房门带上。听着脚步渐远,那样细微巧妙的小心思——她从未有过的,如同沮丧的泡沫,一点点的在心口放大,旋即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紫苏趴在桌上,看着如豆的灯火跳跃,屋外寒风又起,集市渐渐散去,豆蔻年华的少女,第一次有了辨不清的心思,纠缠着思绪,而单薄的身影则映在墙上,忽明忽暗,仿佛她自己也难以识别的心情。

紫苏一夜都未睡好,早起的时候,又放轻了脚步,向店家借了一匹马,辨明了方向,便向三危山方向疾驰而去。赌气如此,她对龙穴本身的好奇反倒淡了一些,只是去看一看的愿望愈强,便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远处沙山峰脊如同剑刃,只在最锋锐那一线上被光线分为阴、明两片,泾渭分明的如同两个世界交替。紫苏慢慢从心底生出绝望来,沙山分明看着不远,可是她策马奔了近一个时辰,如今日光已经强烈起来,那座山却似乎如同在躲避着她一般慢慢后退。它退我进,竟似没有接近的那一刻。

而马匹飞驰而过的两旁路景,已非先时的戈壁滩——不知何时,连丛生的骆驼刺、芨芨草也消隐不见。整个沙地如同空旷已极的远古坟墓,只在两边伫立着各色奇怪的大块石柱,犬牙交错,狰狞而立,如同巨大的镇墓兽,沉默的守护这一方空间。

胯下的马匹重重打了个响鼻,想是已经力竭,她便勒了缰绳,翻身下马,略作休息。又喝了几口随身携带皮囊中的水,她找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倚着休息。远处的岩石上纹理交错,形状各异,她随手一拍身侧的岩土,“咔”的一声,竟断裂了大片,黄褐粗砺的泥石层层叠叠的在地上堆积。

紫苏才想起了那日在街市上听见当地老百姓说起的“魔鬼城”,风力急遽之时,随处可听到鬼哭嚎厉之声。这样想来,她心底开始发毛,又渐渐起风,于是站起身来四望,耳边一缕缕传来低微却尖锐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声掠过石间摩擦而起。

然而那声音愈来愈清晰,仿佛近在身侧。紫苏侧耳听了一会,觉得那声音隐约像是求救声,又似从身后大岩的另一侧传出,风声越来越尖厉,如同鬼哨,在石柱之间来回穿梭,而紫苏却只是听见那低低的如同人声的呼救声,再大的风啸竟不能掩去分毫。本就是有传说这里曾是古战场,埋葬冤灵无数,而这些冤死的魂灵则日夜在此游荡,不愿离去。她呆呆站了一会,只觉得害怕,竟不敢挪动分毫去瞧一瞧。

又过了一炷香时刻,呼声渐弱,紫苏渐渐直起了身子,一手握紧了随身带着的匕首,缓缓绕过巨石,眼前这一幕却叫她伸手捂住了嘴巴,再也做声不得。

沙砾中只见一须发皆白的老人上半身,下半身掩埋在土中,无力的靠着大石,双手萎顿垂下,如同走到生命尽头的枯焦植物,狰狞枯槁。她顾不得其他,奔上前去,扶住那人身子,急声问道:“你没事吧?”

那人缓缓转过脸来,皮肤焦黄,皱纹如沟壑纵横的黄土地,连眸子都似死去多时的鱼眼珠子,嘴唇更是干裂得结满血块,双眼只是望向了紫苏腰间水囊。紫苏手忙脚乱的解下水囊,托了他的头部,一点点喂给他喝水,又不敢倒得过快。半晌,老人头微微一偏,示意喝够,又阖目缓神,终于开口,声音如同被生生撕裂的声带在砾石上划过:“谢谢。”只说的两个字,似乎脱力一般,又闭目良久。

紫苏忍不住道:“老丈,我帮你把沙土挖开。”还未动手,却见老人急喝一声:“不可。”喘气良久,方才道:“我命不久矣,何必多花气力?”他抬起手腕,自横皱纹中央始,一道猩红如血的细线已经贯到大臂之上,妖冶如魔。而那样枯涩的生命中,竟然还孕育出这样鲜泽明艳之色,诡异非常。紫苏怔怔的看了很久,竟移不开眼睛,才听到老人低语:“很好。”又缓缓从衣襟处拿出了一样粗布包裹着的物事,递给紫苏:“临死之前能喝上清水,实在多谢姑娘了。这个东西,老头子藏了一辈子,总也带不回地下去,和姑娘有缘,就赠给姑娘了。”他又摩挲良久,似是舍不得放开,终于下了决心,拼力将其塞入紫苏手中,才叹道:“错了一辈子,害人害己,如今终究舍不得毁去这劳什子,忏悔又有何用?”

他又长叹一声,低声道:“浮生这般痛楚,不若长眠,不若长眠啊……”

紫苏手中的事物,隔了布层,凉得冻手,如同万年积冰,寒气逼人。她忍不住开口询问:“老丈,这里有一处龙脉极盛之地,你可知往哪里走?”

只那一瞬,老人眸色清亮,如同宝珠之光,他颤声道:“终究逃不出去啊……”伸手指了指极远之处,喃喃道,“在那里……全是魔鬼……全是魔鬼……”说话间一手斜斜垂下,紫苏不敢说话,等了良久,探他鼻息,已经死去。她顺着那一指方向望去,隐约可一条灰褐色的山带,横亘在沙山和三危山尽头,如同巨龙脊梁——那一处,就是龙穴所在么?

而在这荒漠上,她刚刚见证了生命的离去,如此轻易与脆弱,剩下微薄的满足,竟然只是几口清水而已。她抬手阖上老人的眼睛,站起身来,才离去几步,身后轰隆巨响,马叫嘶鸣,竟是那巨大的石块倒塌,尘土飞扬,将那老人和自己的马匹一并掩埋在地下。激起的风力气流,将自己推得向前踉跄数步,扑倒在地。原来这些被风蚀日晒的蘑菇状石块,本就土质脆弱,常常不意间便轰然塌下,而事先毫无征兆。只差瞬臾,自己也会像那匹嘶鸣不已、逃窜不及的奔马一样,掩于土下——适才还是荫凉休憩之地,忽作巨大的土堆,自然变幻之无常,叫人心惊胆战,愈发显出了自身的渺小。

她站起身子,迎着日光打开了粗布——竟是一片白色破碎瓷器,看这形状,像是腹身的一块碎片。润滑如同白玉,触手生凉,唯有下角处的一点嫣红,色泽鲜然如欲滴下血水,流转如新。她翻来覆去的看了数遍,只觉得颜色一如老人手臂上红线,而碎片内侧,潦草用炭墨划了景德二字,她也不深究,匆匆重又包好,塞进了怀中。

紫苏咬牙,默然对着土堆行了一礼——那里埋葬了这茫茫沙漠中她曾经唯一的伙伴,一马一人,而如今,又空空荡荡只剩自己一人。如今她回去无路,连马匹都失了,这样绝望之中,似乎有进无退。重又跨出那一步,内心却如同在漩涡之中挣扎,竭力在失落、恐惧、无力中寻找出勇气来。唯有那灰色的长山,如同精神上的标杆,如今时时指引着自己步步前行,仿佛能到了那里,就有希望和生机一般。

行至正午,日光晒在脸上,竟比风沙裹卷着逆袭而来还要生疼。此刻紫苏心中空荡荡的只剩无力之感,麻木的跨出步子,目光直视前方山脊,如同木偶人一般前行。

沙路难行,一脚踏下,踩出浅浅一个坑印,往往又顺势退回数步。沙峰顶端,看似触手可及,可这般行一步,退数步,却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达巅峰。

日光复又斜斜照下,竟又走了整整一个午后。水囊早已饮尽,紫苏负着吃力,索性扔在身后,手足并用,终于爬到了顶端。鸟瞰而下,悚然而惊。

龙神窑。

正如吹箫客所说,龙脊山为巨大龙脉山。两边皋立,左辅形如白虎的三危山脉,如低头伏首状;右弼沙山,蜿蜒如同巨龙之身,鳞甲环环节节,龙首则搁在龙脉山侧。正对着一弯月牙般清水溪流,绵延流过,如同仙子额饰,晶莹透亮,诤然闪耀。这样的藏气之地,有三山遮住四方恶气——唯有活水带来灵漾数汪,醉人心目。

而那一片围拢的土地之上,远远望去,有白色瓷窑一座,长约数尺,作盘龙欲飞状。紫苏看不清楚,搭了手帘,极力远眺,却只分辨出瓷窑的基座为五星星芒,以金色勾勒出线条,在夕阳之下,闪闪耀人眼目。

这样奇异的一副景象,如此灵异的风水胜地。五星之芒,白龙之势,仅仅是为了一座瓷窑——那么,这样炼制出的瓷器,究竟又会如何?

少女怔怔的站着,竟忘了自己脚足酸软,一个没立稳,跄然向下翻滚而去。

所幸是沙山。一路翻滚而下,浑身上下落满了沙尘,而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竟有奇异般的快感,好似将身体放任而去,只留精神一缕,追随着快速翻滚的身子,再也不需要费力去想、去坚持。

爬上沙山用了数个时辰,而滚落之下,却只是一瞬。沙山坡度减缓,紫苏的身子终于慢慢停下。此时她掩在一座小沙丘之后,探出头去,正对着远处的窑身。

通体是由一块巨大的汉白玉雕出,长六尺有余,龙嘴吞吐之处,正是窑门,而龙神双目,澄澈中隐有淡绿宝蓝色流转,大约是琉璃珠所制。窑下果然是一个巨大的五星星芒,金子铸成,交错纵横,各角一端都是一个正圆形触点,如同坐垫一般,似是等人来坐。整体却像祭祀之处,莫名透着与龙气相合的暴戾血色之气。

她看了半晌,又望见那一泉活水,才觉得燥得嘴唇欲裂,再也顾不得其它,就要奔去饮水。才走出数步,龙脊山脉下,却隐隐传来歌声,诡异得飘忽在这巨大的空间内。

紫苏强捺下喉间那一捧燃着的小火苗,钻回沙丘之后,而歌声传进耳中,隐约如此:

以我处子,

奉与神龙。

血弥清洪,

万般瓷红。

是最清澈的少女歌喉,如同不远处的泉水般,澄澈明净,却有甘愿祭奉神灵般的圣灵飘渺。而紫苏一时只觉得恍惚,碧洗无垠的蓝天,黄沙飞舞的大漠,而远处踏歌而来的白衣广袖少女们仿佛精灵一般,翩然向着这里,边舞而来。

她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凝神看着。而肩膀却被人轻轻一拍,紫苏大惊,还未喊出声,嘴巴已经被人捂住。

林怀尘半立在她的身后,紫苏微扬起脸,从她的角度,只看到他峻然的侧脸,神色凝重的望向远处姗姗而来的少女们。他并未将眼神投向紫苏,却递给她水囊,悄声道:“幸好追上你。”

紫苏自小到大,从未如同这一刻一般,想要放声大哭——既似释然,又似安心。手中的水囊,像是救命之物,她仰头灌了几口,又见林怀尘蹲在她身侧,挑眉看她,掩不去的笑意,似是看着她狼狈不堪才觉着有趣。

他压低声音,缓缓言道:“一会若是被发现,我断后,你从前侧沙脊绕过去,胭脂雪在那里等着,你上马即刻就走,切不可耽搁。”

紫苏愕然,以唇语道:“我们被发现了么?”

他的双手按着她的肩膀,笑得轻松惬意:“还没有,我只是说最坏打算。”然而言谈间,锋锐之芒却滑过眼角,傲然生色。

紫苏还要再说,林怀尘淡笑道:“我知道你讲义气——可是这种时候,若是你一意留下来,只能拖累我。”他语气直截,于是神色略加歉意,柔声道:“只要你能离去,我全身而退并不难。”

紫苏脸上因为沾了沙子,又擦破了皮,污秽不堪。她瞪大了眼睛,眼眸乌黑而透亮,低声道:“我知道了。”

林怀尘忍不住笑:“我是说最坏的情况。”又叹气道,“你的胭脂雪真是宝马,你道我想独自一人走回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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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里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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